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就是杨俊,那些鸡爪子刨乱的字也正是他写的,这与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完全不相吻合。杨俊年龄在三十左右,人很随和,是个谦逊而正义的记者。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在新闻部待了两个月后慢慢总结出来的。跟他处熟了,我就亲切地称他老杨,他叫我小苏。两个月的时间了解一个人已经足够了,至少我认为了解一个简单的人是足够了。老杨就是个简单的人,他没有背景,也没读多少书,只读到中专,不过他肯拼命,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台里规定每个记者每月必须完成二十条稿子,可老杨每月都能发五十条稿,有时候一天三条,甚至五条。新闻部的人都服他,不仅佩服他的韧劲,更佩服他的为人,因为他踏实、热情,对人不卑不亢。
那天采访回来,老杨对我说,“小苏,你跟着我也跑了两个月了,实在辛苦你!”我说,“师父,你这话简直羞死我了!应该是你辛苦才对。”老杨憨厚地笑着,“好!我宣布你现在起出师了。”我有点高兴,又觉得有点失落,高兴的是终于可以自己扛着摄像机到处跑,失落的是以后不能跟老杨一起采访,一个人会很孤单的。老杨像我大哥样的拍拍我肩膀,“小苏,这两个月里我发现你的性格特别适合做记者。你刚来时我一直把你当成那种纨绔子弟,但慢慢的我就发现你不是那种人。你吃苦耐劳,而且很有想法,思维敏捷,头脑灵活,一个优秀的记者应该具备的这些素质你全部具备。好好干吧,别让老哥失望!”老杨对我的评价是我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高褒奖,而且我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这让我有点沾沾自喜。我豪爽地说,“一定不给老哥你丢脸!”
为了表示对老杨的感激之情,晚上我请老杨吃火锅,顺便也把寝室里的猪头们都一起给叫上,因为我有工作了,照情理也是应该请他们搓一顿的。况且我与他们也很久未见,心里还真有点想念他们。
老杨不愧为新闻部的金牌记者,饭间与大家谈笑风生,语言也十分风趣幽默令人捧腹。老杨的幽默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林原如同见到知音,握着老杨的手久久不肯放下,俩人高谈阔论地谈文学,聊女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我在一旁问兄弟们工作都怎么样了,黑炭第一个说,“还行,虽然今年工作特别难找,但我们几个运气还算不错,都算把自己给卖出去了。”我举起杯子敬了大家一杯,我很为大家高兴。刘小好却嘟哝着说,“卖倒是卖掉了,可我是卖得最差的一个。”我调侃着问刘小好,“怎么,你把自己卖非洲去了?”刘小好放下杯子,很是感慨地说,“要真是非洲倒好了,那儿还有黑哥的亲戚!可我那地方连个人影儿都稀少得要命!”
黑炭举起手敲了下刘小好的脑袋,“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你家才有亲戚在非洲呢!你那青藏高原多好啊,又可以晒太阳,又可以喝牛奶,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
“就是就是,我要是去你那儿,我没事就晒太阳,把自己晒成乌贼那样,然后回来羡慕死黑哥!”大灰狼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打岔。
“大家别闹了,我们几个都留下来了,就小好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心里也难受,大家就别拿他开玩笑了吧!”丁丁猫在一旁接过话说。
“没事儿,今天高兴!”刘小好眼神中流露出忧伤,他举起杯子冲大家嚷嚷,“来来来!今天不醉不归!”
