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非正式男人

周屿仍不死心,她给我打电话,我一次也没接,急得老妈差点要拿斧子将我房间的门给劈了。我躲在房间里,任凭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我却只作充耳不闻。

我闷在房间里想了许久,将内衣内裤收拾了一大堆,塞进箱子,又一股脑儿地倒在床上,如此反复了好几次,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起上一次离家出走后,老头子气得住进医院的情形就直觉后怕,我担心如果就这样去了深圳,那我就得在回来的路上准备给老头子买花圈了。将恭静给我的那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手机被周屿打到没电自动关机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

我终于作了决定,我要去深圳找贺昔,但是决不能让家人知道。

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给手机换了电池,却收到老杨的短消息,老杨说,“我有东西交给你,速来我家。”

我从床上噌的蹿了起来,全然不顾老妈对我为什么不接电话的质问,出门就奔老杨家去了。

见到老杨时,老杨并未像我想像中的那样沮丧,反而是很高兴的样子,一个人就着几样小菜独斟独饮。

老杨招呼我坐下,给我添了杯子和筷子。

“你没事吧?”我问老杨。

“咳!多大个事儿啊,你以为我还真往心里去啊?”

“那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还是干老本行呗。我明天去成都,那边一家报社有我一个哥们儿。”

“明天就走?这么急?”我很惊讶。

“又不是头一回改嫁,难道还等媒婆来提亲啊?”

“哦。”我一知半解地回答。

“走之前有样东西要给你。”老杨放下筷子,神情很得意。

“什么东西?”

“你先答应我,这样东西你一定要保管好,或许以后对你有用。但是现在你必须保证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是做梦说梦话都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老杨的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

“好!我答应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既然老杨说是很重要的东西,那就一定很重要吧。

老杨眯起眼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一把拍在我手里,“你看看这是谁!”

我只瞟了一眼手中的照片便惊呼起来,“这不是……”

老杨赶紧伸手捂住我的嘴,压着嗓门儿说,“小声点儿!小心隔墙有耳。”

楼道里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老杨住的是单位宿舍,楼上楼下来来往往的全是电视台的职工。

照片是吴老头和恭静的合影,两个人互搂着腰从宾馆的房间内出来,吴老头色迷迷地伸长了脖子去吻恭静,那样子就跟一头发情的公猪样,铆足了劲儿要翻过圈栏爬到隔壁的母猪圈去。照片上吴老头和恭静身后的房门上清楚地写着“507”三个烫金小楷字。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没料到吴老头和恭静的奸情不仅是我无意中发现过,老杨居然连两个人去宾馆偷情的照片都有了。

“说来也是事情凑巧,那次我去峨嵋出差,因为恰逢周五,跟几个朋友聚会之后便已晚了,我就去金顶酒店入住,谁知道就撞见了咱们吴台长跟恭静小姐在前台登记房间,我便悄悄跟着他们,直到他们从房内出来时,我躲在走廊的一端拍下了这张照片。”老杨“呲”的一声,喝酒时将酒杯吸得脆响。

“其实我也发现过一次。”我放下手中的照片,有些激动地对老杨说道。

“啊?你也有发现?”老杨搁下筷子,这回轮到他吃惊了。

“是的,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那你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老杨对我的话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

我点燃一支香烟,重重地吸了一口,我一想起恭静下午对我说的那些话就觉得恶心,所以在说她的事情之前我要先用一支烟来平息一下自己的厌恶情绪。

我从那天下班后看见吴老头办公室还亮着灯光开始说起,直到今天吴老头在职工大会上宣布任命恭静为新闻中心副主任的事情,包括恭静对我说的那番话,我都对老杨一一道来。

老杨听后沉默了许久才说话,“其实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你是指恭静的升职吗?”

“不是。”老杨说。

“那是什么?”

“我被开除。我就知道他要对我下毒手,那些‘群众来信’都他妈是狗屁,全是他捏造的!”

“你怎么知道?”

“昨天他把我叫去办公室,拿出一叠信来给我看,可那字迹全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女人的字儿。”老杨说。

“那他干嘛就对你一个人下毒手?”

