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非正式男人

周屿坚持不住在我家,尽管老妈一再挽留,她还是住到了蜀州宾馆。过了些天,她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区租到了一套不错的两居室,她让我陪她去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有锅碗瓢盆,衣服鞋子,还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然后她就搬了进去。

我依旧每日上班,下班后就陪周屿逛街买菜,然后在她的小厨房里做我们两个人的晚餐。老杨说我变了,问我最近有什么好事,我说没什么,只是拣到一个媳妇儿。老杨笑我几块

钱买的?我说不要钱,国家还给补贴的那种。老杨神秘地笑,说你小子交了桃花运,叫我赶快学习计划生育法。

我不知道怎样界定周屿与我之间的关系。似乎我们像快乐的小夫妻,虽然没在一起居家过日子,但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爱,或许这也就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全部了。所以我没去细想。但那天周屿问我,“我们会很短暂吗?”我如实回答她,“我正在努力去爱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周屿微笑,轻轻吻我,表情充满了感激。

一个月后,周屿在外面开了间书店,专门卖外国书籍,她自己给书店取名为“西来书斋”。顾名思义,只卖西方来的书,包括古典文学名著,现代文学书籍。英文版的居多,也有一些法文、日文、西班牙文的。我问她,你不打算工作?她笑着回答我,“照顾你就是我的工作。”我心里很感动,虽然我知道周屿家很有钱,但我也知道她为了我而抛弃父母给予她的优越的环境,这其中,她为说服父母而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一定是充满艰辛和无奈的。

我选了一个周末的上午去看鲍帅。卿宴死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虽然我知道这会使鲍帅难过,不管他会因为大仇未报还是因为对卿宴的怜悯,反正这些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仇恨与悲痛都已无济于事。只是一个人的生命的终结,应该在她生命的岔路口立一座墓碑。比如鲍帅,他就是那个站在卿宴的命途岔口的死神,他目送着卿宴走向深渊。他应该铭记,有一个叫卿宴的女人,在死亡之前,从他的身边走过。

鲍帅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好吗?”我默默地点头,“你妈还好,只是你爸最近老喝酒,似乎很消沉。”鲍帅转过头去,漠然地望着窗外,那里有一颗很高大的梧桐,叶子在秋风里萧萧地落下,像伤心的孩子,哭别深爱的大树。

我见鲍帅很沉默,不忍心告诉他卿宴的事。鲍帅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以后那个老东西在家的时候,你别去看我妈。”我心里很惊讶鲍帅对他老爸的出言不逊,但我知道,鲍帅恨他老爸。

我找了个轻松的话题,我说,“还好,这次见到你没像上次样长胖。”鲍帅苦笑一下,“怎么会呢,队长现在对我挺不错的,我教他英语。”我很高兴鲍帅在监狱里也没放弃学习,我对他说,“你需要什么书吗?周屿开了间书店,正好卖英文的,下次我给你带几本儿。”鲍帅疑惑地问我,“周屿是谁?”我发觉自己语失,就对他作了一番详细的叙述,把我到武汉那次的事情以及周屿千里迢迢来寻我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鲍帅听得发愣,他没想到当时卿宴的事情会给我造成这么大打击,因为我上次来探望他时没告诉他我曾离家出走的事情。由于提到卿宴,鲍帅就又想起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女人,他问我,“有卿宴的消息吗?”鲍帅问得太突然,我支支吾吾的不知怎样作答。鲍帅又问我,“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出去后只想见她一面。”我见鲍帅有些着急,就再也忍不住地脱口而出,我说,“她死了。”

鲍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但转瞬即逝,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我,“你再说一遍,她……她怎么会死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一些,我说,“吸毒,然后自杀。”我只能凭我的感觉而答,卿宴之死,虽然未曾有半点确凿的证据,但是和小美在大渡河边寻找卿宴的那个夜晚,我从夜色中所嗅到的死亡的气息让我不得不相信卿宴之死已是铁定的事实。

鲍帅从凳子上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下。他用拳头捶着桌子,发疯样的大叫,“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鲍帅是因为卿宴死了,找不到人复仇而痛苦。我心里正担心,不料鲍帅却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她要死?为什么老天连一个补偿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一听这话,终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至少鲍帅这样的想法会让我很放心,因为我能感觉到他没有失去对未来的信心。

