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非正式男人

世界上有一种距离叫疏远,虽然近在咫尺,却让原本相融的灵魂隔若天涯。理想固然伟大,有时候却也迈不过欲望的沟壑。

火车飞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窗外月色如水,晚风微热,我的心里却冷若寒冰。记得贺昔说过:一个人的衣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笑容,像穿过乌云的太阳,照亮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此刻的我,身心疲惫,面色如土,对父母的内疚和对前程的担忧早已令我无力展颜,又怎么能像太阳一样温暖我身边的人呢?

我像一颗忧郁的精子,在汹涌的浪潮中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只幸运的小蝌蚪,在生命的春天里创造一个美丽的奇迹。

刚一走出成都火车北站的大厅,我就看见黑炭和刘小好远远地朝我跑来,身后一个女人英姿飒爽地站在一辆黑色大奔旁边,那个女人年龄在二十四五左右,戴着墨镜,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显得干练十足。似乎她也是来迎接我的,不过我好像并不认识什么黑帮女老大,所以我心里有点害怕,看这架势就跟参加社团大哥的葬礼似的,当时我就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老头子翘辫子了?我上火车的时候还给老妈打过电话,老头子还在旁边吵吵着要回家啊!难道他老人家这么快就风云突变地撒手人寰了吗?

我问黑炭,“我爸怎么样了?”黑炭怨怨地看了我一眼说,“还好,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你哥接回家了。”

“我哥回来了?”我十分惊讶地问黑炭。我从小到大,不怕老爸老妈,惟独怕我大哥,毕竟他是我们家的模范人物,用我嫂子的话说那就是——你哥?他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儿子和丈夫!的确,我大哥从降生到现在似乎从来没做错过什么,十六岁上北大,二十岁留学剑桥,九七年回国,在上海短短几年的时间,现在已经是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从小就一直生活在他的光环之下,他对我也特严,把他惹急了他敢打我屁股。所以我一听黑炭说我大哥回来了,比听见我家老头子去世了还害怕。都说回家的感觉真好,可我那时候的感觉却一点儿都不好!

那个黑衣女人对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快点儿。我问黑炭,“那个女人是谁?”刘小好抢着回答我说,“那是你哥的女司机,好酷啊!”他说那话的时候嘴角差点儿没掉口水下来。我不屑地望了一眼那个女人,她看着我,面无表情,俨然一尊雕像!

上车的时候“雕像”为我打开车门,我平生第一次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但是并不好受,有点“戴着雨帽进庙门——冒充大头鬼”的味道。一路上“雕像”一言不发,黑炭和刘小好似乎也很沉默,一个看窗外,一个埋着头玩手机游戏。没人理我,我自己也觉得很无聊,本来就很压抑的心情在这种情形下更是苦不堪言,当时我多想黑炭和刘小好能骂我几句啊,哪怕只是稍微埋怨我几句也会让我心里觉得好受些。但是他们一直用沉默来对待我,让我更加觉得罪不可恕。因为,是我抛弃了他们——我的亲人,我的朋友。

终于回家了,老妈一见我失魂落魄的憔悴样就心疼得直掉眼泪。嫂子怕我难受,还玩笑着安慰我说,“你这光辉形象真够帅啊!把人家小美都吓得不敢上楼了。”

原来“雕像”有名字,她叫小美。

大哥听见我们的对话,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对我说,“苏南!你给我进来!”说完又进了书房。老妈摸摸我的头说,“好好和大哥说话,不许顶嘴,知道吗?”我点了点头,心里做好了接受一场暴风雨洗礼的准备。我望了望黑炭和刘小好,他俩在阳台上择菜,没注意到我求助的表情,我只好硬着头皮进了书房。

大哥对着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地敲着一行行令我眼花缭乱的英文,我勾着脑袋,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好半天大哥才忙完,他转过身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笑,用那只打过我屁股的手摸了摸我光光的脑袋。大哥说,“振作点好不好?我们苏家可没有孬种!”大哥对我的态度令我深感意外,原本以为他会骂我个狗血淋头,没想到今天却如此亲切。我被大哥的关爱感动了,我抬起头望着大哥那张充满沧桑的脸,心里百感交集,我想,我再也不能让大家失望了。