大家又举杯畅饮,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以为做记者的感觉很神圣,肩负着舆论监督的职责,可以直言进谏,可以高声疾呼,做一个真正有言论自由的人。用鲁迅的话说,那就是一名真的勇士,一名用笔做武器的斗士。但是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当一名记者并非如想像中的那么简单,不是自己想写什么稿子就写什么稿子,也不是想上哪条新闻就上哪条新闻。每想到此,我心里便有一股厌倦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每次扛起摄像机的那种感觉又令我陶醉,我还是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情。卖就卖吧,反正我这良心不值钱。
有了工作之后我变得充实起来,我不再裸着身子在房间里散步,那些窗外的风景也渐渐疏远了我的视线。夏天来了,我浑然不觉。
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一张模糊的脸,上面有可怖的刺青,张牙舞爪的在梦里向我扑来,我会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半夜里我常起床喝水,因为噩梦使我口干舌燥。再次躺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梦中的女人,那女人像贺昔,像卿宴,又像周屿,总不清晰,却让我不寒而栗。
夜晚是寂静的,有人却是夜的精灵,比如小美。小美出院后,仍然住在我家,尽管我不习惯,但因为每天我都忙到很晚才回家,与她见面的时间变得很少,她似乎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也就淡然了。小美总比我回来得更晚,有时深夜,甚至凌晨。我不知道这个冷酷的女人为什么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她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却照样精神百倍。
小美还是在深夜里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那种声音令我烦躁不安,让我恨不得想吞噬她的房间,将她装进我的肚里,然后一个响屁,使她灰飞烟灭。
那天我抽空去看了鲍妈,回来的路上遇见小美,这在平常是很难得的。我以为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公司处理公务,然而她却出现在街头,很悠闲的样子,一身很酷的牛仔打扮,没有开车,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袋,站在那棵杨树下面,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小美对着我笑,脸上的太阳镜遮住了她的眼神,我不知道里面隐藏的是冷漠还是热情,只是她脸上绽开的酒窝让我知道那是一张挂着笑容的脸。我回以一笑,并不打算招呼她。在我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叫住我,“我想和你谈谈。”她说的是上海话,我听着很别扭,心想: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你在我家住了大半年,我与你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超过三句,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我停下脚步,没有回答,我疑惑地望着她,等着下文。小美摘下太阳镜,阳光下她的脸颊白得要命,像湿了水的白纸,能透过皮肤依稀看见下面的血管,那种颜色很美,也很恐怖。
小美粲然一笑,又改用普通话对我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浑身一颤,我的秘密?我的什么秘密?
小美转身往前走去,我像被勾了魂似的情不自禁就跟了上去。这个女人总让我害怕,她古怪的行为,她说话时的眼神,带着一种地狱般的潮湿,却又极富引力,牵引着我一步步跌下去,很深很深。
跟在小美身后时我又感觉到那种压抑,小美椭圆的屁股很饱满,那些突出的肉团像一张鼓,让我有种使劲敲上几下的冲动。
走了很久,眼前出现一座仓库,那是我熟悉的地方,小时候常跟鲍帅来这儿打泥仗。那些角落里撒满了我们的屎尿,但岁月已经将那些味道洗刷得干干净净。仓库的四周长满了野草,妖艳的山菊花在盛夏里早早地展示着粗野的柔媚,那些颜色深得令人心痛。仓库已作废许久,空气的味道透着荒野的浓郁,晦涩,阴凉。
我心里闪过一丝恐惧,似乎小美是那美丽的狐妖,专门摄取男人的心魄,再引到这荒郊野外的野地里,一滴一滴地吸取男人的精血。我感觉裆下一阵愤怒,老二有力地昂起脑袋,来吧来吧,谁怕谁?
小美径直进了仓库,我站在门口犹豫,生怕一不小心就迈入了地狱的大门。小美没有理我,旁若无人地走着正步,神情极为严肃。仓库的深处很黑,却隐约有些灯光,地上映出一个影子,披头散发的在不停蠕动,像坟地里爬出的女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脑门上渗出一股冷汗。老二一下偃旗息鼓,悄悄低下了头。恐惧是扼杀性欲的好方法。我心里胡乱地想着荒诞的故事,默念了几遍佛祖的名字,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大门。
黑影不是女鬼,小美也不是狐妖。不过当我看见地上趴着的那个女人时,我却比撞见女鬼还感觉恐怖!