从五马坪劳改农场回来,我径直回了家。刚一进家门,老妈就对我说,“你给周屿打电话,让她晚上过来吃饭。”我诺诺地回答老妈,心里却还记挂着鲍帅,因为我离开的时候鲍帅对我说他有可能被减刑,并让我把这个消息转告他妈一声。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鲍妈妈打电话,不料却是鲍叔接的,他一听是我的声音,立刻挂了电话。我吃了闭门羹,心里很是不爽,我知道鲍叔还在为上次我和林原联手耍双簧骗他那件事情而生气,加上他与我家老头子几十年的恩怨,他不喜欢我是很正常的。

老妈在一旁催我,“你怎么打通电话又挂了啊?”我说我打错了,重新拾起话筒给周屿打电话。

对于老妈的热情,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其实以前小美住在我家的时候我就看出了老妈的心思。她一直希望我早点谈恋爱,因为她知道我和贺昔分手后整日沉浸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所以她只要见着合适的女孩就总是对人家很热情,甚至连小美大我好几岁她也不管不顾了,一味地瞎撮合。这次周屿的出现她也不例外,外加周屿对我的情义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而且老妈也很喜欢周屿的文静,她便很希望我和周屿能好好相处。为了给我们制造机会,她总是没事就让我带周屿回家吃饭。

周屿听我说要她过来吃饭就很高兴,她在电话里问,“阿姨是不是爱吃那个凤爪啊?我给她买点不?”我说不必了,她见着你比见着凤爪还高兴呢。周屿笑着骂我是不孝之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周屿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拎着一大袋新鲜的泡椒凤爪,老妈一见周屿给她捎了礼物,乐呵呵地接过周屿手中的袋子,然后把周屿叫进了厨房,问长问短的就跟周屿聊了起来。

老妈就这样,对谁都特别热情,幸好周屿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要是换了贺昔见她这样,她不烦老太太话多才怪呢!想起这些,我又越发感觉周屿的好来,她比起贺昔的淘气可爱是没有那么令人惊喜,但她温柔善良,为人大方,又很有才情,这些是贺昔永远都不具备的优点。而这些优点又恰恰是中国最传统的妇女美德,所以周屿很轻松地就赢得了我家老太太的青睐。

好不容易等到开饭,老头子从书房里踱着碎步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很疑惑,我问老头子,“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老头子冲我摆摆手,“保密!”那样子神秘兮兮的,让我捉摸不透。

饭桌上周屿与老妈不停地聊着家常,老头子却一直神神秘秘地看我,我心里很奇怪,不知道老头子心里有什么喜事,但他一直看我,难道跟我有关系?

饭后老头子把我拉进了书房,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周屿送他的那幅木兰从军图,一脸激动地对我说,“你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吗?”我见老头子激动了半天的东西竟然是一幅画,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我说,“嗯,大概能值几个钱吧!”

“呸!俗气!”老头子喷我一脸的口水,“你就知道说钱,艺术是无价之宝,你懂吗?”

我不想打击老头子的积极性,于是很逢迎地对他说,“是的是的,艺术的魅力在于它无法用金钱来衡量,比如你的那些墨宝,也都是无价之宝。”老头子嗔笑着骂我,“你少拍老子马屁,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有数,不用你来挖苦。”说完老头子郑重地将画在书桌上展开,他一边戴老花镜,一边又对我说,“上午我把这幅画带到我们书法协会去,恰好遇见几个日本客人到我们协会作访,我就将这幅画给他们看,当时其中的一位日本画家就说,这幅画可以拿到国际上去参加画展的,而且得大奖的可能性非常大。”老头子说话时一脸激动不已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在欣赏一幅周屿的画,而是在朝拜一幅张大千的丹青。

虽然老头子说话的语气有些夸张,但我还是相信他所说的话,而且我原本就认为周屿这幅画只得个全国大学生美术作品大赛的头奖,实在是委屈了周屿的才华,所以我一听老头子转述那位日本画家的评价之后,心里着实为周屿高兴了一把。

老头子又捧起画,他对我说,“你把这画还给周屿吧!这可是她的作品。”我见老头子虽然很是喜欢这画,但说话的语气还是相当的诚恳,我说,“行!我问问她还要不要?”老头子有些着急,“什么要不要?这本来就是她的嘛!现在我是物归原主,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完老头子就把画卷起来,用画筒装好,塞进我手中。我怅然地望着老头子,觉得他的身体的衰老与他对艺术的年轻实在让我不可思议。其实老人比我们更懂得欣赏,艺术如此,生活同样如此。