我和大哥谈了很久,我们一起回忆小时候挤在被窝里用脚相互取暖的情景,回忆我们一起为妈妈做生日蛋糕的情景,那些记忆深处里的手足之情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令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亲情的可贵。

我和大哥有说有笑的从书房里出来时,嫂子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俩,她似乎从未见我哥俩这样亲热过。我心里想,我和我哥比赛撒尿的时候你鼻涕都还横着流呢,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和大哥轻手轻脚地推开老爸卧室的门,我探着脑袋望了一眼,老头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嘴角的胡须随着轻轻的鼾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估计正做什么美梦吧。

老头子三天没理我,但我知道他只是放不下架子,他老人家干了一辈子的纪检工作,养成了不苟言笑的德行,我一个当儿子的做错事哪能让他给我赔笑脸。这三天里我努力帮老妈吃饭的同时,还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法子逗老头子高兴。我把小时候得的奖状拿出来挂在我卧室的床头,还把老头子当年写的“书法”用一个精美的画框装起来,陈列在书房的正墙之上,我一边对着他的杰作作研摩观瞻状,一边全神贯注地试着去临摹。老妈见我走出了退学的阴影,乐得成天哼着小曲儿在客厅和厨房里转来转去的,一会儿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一会儿又给老头子沏一杯浓香四溢的龙井茶,除了大哥和嫂子已经回上海之外,家里似乎一派祥和。

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老头子终于与我签订了“谅解备忘录”,我向老头子保证了三条。

一、不得无故离开居住所在地,如若有特殊情况须向老爸老妈请示,在得到家庭领导的批准之后方可离开。

二、不得无故夜不归宿,保证每晚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否则剥夺进家门的权利。

三、不得无故喝酒,陪老头子应酬除外,但必须在酒后行使做儿子的职责,为老爸打洗脚水。

老妈兴高采烈地为我和老爸的和解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并邀请我大学里的哥们儿列席。虽然才分开短短几天,但那晚上我们大家都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林原和大灰狼非常活跃,席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逗得老头子那张黝黑的老脸笑得灿烂如花,用刘小好的话说就是——你老爸差点把脸都笑烂了。

晚餐之后我和兄弟们在我家楼下的草坪上围坐一圈,我对他们细说着这几日里的辛酸故事。当然,我略去了与周屿的床戏那一部分,只是林原在听我讲到周屿的时候,嘿嘿地坏笑了几声,我知道他小子在笑什么,只是我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兄弟们见我重新振作了起来,都很为我高兴,一帮人七嘴八舌地骂着学校的为富不仁,赚了我们的钱不说,还将我们的锦绣前程毁得面目全非。似乎现在的大学生一个个都是愤青,丁丁猫说,“这所大学完全就是在磨灭我们的人性!”是啊!我们的青春原本激昂着满腔的热情,可是高墙上的天空却容不下我们灿烂的笑容,它将我们的凌云壮志扼杀在枯燥的学教之中,让我们无可适从地接受着成长的蹂躏。

黑炭一直没有说话,他是兄弟们中最寡言少语的一个,但在今晚大家都努力营造着一个快乐气氛的时候,他的沉默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终于,黑炭在大家都玩笑够了之后,问我,“你以后怎么打算?”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黑炭不适时宜的问题,有点手足无措。对于将来,其实我还没仔细想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绝对不会再回学校去了。这点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与其被关在笼子里临渊羡鱼,还不如到社会上接受一下生活的摧残,至少后者能让人在快意恩仇的同时,还能学到在社会中立足安身的本领。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商人,不是大哥那种靠出卖学识起家的海归派学子,而是中国遍地开花的暴发户那种。气氛顿时有点沉闷,我不想让大家难受,所以故作轻松地对大家说,“我以后就做个作家,等你们出名了专门给你们写传记,估计不能流芳百世也能大红大紫一下吧!”