“也怪我自己不小心,我拍到这张照片后也没想过要告诉谁,就是觉得好玩。谁知那天让小李子给看见了。估计是这小子出卖了我。”

“啊?小李子!”我惊愕地张大了嘴,难怪今天小李子会突然地被任命为编辑部主任,原来是靠出卖老杨从中捞到了好处。要说资历,新闻中心比小李子资历高的人多的是,怎么也轮不到他啊!我这样一想,就觉得这件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也没想到吧!别看小李子平时很老实的样子,其实那家伙可阴着呢!”

“他也知道了这事,那他怎么还被提拔了呢?”

“嘿!这你都不懂啊?这是封他的嘴。把他调编辑部去,以后就不跟恭静一个办公室了,也就没人碍着恭静了。吴老头很精的!”老杨对我解释道。

“你这么说我又想起件事情,前些天我丢了串钥匙,后来我到大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了个寻物启事,谁知昨天下午钥匙就给送回来了,也不知是谁,就放在我桌子上。”老杨的话让我又联想到了我心里的疑惑。

“钥匙?昨天我见恭静放了串钥匙在你桌上,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串?”

“恭静?你看见是她放我桌子上的?”

“是啊!当时你不在,我也没太在意。”

“糟了!”我失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老杨问我。

“如果是她捡到了钥匙,那就肯定是我那天掉在吴老头办公室门口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知道那天我去敲过吴老头的门。”

“啊!是啊,这样看来你也要小心点,恭静这丫头可不是个简单的人。”老杨开始替我担心起来。

我与老杨一直聊到深夜,直到离别的时候我们还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老杨将那张照片交给我保存,老杨说,“恭静这丫头野心不小,我看她早晚得出事,这张照片你暂时替我保管着,以后会有用处的。”我默默地点头答应了老杨,我说,“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老杨拍着我的肩膀笑道,“当然会回来,你还欠我喜酒呢!”

老杨走了,我在电视台也待得没意思。我两天没去找过周屿,她也没再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对我彻底绝望了。老妈说她去书斋看过周屿,似乎很憔悴,也不太爱说话。老头子知道我与周屿分手后一直没给我好脸色,吃饭的时候总是避开我,一个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饭。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段日子,生活没了主心骨,又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我终于决定去深圳找贺昔,我希望弥补自己的过失。贺昔现在的处境一定不是太好,从她退学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至于卿宴的事她大抵也是知道的,而卿宴的死也应该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要不然她也不会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深圳。

我向傻主任请了一周的假,本以为他会问我缘由,没想到他却对我说,“看你这段时间情绪一直很低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回来再打起精神投入工作。”我接过傻主任手中的假条,望着他弥勒佛般的笑脸,竟觉得与学校的辅导员“何种马”有几分神似。

想到种马,我就又想起了寝室里的猪头们,我想去看看他们。而且,这样可以在我去深圳的这几天里不让老头子和老妈怀疑我的去处。我对老妈说,“我请了一周的假,想去学校跟寝室里的兄弟们同住几天。他们要毕业了,我想陪陪他们。”老妈望着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老头子一句话给打断了,“你让他去吧,让他自己反省反省。”我明白老头子让我反省什么,或许在他看来,诸如我的恋爱婚姻什么的个人问题也应该是必须接受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的,所以当我的恋爱工作开展得不够顺利之时,就需要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然后向他作思想汇报。但我再怎么反省也不会后悔。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周屿,可对不起也只好无能为力,我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给黑炭打电话,叫他们出来喝酒。黑炭在寝室里接到我的电话,很是高兴,说正想给我打电话呢,没想到我倒先给他打了。我问黑炭,“怎么,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吗?”黑炭嘿嘿地怪笑,“是有好消息啊,见面再告诉你。”

除了大灰狼,寝室里的猪头都聚齐了,大灰狼忙着跟他老爸做生意,所以一直没来学校。我们五个人也难得聚在一起,就在学校外面的烧烤摊上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兼聊一些跟女人无关的话题便开始了革命友谊的交流。

刘小好染了头发,金黄色的那种,他说这是学贝克汉姆,但林原戏谑他那是旱地里的玉米胡子——青黄不接。

刘小好没理林原的调戏,他得意洋洋地向我们炫耀,“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元素,俺这是弘扬时尚风格!你们不懂的!”

