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大约七点钟左右,我驾车经过布莱德路,想要到麦波申组屋区去拜访一个朋友。
那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一支支笔直的电灯柱,排列在路中间的“分路线”上。电灯柱上端那两盏像蟑螂的触角似的电灯,分别注视着两边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罗摩克里希纳(Rāmakrishna,1836—1886)原名伽达陀,似乎要鉴别哪一些人是经过了一天劳苦的生活,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与家人团聚;哪一些人仍然忙碌地来回奔驰,靠一辆四轮车在路上讨生活;哪一些人已经在家里饱暖过度,正想要到灯红酒绿的场所去追寻糜烂的夜生活……。
将近实龙岗路——青红灯附近时,我的车子停下了,因为虽然面对青灯,我却不能弯到右边去——须让对方迎面而来的车辆先行。
停在我前面的是一辆大型的私家车——马赛地士二八○,由一个女人驾驶。这辆车的后头有一根“天线”,而且四个窗门都关得密密的,可见它是一辆具有冷气和收音设备的豪华大汽车。从后面的玻璃望进去,那个驾车的女人打扮得非常摩登入时。
在交通灯由青色转为橙黄色的同时,马赛地士疾快地向右边弯过去,似乎根本未曾察觉有一辆小型的摩多西卡正从对面向这头开过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摩多西卡急忙向右边弯过去,同时发出一阵尖锐的因紧急煞车而造成的胶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嘭”的一声。摩多西卡撞到了马赛地士的尾部,车翻人跌,惊险万状——这只不过是分秒之间的事。
马赛地士停下了。骑摩多西卡的少年跌坐在地上,左脚被压在摩多西卡底下。他努力挣扎,想要爬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双手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颓然坐回地上,动弹不得。
波波,波波……
卑卑,卑卑……
交通一时陷入混乱的状态,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责怪那些被卷入车祸漩涡的人为什么不把车子移到路边去,而偏偏要停在那儿阻碍交通。当然,这个车祸还不至于使交通完全停顿,一辆辆的车子仍然可以从旁边缓缓驶过去,没有人下车来给受伤者伸以援手。
我竭尽所能,以很慢的速度将车子驾到对面去,停泊在路旁,然后走到少年的身边,准备扶他起来。
这时,有几个穿着背心长裤,店员模样的年青人,也从附近的店屋中奔跑过来,共同抬起摩多西卡,有一个人还和我合力将少年抬到路边电灯柱旁的草地上去。
少年的脚似乎伤势不轻,膝盖上满布血丝,他的额角沁出汗珠,双眉紧蹙,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痛苦的神色。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多数是附近的店员,伙计和车夫。
这当口,那个驾马赛地士的摩登女人也下车来了,操着广东腔,破口大骂:
“死人头,盲眼睛?这样大的一辆车也看不见,死命要冲过来!”
她一边骂,一边走到摩多西卡旁去抄车牌,神气十足。
我因为听见她骂得不近人情,毅然站起来,打算反驳她几句。这时我才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装扮的确够摩登,显得奢华富贵。她穿着一套鲜艳的“甲巴爷”——娘惹装,年纪约莫三十一、二岁,身体肥壮,手臂浑圆,头发梳得很高,卷成螺旋状,大略这是一九七○年的最新发式。嘴唇涂得红红的,使人联想到猿猴的屁股。戴着黑眼镜,金手镯,钻石戒指,还有闪闪发亮的项链,全身珠光宝气。她站在那儿,左手插腰,右手挥挥指指,更是显得威风凛凛。
“是你自己沙拉嘛!人家是直路。”我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
“什么哇?是我沙拉?你看清楚没有?”她逼近来,口水直喷到我的脸上,右手食指也几乎点中我的鼻端,“这些驶摩多西卡的死人头,专门东钻西钻,一点都不遵守交通规矩,要撞倒几个,他们才会知道厉害,才不敢乱来,哼……”
真是岂有此理!这个女人讲话也未免太蛮横了,虽然现在的确有许多驾摩多西卡的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常常争先恐后,左弯右拐,有缝即钻,但她怎么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呢?再说,这次明明是她自己不顾迎面而来的摩多西卡,硬要弯到右边去,这不是她的错,难道是那个少年的错么?
我正想出言申斥,忽然听到左边人群中有人在抱不平了,隐约间还可以听到一两句“干令老姆”和“丢那妈”这类的“四言诗”和“三字经”。一个状貌鲁莽的汉子甚至扬起拳头,骂道:
“臭查某,自己沙拉还敢骂人!”
摩登女人假装听不见,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威风了。她也许做梦也不会梦到这些“粗人”竟敢对一个富家奶奶如此无理吧?
“夜晚驶车戴黑眼镜,哪里不撞车?”又一个旁观者提高嗓子说。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驶这样大辆的车!”另一个旁观者提出这个似是而非的质问。
摩登女人这时不甘示弱,又把左手插在腰间,右手向前乱指:
“哼!如果不是我的阿末突然生病,难道我会自己驶车?”
