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非正式男人

一个白衣女子端着一盆鸡汤从厨房里出来,居然是小美!

对这个“雕像”我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她怪怪的,属于不说话装酷很另类的那种。记得上次随大哥大嫂一起回来,嫂子还说我把“雕像”吓得连楼都不敢上,今天她却神秘地在我家出现,而且还和老妈有说有笑地一起做晚饭,这令我感到十二分的意外。“雕像”见我回来,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我装没看见,这可是我家,你对我笑一个就算了事啦?门儿都没有!

我把外套扔在沙发上,很殷勤地凑到老头子身边,装模作样地给他捶背。老头子奇怪地看着我,“做什么?今天不是愚人节吧?”老头子的话让我哭笑不得,自打我从武汉回来后,老头子对我似乎比以前和蔼了许多,要是在以前,他非骂我吃饱了撑的不可。这其中的变化与我最近安分守己的表现是密不可分的,看来老头老太们有时候还是需要哄的。我说,“大哥呢?”老头子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务正业啊?你大哥前天去韩国考察去了。”我讨了个没趣,但心里更加纳闷:既然大哥没回来,那小美大老远的跑我们家来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钻进厨房,老妈哼着小曲儿在切菜,还是那首老得掉牙又不知所云的曲子,“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大磨推得团团转,小磨推得溜溜圆。”我偷偷溜到老妈背后,一把从菜板上抢过一片儿猪耳朵,趁老妈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塞进嘴里。老妈举起菜刀,佯怒着装要砍我。我撅起屁股对着她手中的菜刀说,“砍这儿,这儿肉多!”老妈揪住我的耳朵将我提起来,“你又喝酒了?一股子骚味!”我急忙捂住老妈的嘴,“小声点儿,老虎可在外面打盹儿呢!”老妈探出头,看了看客厅里的老头子,乐呵呵地说,“老虎今天中午也喝酒了的,难怪鼻子不灵呢!”

小美在一旁偷偷地看着我笑,我瞪了她一眼,心想:我们家的事儿你乐什么?

饭间老妈不停地给小美夹菜,还一个劲儿地问好吃么?小美只是点头,样子似乎是对老妈的热情有点感激不尽。我有点不高兴,故意把筷子在碗边敲得噼里啪啦作响,老头子陶醉地看《新闻联播》,一会儿转过身去看电视,一会儿又转过来夹一筷菜,完全没当我的存在。小美见我有情绪,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大妈你烧的菜可真好吃!”

妈的!我当你哑巴呢!老子都回家一个多小时了,你终于算是说了一句人话,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可小美这句“人话”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她居然说的是上海话!我估计老妈多半没听明白!果然,老妈向我发来求救的目光,她知道我高中时假期里常去大哥那玩儿,多少能听懂一点上海话。我摆了摆谱,正准备向老妈赐教,可小美率先向老妈献上了殷勤,她说,“大妈,你烧的菜好吃!”这回说的是普通话,老妈总算是听了个明白,哈哈地笑个不停,笑罢又给小美夹鱼,还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儿!”我被小美抢白之后,心里越发不快。我把筷子一搁,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老妈和老头子惊讶地看着我,平常我都吃三碗的,今天却只吃了三口。小美埋头吃饭,我猜她心里肯定正骂我吧!

老妈似乎瞧出了什么,她这才想起还没给我介绍家里这位漂亮的女客人,她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生人,尤其是家里一来客人,只要我不认识的,我一准会不高兴。老妈放下筷子对我说,“怎么这么没礼貌?这是小美姐姐,你嫂子的表妹!上次你们不是见过吗?”

老妈一提上次,我心里又想起在成都火车站接我时的小美,那天她威风凛凛的样儿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她那身特工样的打扮害得我以为我们家老头子翘了辫子!

眼前这个温柔文静的小美怎么都不能让我将她和那天的“雕像”联系起来。不过听老妈说她是嫂子的表妹,我又觉得大家还算是亲戚,心里也不再那么反感。这也解释了我心中一个疑团:怪不得大哥找这么个漂亮的女司机嫂子都不吃醋,原来这小美是嫂子的表妹呢!