老妈和老头子对周屿的喜欢让我觉得很高兴,虽然我与周屿之间并非爱情,但周屿对我的好,家人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的,而且周屿对老妈和老头子格外的尊重,这点正好迎合了二位老人对一位好媳妇的要求标准。二老都希望我能与周屿早日修成正果,也省得让他们为我担心,毕竟儿子大了,有个女人管着会收敛许多。

送周屿回去的时候我拿出那幅画,我说,“我爸让我转交给你的。”周屿很疑惑地望着我,“他不喜欢?”“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周屿又问我,“那叔叔为什么不要?”我神秘地冲她笑着说,“老头子等你拿这画去得大奖呢!”周屿被我的话说得有些稀里糊涂的,她依在我肩头对我说,“得什么奖?这画可是我以前的作品。”我轻轻地将周屿揽在怀里,“我爸告诉我说,十月的时候北京有个世界华人美术展,你可以拿你这画去参展。”“你爸真好!”周屿望着我,脸上写满幸福的表情。我掐她的鼻子,我说,“光我爸好,我就不好么?”周屿莞尔一笑,“你更好!”说完紧紧地抱住我,再也不肯放开。

跟周屿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就像条忘记主人的狗一样,因了这点捡来的爱情便妄自得意起来。我不知这是摇尾乞怜而得到老天的垂爱,还是月老那个老糊涂搭错了红线,将一位善良多情的女子塞进了我的怀抱。反正我是开始洋洋自得于这肤浅的快乐之中了,那些苦涩的往事全都被我一股脑儿地锁进了岁月的抽屉里。

从贺昔离开的那天起,我就被接踵而至的打击折磨得几近崩溃。我一度自卑地以为自己是女娲造人时剩下的那最后一块小泥巴变的,所以我有幸来人间走此一遭,就注定了要比常人经受更多的磨难才能超度自己戴罪的肉身,得以脱离这苦恶的人间炼狱。虽说失恋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但我与贺昔之间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爱情也可谓是极度离奇荒诞了。同性恋、一夜情、迷奸、吸毒,自杀,其中的任何一次遭遇都是寻常人一生都没有机会去经历的,而我却用少年懵懂的短暂时光就演完了生活剧本里的所有荒诞戏。回首大半年来发生的事,犹如昨夜惊梦历历在目。先是鲍帅强奸了卿宴,因此锒铛入狱。后来是小美的出现,她让我又见到了卿宴。可是厄运不断,卿宴吸毒自杀……就在我从与贺昔分手后的阴影里再度跌进另一个黑暗深渊时,老天忽然垂幸于我了,他将周屿送到我身边。周屿用她关怀备至的温柔为我慢慢地治疗着心灵的累累伤痕,让我复又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

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哼着小调儿。老杨不再问我有什么喜事,他知道我正沐浴着爱情的春风,过着滋润的小日子。倒是那个平日里不怎么跟我搭话的小李子没事儿老跟我瞎掺和起来。小李子说我脑门儿上有个黑印,最近会有祸事上门,叫我小心为妙。我骂小李子八婆,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巫婆似的喜欢装神弄鬼?老杨在一旁神秘地偷笑。我问老杨,“你笑什么?”老杨说,“没什么,觉得你越来越帅了。”我自我解嘲地说,“什么帅啊!是衰吧?”

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会交好运,可这话有时也不准。那天我和老杨出去采访,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恭静,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问我,“苏南,你下班后有空吗?帮我看看我那电脑怎么回事,老是上不了网。”我很热情地对恭静说,“可以的,是你家的电脑吧?”恭静笑着回答我,“是啊,刚买的呢,都修过好几次了。我下班后等你,行吗?”我说,“好的,你可要请我吃饭。”恭静又一笑,说请我和老杨吃火锅。

下班后我在单位门口见到了恭静,她让我骑她的摩托车,她坐我后面。我推辞了一番,我说还是你骑吧,恭静却说她手潮,还是我骑稳当些。我只好硬着头皮驾着恭静的小摩托,载她上路。

恭静的房子很小,七八十平米的两居室,不过装修得倒也颇具格调,恬淡的浅蓝色主调中透着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显出了主人高雅的品位。恭静的电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网卡插槽有些灰,我用卫生纸擦干净后,就一切OK了。恭静给我递上咖啡,对我高超的技术很是褒奖了一番。末了她又要请我吃晚餐,说让我把老杨叫上,去红高粱吃火锅。我说不必了,我还是回家吃吧,要不然我老妈会骂我不努力为她消化粮食的。恭静笑我是个大孝子,我说我还算不上,只是正在努力做个好儿子。

就在我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的那一瞬,我的视线被恭静书桌上的一个蓝色小相框牢牢地吸引住了。相框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照片,但对我而言,那又是一张极不寻常的照片。照片里两个笑脸盈盈的女孩,站在雨后的玫瑰丛中亲密地合影。可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却像一根银针狠狠扎在了我的心口,让我顿感疼痛不已。

那个人是贺昔。对!是贺昔。久违的贺昔——那根卡在我心口的鱼刺!