说完,她面向着少年这头,似愤怒又似受到委屈地说:
“人家要赶去参加宴会,偏偏给你们阻碍时间,真是碰见鬼!”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回到少年身边,问旁边的人有没有谁打电话去叫救伤车和警察。
经我一提,围观者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有一个穿背心短裤的青年人,飞跑到店屋那头,打电话去了。
少年双手抱住左脚,脸上痉挛着。膝盖上的血丝,积少成多,把整个膝头都染成红色,还汇成一条细细的血线流到了脚趾上,他的白裤也染上了斑斑的血渍。
我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救伤车就要来了,叫他不要焦急。
他点点头,额角青筋显露,相信他一定是痛苦极了。
因为面对着面的关系,我不期然地对他仔细端详了番:年纪大约十六、八岁,个子高瘦,腿很长,颈项间突出一粒高高的喉结,头发稀少而蓬松,也许是因为坐摩多西卡给风吹散的原故。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短裤,一派中学生装扮。
我看着手表,好奇问道:
“怎么这样迟才放学?你读的是哪一间学校?”
“我没有念书了,以前在德新中学念,中四毕业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咬着嘴唇。
“嗯,你是一个中四毕业生?”
他点点头:“毕业已经有两年了。”
“那么,你现在在工作?”
他又点点头,将嘴唇咬得更紧:
“是的,在一间布店做伙计。”
“哦……”
汽车和摩多脚车不断地从身旁擦过,喷过来一阵阵令人憎恶的黑烟。车里的人照例都伸出头或回过头来望望——但也只是望望而已,他们的车子一辆紧接着一辆地都走掉了。或许这类的车祸在新加坡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吧?
摩登女人依旧站在那儿,肥壮的身躯矗立在马赛地士的旁边。她虽然满身珠围翠绕,而且不时还有一阵阵的香味从她站立的地点飘向四方,可是她却缺乏了女人应有的温柔娴丽的品质,属于那种不大能令男士们动心的类型。她站立在那儿,东张西望,不走不行,走又不可以,相信她一定是急死了。后来,她顿一顿足,索性钻进车里面去坐在那儿不动了——她也许是要等警察到来,也许是对那些“粗人”心存顾忌,不敢擅自离开。
救伤车仍然沓无影踪。
我有点担心了,恐怕少年会流血过多。不过还好,不知谁给他敷上了一撮烟丝,不再流血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尽量要找一些话题出来,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借此减轻他的痛苦。
“一个妈妈和四个妹妹。”他又咬嘴唇了。
“你每天骑摩多西卡上工?”
“这辆摩多西卡是上个月才买的,我以前每天是搭巴士上工和回家的,你知道,要等巴士比等什么都难,有时等到了,又满车都是搭客,挤都挤不上去。有时车上没有什么人,他们又不肯停车,每次都要三更半夜才回家。我请求了几百次,妈妈才答应我买这辆‘野马哈’,是分期付款的——你知道,我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七十块钱,妈妈是替人家洗衣服的,——哎,我……我真害怕我的脚会残废——”
卑卑……
来的是警察车,而不是救伤车。围观的人都退开了,他们好像对警察存有一种畏惧之心。
三个穿着整套蓝色劲装的警察跳下车来。他们略向四周察看了一下,将两辆闯祸的车子的号码抄录了下来,然后是量马路。
一个警察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车辆可以通行无阻了。
我走向前去,向那个比较年长的警察说明事件的原委,并且告诉他说那个女人草菅人命,应该绳之以法,控以驾车疏忽的罪名。他边望着那个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车外,正向他这头匆匆走过来的摩登女人,一边问我是不是目击者,肯不肯作证人。我对他说是的,并且满口应允作证。他于是把我的身份证号码和地址等抄下了。
“马打,我可以走吗?我要赶去春风楼,有一个宴会,已经太迟了。”摩登女人有点气咻咻。
那个比较年长的警察,打量了她一下,抄下她的驾车号码,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Case,可能要上法庭。”
“上法庭不是上法庭啰,那是小事嘛!啊呀,人家现在不得闲呀——外面真是热到半死!”
年长的警察走到马赛地士前去审查一番。摩登女人跟过去,将左边的车门打开,一阵冷气从车内渗出来,还传过来悠扬的音乐。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她刚才所说的“外面真是热到半死”的意义。他看了看自己所作的纪录,觉得一切无讹,于是对她挥了挥手:
“OK。”
摩登女郎如逢大赦,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急忙钻进车里去,还转下玻璃窗,对警察说了一声“拜拜”,然后发动引擎,呼的一声向前冲去,刹那间消失在路的那头了。
我问警察为什么救伤车还没有来,是不是可以用警车先把少年载到中央医院去。
那个较年长的警察,走向车里,用无线电和外界通话一番,然后对我说:“救伤车‘三马’出光了,还要待好久才能到来。我们可以先把他载到中央医院去。”他指了指那坐在地上,左脚受了伤的高瘦少年。
他吩咐另外的两个警察把少年抬上吉普车去,还把少年的摩多西卡也顺便塞进车里。
少年坐在车上,投给我一道感激的眼光,请求我将他的地址写下,到大巴窑去通知他的母亲一声。
我照做了,并且答应载他的母亲和妹妹到中央医院去看他。我嘱咐他说,如果不必住院,就请他在紧急候诊室等我们,不要走开。
他点点头,哽咽道:“我相信是一定要……要住院的,我的脚……痛得真……真厉害,唉,会不会残废呢?……”
我唯有安慰他说不会残废的,请他放心,其实,我不是医生,我自己是毫无把握的呀!我只有虔诚地希望他不会残废。否则,一个青年的大好前途,就这样断送在一个不负责的女人的手里了,这不是太冤枉了么?
吉普车的引擎开动了。少年挥动着染有血渍的右手,对我说声“再见”,声音低微而震颤。
望向他的脸孔,我发觉他的眼眶儿湿了,晶莹的泪珠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196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