刘小好得意的劲头还没过,丁丁猫已经开始发话了,“小好,你忘记那数据结构的孙SIR怎么说你了吗?”

刘小好瞧了眼丁丁猫,“他说什么?”

“说你那是排列不规则的二叉树!”

“你才是二叉树呢!他懂个屁!”

大家一阵玩笑,似乎都很轻松,都说大四的最后几个月是靠酒精来养活着的。此话不假,大家都找到了工作,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恋爱也谈过了,该失身的也都失身了——当然,黑炭这位贞洁少男不在此列;重修的课程也补考过关了,该骂的老师也都挨个儿骂遍了,就剩下时间来喝酒聚会,以此作为大学里最后的一门课程。

我问黑炭,“你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黑炭正在吃香肠,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你可以提前返校了!”

黑炭所谓的好消息没让我有半点高兴,因为我从被休学那天起,压根就没打算再回这个狗屁学校。我淡淡地对黑炭道,“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黑炭放下那根咬了一半的香肠,“这还不高兴吗?你真不想读了?”

“真不想读了!”

“哎!我还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欢呼雀跃呢!”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我还是很高兴地对黑炭说,“学校是不是觉得少了我他们就玩不转,所以迷途知返了?”

林原一直在旁边啃排骨,他一听我这话,连忙打岔,“嘿嘿,你做梦吧!不是学校知错就改,而是你小子走大运!现在规定补考过关的学生照样能拿学位,所以学校就开了绿灯,凡是有重修的,一律给一次补考的机会,只要通过,就既往不咎。你快准备去吧,你可是九门补考呢!”

我心里掂量着林原的话,觉得自己虽然没想过再回学校读书,但这个机会还是让我动心的,对于那个学位其实我还是很向往的,不是觉得它有什么用,而是虚荣心作祟,我不想被别人说成是个半道被踢出大学的废物。

我谢过黑炭,举起杯子与大家喝了一杯。我刚把酒杯放下,刘小好就问我,“你家那黑衣美女呢?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没料到刘小好会向我问起小美,而且还是开玩笑的口气。小美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个结,一端是我,一端是卿宴,她在中间将我们串起,给了我一段伤心的回忆。

我对刘小好说,“她走了。”

“啊?不会吧!你没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刘小好惊叫起来。

“什么机会啊,我对她不感兴趣。”

“哎!我就觉得那女人挺有味道的。可惜,实在可惜。”刘小好一直感叹着,说话的时候口水一直在嘴里徘徊,差点就没顺着肚皮流进裤裆里去。

“你小子还想嫩牛吃老草了!”林原又开始调戏刘小好。

“出什么事了吗?”黑炭见我说起小美的时候一脸的忧伤,便很是关切地问我。

“她是卿宴的姐姐。”

“什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原第一个失声叫了起来。

我将小美到我家后所发生的事情给大家作了一个简单的叙述,当他们听到卿宴死去的消息时,都沉默不语。其实我与贺昔以及卿宴之间的感情纠葛他们都了如指掌,只是平日里从未在我面前提及,所以这时候他们心里也一样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林原问我,“上次咱们唱KTV的时候你不还说那女人在你家吗?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苦笑一下,“你知道我是个惹事的兜子,总是祸事不断。”

林原不再说话,埋头喝酒。谈起小美后话题就变得沉重,大家都替我难受。

黑炭又是一声感叹,我知道他有话要说。黑炭就是那样,在我们兄弟之间他永远都像个智者,每每大家心里有事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安慰大家的总是黑哥。

黑炭手里上下晃动着一只啤酒瓶,那瓶子被他玩出一道道蓝光,像钻石,很深邃的样子。黑炭的话也很深邃,他一边玩着手里的瓶子,一边对我说,“上帝总是公平的,他拿走你一样东西,必定要用另一样东西来补偿你。”

黑炭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我没有去细想。不过他说的确实很有些道理,虽然卿宴的死和小美的离去让我很失落,卿宴死了,我的假想敌便没了,小美走了,我的阳台失去了那些美丽的风景,但是周屿却来到了我身边,或许这就是上帝给我的补偿吧。只是上帝偏偏遇见了我这么个倔脾气,对他老人家的恩赐居然不领情,放着好好的周屿不要,偏要回头去找贺昔。