那个女人是卿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卿宴狭路相逢。眼前的卿宴狼狈不堪,她像条狗一样的趴在地上,嘴上吐着白沫,瞳孔散射,脚上绑着麻绳,双手被反缚在背后,舌头伸在外面添着地上的泥巴。
我一阵恶心,差点就吐了出来。
当愤怒变作恶心的时候,愤怒便会灭亡。尽管我曾幻想过比这残酷百倍的下场发生在卿宴身上,但幻想一旦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我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始料未及而感觉悲凉。少了手刃仇人的快感,却多了心生怜悯的同情。我不知道鲍帅见到这样的卿宴会不会还有胃口与她上床,或许鲍帅更愿意见到那个服了春药后满面红光的卿宴,虽然会因仇恨而眼红,但至少不会像我此刻样的恨恨不休。
小美指着地上的卿宴对我说,“这就是你的秘密!”
我愤怒地望着小美,第一次用超过三个字的对白与她说话,“你什么意思?”
“她是我妹妹!我跟着我爸姓,她跟着我妈姓,他们离婚后我在上海,她在成都。”小美的话再次令我大吃一惊,生活怎么总是那么荒唐,似乎发生在我身上的永远都是那电视里的荒诞情节,从来就没有平静的时候,错综复杂的关系像一张蜘蛛网,使我无法动弹。
我看了看地上的卿宴,她可怜地望着我,眼里闪着惊恐。我又看了看小美,她正神情专注地望着趴在地上的卿宴,眼里透出的是愧疚和爱怜。我抖擞着摸出香烟,点燃,尼古丁的味道使我慢慢平静。
“这应该是你的秘密,而不是我的秘密!”我冷淡地对小美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跳在急速加快。
“不!我没有秘密,她是因为你才这样的!”小美愤怒地望着我。
我向后退了两步,一下撞在背后的钢丝床上,冰凉的钢管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仓库里久久回荡,那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来,重重的带着萧瑟的寒意。
“因为我?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被小美愤怒的表情激起一股无名之火,说话的声音几近呐喊。
“是你毁了她的!”小美向我步步逼近。
“我毁了她?那你怎么不问问她是如何毁了我的?”我不甘示弱地向小美迎了上去,鼻子几乎贴住她的脸,她急促的呼吸在我脸颊扫过,像一团火焰。
“毁了你?你自己作孽多端,伤害了贺昔,你居然说是宴子毁了你?你不感觉脸红吗?!”小美的声音变得沙哑,但愤怒的火焰更加炽烈。
小美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原来她早已知道我的故事。难怪她那次说我的小说很变态,因为那个故事里我写了我与一对同性恋女人的故事,她知道我是写的贺昔与卿宴。
小美眼睛里闪着泪光,她的声音终于变得呜咽起来,“宴子现在这样你很满意是吗?她被你朋友强奸了,现在她又吸毒,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你终于满意了吧?你是不是觉得很高兴呢?是不是还觉得你能找回你的贺昔呢?”
我感到胸口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似是被人剖开了胸膛,心脏正一滴滴地滴着鲜血。
卿宴吸毒?我再次被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呆了。卿宴她怎会做这种傻事?我同情地看着卿宴,她的脸被披下来的头发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蓬乱的头发后面一定是一张痛不欲生的面孔。
小美解开手上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一个鸡腿汉堡,一瓶矿泉水,还有一个蓝色的小药盒。她扶起地上的卿宴,为她解开背后缚着双手的绳子,慈母般地将手中的食物塞到卿宴手里。卿宴野兽般地抓过汉堡,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酸得直想掉泪。
卿宴被噎了几次,小美轻轻地给她擂背,让她慢点。服侍卿宴吃完东西之后,小美又打开那个蓝色的药盒,抖出两粒小药丸,送到卿宴的嘴里,卿宴昂起头,饮了一口矿泉水,很努力地咽了下去。
我傻傻地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对可怜的姐妹定定出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我那虚伪的自尊让我难以启齿。
卿宴服过药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小美抱起她,轻轻地放在钢丝床上,为她盖上被子。我想伸手帮小美将卿宴的鞋子脱掉,却被小美狠狠一把推开。她悲愤地望着我,“你也知道可怜别人?你不是希望她这样吗?”我低声说,“我没想到她会吸毒。”
“你以为她想吗?这全都是拜你所赐!你要是不骗她去见你那禽兽不如的朋友,她就不会被强奸!她也不会因此而想不开去吸毒!”小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那样子既显得可怕又显得柔弱。这与我一直以来对她性格坚毅的印象显得极不相符。
“你为什么不送她去戒毒所?”