恭静见我突然就面色如土呆呆地愣在那里,感觉很奇怪,问我,“你怎么了?”

“那个人是谁?”我颤巍巍地指着相框向恭静问道。

“噢!那是我室友,她叫贺昔。怎么?你认识她?”恭静一脸轻松地回答我。

我艰难地挪动步伐移到书桌前,双手颤巍巍地捧起那帧照片。照片里的贺昔还是那样娇小可爱、楚楚动人。我看得有些恍惚,竟然觉得照片里的贺昔正在小小声地对我说话,“苏南,你现在好吗?”我一时不能自已,居然神经质地对着照片自言自语,“贺昔——贺昔——!”

恭静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她上前拽了我一把,“苏南,你没事吧?”

“她现在哪里?”我激动地问恭静。

“你真认识贺昔?她是从另一所学校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她跟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好像是念英语专业的专科吧,毕业后就去了深圳,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恭静回答我说。

“你能跟她联系上吗?”我一时冲动,竟然抓过恭静的手,焦急地冲她问起来。

恭静一把将手从我掌中挣脱开来,神情有些不悦,“我不知道啊!你叫我怎么联系她?”

我又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此时的感觉。原以为日子逝去之后,我就能忘掉贺昔和那场令我伤痕累累的爱情。但是,当我面对她的微笑时——哪怕只是如眼前这样一张照片里的笑脸——我还是无法拒绝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

我坐在沙发上,脑子里萦萦绕绕全是贺昔的笑脸。恭静说贺昔是中途转到她们学校的,她们住同一间寝室,但是她对贺昔并不了解很多,只知道她常在周末独自外出,夜里也不回宿舍,周一的早晨又总是很疲惫地回来;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有男生追求她,她也是冷若冰霜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问恭静,“你知道她周末都去什么地方了吗?”

恭静说,“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寝室里的姐妹们都说她的坏话,说她是做那种事儿的。有一次我看见她从枕头底下取出好多钱来,我就想啊……”

“够了!”我一下子咆哮起来,厉声打断了恭静的话。

恭静怔怔地望着我,不知我为何莫名其妙地就勃然大怒。

我没对恭静作任何解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恭静家的大门。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正赶上老妈端着大碟小碟的菜肴上桌,老妈对我说今天双喜临门,所以多做几道菜,一家人要好好地乐呵一番。我知道老妈是故意将周屿和我们说成一家人的,她老人家喜笑颜开的神情告诉我——今天家里定有喜事。

家里第一件喜事是给周屿送行,周屿第二天要与老头子一道去北京参加画展;第二件喜事是大哥今天刚打来电话,说嫂子已经身怀六甲,老头老太就快抱上孙子了。

家里好久没有洋溢过这样喜庆的气氛了,但是我却丝毫不能融入其中,我第一次觉得在自己家里像个客人。我的胸口像被人压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让我连片刻的喘息都觉得困难。周屿解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小声地对我说,“明天我和叔叔一起去北京参加画展,下午忙着去买机票,就没来得及告诉你。”说完又拉住我的手,将小嘴贴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不会生气吧?”我无精打采地回答周屿,“不会的。”周屿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我,“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熊样。”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张死猪般的笑脸,“没事,我这不为你高兴嘛。”

老头子多年以来第一次下厨,他做了水煮鱼。晚餐的时候正赶上夕阳下山,落日的余晖洒在饭厅的玻璃窗上,照映着这个对家人来说祥和万分,对我来说却是黯淡无光的傍晚。我心事重重地吃完晚餐,送走周屿之后,回到房间倒头便睡。我醉了,一场痛苦而麻痹的醉,将我重重地放倒在夜的梦魇里。我又梦见了杀人,只是这次被追杀的是自己,被无数个没有脑袋的躯体在荒凉的大漠里追杀,那些血淋淋的躯体举着利刃,亡命地追赶着我。我一路奔跑,一路狂啸,风把我的外衣撕裂,月亮藏在乌云背后偷笑。我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我耳畔炸响。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从床上摔下来后我的手正好压在一本书上,那是泰戈尔的《游思集》,月色掩映之下,我看见行行细密的文字:

在那来世的遥远世界里

当我们漫步在阳光下

若能不期而遇

我想我会无限惊讶地停下步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眸子里

那时它们已化作晨星

但我也将感觉得出这双眼睛曾经属于一个被记忆忽略的前世的夜空

我将恍然洞见你颜容的魅力

并非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光彩

在一次无法追忆的相会中

它窃取了我双眼里那热情的光芒

尔后又从我的爱情中觅走了神秘的圣辉

这圣辉来自何方已经被你遗忘

“遗忘的圣辉”,这几个字看得我眼睛湿润,那些离我远去的年华倒影,可是我昔日的圣辉?曾经的引以为豪转眼就化作了自耻,我羞辱了爱情,也羞辱了自己。从恭静无意中道出的贺昔的近况来看,贺昔漂泊在遥远的南国,她因我在那场辩论赛上于她的羞辱而负恨离去,直到今天,她从未让我打探到半点有关她的消息。我知道她仍将我装在心里,只是,早已由昔日的依恋变作了没齿难忘的仇恨。她躲着我,恨着我,用这样一场永远无言的结局来惩罚着我。这点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周屿和老头子就要赶去成都双流机场坐飞机,我和老妈送他们上车后,我又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在单位门口,我遇见了恭静,她塞给我一张纸条,我展开来一看,是一个电话号码。恭静对我说,“这是贺昔的电话,我从同学那儿打听来的。”恭静上楼后,我握着那张写着十一位阿拉伯数字的纸条,内心狂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去打听贺昔的下落,或许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并不需要我的打扰。

下午的时候我还是鼓起勇气给贺昔打了电话。原以为第一声问候应该是我先说的,但是我的话还未出口,只是轻轻地喂了一声,贺昔便听出了我的声音。贺昔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令我怦然心动。贺昔说,“是你?”

“是我。”

“有事吗?”贺昔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我想像中的激动或是不耐烦。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啊!我想对她说什么呢?有什么事是还可以在我们之间诉说的吗?没有。

贺昔冰冷的语气已经告诉我,我与她之间再没有任何值得一说的故事,我与她之间早已隔阂了一条长长的银河;我们的过去,只是那场七夕之夜的鹊桥相会,现在的我们,是两颗赶往不同方向的流星。

贺昔终于先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的同时,我已记不起我们之间说过些,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隔着电话线遥遥地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声。我的心跳很急促,贺昔的心跳却很平缓。我从自己的心跳声里听见了旧日欢歌,却只从贺昔的心跳声里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也发出一声叹息,一声感慨万千的叹息。长长的叹息之后我仍然无法释怀,我将面对的是一次新的抉择,尽管贺昔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但我清楚自己必须作出一个选择——在贺昔与周屿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到底是选择对贺昔无望的追忆般的单恋,就这样抱着愧疚在感情的世界里孤单地为她守候,以此祭奠我亡故的爱情;还是选择接受周屿多情的温柔,与周屿执手走过青春之后的蹉跎人生,从而躲在伤痛的背后苟且偷生地过活?我茫然不解,静静地握着电话的手,在空中舞出一个空洞的弧圈。

冲动地给贺昔打了电话,我却并无悔意。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对不起周屿,至少在感情上我现在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是在敷衍她,更是在敷衍我自己。我已闯下天大的祸,本该迷途知返的时候,却再次不小心地伤害了另一个女孩——周屿。

小李子说得没错,我印堂发黑,定有祸事上门。

给贺昔打完电话之后,我才发现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空调还在屋子的角落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关了空调,然后将办公室的总电源开关关上。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吴台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房门很高,门的底沿离地面有些距离,灯光透过那条细小的缝隙射出来,照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一条晕黄的光带。

我敲吴台长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应门,但是我分明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呼吸,似乎还伴着一声重物着地的闷响。我使劲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死了。这时会有谁在里面呢?为什么要将门反锁?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十几分钟之后,吴台长办公室的门开了。我躲在楼道安全出口的大门后面,从门隙里观察着一切。

恭静走出了吴台长的办公室。

我一下恍然大悟,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恭静躲躲闪闪地探头朝四处张望了好一阵,然后转身对着房间里招了招手,这时候吴台长才紧张兮兮地从门后闪了出来。

我屏气敛息地躲在门背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恭静和吴台长进了电梯之后我才长舒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料到,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