我对黑炭说,“上帝的确是公平的,他补偿了我一个女孩,不过我让上帝失望了。”

刘小好吃在嘴里的肥肉一下喷了出来,满桌子都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肥肉渣子在桌子上散落成一幅美丽的刺绣的样子,却又有点滑稽,就像我说的话一样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滑稽味道。

“麻烦你能不能一次把经过讲完,你这样的悬念讲多了我心脏受不了。”刘小好最近说话老是很痞,他小子大四这一年学了不少东西,完全不再像大一那时候天真得像个少先队员。

“前段时间我一直跟周屿在一起,就是黄大野的前任女友。不过现在结束了。”我很平静地对大家说,心里却充满了愧疚。我一点不因为周屿曾经是黄大野的女友而觉得有失颜面,只是觉得对不起她。

“真的假的?就是你上次讲的在武汉遇见的那女孩?”丁丁猫也很好奇地问我。

“真的!她现在毕业了。为了我她放弃了她父亲给她的许多优越的条件。”

“那她现在住在你家么?”刘小好总是喜欢对女人的问题穷追不舍。

“没!她住外面,开了间书店,西来书斋,就在人民公园对面。”

“多事之秋啊,多事之秋。”林原意味深长地摇头感叹。

“的确,可这秋天还没结束。”我惆怅地对大家说道。

“怎么?又遇见什么事情了?”黑炭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音。

“嗯,很重要的事。”我决定将要去找贺昔的事情告诉大家,毕竟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能给我最大的理解和关心。

“那你快说啊!”丁丁猫催促我。

“是这样的。我找到了贺昔,她现在深圳,我决定去找她。也是因为她,我与周屿分手了。现在周屿很难过,我爸妈也很生气,所以我请了一周的假,想明天去深圳。”我讲完后举起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下大半瓶。

“你疯了啊?你找她干什么?”刘小好瞄着眼睛瞅我,似乎觉得我已经神经错乱,变得好歹不分了。

“我心里有一个结。”我黯淡地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黑炭又很深沉地道。

“那周屿怎么办?你就不管人家?”丁丁猫又问我。

“没事!还有我嘛,我替苏南照顾!”林原向我眨眨眼,很玩味地对大家说。

我没再说话。林原虽是开玩笑,但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我知道周屿现在很难受,所以我想在我走的这几天里,能有个人替我去看看她,能给她以安慰与开导,这样我也能放心一些。

我只在寝室里住了一夜,大灰狼不在,我便睡在他的床上。久违了我熟悉的寝室,半年之后再次与大家一起共着温馨的夜色入眠,那些充满脚丫味的空气竟也变得美妙起来。我在床上辗转了许久,直到天色渐微,黑炭已经起床去打水时,我才稍微有了一点睡意。但我还是没让自己睡着,略微迷糊了一会儿,便起床了,我要准备动身去深圳。

走的时候大家要送我,我谢绝了。我说这次不会有事的,我不是离家出走,一周后就回来。黑炭对我说,“你还是考虑一下我们昨晚说的事吧,回来上学。”我对黑炭一笑,我说我会考虑的。

在电视台上班的这段日子,老妈依然给我零花钱,所以我几个月的工资分文未动。我定了下午一点的飞机票,我计算好了时间,或许找到贺昔时正好能赶上她下班。我握着恭静给我的那张字条,不知那个地址是贺昔的住址还是她公司的地址,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能找到她。我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心里充满了期待。

深圳的街道很干净,道路两旁整齐的绿化带滚着浓浓的绿意,空气也出奇的清新。从机场出来再到办妥入关手续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还未来得及享受这座美丽城市里自由的呼吸,便打车直奔恭静给我的那个地址而去。

下车之后,我很顺利地找到了贺昔的公司,我认定这里不是贺昔的住所,是因为这是一幢写字楼。我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见到贺昔:冒失地冲上楼去找她?这样做似乎不妥;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她楼下?这样一来她又可能躲着我,让我再也找不到她。思前想后,我决定还是守株待兔为妙。