“你以为戒毒所就真的能戒毒?那里面的人都是魔鬼!她是我惟一的妹妹,我要用我的方法让她解除毒瘾!”
我凝望着小美那张挂满泪水的脸,我感觉很羞愧,我一直误解她是个没有情义的女人,也曾误解她深夜回家是在夜里出去放荡,原来这个冷酷的女人在背后却是一位如此善良的姐姐。小美说得对,这不是她的秘密,这是我的秘密。因为卿宴走到今天,我确实难辞其咎。我决定要保守住这个秘密,为自己,为小美,也为可怜的卿宴。
小美回家后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她心里的苦楚,她依然与老妈聊天,依然在半夜里敲着键盘。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敬重起她来。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大哥的影子,她对妹妹的关爱使我感动。
我开始不再讨厌小美,不再介意她踏入了我的生活。比如她洗澡时那哗哗的水声,我不会再觉得刺耳;她将黑色的内衣挂在阳台上的时候,我也不再觉得那些蕾丝的胸罩与内裤会强奸我的眼睛,我觉得那是阳台上的风景,格外醉人。
或许是卿宴的可怜打动了我,又或许是小美的话敲醒了我,我觉得自己以前对卿宴无由的仇恨似乎很没道理。卿宴其实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在这场因我而起的感情纠葛中也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她其实比我伤得更深。
卿宴还是住在那所废弃的仓库里,每天由小美给她送吃喝的食物和戒毒的药物,小美晚上总会陪她很久,有时甚至到天亮。我去看过卿宴几次,她不理我,小美也不让我帮忙照料卿宴,这令我很尴尬。我说能不能把卿宴送到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小美嘲笑着对我说,“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被人强奸后又吸毒的妹妹吗?”我一下脸红,却很理解小美的良苦用心,她宁愿这样委屈自己的妹妹,也不让她受到半点流言的伤害。
卿宴的出现令我逐渐明朗的心情又变得很灰暗,她像一把钳子,狠狠地将我快要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让那些见不得阳光的创伤再次感受到痛苦。我开始后悔,后悔当初的冲动,后悔不该作出那个愚蠢的选择,如果我不骗卿宴与鲍帅见面,卿宴不会落到如此下场,鲍帅也不会因此而锒铛入狱,贺昔更不会绝望地离去从此杳无音讯。
我低落的情绪直接影响了我的工作。一个月下来,我只发了九条稿子,工资一分没有不说,还被沙主任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与我同去的恭静却是异常的出色,不仅超额完成了采访指标,还有两条新闻选送上了省台。沙主任在大会上眉飞色舞地表扬着恭静的时候,老杨在下面小声问我,“你最近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我苦笑一下说,“没什么,只是感觉活着没意思。”老杨奇怪地看着我,对我的回答感觉很惊诧。他肯定无法想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对人生抱有这样消极的态度。老杨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他说,“你别看沙胖子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他狗日的坏得很,是个地道的小人!”我对老杨的话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老杨居然这样说沙主任,因为平日里我见他们关系很不错,而且沙主任似乎也很器重老杨,有提拔他的意思。老杨接着对我说,“沙胖子有个绰号你知道么?”我说,“什么绰号?”“傻主任啊!”老杨偷偷地笑,我也觉得好笑,这沙字与傻字还正好谐音。“这个名字不错!”我若有所悟地回答。
散会之后,沙主任叫我留下,说有事情跟我谈,我极不情愿地在大家异样的目光中向沙主任点头。大家散去后,沙主任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拍着我肩膀说,“小苏啊!我这个人就是直肠子,喜欢快人快语,刚才的话是重了点,不过都是为了你好啊!”我还在想着老杨给我说的沙主任那“傻主任”的绰号,对沙主任的话没太在意,只是假装谦虚地埋着头,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沙主任接着对我说,“咱们新闻部是政府的喉舌,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做到及时宣传,主张正义,弘扬高尚的社会风气,这是我们新闻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呢我对你们要求特别严格,但这都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也是出于对同志的关心和爱护,你刚来可能会感觉不习惯,希望你不要气馁,继续努力,慢慢的你就会发现新闻工作其乐无穷,你也会像老杨那样成为一代名记的!”沙主任的话让我作呕,我心想:就他妈的这唱大戏的院子,红脸黑脸都让你一个人演了,我还有什么可做的?还不就是跟在你后面瞎吹乱捧,把领导捧高兴了,得奖的还不是你?老子又捞不到一分油水!我忽然发现老杨说的那绰号真的很贴切,沙胖子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B!