“哎哟!未来的大作家,我们支持你,希望你也能像那个什么什么美的作家一样,让全中国的女人都为你高潮迭起!”大灰狼语不惊人誓不休,他一脸淫笑着躺在草坪上,撅起屁股作卖春状。大灰狼的打趣让大家又玩笑起来,林原脱下裤子,要我在他屁股上签名,说是以后要让我的女读者们因为我的大名都来舔他的小屁屁。大家胡乱地笑做一团。

那个傍晚,我们的笑脸映红了天边的晚霞,血红的云彩在天边张扬出青春的昂然。我们注定是枯涩的一代。从生理上的成熟走向心理上的成熟,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那醉人的晚霞一样,是血色的代价!

在家闭门思过的日子实在难受,过了一周,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决定去看鲍帅。

老妈告诉我说,鲍帅被关在四十公里外的五马坪劳改农场。在征得老头子的同意之后,我带着一大堆水果和两条玉溪去了五马坪劳改农场。

为了不让我那颗光头引起误会,我出门的时候戴了顶棒球帽。武警就是武警,一点没有派出所里小警察的市侩,并不问我是谁,只是查看了我的身份证和会客登记之后就对我放行了。一路上经过几处劳动工地,无数个彪形大汉对我手中的水果垂涎欲滴。有个一脸横肉的家伙趁看守不注意,丢下手中的麻袋,横眉怒眼地对我说,“我吃点儿!”吓得我撒腿就跑,一不小心落下两个橘子,滚出去老远,几个犯人恶虎扑食般抢在一块儿,那场面令人不寒而栗。

见到鲍帅的第一反应是他胖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问才知,原来是被人揍的。

“狱警也打人?”我对鲍帅的遭遇深表同情。

鲍帅显得很轻松,似乎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很平静地对我说,“是队长打的。”

队长殴打犯人,这还得了!我忿忿不平地要给老头子打电话,被鲍帅劝住了。鲍帅说,“不是那个队长,是另外一个队长。一个判了无期的劳改犯,他是我们队的老大,大家都叫他队长。”我听鲍帅说那话的时候怎么都感觉有点像在听故事,看来那些港片还是没白看,至少让我懂得了生活与艺术的真实性,从来都是惊人的一致。

“你去看过我妈没有?”鲍帅迫不及待地问我,我惭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鲍帅的眼睛。我没敢对鲍帅说我离家出走的事,我怕他骂我。鲍帅见我避而不答,黯然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我真他妈不是人!

“我被停学了。”我还是如实道出了我的苦衷。

鲍帅看了我一眼,神情很忧伤。

那种神情让我心痛,需要内疚的人是我,而不是鲍帅。

“是因为我的事吗?”鲍帅问我。

“不是,是因为补考。”鲍帅的问题令我更加惭愧,他明明是因为我才坐牢的,他却说是他的事。我无力的语气令气氛更加尴尬。我想,我无法用言语来安慰眼前的鲍帅。

离开五马坪劳改农场的时候,我除了把水果和香烟留给鲍帅外,还把身上的几百块钱全给了他,我说,这两条烟你给队长吧,这些钱你留着自己买烟抽。我怕他又挨打。

鲍帅感激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俩拥抱了一下,却被狱警一声喝令分开了。鲍帅说,“记得去看我妈!”我含着泪点点头,然后目送着他被狱警带回了号房。

回到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向老头子要钱,他先是不答应,后来在老妈的敦促之下,才发了两千大洋。我没想到老头子一下会这么大方,夜里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明天我给鲍妈妈买点什么呢?