我在大厦楼下的一间茶室里喝茶,透过茶室的大玻璃窗正好可以将大厦里进出的每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茶是凉茶,心却是一颗火热的心,它似燃烧的炉中之煤,熊熊的火苗在胸膛里腾腾乱蹿,久久不能平息。对于见到贺昔之后的情景我不敢想像,我怕我们之间都不能平静地面对彼此,以致失去对话的机会。我害怕自己失控,便不停地喝茶,喝得很大口,我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广东人都有喝下午茶的习惯,不过茶室里的茶客多是年轻的白领,他们故作优雅的坐姿与小口呷茶时的刻意做作让我这个习惯了四川茶馆的异乡人显得极为土气。这时有年轻的女孩开始朝我打量,轻蔑的眼神从我身上一扫而过,旋即转身,与女伴小小声地说话,然后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我知道我在被人嘲笑,我一夜未眠,只在飞机上小睡了一会儿,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快要生霉,加上我惹人注目的光头,所以在旁人眼中我全然是个异类,自然也就招来了陌生的讥笑。

我不屑地瞟向身后的女子,她们依旧面带着微笑,像看外星人样的看我。我忙将目光转开,却与一个男人犀利的目光相撞。男人大约三十出头,头发梳理得有纹有路,架一副很讲究的金丝眼镜,眼镜背后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他正注视着我,冷漠地注视着我。我被这个男人的目光看得不安。这是个帅气的男人,眼睛很深,脸上的棱角分明,似乎带着欧洲贵族那样高贵的血统,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什么叫坚毅。与这个陌生男人一眼不经意的对视,我竟觉得自卑起来,较之他的英武气概,我的确是略显寒碜了点。我脑子里忽然开始了莫名的幻想,我想要是自己像他就好了,那样贺昔就不会离开我。

片刻之后,我禁不住好奇又回头看了眼那个男人,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很温和,我只能从他脸上沉醉的微笑猜测他是在跟某个女人打电话,那个女人一定很幸福!我望着身后的男人,竟然无端地羡慕起来。

下午六点钟,下班的人群潮水般地涌向大厦门口,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从大门里出来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中觅到贺昔的身影。十分钟过去了,已渐渐没有人再从门内走出来,贺昔却依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无趣地转着手中的手机,心想贺昔或许还在加班,我还是不要给她打电话,再等一等吧。

我听见身后有椅子挪动的声音,便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可眼前的一幕却令我几乎窒息。

跳入我眼帘的竟是贺昔!

贺昔坐在那个帅气的男人身旁,似乎是刚刚进来,男人正接过她手里的包,顺势在她额上送上一个浅浅的吻。我看得惊呆了,手中的杯子翻倒在桌上,暗红色的茶水顺着玻璃钢桌面缓缓流下,滴在我的腿上,我却丝毫没有觉察。

贺昔愈发漂亮了,长长的直发垂到腰间,面色红润,大而有神的眼睛更是妩媚了不少,一袭黑色的束裙婀娜有致地托出她玲珑的身段,只是眉宇之间已然不见往日的清纯,倒像新婚未久的新娘。

我冲动地想要上前质问贺昔,却又望见男人那张充满自豪的脸,我抬起的屁股复又重重地落在椅上。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呢?她已不是我的女友,也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贺昔,现在的她在一条与我截然不同的轨迹之上,我们是永不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我别过脸去,用一只手遮住半张面孔,眼睛的余光透过指缝偷偷地望向离我不远的那张桌子。男人将脸贴在贺昔的耳畔,温情地说着什么,贺昔露出开心的笑容,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男人的额头。我心碎了,以前贺昔也是这样轻轻地用手指弹我,可转眼之间,已换作别人,这样的匆匆怎会不令我绝望?我心中热情的火焰被眼前如冷水般酷寒的一幕当头浇灭,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喘息。

我偷偷地看着贺昔与那个男人亲密无间地聊天,我从贺昔甜蜜的表情里看出了他们应该是情侣,而且是爱意正浓的情侣。贺昔不时地跟男人交头接耳,两人像是在讨论什么问题,男人不时地伸手比划,贺昔也不断地打断男人。我看得心痛,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曙光瞬间便不复存在,眼里只留下一抹黑暗,那黑暗分明是贺昔的身影,越来越浓,越来越广,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贺昔与那个男人出门时从我身旁经过,我低下头去佯装系鞋带,仰头时看见贺昔挽着男人的手臂,带着一脸甜蜜的笑容,款款离去。