傻主任喋喋不休地给我上了半天政治课,直到下班之后才对我说,“好吧!小苏,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你回去后好好地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多向其他同志请教请教,沙伯伯可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人才哦!”我笑着向沙主任表示我的感谢,出门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傻B!然后就直奔单位的大门而去。
老杨在大门口等我,他骑在他的小木兰上,前面放着摄像机。老杨刚一见我下楼,就远远地问我,“今晚有没有事?”我说“没事啊!”
“那就好,跟我走吧!”老杨说完就发动他的小木兰,拍了拍后座对我说,“上来吧!老哥带你看美女去!”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老杨,不知他搞什么鬼。老杨不耐烦地叫我,“快点啊!怕我把你卖了不成?”
我一脚跨上老杨的破车,老杨一紧油门,小木兰像头疯牛样的冲了出去。
蜀州宾馆的保安不让老杨的破车进去,老杨指了指车上的摄像机,神奇十足地对那小伙子说,“记者!”保安马上堆起笑脸,给老杨指路。老杨将小木兰停在一颗老槐树底下,转身对我说,“看见没?这就叫无冕之王!”我笑着点点头,心想:什么无冕之王,要是妓女进门也指着自己的下面说,“卖B的!”那保安肯定会笑得更热情。老杨见我发笑,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想起一个故事。老杨也笑,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听也罢。
五楼的豪华会议室里人山人海,几百个美女云集在一起,感觉像是出席服装发布会。我问老杨,“我们来这儿做什么?”老杨神秘地凑到我耳边,“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一个气质高贵的女人见我们扛着摄像机进门,赶快迎了过来,那女人伸出白皙的嫩手与老杨握手,又与我握手。她满面春风地对我们说,“欢迎欢迎!二位记者同志请前面就座。”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两包大中华,塞给我和老杨一人一包。老杨毫不推辞地笑纳了那女人的殷勤,我见老杨收了,也就毫不犹豫地将香烟塞进包里,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做记者的实惠,心里不免有点美滋滋的。
我和老杨在第二排选了两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周围的美女们都在看我俩,她们似乎很仰慕干记者的人,一个个交头接耳地对我俩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听见后面有个女的对一个女的说,“你说哪个帅些?”另一个说,“我没看清楚,不过我觉得穿衬衣的那个有点儿男人味!”问话的那女的说,“你不懂得欣赏,我就觉得那光头有味道,酷酷的像陈小春!”我在前面窃笑,妈的,我像陈小春吗?那《快乐大本营》怎么没找我呢?
我看了看主席台上的横幅标语——金顶旅游有限公司成立大会,我心里犯糊涂了,这屁大个公司成立也能上新闻?我疑惑地望着老杨,他翘着二郎腿,志满意得地吐着烟圈,眼睛瞟着旁边一位穿吊带短衫的美女。我踹了老杨一脚,“这种新闻能上吗?”老杨被我扫了雅兴,脸上有些不悦,他说,“你小子外行了吧,这叫实惠新闻!”说完之后又小小声地问我,“想不想听一首诗?”我很鄙夷地对他说,“你也会作诗?”
