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掠过了连绵起伏的云南园山冈,轻轻地吹抚着近乎矩形的花园中的一草一木。纪念碑和八角亭……。花园的上空悬着一个弓形的半边月亮,银光满地。右边的文学院男生宿舍,正中的图书馆,还在左边的新旧理学院,都打窗口射出了一块块方格型的灯光,此外,就只能看见园中纵横交错的石道和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树影了。
靠近理学院的那个亭子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在黑暗中,她的脸孔虽然模糊不清,但借着那半边月亮的微光,却仍能看见一个依稀的轮廓闻于齐,人称贤师。,她的身材非常苗条,同是梳着一条“马尾”。她静静地坐在长凳上,凝望着图书馆以及图书馆背后的校长山。山上的几盏灯光与密密麻麻的星群混合了,扑朔迷离,很不容易分辨得出哪是灯光,哪是星星。
渐渐地,姑娘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了,她不时把头翻向左右,或者倾耳聆听,似乎心事重重第二国际的组织者之一。马克思、恩格斯高度评价了他的活,又似乎是有所等待。
除了几声断断续续的蛙叫虫鸣以外,整个园子是静得几乎可以听出静的声音来。
蓦然,“蠹蠹蠹,蠹蠹蠹……”那是皮鞋踏在石道上的声音,由远而近,在那寂静得似乎已经停滞了的空气中荡漾回旋,显得格外大声与有节拍。
姑娘紧张地用眼睛向四周搜索:她看见一个影子踏着很轻快的步伐从右边走来了。她霍地站起来,但又颓然坐下去,同是感到心房怦怦地跳动得很厉害。啊,那是星飞!她看出来了。但是奇怪,自己与星飞到亭子来相会已经不止数十次了,为什么今晚有着特别不同的气氛呢?为什么掌心一直出冷汗呢?她的思想像乱线一样的纠缠不清。她一忽儿想到了父亲的严霜的脸孔,一忽儿又想了横在她面前的黑幻影,那可怕的将要发生的事情……
当她清醒过来时,高大的星飞已经站在她的跟前了。
“等久了吗?丽娟?”他用带着歉意的声音问,一面将一朵白花(那是从园中顺手摘下来的)放在她手里。
“不……没有。”她接过花朵,闻也不闻一闻,就随意的放在长凳上。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脆悦耳,仿佛唱着“高半音”调子,可是有点儿颤抖,而且讲得不大自然。说毕,她垂下了头。
他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扭过头去端详她的美丽的脸蛋。他开始发觉她今晚的态度有点异乎寻常了,起先是一怔,继而用左手托起她的下颌。他们的眼光接触在一起了。啊,那泪汪汪的眼睛!那在眼镜后面闪着亮光的秀目!
“咦!怎么,你哭了?”
“没……没有。”她想装得若无其事,但是她的脸部的表情却隐瞒不住那藏在心坎深处的忧悒。
“昨天,我们出去玩得很痛快,晚上,你家不是开舞会吗?你难道跳得不快乐?”刚说完,他忽地把手放下,正襟危坐,木然地瞧着那座矗立在图书馆前面,像是鹰塔背心的广告模型的纪念碑。
是的,“舞会”两个字使他感到不快乐了。他还记得,去年的昨晚,丽娟邀请他到她家去参加她的诞辰舞会,那场面委实使他感到太尴尬了。楼宇是那么的富丽堂皇,来宾的身份又都那么高贵,穿大衣,结领带,太太、小姐们都穿着鲜艳夺目的晚礼服;反观自己,白恤衫,蓝长裤,在那种场面里越发显得寒酸了。怪不得每个人都投给他以惊异的眼光,似乎奇怪丽娟小姐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寒酸的男朋友。他感到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倘使当时那铺着坚厚绮丽的地毯底下有个洞穴的话,他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身体钻进去的!