我透过玻璃窗望着贺昔离去的背影,她的步伐迈得极为轻盈,不再像半年前我看着她转身离去时的那样颤抖。她每迈出一步,我就觉得她离我远去了一万公里,我再也触摸不到她的世界,我被她弃在了最初的原点。

贺昔跟男人走向街对面一辆黄色的跑车,男人优雅得体地为贺昔拉开车门,扶贺昔坐下,尔后绕过车头,坐到驾驶座,缓缓地驱车离去。车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时,我还一直望着那个方向。

夜晚降临了,夹着海风的空气是咸而潮湿的。我觉得冷,整个身体仿佛置于冰窖之中,没有一丝温度。我站在人头攒动的深南大道上哭泣,人群中过往的情侣诧异地看我,或许他们以为我是流落街头的逃犯,所以目光中会带着警觉。我朝一个方向走去,未曾想过路的尽头是何处,只是一直走,没有转弯,也没有回头,直至我的双腿像灌铅似的不能再迈出一步时,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离大海这么近,夜色里依旧无法入眠的大海,用她磅礴的呼吸迎接我的到来。我又走了许久,终于望见了海的身影,她躺在我的脚下,像一场潮湿的梦。想起小美说的话,“我喜欢海,她很温柔。”我站在滨海大道之上,望着脚下平静的大海,觉得她平静的背后定有一场巨大的暗涌在蓄势待发,终将有一个时刻,她会掀起一场肆虐的风暴。我还是惧怕大海,她太大,我太小。

终于等到了厌倦,脑海里不再有起伏的波澜,只剩下虚无的空白。随手招了辆车,对司机说载我去宾馆,司机问我去哪家,我说随便吧。

司机居然将我带到了四川宾馆,这倒也巧合,让我找到一份名义上的依靠。躺在干净的床上,略微想了一下此行的遭遇,却忽然觉得很累,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片刻便沉沉入眠。

我每天都守在贺昔公司的门口,想跟她认真地谈一次。可是贺昔每天都由那个男人将她送到公司,晚上的时候男人再来将她接走,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她。直到两天之后的那个中午,贺昔下楼来了,拎着手袋,似乎是去超市买东西。我赶快跟了上去,在贺昔将要走进超市门口的时候,我将她截住了。贺昔看见我时先是一脸的惊愕,转而就露出厌恶的面色,她转身就要走。我伸出手臂将她拦住,我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贺昔冷冷地回答我。

“就一会儿。”我恳求道。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贺昔从我身边绕过,转身往回走。

“我想和你谈谈卿宴的事!”我着急起来,站在贺昔身后冲她大声叫嚷。

贺昔迈出的步伐停了下来,她愣了一会儿,又转身向我走来。“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贺昔的表情很愤怒,眼神中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贺昔说我没有资格提及卿宴的名字,她这话没错,虽然我与贺昔分手之后,一直很恨卿宴,可是卿宴的死确实因我而起,若没有我安排她与鲍帅见面,她也不会自暴自弃走上吸毒之路。

贺昔咬了下嘴唇,似乎强压下心中的一腔怒火,她的语气又变得很冷,“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不想再想起以前的任何事情!”

“好!我只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之后我马上回去,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搅你!”我感觉眼前的贺昔已与我记忆中的那个贺昔判若两人了,她变了,变得让我觉得陌生。面对现在的她,我只有退却。

“你说话算数!我只有20分钟的时间。”贺昔终于接受了我的请求,她径直向道旁绿化林中的长廊走去。我跟在她身后,随她走到一张长椅上坐下。贺昔离我远远地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并不正眼看我,只对我道,“你说吧!”

贺昔的冷漠让我心里慌乱,我不知该从何问起。本以为来深圳找到她时,我会看见一个柔弱无助的贺昔,一个需要我再次拥她入怀的贺昔。可是我却亲眼目睹了她与别的男人的缠绵,这让我彻底绝望了。我知道我从未放弃的那个梦已经破灭,对于她的怀恋已是一场奢侈的渴望。我想过的要对她的补偿是如此的可笑,我居然奢望一个憎恨自己的女人再接受对她的爱,而我还自作多情地将这视作对她的补偿。

一切都结束了,曲终人散,该要了结的终归要作了结。

沉默良久,我终于开口。我问贺昔,“你过得还好吗?”刚一问完我便觉后悔,自己居然会问这么弱智的问题。

“这个与你无关。”贺昔依旧冷冷地作答。

“我听说你后来转学了?”我小心地问道。

贺昔将脸转了过来,她觉得很意外,“谁告诉你的?”