我还没进鲍帅家的大门,就被鲍帅的老爸给轰了出来。鲍大叔凶神恶煞的样子像个杀猪的刀客,举着板砖从家门口一直追了我两条街,吓得我落荒而逃一口气没歇狂奔不止。汗水一直从背心流到裤裆,冰冰凉的像下河洗了个澡。跑了好一会儿,终于摆脱了鲍大叔的追杀,我躲在电线杆子下气喘吁吁地好半天还惊魂不定,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有空得练练长跑了,今天差点就成他鲍家的大饼肉馅儿了。”

鲍大叔是个粗人,属于那种一字都写不直的标准文盲,文革时不知让他怎么个鼓捣法,居然给混上了个革委会副主任的官儿,在那个动乱却不淫乱的年代着实风光了一把。文革结束后,鲍大叔也学人家下海折腾电器,恰好那会儿赶上改革开放前投机倒把的大好时机,他狠狠地淘了一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金子,没几年就发了。鲍叔胖了,走路有了风度,但就是人没气度。记得有次开家长会,都快散会的工夫了,鲍大叔手持扫帚从教室后排刷地站了起来。他一语惊人,“你个狗屎老师,我儿咋个还是最后一名?”当时全场鸦雀无声,鲍帅在窗外气得脸都绿了,老师见鲍叔那架势,吓得直接就奔了校长室。后来这事儿成了鲍帅学习的最大动力,说是再也不能让他老子在学校拿扫帚当大旗了。从此,鲍叔在我心里的印象就铁一般的烙下了——粗人一个!

如果说我和鲍帅的友谊开始于小时候一起偷窥女厕所的话,那么我家和鲍家的恩怨却是我和鲍帅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结下了。

小时候的鲍帅还没我高,每次翻墙都是我搭人梯他扮猴子。那次翻女厕所也不例外,我稳稳地在下面蹲着马步,他在上面看得两眼发直,那小子看上了瘾就不肯下来,我在下面熬不住了,一把将他摔了个狗吃屎,他一声尖叫,引来了女厕所里一群阿姨姐姐,于是,我和鲍帅就在众妇女同胞的押送下给送到了学校。后来的结果不言而喻,我俩从默默无闻的笨小孩一下便成了名声在外的大红人,我俩的大名那时响彻了半个城。因为我们偷看的女厕所可是市政府办公楼里的女厕所,没法不出名。不过那时候小,没受到什么处分,自然也就没觉得羞耻,加上脸皮又厚,还是照样上学迟到,放学满街瞎跑。可是自打我和鲍帅偷看女厕所被抓了现行之后,老爸就不准我和鲍帅一起玩儿了,老爸的原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咱们姓苏的人永远不跟他姓鲍的玩儿!”我那时不明白老爸说那话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个什么生什么的比喻很好玩,就对鲍帅说了,谁知鲍帅告诉我说他爸也对他说那话,叫他别跟我玩儿,还说什么“黑脸汉的儿子屁眼一样是黑的”什么的来着。我不懂什么叫黑脸汉,回家问老头子,老头子大发雷霆,抡起鸡毛掸子就给我扫了过来,老妈赶紧拦住,说老头子你在外面得罪了人拿孩子出什么气,老头子熄了火,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出门遛狗去了。老妈告诉我说,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跟鲍叔结下了梁子,那会儿鲍叔当着官,老爸是黑五类,鲍叔没少给老头子穿小鞋,而且给老头子起了一绰号——黑脸汉!难怪老头子会对鲍叔怀恨在心,原来他们早是冤家了。

鲍叔捣腾电器发了财之后,自个儿开了家商场,正赶上中国人大步流星奔小康的好年头,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资本越积越多,鲍叔就又开始学人家炒股。他做生意虽然是把好手,炒股票却是霉运当头,一路亏损。偏偏鲍叔又是个倔脾气,不肯服输,折腾了几年,赔了个精光,把商场给卖了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现在无事可做,成天在家饮酒作乐,追忆一下当年风光无限的日子,自我陶醉一把。

记得前年夏天,鲍叔在公园里遇见老头子,俩老头扎在人堆里看人家下象棋。人家玩家都没较上劲儿,他俩却在旁边吵红了眼,结果俩老头谁也不服谁,从年轻时的革命形势扯到WTO国际规则,从鲍家的家族历史扯到我们苏家的三亲六戚,半天没分出个输赢,弄得不欢而散不说,还新仇旧恨一并记在了心头,从此以后见面都绕道儿走,谁也不想见着谁。