接下来,舞会要开始了,他们从楼下移到了楼上。那地板仿佛比丽娟的滑嫩的脸皮还要滑嫩。不是吗?星飞刚踏上去就摔了一跤,四面又射过来那奇异的眼光,弄得他脸红耳赤,幸好当时丽娟陪着他,好容易才解了围。
丽娟邀他共舞,可惜,向来过惯集体生活的星飞,对于集体舞与民间舞蹈是烂熟了,但对于交际舞这类,则纯然是个门外汉。而且,对于这类舞蹈,他与丽娟有着绝对相左的意见,丽娟以为那是比吃饭喝茶还来得平凡,但他则以为这根本是把肉麻当有趣,只有那些吃得太饱而无事可做的人才把它当作消化剂,简直无聊。
那当子,他茫然地瞧着丽娟与读银行会计系的那个胖子翩翩起舞。丽娟打扮得很入时:穿着但胸露背的衣服,小口上涂着鲜红的唇膏,缠得细细的腰肢,东扭西摆,“马尾”一左一右的晃动着。平时,丽娟在班上娴静温雅,像个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但是今晚却有一点不同了,她显得非常快活,不时送给坐在一旁像木偶般的星飞一个妩媚的秋波,那是很诱惑人的!不过,星飞却是无动于衷,呆呆地盯着那被搂在别人怀抱中的爱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辣苦涩的滋味。愤恚与妒忌交织成的火花在他的胸口爆开了,当众人(当然丽娟也在内)在跳那时髦的“RockandRoll”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忍受,带着一股无名的怒火,悻悻的离开了那间豪华的楼宇。虽然丽娟发觉后追出来叫他,但是,他头也不回,无目的的往前直奔。
那晚,他失眠了。此后,他与丽娟有好几天没有谈过一句话。然而,结果还是和好如初。他屈服了,而她也答应此后不再跳那些疯狂的舞蹈……
“可是,”现在他想:“昨晚,昨晚她会不会又是像前次那样的跳个通宵呢?”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头就有了怏怏不快的感觉……。
“不,”丽娟抬起头,用高半音的声调说,“我敷衍地跳到十二点多就回房间去了,还给爸爸骂一顿,还……还不是……为了你!”她像是受尽了委屈,泪珠快要夺眶而出了。
星飞的不快乐的心情仿佛被一阵旋风吹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她。
“不过,”丽娟望着校长山上面的星星,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昨晚大发脾气了,生气得很厉害。”
“嗯?为什么?”他惊奇地问,忽然若有所悟,“是不是……是不是你已经告诉他了?”
她点点头,眼睛仍旧眺望着远方。
“那么,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他说……他说你穷,不配做他的……”
“哦?你呢?”
“我?你想,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他说一,全家的人就必须说一,我敢说二吗?不过……不过……我还是替你辩护了。”
“你怎么说来?”星飞站了起来,神色紧张,迫不及待的问。
“我说,你虽然穷,但是很能干,很有学识,时常指导我,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我还没讲完,他就大喝一声‘混蛋!’同时脸孔铁青得可怕!”
“……”
“我……我还说了一句,我说,我……我很爱你,除了你,我不想跟别人结婚!可是,他……他就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她摸摸那滑嫩的脸孔,似乎还有热辣辣的感觉。
“啊!顽固的老人,我早就料到了!”他颓然地坐下去,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个严肃冷酷的脸孔:光秃的脑袋,一对突出来的金鱼眼,口里永远含着一枝雪茄烟……。
“他还说,”又是高半音的声调,“你毕业后,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可以在他的汽水厂,或者银行里让一个书记的位置给你,但不是把女儿嫁给你。你听他怎么说:‘这样的穷鬼你也要,他买得起洋房吗?买得起汽车吗?你要我在许多侨领面前丢脸?哼!以后假如你再跟他来住,我就把你赶出去!’你想,我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只好哭了……”她这时真的哭了,用手中擦着眼睛。
绿色巴士从文学院那头缓缓驶过来,车前的两盏灯射出了强烈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园子。这时,可以看清楚双方的容貌了:她还是像那晚一样漂亮,还是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马尾”歪在一边垂在胸前。不过今晚的她,脸上却有了泪痕,而他呢?个子很高,一个笔直的鼻子不偏不斜地镶在清秀的脸庞中央,一对炯炯发光的大眼睛,温柔而多情。整体地说,长得相当英俊。他的嘴唇稍厚,态度沉着,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有着坚强毅力的青年。
这时,他的眼睛随着巴士后面的红灯移动,直到它们在远处消失为止。
“我穷……”他嘟哝着说:“不错,我哪里会富呢?我的父亲是个不合格的中学教员,没有实业,弟弟妹妹又这么多,母亲又多病……谁不知道不合格的教员的入息是非常低微的呢?——不过,娟,难道作为知识份子的我们,还是这么没志气,永远要依赖家庭?我想,只要我们肯好好的干,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有意义和快活的……嗯,娟?”他摇了摇她的肩胛,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她的脸孔。
“他还说,”丽娟没有直接回答他,“读文科的人一点出息也没有,所以当初他就叫我念银行系,后来,是我自己要转到中文系来的,我求了很久,因为我爱好文学,也爱特别会写诗的人——像你。他说读了书不能赚大钱,那简直白读,所以我的两个哥哥都在伦敦读法律——”
“哼,整天就只知道赚钱,”星飞冷笑一下,打断了她的说话。“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金钱和地位——你妈妈没有说什么吗?”
“我妈妈?她有什么权力?她说她同情我,但叫我不要违反爸爸的意思。‘你知道,’她说,‘爸爸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如果他一生气起来,是真的会把你赶出去的!再说,那个什么飞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你总爱称赞他,钦佩他,将来你可要受苦头咧!我们招他做女婿,可不把脸都丢光?’是的,妈也是怕爸的,她能说什么呢?”丽娟描述着妈妈说话的神情,好像她也同意妈妈的说法似的。
“那么你呢?”