老杨摇头晃脑地道,“我作诗那会儿你还穿开裆裤呢!你听好了,肚兜吊带短裙,街上美女如云,只要心情不坏,人人都想做爱!”我一笑,说早听过了。老杨吃惊地看着我说,“不会吧,你学问这么渊博?”我知道老杨故意逗我,就故意装蒜说,“你没听说我是本市十大青年俊杰排名首位么?”老杨对我竖起中指,说了两个字,“吃屎!”
台上几个大腹便便的人坐到了主席台上,全场唧唧喳喳的低语声逐渐弱了下去,女主持人走到台前,热情洋溢地宣布了大会的主题,介绍了台上的公司领导。场下的美女导游们有节奏地拍打着小手,那掌声稀稀拉拉的,却拖得老长,我想拍得最久的肯定是那些爱拍马屁的小头目们。
老杨拉了我一把说,“开工了!”老杨举起摄像机就开始对准前台拍摄,我则在他身旁装模作样地帮他提着话筒,俨然一副大牌记者的味道。台上几个大肚子的家伙见摄像机对准了自己,都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苟言笑。我一看那几个人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装什么正经啊,再装还是土老肥,斯文不到哪儿去的。
暴发户一直是我羡慕的对象,我也很想有朝一日能一夜暴富,但我只能幻想,黄粱一梦的事情只是过眼烟云,不能梦想成真的。不过眼前这几个看上去像暴发户的人却让我对暴发户的印象大打折扣,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讲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比市里领导讲话还啰唆,不过都是些扯淡的废话,讲着讲着就跑题了,累得旁边的秘书不停地咳嗽提醒老板言归正传。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老杨在那里收拾东西,那个气质高贵的女人又向我们走来,她很远就露出一脸的微笑,我也很礼貌地对她回以一笑。那女人很得体地将两个信封塞进我手里,很是甜蜜地说,“二位幸苦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老杨一直埋着头整理摄像机的话筒线,我知道他在装傻,他听见背后有声音,这才转过身来,很做作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老杨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了宾馆的大门,老杨拍拍我的肩膀,“怎么样,小伙子,今天的感觉如何?”我知道老杨说这话的意思,我很无奈地笑笑,把那两个信封掏出来,给了老杨一个,老杨却拒绝了,这令我感觉意外。老杨看了看我,很神秘地摇了摇头,“小子,你以为这新闻真能播啊?你看这里!”说完老杨打开摄像机,我一看,一下乐了,里面空的,根本没带子!我问老杨,“你不怕人家找你算账啊?”老杨笑我笨蛋,他说,“这可是他们自己打电话约我来采访的,我来了,但能不能播那是总编的事,没上电视我就说在总编那儿给毙了,他能有什么好说的。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坚持要给老杨一个红包,他却怎么也不肯收。老杨说,“今天我可不是给自己挣外快来的,是来给你补发工资的。”我听老杨这话,一下很感动,他知道我这月没完成任务,工资一分没有,就带我来这里作这种采访。我心里很感激老杨,虽然我并不缺钱用,老妈每月从大哥那儿转交给我的零花钱比老杨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但老杨这分实实在在的心意却让我心里觉得特别温暖。
回家后老妈对我说下午有人打电话找我,我问老妈是男的还是女的,老妈说是女的,我又问老妈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老妈说她只问我手机号码,但没告诉她。我表扬老妈做得好,我说以后再有女的打电话找我,你就告诉她苏南已死,有事烧纸。老妈骂我乌鸦嘴,满嘴胡话。我对老妈一个诡笑,我说女的问我手机号码都没好事,你最好给我做好保密工作。老妈又骂我老孔雀,你以为你魅力大啊,难道人家还追你不成?我说我才不稀罕呢,说完就洗澡去了。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小美回来了。我在房间里看小说,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焦急地踱着步,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是不是卿宴病了?我决定过去问问小美。