晚饭之后,小美勤快地帮着老妈收拾碗筷。我和老头子在书房下象棋。看来小美今晚是打算住我们家了:书房的地上放着小美的行李,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子,两只很大的旅行包,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口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它们的主人,一声不响地在我们家安营扎寨。我不明白小美为什么会来我们家,还带着这么多行李,难道大哥把她给开了吗?她可是咱嫂子的表妹。

老妈洗刷完毕之后,趿着拖鞋走进书房,塑料拖鞋的缝隙里进了水,发出唧唧吱吱的怪响,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妈走到我身后对我说,“南南,妈给你说点事儿!”老头子正杀得兴起,被老妈一打断,颇为不悦。他横了老妈一眼,“有什么话你等会儿说不行啊?”老妈抓起我的当头炮往老头子面前的老帅头上一拍,檀木棋子儿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妈顽皮地说,“你输了!”老头子摆摆手,一脸的无奈,“你行!你来试试。”老妈干脆把棋子儿揣进兜里,这下完了,老头子彻底没辙。我给老妈搬过凳子,让她坐下。老妈清了清嗓子,她说大哥在这边投资了一家公司,派小美回来照料这边的生意,问我去不去帮忙。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不去。虽然从小大哥对我的照料令我很感激,外加对他的崇拜,我似乎应该没理由拒绝的,但我还是想,我不能老躲在树下乘凉啊,我得自己挖一口大井,那样喝水才有意思。老妈显然对我的回答很失望,婆婆妈妈地开始痛诉革命家史,说什么打仗要靠父子兵,生意贵在兄弟合,还说什么我现在不念书成天游荡只会让我沾染上社会的陋习,对我的成长很不利,我应该早点学会谋生的手段等等危言耸听的道理。我对老妈的教诲充耳不闻,心里却盘算着这小美以后是不是要在我家长期驻扎,那样的话我又少了很多私人空间了,毕竟一个陌生人跟自己抢卫生间是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

老头子使劲蹂躏着手里的棋子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那样子像煮开的茶壶,马上就要喷发。我说,“老爸老妈你们别生气,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情,我不想一辈子都在你们的庇护下长大,让我自由一点行不?”老妈很认真地端详我,似乎对我难得说出这样的“人话”深感意外。老头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子不教,父之过啊!”老头子的话让我很不舒服,似乎我就是一个废物,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但就算我是废物,你也不能说自己是废物啊!

经过一番义正辞严的辩护与开脱,我总算说服了二老不去大哥的公司。但在家庭会议结束之际,老头子提出要修改“家庭宪法”,在我的《谅解备忘录》第三条后增加一条,作为第四条,内容为,“半年之内必须找一份工作,不得以写小说为由拒绝家庭议会的合理安排,如若自由选择就业,需报家庭议会审核批准,未经许可不得擅自择业。”我知道拒绝去大哥公司的做法让老头老太很为光火。老头子能够作出这样的妥协,已经是他的底线了,在这点上,我完全无力反抗。与老头老太谈判妥当之后,我一个人回到卧房,我想,我应该选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记得贺昔说过,生活不是水,寒冷的时候就凝为坚固,温暖的时候就化作温柔;生活总是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扑面而来,只要你喜欢,生命就有了信仰。那时候年少轻狂,说话满嘴的墨汁味,所以喜欢贺昔说的这句话。但当时并没有体会其中的真意,直到现在,我终于参悟了这话的涵义。生活其实就是小说,谁相信谁,都是骗人的把戏。生活又只是一张白纸,原本什么都没有,写满了东西,却再也无法擦掉。

我无法擦掉那些生活的阴影,感情的悲痛,学业的挫折,亲情的疏远,友谊的淡漠,一切生命之中的温柔都变得冰凉。我在深海的水草丛中游弋,没有人欣赏我曼妙的舞姿,我的眼睛看不见水上的天空,我想,有一天我会爆发,不是在沉默之中,而是在死亡之时。

夜里醒来几次,每次都听见小美在隔壁噼里啪啦敲打着电脑的键盘。忽然生起一股欲念,不是性欲,而是暴力,一种杀人的欲望,那种欲望令我感觉惬意。小美成了我的假想敌,我不知道这个敌人是谁,似乎只是黑暗里一个影子,她舞着刀子,在我的肩膀跳跃。我无法驱走她,我只有迎战,迎战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她。浑身机灵出汗水,却不敢开空调,我怕听不见隔壁的声音。那声音富有节奏,敲打着我的心房,令我不安,却感觉酣畅,是一种快乐,痉挛地扭曲着神经末梢,一彻接一彻地袭来,欲罢不能。