“我能怎样呢?我只好哭……你不知道爸爸生气时的样子多骇人……我怕!”
“咦,你就连一点反抗的勇气也没有?”他显然很失望,站起来,双手放在裤袋里,呆望着亭子旁边的在微风中摇曳着的竹叶。
“还有呢,飞,”她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支支吾吾地说:“我年尾要停学了!”
“什么?”他感到很惊奇,“我们不是要到明年底才毕业吗?”
“因为,因为……应源今年底毕业了。”
“应源?哪个应源?哦,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整天在你父亲面前拍马屁,讲我的坏话的胖子吗?——他毕业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向爸爸说,要与我结婚。”
这句话简直像一枚锋利无比的匕首,直刺进了他的心胸,他颤巍巍地问:
“你爸爸答应他了吗?”
“哪里会不答应他呢?你知道,他的父亲是做树胶买卖的,比我们还富有……爸爸对我说话就像下命令一般,他说:‘这样的人你不嫁还要嫁什么人?你还愁一生享受不够?’不过,飞,我不爱他,他有着一打以上的不良嗜好……除了你,我不想跟别人结婚。”
“唉,”星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了她一眼,“不会的,你会同他结婚的!”
她不置可否地垂下了头,倚偎着他。哀伤出其不意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请自来的钻进他们的心里。她抽抽噎噎地哭了……
图书馆前面喧嚣起来了,埋头苦读了几小时的同学们,这时拿着书本,三三两两的走下石阶,回宿舍休息去了。
“我们怎么办呢?”她抬起头,用噙着泪珠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有什么办法?你爸爸是个老顽固,他既然这么说,就是这么办了。你又不……唉,总之,我们没有结婚的命。”
一阵风从农舍那头吹过来,掺杂着难闻的肥料的味道,惹人恶心。
猝然,侧面射过来一道手电筒的亮光,非常刺眼,他俩下意识地垂下头,接着是一阵“哈哈哈”的恶作剧的笑声。
星飞扶着她的肩膀,仍旧坐到凳子上。
“不,飞,离开你是多么痛苦!我们怎么办呢?”
他兀地眼前一亮,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闪,用一只膊子抱紧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那么,娟,那么,我们马上结婚好不好?反正我们已经达到了法定年龄……啊,娟,我们暂时停学,结婚后一齐去工作,积蓄下钱,再回来读,唔?”他快活起来了,充满着信心,仿佛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异常美丽的生活图景。他不停地摇动着她的肩胛,继续说下去,“虽然生活苦一点,但只要我们相爱,什么困难不能解决呢?我才不怕困难哩!而且,我们在精神上是会多么快活啊!”
她默默地听他叙述,停止了哭泣,想了许久,然后用嘎哑的声音说:
“不过……很难呢!爸爸会阻挠我们的……再说,我会受不起苦的!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半点苦。”
他感到很失望,但还是想说服她:“苦一点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是真心的相爱着,贪图物质上的享受是多么可鄙哩!你又读过戏曲,你知道的,在封建制度压迫下的王宝钏,情愿以千金之躯下嫁给孤苦无依的薛平贵;崔莺莺也以堂堂相国府女儿的身份,下嫁给一个穷书生;她们当时还不是受到家长的激烈的反对吗?可是,为了伟大的爱情,她们……嗯,你就不能向她们看齐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
“不,飞,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她把整个身躯倒进了他的怀里。
“那么,那么……噢,那么……就分手吧,你结婚去吧!”他完全绝望了,瘫软地靠在长凳的靠背上。
“那么,你呢?”她抬起泪痕累累的脸孔。
“我?那说不定,我会去工作,什么工作也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读下去,我不能呆在这里眼看着你同别人结婚。”
“难道你就不为我着想?没有看见你我会多么痛苦啊!”
“你会痛苦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一点——不,你不会痛苦的,你和他结婚后,就不会痛苦了,你会忘掉我的!”
“不,不,我永远不会忘掉你,我也不会与他结婚,不……”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你会的,你爸爸叫你离开我,你就真的离开我。你爸爸如果叫你停学,叫你结婚,你也是会照做的。”
“呜……呜……”
他冒火了,猛一下子站起来:“哭!哭会有用吗?哭能解决问题吗?……过去我的理想太美丽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怎样对待爱情的,算我看错了人……好,再见吧……”
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想移动脚步,但两足却生了根似的拔不起来。
沉默了许久。
“再见吧,飞……”高半音的“飞”字还没有说完,她又伏在凳子上哭了。
“再……再见……”
没有最后的拥抱,更没有最后的热吻,他颓丧地一步一步踏下石阶,像一个受了重伤的斗牛士,拖着沉重的身子,终于隐没在黑暗中了。
一块黑云遮住了半边月亮,园子里显得更加黯然了。校长山上的灯光与星星,星星与灯光,在眨着疲乏的眼睛。园子里,蛙在鸣,虫在叫,还有一阵阵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195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