“你同学。”我回答道。

“那又怎么样?这是你逼的!”

“对不起。”贺昔的话让我想起半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捂着泪脸从辩论赛的会场冲出大门时的样子。的确,她走到今天是我逼她的。

“你有什么话最好快说,我还要回公司。”贺昔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始催促我。

“我想你原谅我。”我有些话不择语了,只凭着直觉说话。

“原谅?如果说最初是我对不起你的话,那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但是你害死了宴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贺昔变得激动起来。

“我不知道她吸毒。”我小心地辩解着,仍然期望贺昔能原谅我,尽管我知道这已不再可能,但我不希望让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一生都对我抱有怨恨。

“你以为她想吸毒吗?我劝过她无数次,但是没有用,都是因为你!宴子只要想起那个恶心的夜晚,她就会痛不欲生,她只有靠毒品来麻醉自己!她又不想让小美姐知道,所以我就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她,她需要钱!我只有去挣钱!”贺昔的情绪再次被我激怒,她的声音引来了长廊那端几位老人好奇的目光。

“就算是这样,可你为什么也要这样做?你需要钱吗?找一个大你十几岁的男人你很开心吗?”贺昔的话也让我觉得锥心的疼痛,恭静说贺昔在学校时每个周末的夜晚都会外出,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了一个肮脏的字眼。

“你跟踪我?”贺昔很愤怒地问我。

“我刚到深圳的那天下午在你公司楼下无意中撞见的。”

“是又怎么样?我转学之后就一直跟他了,我是傍大款,我是喜欢他的钱,我也爱他!这些都与你无关!”贺昔站了起来,眼里滚着激动的泪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找你?找你可怜我吗?小美姐告诉我宴子的死讯后我找过你,那时候我想杀了你!可你换了电话!还好,现在什么都已结束,你已经不配再让我来杀你了!”贺昔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划过她美丽的面庞,直流入我的心海。

我望着贺昔,一种隔若尘世的感觉悄然而至。一切都已结束,我可怜到让她恨的资格都已失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有从此做她生命里曾经的过客,让往事一点点尘封入记忆的深渊。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了,请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贺昔说完这句话后,毅然转身离去。我呆坐在那里,六神无主地望着贺昔离我而去。我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她了,她已彻底走出了我的生活,从与我亲密无间的相恋到变成我记忆里的一团影子,再到现在化作我心底的一块疤痕,我永远再触摸不到我深爱的贺昔。

贺昔走了好久,我才终于哭了出来。我趴在街边的长椅上号啕大哭,像个疯子样的哭声引来不少人的围观。一个小男孩走到我身边,他使劲地摇我,他带着稚气的笑脸问我,“大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我请你吃糖果好不好?”小男孩将一颗漂亮的糖果塞进我手里。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用力挤出一丝微笑。忽然一个女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把将小男孩抱起,掐着小男孩的屁股迅速转身走开,口中骂骂咧咧地责备自己的孩子。女人的声音很大,我听得很清楚,女人对小男孩说,“你怎么可以随便乱跑呢?你看那个哥哥像好人吗?当心他把你卖了!”小男孩被女人掐得哭了起来,他仍然回头看我,我看见他脸上挂着泪水,只是他的泪水与我脸上的不太相同,那分明是最幸福的眼泪,我知道他哭得很幸福。我好想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拥有一场幸福的哭泣,可当我长大之后,我就没再流过这样的泪水。

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我无力地从包里将它掏出。小小的屏幕上显示着“周屿”两个字,我还未及看消息的内容,心里却已涌起感动。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周屿再次给了我安慰。周屿的消息只有两句话,“我要走了,想见你一面。”我握着手机,片刻也没有犹豫,立即起身往机场赶去。一路上我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贺昔的意思,她最初选择这个男人时,全是为了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钱来帮助卿宴。不过人非草木,日子久了,她却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