小美终于睡了。房间的隔墙很薄,能听见她脱牛仔裤时拉拉链的声音,“呲——”的一下,划破夜的外衣,也划破了我。我几乎就要穿透那堵墙,用双手扼杀掉可憎的声音,包括她的呼吸。我似乎恨着所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尤其像男人样坚毅的女人。这种仇恨从几时开始,我无法回忆,是贺昔,是卿宴,还是周屿?我未曾想过。贺昔欺骗了我的感情,卿宴是帮凶,周屿是第三者。似乎在肉体上我收获了许多,但在精神上我却感到失落,也因此有了恨意。

窗外有了晨曦的颜色,嫩白的窗花映出淡淡的树影,大地醒了,我睡了。

男人是在大海游泳的人,女人是在浴缸游泳的人,所形成的世界观是不一样的。小美认为我家的书房太暗,我却认为窗外的阳光太刺眼。小美在客厅看资料,我也在客厅里看小说。老妈和老头子都不在,下午的时候他们大抵是要去河边晒晒太阳的。

我睁着眼睛盯着小美看了半天,她一直在削那只苹果,削完了皮,接着削果仁,最后只剩下一个核,送进嘴里,嚓的一声咬得脆响,像只野兽。我不明白小美为什么总那么怪异,她不仅吃苹果与众不同,连她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都十分古怪。她喜欢将双腿绷得笔直,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四周。男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或许小美是个同性恋吧,跟卿宴一样。在我脑子里,似乎所有的女强人都是同性恋,因为她们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风格都极像男人。

小美整个下午一共削了三只苹果,自己吃了两只,准确点说是浪费了两只,因为她只吃里面的核。她把第三只苹果给我,我摇了摇头,我说我不吃水果的,我吃维生素。我举起手中的小药瓶对她晃了晃。她不再理我,又一刀刀削那只没皮的苹果,这次她削到一半就扔了,似乎是没了兴致,又似乎是累了。我们没有说话,所以我不得而知。客厅里一下静了下来,除了翻书的声音,家里没有半点动静。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共处一室,我安静不下来,脑子里全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小说里荒谬的情节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底跑过,完全没有印象。我讨厌这个女人,她在我家里如鱼得水地呼吸着原本属于我的空气,她让我窒息。

小美还是一直住在我家。两个月过去,公司已经筹备完毕,她开始忙碌起来,有时候深夜才回家,在卫生间里洗澡时,我常听见她重重的叹息。我开始失眠,因为压抑。不光是小美,还有夜里的气息,秋天快来了,树木在黑夜里嘤嘤地哭泣,我感到恐慌,莫名的有种不祥之感,一个恶魔正悄悄潜入我的生活。

在压抑的氛围中我疯狂地看小说,兴致来了自己也写点东西。两个月后我写了一个长篇,联系了几家出版社,别人的回复都一样:自己掏钱就出。我心里很气,差点把一大叠稿子付之一炬。小美有次在我的电脑上做图形设计,发现了我的小说,她看了很久,然后敲开我的门对我说,“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但有些变态。”我听前半句还很受用,但后半句让我吐血,变态居然也能用来形容小说?这是小美第一次主动同我说话,通常情况下她只用眼神和手势来表达她的意思,所以她来我家几个月里,一直没和我说过话。我也不理她。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她穿黑色的内衣,阳台上经常晾满她的乳罩和三角裤,全是黑色的,那些刺目的东西张扬地在那儿悬挂着,装饰了我家的阳台,却强奸了我的眼睛。

在家实在压抑,我给黑炭打了个电话,约他们一起唱KTV,兄弟们如约而至。大家都是老样子,只有大灰狼胖了,说是提前就业,在他老子的工厂里跑销售,山珍海味吃得太多,自然也就胖了。大家很久没聚,都有些感慨,唏嘘不停地诉说着就业的种种艰辛。黑炭说,“我去一家公司应聘,那女公关问我是不是党员,是党员我们就要你。我说我不是党员。我是处男,你们要么?那女公关气得哇哇大叫,保安!保安!有人耍流氓!”大家笑黑炭什么时候变幽默了,真是长进不少。林原在一旁奸笑,“黑哥,我帮你这个忙,哪天我带你去大世界玩,把你的处男生涯给结了,以后就不会那么麻烦,而且还可以向小姐讨个红包。”大家又是一阵狂笑。黑炭涨红了脸,拿起酒瓶子给林原倒了满满一杯泸州老窖,“林原你不把这杯喝了,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狗日的乱伦!”林原是何等酒量,眼都没眨一下就喝了个底朝天。林原撅了撅舌头,问我,“南哥,你最近有乱伦吗?”我说我家来了个女人,但我很讨厌。刘小好问我是谁,我说你上次见过的那位,我哥的那个女司机。刘小好眼睛里放出绿光,“曰!那个酷女啊?你没打来吃么?”我很佩服刘小好的想像力,在他脑子里似乎所有女人都能成为我的下酒菜。我说,“我不喜欢啃老玉米!”大家笑得岔气,一致认为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不啃老玉米,我只啃玉米芯子。玩笑之后,大家又开始发泄,鬼哭狼嚎的歌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乱蹿,像尖叫的蝙蝠,呼啦啦地刺激着听觉神经。

