二十 归来-倾城

我在榻上坐直了身子。我用淡漠而客气的眼神望着他。他背对着灿烂的阳光,我难以看清他的脸。只能得知他的容貌依稀似旧,并无变化。他明朗的双目粲然若星,正望着我。还有那嘴角勾起的一丝微笑,依然是那样的典雅和优美。他站定了。在榻前五步。他微笑着端详着我,一如两年之前他在舞阳宫望着我一般。事过境迁。他站在此处已经逝去了整整两年的时光。我看着他,感觉到时光在他身上缓慢流转仿佛一朵花盛放的温柔瞬间。或明或暗的影子流离不定。我望着他。等待着他。等待着那一句我已等待了两年的话语。

“宜臼见过夕妃。”他一揖到地,“宜臼北巡姜戎诸国,两载之间未能久侍父王与夕妃,实是大不孝罪。”

“太子免礼。太子何时归国?”

“宜臼北巡日久,今日方才归国。本想先拜见父王,但父王正在早朝,故拜了母后之后,先来拜见夕妃。”

我点了点头。我挥了一下手,众宫人退了出去。殿门被掩上。惟有几个近侍还站在门畔。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微笑着,继续道:

“两载时光,夕妃得宠甚矣!”

“太子取笑了。”

“不敢。夕妃美貌如昔,甚至更胜从前。宜臼拜贺。”

“太子谬赞。”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太子对我微笑着,目光毫不避忌地望着我。那样的微笑曾经多少次在我的梦中飘扬风里,流花低雾。让我在咒语般深邃严酷的梦境中得到宽慰。两年了,两年之后,他又一次如此地望着我。时光并未给他刻下太重的痕迹。他依然俊美而雍容。神采依然飘逸放达。惟一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他仿佛多少带着一点凝重。那是一种沉厚的感觉。而不再是先前仿佛纯银般明亮娇弱的潇洒。

“太子北巡归都,可曾收罗什么宝物,可让臣妾开开眼界?”

“北土地广人稀,宝物在所不多。不过亦有几件颇为抢眼,宜臼过几日定亲奉几件,来献夕妃。”

“太子北巡,窥伺北戎,可见其有窥我周室的野心么?”

“北土之境,边塞诸侯皆筑城以自卫,北方之寇,不足虑也。西方有我外公申侯驻扎,犬戎不能入。我大周江山,固若金汤。”

申侯。

听到这个名字,我便想到了申后。脸色不禁微微变了一下。太子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

“宜臼初行之年,北土大旱。幸近两年来,四方风调雨顺,定是上天好德,保我大周四海平安。”

固若金汤。

是么?

我听到伯阳父在我耳边低声道:

大周朝要灭亡了。

大周朝要灭亡了……

“太子初归,想必王又会大排宴席,为太子接风洗尘。”

“宜臼料想,将至夏令。每年夏季,王都要出拜社稷,以祷秋收之丰。接风之宴,想必便在夏令之会上吧。”

太子的神色始终在盼望着什么。他的微笑温柔而有所期冀。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许是我多心了,似乎他的眼神比之于当年的平静如水,又多了一丝盼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在朦胧之中不知道出路。我的口已讷讷,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太子初归,定然旅途劳累。臣妾不敢久留太子。”

“哪里。宜臼惊扰夕妃歇息。宜臼拜别。”

“不敢当。太子光临云阳,令臣妾蓬荜生辉。”

我起身送他。太子在我左边与我并肩而行。阳光明媚,倏然之间,我回到了那天的太液池畔。那个我对之微笑的少年。那个独立池畔的少年。我侧首看着他,却正望见他对我微笑:

“不敢劳夕妃远送。”

“太子慢行。”

太子倒退着走出云阳宫,走入了阳光中。他悄然走下石阶。在大片倾泻而下的初夏阳光之中,太子白色的背影模糊在了光影里。仿佛他的微笑还飘浮在阳光里。侍女们将殿门缓缓推上。呀呀之声,厚重而沉寂。关上了所有的阳光,关上了太子宜臼的背影。关上了我凝望了他多年守候的眼神。大殿又一次暗了下来。渐行渐重。我被带回了那个幽深灰暗的世界。阻隔着我与太子的距离。

我又一次坐了下来。我望见阳光从窗格中星星点点散落犹如金沙拂地。这幽暗的大殿之中仿佛还漂动着他那似真似幻的白色身影。他回来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在无人注意的暗地里悄悄地微笑着。仿佛独自埋藏着一个久远而深邃的秘密。这是我自己深藏于记忆之中两年之久的秘密。没有人会明白我的笑。没有人。

他回来了。

我微笑着,微笑着。于是我感觉到双颊流经温暖。我伸手去抚,然后伸出手来,发觉手已被泪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