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篇(2)-论语疏证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礼记•表记篇》曰:子曰: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郑注云:一人而已,喻少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礼记•表记篇》曰: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

《汉书•外戚孝昭上官后传》曰: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由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故曰观过知仁。

《后汉书•吴传》曰:啬夫孙性私赋民钱,市衣以进其父。父得而怒,曰:“有君如是,何忍欺之?”促归伏罪。性惭惧,诣持衣自首。屏左右问其故,性具谈父言。曰:“掾以亲故,受污秽之名,所谓观过斯知仁矣。”使归谢其父,还以衣遗之。

《韩非子•说林上篇》曰: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侯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孟孙猎,得,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适至而求,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为其子傅。其御曰:“曩将罪之,今召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不忍,又且忍吾子乎?”故曰:巧诈不如拙诚。乐羊以有功见疑,秦巴西以有罪益信。《说苑•贵德篇》曰:乐羊以有功而见疑,秦西巴以有罪而益信,由仁与不仁也。

又《外储说左下篇》曰:梁车为邺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至,闭门,因逾郭而入,车遂刖其足。赵成侯以为不慈,夺之玺而免之令。

树达按:观过知仁者,观其过而知其仁与不仁也。有过而仁者,有过而失之不仁者,故曰:各于其党也。子路、秦西巴、孙性,过而仁者也。乐羊、梁车,过而不仁者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新序•杂事一篇》曰: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管苏与我处,常忠我以道,正我以善。吾与处,不安也;不见,不思也。虽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细,必厚爵之。申侯伯与处,常纵恣吾。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也;不见,戚戚也。虽然,吾终无得也。其过不细,必亟遣之。”令尹曰:“诺。”明日,王薨。令尹即拜管苏为上卿,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反其本性,共王之谓也。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于以开后嗣,觉来世,犹愈没身不寤者也。

《汉书•夏侯胜传》曰:胜少孤,好学,从始昌受《尚书》及《洪范•五行传》。又从欧阳氏问: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宣帝初即位,欲褒先帝,诏丞相御史曰:“孝武皇帝功德茂盛,而庙乐未称,其与列侯二千石博士议。”于是群臣大议廷中,皆曰:“宜如诏书。”胜独曰:“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诏书不可用也。”于是丞相义、御史大夫广明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胜、霸既久系,霸欲从胜受经,胜辞以罪死。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胜贤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讲论不怠。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子罕篇》曰:子曰:衣敞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孟子•告子上篇》曰:《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今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孟子•离娄下篇》曰: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韩诗外传•卷七》曰:孔子曰:昔者周公事文王,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前,洞洞焉若将失之,可谓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承文武之业,履天子之位,听天子之政,征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抱成王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振恐海内,可谓能武矣。成王壮,周公致政,北面而事之,请然后行,无伐矜之色,可谓臣矣。故一人之身能三变者,所以应时也。

《微子篇》曰: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孟子•公孙丑上篇》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宪问篇》曰: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树达按:怀居即怀土也。

《礼记•曲礼上篇》曰:安安而能迁。

《说苑•修文篇》曰:传曰:安故重迁者谓之众庶。

《淮南子•修务篇》曰:孔子无黔突。刘子《惜时篇》曰:仲尼栖栖,突不暇黔。

树达按:怀土者怠于迁,所谓安土重迁者是也。安安而能迁,则与怀土怀居者异矣。此孔子劝劳动,戒安惰也。

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后汉书•李固传》固奏记曰:孔子曰:智者见变思刑,愚者睹怪讳名。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国语•周语上》曰:厉王说荣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夷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将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大雅》曰:‘陈锡载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既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王流于彘。

又《楚语下》曰:斗且见令尹子常,子常与之语,问蓄货聚马。归,以语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见令尹,令尹问蓄财积实,如饿豺狼焉,殆必亡者也。夫古者聚货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马不妨民之财用,国马足以行军,公马足以称富,不是过也。公货足以宾献,家货足以共用,不是过也。夫货马邮则阙于民,民多阙则有离叛之心,将何以封矣?昔斗子文三舍令尹,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成王闻子文之朝不及夕也,于是乎每朝设脯一束,糗一筐,以羞文子,至于今令尹秩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禄,必逃,王止而后复。人谓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对曰:‘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也,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故庄王之世,灭若敖氏,唯子文之后在。至于今,处于郧,为楚良臣,是不先恤民而后己之富乎?今子常,先大夫之后也,而相楚君,无令闻于四方,民之羸馁日已甚矣。四境盈垒,道相望,盗贼司目,民无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厌,其速怨于民多矣。积货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夫民心之愠也,若防大川焉,溃而所犯必大矣。子常其能贤于成灵乎?成不礼于穆,愿食熊蹯,不获而死。灵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子常为政,而无礼不顾,甚于成灵,其独何力以待之?”期年,乃有柏举之战,子常奔郑,昭王奔随。

《吕氏春秋•无义篇》曰:先王之于论也极之矣。故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则不知,不知则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以义动,则无旷事矣。公孙鞅为秦将而攻魏,魏使公子昂将而当之。公孙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昂。使人谓公子昂曰:“凡所游而欲贵者,以公子之故也。今秦令鞅将,岂忍相与战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请亦言之主,而皆罢军。”于是将归矣,使人谓公子曰:“归未有时相见,愿与公子坐而相与别也。”公子曰:“诺。”魏吏争之曰:“不可。”公子不听,遂相与坐,公孙鞅因伏卒与车骑以取公子昂。秦孝公薨,惠王立,以此疑公孙鞅之行,欲加罪焉。公孙鞅以其私属与母归魏,庇襄不受,曰:“以君之反公子昂也,吾无道知君。”赵急求李,李言、续经与之惧如卫,抵公孙与,公孙与见而与入。续经因告卫吏,使捕之。续经以仕赵五大夫,人莫与同朝,子孙不可以交友。公孙竭与阴君之事,而反告之樗里相国,以仕秦五大夫,功非不大也,然而不得入三都,又况无此功而有其行乎?

树达按:程子曰:欲利于己,必害于人,故多怨。树达谓:怨者不惟受其害者而已也。他人之见而知其事者,人人有是非之心,不可掩也。即蒙其利者,亦人人有是非之心,不可欺也。公孙鞅之欺公子昂,为秦也,而秦惠王以此疑鞅,秦惠王非公子昂之党也,顾乃其敌也。续经之欺李欬,不肯与续经同朝,不肯交续经之子孙者,非李欬之人也。此之谓多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