记得小时候老师总教育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未来也是你们的”,可是临近大学毕业,在我周围的朋友身上,我却丝毫看不出他们所拥有的未来,他们如我一样,行走在命运的边缘,摸索着前进的方向,却总是跌倒。是生活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生活?我不得而知,希望时间能告诉我。

黑炭他们都忙着找工作,我也在家写小说,偶尔发一下呆,会想起贺昔,想起鲍帅,还有那些浩如烟海的诸多往事。

大哥总是给我打电话,我也总是给鲍帅写信。大哥没说要我去他公司的事,他知道我不会去;我也从不跟鲍帅讲鲍叔那次醉倒在街头差点被汽车撞死的事,我知道鲍帅不会难过。鲍帅恨他老子,他认为他老子是个废物,受点挫折就一蹶不振,完全不像个爷们儿。听老妈说鲍帅案子宣判后的第二天,鲍叔还在小餐馆的地板上烂醉如泥地躺着睡觉,鲍妈妈晕倒在家门口,是被邻居送到医院的。所以鲍帅的恨也是有的放矢,不是因为他老子的无能,而是恨他的自甘堕落。

我也是个堕落的人,可鲍帅并不恨我,看来被一个人恨也是要讲资格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一个人恨。如果恨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知道,否则就白恨了,因为他不会因此而痛苦。我恨很多人,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憋在心里。在梦里我无数次幻想着手刃仇人的快感。一刀下去,砍下无数个脑袋,脑袋们睁着眼睛看我,我也看他们,我吐他们一口浓痰,再飞起一脚,将脑袋们踢进茅坑。脑袋们叫,“我们要报仇!”我拍拍手,一笑,不理他们,心里升起一股快意——终于有人恨我了。

杀人的事只能想想,当不了真的,所以也就不能快意恩仇。我还是那样懦弱,在亲情友情爱情的漩涡里,我吐着泡泡,无力地挣扎,没有人来救我。大哥与我之间,是割不断的亲情,我和鲍帅之间,是带着亏欠的友情,大哥令我尊重,鲍帅使我内疚。我想偿还一些给他们,可我总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不像林原他们,可以嬉笑打骂,可以讽刺揶揄,对于深入骨髓的感情,永远不能赎还。感情与现实其实是两条平行线,永远笔直,永不相交。

我常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我所认识的人的名字,有时想起一个人,却许久想不起名字。那天我又想不起一个人的名字了,那个人我认识,我叫她小美,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偷看了她放在桌上的文件,签名的地方很优美地写着两个字——舒美。迅速抄下,却又飞快擦掉。不知为什么,想了解一个人的欲望在我心底翻滚,小美的神秘和古怪令我讨厌,同时也令我着迷,就像有毒的蘑菇,远远地捂着鼻子观望,又想上前探个究竟。再次写下两个字——舒美,觉得那两个字孤零零地站在纸上怪可怜的,就又在中间加了一个“尔”字,似乎很熟悉,想想是卫生巾,心里不由得乐了。难怪这女人总让我感到压抑,原来她本就是个霉星。

舒美真是人如其名,她果然是个霉星。那天下午我正在厕所拉屎,老妈打我手机,让我快去医院,我以为老头子出了事,吓得连屁股都没擦,提上裤子就准备往外冲。幸好老妈补充了一句,记得把小美的毛衣带上,天凉了。我气得暴跳,我还没拉完你急什么急!屎拉到一半被人打断的感觉,就像写文章被人打断思路一样,浑身不爽。我意犹未尽地擦干净屁股,手也没洗就到小美的房间找衣服,她的东西很整齐,没费半点工夫,我找到了她的毛衣。还是那种炫目的黑色,一种令我恐惧的颜色。我把小美的毛衣揉进一个塑料口袋,极不耐烦地往医院赶去。