敲开小美的房门时,我看见她脸上挂着泪水,那些晶莹的泪珠掉在她灰色的睡衣上,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美的泪脸,她的神情特别的忧伤,那种表情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在痛彻心腑后的绝望。我问小美,“你怎么了?”小美定定地看着我,脸上闪过一阵愤怒,又忽然化作凄楚,她抽泣着对我说,“宴子跑了!”我很吃惊地望着小美,她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柔弱无助的悲凉。我说,“不是绑着她的么?怎么会跑了?”小美一下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就只看见地上被剪断的绳子。”我扶住小美瑟瑟发抖的身子,无限温情地对她说,“别着急好吗?我们慢慢去找。”小美再也忍不住莫大的悲痛,她靠在我的肩头,使劲掐着我的脖子,“你还我宴子,你还我的妹妹!”我麻木地任由小美将满腔的愤怒和悲痛发泄在我身上,我没有动弹,但我的心里却和小美一样难过。我担心卿宴会做傻事。
我的预感从来都是惊人的准确,那个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到底还是应验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瞒着老妈跟老头子,和小美一起去找卿宴。我们找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角落,也问了所有扫大街的环卫工人,没有人见过一个穿蓝色T恤的女孩。
小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在熬夜之后表现出来的疲惫,看来使人劳累的并非工作,而是感情。我心里再次充满了愧疚,心想如果卿宴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面对小美。虽然小美是嫂子的表妹,但似乎没听嫂子提起过,不知道嫂子是不是知道小美还有一个妹妹叫卿宴,而我又与卿宴有着一段离奇的故事。我不敢细想。
小美将汽车开得飞快,奥迪A6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发出细微的声音,似是死神的哭泣。我一直打电话,向所有认识的朋友打探消息,甚至还跟派出所的小哥们儿打探哪里可以买到毒品。我想卿宴的逃跑只能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不堪忍受毒瘾的折磨而去复吸,要么是无颜面对小美而去寻死。我希望是前者,只要她能活着,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将近天黑的时候,终于被我们寻到一点线索,北郊一位菜农告诉我们,他下午看见一个穿蓝色T恤的女孩往大渡河那边去了。我一听这话,赶紧跳下车,飞快地向河边跑去,小美脱下鞋子,紧紧跟了上来。那些凌乱的鹅卵石连我穿着鞋子在上面飞奔时都顶得脚板作痛,我无法想像小美光着脚丫在上面奔跑时所忍受的痛苦。但我知道她已经麻木了,她的痛苦全在心里,身体已经感受不到那些创伤的刺激。
大渡河咆哮着向东方奔流,河边的渔家在悠闲地晒着渔网,远处沙滩上有情侣在柔柔地低声细语,偶尔有汹涌的浪花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一滴滴溅开,像来自天堂的泪花。
渔家说,有一个女孩,在河边走了一下午,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小美瘫坐在地上,河水浸湿了她的牛仔裤,紧紧地勾勒出她柔弱的身段,像一座墓碑,迎着河边的晚风,凄凉而落寞。
我沿着河边走了很远,没有发现任何卿宴留下的痕迹。我问渔家那个女孩去了哪里,渔家说没看见她回来。我转身看来时的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躲在夜色里冷笑。来路很窄,要经过渔家的客船,若有人走过,渔家一定会看见。既然卿宴没有返回,那她去了哪里?前面是大渡河,左边是青依江,右边是岷江,都没有路,只有水色茫茫苍穹辽阔,她去了天堂?对!卿宴去了天堂,那是她向往的家园。
我在小美身旁坐下,我不想说话,甚至不想呼吸。面对死亡,人总是冷静的,面对死亡的灵魂,人更是睿智的。一切无济的挽留都只是诺言,人会相信,但命运不会相信。
小美问我,“她会不会坐船走?”
我苦笑,“这里只有渔船。”
小美又问,“那她会不会游到对岸?”
我又苦笑,“这是大渡河。”
小美再接着问我,“那她会不会潜在水里?”
我再接着苦笑,却已无言以对。
河边静静的,风吹来夜的潮湿,月亮藏起了笑脸,雨就要来了。一个生命逝去,总要下一场雨,浇醒活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