小美躺在病床上,左腿上了石膏,脚脖子上缠着绷带,吊在支架上的小脚丫没穿袜子,褐色的指甲油在白炽灯光下熠熠地泛着鬼魅的颜色。我把毛衣拿给老妈后转身就要出门,老妈把我喝住,“你不会叫人啊?”我说我已经叫过你了,老妈指着床上的小美冲我使眼色。我看见小美白皙的面容枕在床头,似乎不是平日里那张死板得毫无生气的脸,有些柔弱,还有点楚楚动人的味道。刘小好说得对,小美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漂亮的女人不对我胃口,否则我可能会对小美热情些,可谁让她长那么漂亮。女人的漂亮其实是种罪过。

我望着小美,有点不知所措。她也望着我,似乎我是她眼中的王子,她在等我说那三个字。

我终于忍住了极大的恶心说出那三个字,“还好吗?”小美笑了笑,算是回答。得!我可算是还了她一个人情,她说我的小说很变态,我还问她好,似乎她赚了不少。

小美一直在医院住着,医生说这腿被汽车撞得够准,没伤着骨,没伤着肉,就把脚脖子拧了一个方向,估计得一两个月后才能下床。我幸灾乐祸地偷笑,这回再没人和我抢厕所了。

独自在家的感觉总是很好,老妈在医院照看小美,老头子没事儿就去街边看人下棋。我一个人在家,天气虽然有些转凉,但我还是喜欢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转悠。从书房到卧房,从厨房到卫生间,我晃动着肥硕的老二,走过来走过去,像笼子里的野兽,偶尔对着窗户外的风景咆哮两声,发泄一下精神的愤懑。小美住院后,大哥派了个大胡子的广东佬来接手她的工作。老头子对我旧话重提,让我去大哥的公司帮忙。我忍着巨大的愤怒回绝他——好话不说二遍!

那天一个编辑打来电话,问我的小说改得如何了,我说改好了,按你的吩咐加了若干段性事的情节,还把女主人公写死了。那个笑声像李莲英的老编对我说,改了就好,你再发给我,我给你申请书号。我说不必了,我都擦屁股用了,剩下点给了街边拾垃圾的老太婆。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响声,我想那老头摔电话的时候肯定把手给摔疼了。

家里能看的书都被我翻破了,当然,那些教科书不在此列,因为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书,最多算是写满字的卫生纸。实在闷得慌,就到处瞎逛。街上美女如云,看着养眼不说,还能抒发爱国情怀,不是有“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男人累弯腰”的说法吗。看美女眼累,腰不累,划算。可是我看美女大都不是带着欣赏的眼光,我老是想抓一坨狗屎,在那些妖艳的脸上抹上一把,然后逃之夭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变态。

无聊之中看见一则广告:电视台要招新闻记者,要求本科以上学历,有扎实的文笔功底。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找出那些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稿子,还有一大堆的报纸和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小说。我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报名,发现自己其实很早就喜欢做狗仔的,只是没看见这张广告前,没有想到罢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人家要本科以上学历,我似乎本科并没毕业。

我把做一名记者的想法向老妈和老头子作了汇报,老头子表示同意,他捋着胡子对我说,“记者是个好行当啊,能长许多见识。你去吧。”我说,“我也想去,可是我没毕业证啊,人家要本科生。”老妈把老头子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她知道老头子和宣传部的头儿们熟,只要他一句话,我就是小学没毕业,这事儿也能办成。老头子对老妈的求助置之不理,黑下一张老脸冲着老妈喊,“你说个屁啊,他自己把屁股弄脏了谁给他擦?”我摸了摸屁股,似乎很干净,看来是老头子的嘴巴太臭。

老头子虽然嘴上那样说,但我知道他会帮我。果然,第二天晚上老妈就嘱咐我说,“南南,晚上你陪你爸出去吃饭,记得打扮得成熟点。”我心里虽然老大的不情愿,但为了我梦寐以求的记者职业,晚上我还是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跟老头子去了红利来宾馆。

一帮人见老头子进门,全都唰的一下站得笔直,大家七嘴八舌地叫着老书记好。老头子威风八面地冲大家摆摆手,“我都退下来了,哪还是什么书记啊,叫我老苏!”有个肥得像冬瓜样的女人给老头子拉椅子,扶老头子坐下,那女人看样子正在更年期,说话的声音带着返春的嗲味,“老书记,你家公子可真帅啊,给你带媳妇回来了吧?”大伙都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你看小苏长得眉清目秀的,肯定不少女孩子追吧!我一听这话差点没去撞墙,当初贺昔还说我贼眉鼠眼来着,怎么到这儿就变眉清目秀了?人情的力量真他妈的大,武大郎到了这儿恐怕都会美得想跳脱衣舞。

我极不情愿地在老头子身边坐下,嘴上很甜地叫着叔叔阿姨,心里却想着猪猪阿狗,这称呼谐音,就当自己发错音吧。老头子着实谦虚了一番,但我估计他说那话的时候可能心里正想着狗屎什么的东西,因为我在他眼里就是狗屎,可能连狗屎都比不上。老头子说,“我这孩子不争气,不像他哥那样出色,只是得过全国大专辩论赛的一等奖,发表过一些小说,全是瞎猫逮耗子的事,让他给蒙住的。”一帮人大惊小怪地叫着,“小苏了不起啊,拿过全国冠军,啧啧!了不起!”我心里很不屑,那话好像是说我拿过冠军就不是人,而是个怪物似的。我对众男女假装纯情地羞涩一笑,学着贺昔说话时的腼腆样,我说,“叔叔阿姨们抬举我了,我那哪是什么正经事儿啊,都是业余爱好。”那个我以为月经不调的半老徐娘赶紧接过话头,“小苏谦虚了,跟你爸爸一样,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一帮人又都连声附和,“那是那是!老书记教子有方,教子有方嘛!”我在心里呸了一声,还教子有方呢?你们没见他打我时那德行,跟武松打虎差不了多少。

饭局很热闹,一帮人马屁拍得山摇地动,老头子坐在上首,很是重温了一把当年的英雄之勇。我无聊得想自慰,只是为了严格遵守与老头子缔结的《谅解备忘录》,我认真地履行着做儿子的职责,每逢喝酒,我都是一杯见底,一帮人直夸我海量。我也不寒碜,我说,“在叔叔阿姨们面前,晚辈只是沧海滴水,哪能比得上前辈们的海阔天空啊!”大家又是一阵唏嘘,说小苏真是个才子啊,随便开口都是文才飞扬满嘴学问,咱们真是无法跟现在的年轻人比喽!

酒足饭饱之后,就该说正事了。老头子欠了欠身子,咳嗽一声,“我有话要说,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呢,没什么优点,就是性格有点倔,不跟他大哥学好,倒是学人家做什么文章,这个我不支持他,也不反对。不过他现在临近毕业,跟我说想做点跟文字沾边的工作,我很支持,所以今天我把犬子带来认识认识几位叔叔阿姨,以后有机会好向老师们讨教,也算是了却他的心愿,烦请诸位劳心,以后多多点拨点拨我这不争气的东西。”老头子啰嗦了半天,左口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右口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好像真是他一个失误,从老妈的肚子里掏出来似的。我心里不以为然,但老头子的精明也的确让我佩服,官场上说话都是打哑谜,能不能领会就看你的智商了,智商高的人总是能捕风捉影,事半功倍,也就官运亨通,仕途无量。当然,这帮人都不笨,那个电视台的台长率先表态,“老书记言重了,小苏这样的人才哪还需要我们几个废物来点拨啊。正好,我那儿正招纳贤才,要是小苏瞧得起咱们电视台,就来我那委屈一下吧!”说完,那个老头儿笑眯眯地望着我,等我回答。老头子也假装温和地侧目看我,似乎征求我的意见。我没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有点意外,就这么容易搞定了,实在没劲。我点了点头说,“谢谢吴叔叔,我倒是愿意,就怕给你添麻烦呢!”那个台长姓吴,五十上下,估摸着也快退了,我想他这么殷勤地向老头子献媚,恐怕也是想搭上老头子这辆退居二线的老爷车的关系在退休之前突击一把吧。吴台长说,“不麻烦不麻烦,既然小苏愿意委屈下嫁,那我回去安排一下,你下周来电视台找我。”说完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接过来一看——吴成本!晕,居然有叫这名字的。吴成本——无成本,我心里念叨着,觉得这吴老头的老父亲也真够绝的,给自己儿子起这么一名字,这不咒他儿子发不了财嘛!

从来就没有酒桌子摆不平的事情,这话不知谁说的。可老头子一脸怒容,回家之后,又摔杯子又捶桌子,坐在沙发上对着老妈大声嚷嚷,“你现在满意了吧!你让我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豁出老脸求别人,现在事情办成了,可我以后还有脸见人吗?一世清名就让你们娘儿俩给毁了!”我蹲在厕所里排泄美味佳肴,却排不掉自己欠下的孽债。

一周之后,我拿着我大学里码的那些字去了电视台。吴台长见我进门,很是热情地对我说,“小苏快进来,这边坐。”屋里还有个人,胖胖的脸,胖胖的肚皮,那人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抽烟。吴台长给我介绍说,“这是新闻部的沙主任沙明新。”我赶快伸出右手,沙主任也站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摇个不停,“哎呀,早听吴台长说,老书记的二公子一表人才,今天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我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沙主任这才叫玉树临风呢!我这瘦不啦叽的样子走在大街上都怕城管抓我呢!”

“哈哈,小苏太幽默了!”吴台长夸奖了我一句。沙主任也接着说,“是啊!英雄出少年嘛!”我赶紧说,“二位老师真是寒碜死苏南了,我可不敢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啊!”

大家闲聊了几句之后,吴台长对沙主任说,“老沙,你看把小苏放你们新闻部怎么样?”沙主任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连声说,“好的好的,没问题!”我对沙主任说,“那以后就要沙主任多多关照了!”沙主任很客气地说,“哪里的话,小苏这样的人才,放我们那儿真是委屈你了。”我偷偷地一笑,心里琢磨着这位沙主任的肚子到底有多大,他老婆和他做爱不知道方便不呢。

有了吴台长的口谕,我很轻松就办完了人事手续,因为电视台现在属于事业单位,进人也不需通过人事局,一律实行招聘,所以只要里面有人,来个内应外合,混个无冕之王的记者是很容易的事。

沙主任叫我第二个月初就去上班,他让我找一个叫杨俊的记者,先跟着他跑跑采访,熟悉一下工作。

在家看了两周的影碟,好不容易盼来了第二个月的第一天,一大早我就满怀欣喜地奔电视台去了。老妈塞给我一颗煮鸡蛋,我没有拒绝,尽管我很讨厌吃煮鸡蛋。心情不错的时候,也能对恶心的东西视而不见了。

我推开新闻部的大门时,一屋子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抬头看看门牌,“新闻部”三个金黄色的大字分外醒目。没错,就是这里。我对大家笑了笑说,“我叫苏南,新来的,大家多关照!”

所有人又都把头埋了下去,房间里噼噼啪啪的打字声此起彼伏,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桌子上有一大堆杂乱的新闻稿,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字跟鸡爪子刨过的差不了多少,拉拉扯扯的像低年级小学生的字。我心想:这个家伙肯定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说不定满脸的大胡子。

一会儿沙主任走进了新闻部,身后跟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美女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沙主任径直走到我身边,我连忙站起来叫了声,“沙主任好!”沙主任笑眯眯地冲我点头,然后他拍了拍手,房间里十几个人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儿,木然地望着沙主任那圆圆的胖脸。沙主任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新闻部在此次公开招聘中择优选拔出来的苏南同志。”说完沙主任把我拉到他面前,我对大家笑了一下,算是行过见面礼。紧接着沙主任又指着那位长发美女对大家说,“这位是恭静同志,也是在这次招选中被我们录用的。”我偷偷看了眼那位女孩,那张无可挑剔的脸蛋儿白白的很是耐看。她对众人莞尔一笑,大方得体地说,“大家好,我叫恭静,以后大家叫我静子就行了。”我没想到这位女孩儿会这样落落大方,但我看她那样儿也不像什么平常百姓家飞出来的金凤凰,不知又是哪位高干家的千金小姐。沙主任接着说,“以后两位新人就和大家一起工作,希望老同志们要多帮助他们熟悉业务,要发扬团结一致的作风,把工作做好!”说完沙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鼓掌,只是那掌声疲疲塌塌的像阳痿的老二,显得好无生气。

沙主任身后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偷偷在笑,我知道他笑什么,沙主任刚刚说我和恭静是一对新人的时候我差点忍不住想笑。我看看沙主任背后的那个男人,他也正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