老头儿们一旦犯倔就像个孩子,跟谁都能较上劲儿,而孩子一旦长大了,却什么都能包容。我和鲍帅依旧好得像亲兄弟,有钱就一起泡网吧,没钱就一起想办法弄钱,那些瞒着俩老头的友谊让我们很快乐,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快感,这种快感一直持续到我们上大学分开后。因为空间的距离,我们才有一些疏远,但我们彼此都当对方是儿时最好的伙伴,不管将来会怎样,我们一直不会背叛。

鲍家小院儿是鲍叔当年辉煌的惟一见证,虽然早被林立的高楼掩埋在城市的森林中,但那不俗的气派和独门独户的院墙有点儿像北京的四合院,给人庄重的感觉。我在鲍家门口徘徊了老半天,心想怎么才能引开鲍叔,来个调虎离山,好混进去看看鲍妈妈。虽然鲍叔因为我家老头子的缘故,恨屋及乌,外加鲍帅的落难又是因我而起,所以他会对我恨之入骨;但我知道,鲍妈妈可是喜欢我的,就跟我妈喜欢鲍帅一样,小时候她们没少背着俩老头给我们钱买漫画书看。而且鲍妈妈每次给鲍帅买好吃的,总不忘了嘱咐鲍帅上学的时候给我捎一份儿。母亲就是那样,她们永远都是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孩子的伙伴儿,在她们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

回忆起鲍妈妈的慈祥,我心里酸酸的。我想,无论如何要进去看看鲍妈妈,哪怕被鲍叔打破头,我也得进去。

我打通林原的电话,要他速速带两个美女来救急。林原问我在哪家宾馆多少号房?我说房你个脑袋,老子在大街上,人民南路鳄鱼天使雕像那儿,我要你带俩小妹妹来演一出戏。林原狂笑,问我什么时候改行做导演了?我说你丫少给老子贫嘴,立马把人给我押来,晚上请你喝“猫尿”!林原领过军命,挂电话的时候不忘揶揄我一句,我马上去“温纱宫”给你拉一车小姐来,随你挑!

林原果真拉了一车小姐来,不过是摩托车,那小子骑了辆小木兰载着俩小姑娘风尘仆仆地赶来。林原取下头盔对我说,“老大,按你的吩咐,咱们院艺术团的大明星,你给安排角色吧!”我嘴里啃着冰激凌,含糊地瞅了眼那两个小丫头,一个像苹果,一个像香蕉,都是发育严重失衡的那种,这样的妹妹在街边一抓一大把,就是拍电影,充其量也就是演个小配角儿的那种。不过这样的长相却正合我意,不漂亮也不丑,普通的演员才是最好的演员。我把接下来要上演的剧情简单给两位小妹妹作了一下介绍,然后发给她俩一人一张四人头的票子。我说,“别演砸了,弄好了晚上我再请二位宵夜。”两位小妹见我出手大方,答应得极其爽快,说一定认真贯彻执行我的方针政策。我大笑,心想,有钱的感觉真他妈的爽!

我和林原躲在鲍家对面的小商店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静观事情的变化。

两位小妹按我的指示一前一后敲开了鲍帅家的大门,远远看见鲍叔似乎很不乐意的样子,但还是将两位小姑娘引进了家门。我和林原击掌一笑。大功告成。

过了一会儿,鲍叔和两个小妹妹出来了。鲍叔穿了件黑色的西服,戴一副硕大的墨镜,大热天的他那身打扮让人觉得像个蹩脚的黑社会老大,实在是憨态可掬。看着鲍叔和俩小妹走远之后,我赶紧溜进了他们家门,让林原在外面把风。

其实我这出戏演得非常简单,就是让两位小妹妹冒充鲍帅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她们专程从成都赶来鲍帅家了解情况,并代表同学和学校慰问一下鲍大叔和鲍大妈。所以两位小妹妹就理所当然地以和鲍叔谈谈鲍帅的学籍事宜为由把鲍叔骗出了门。这把戏明眼人一下就能看穿,但糊弄一下鲍大叔还是没问题的。我想以后我要是找不着工作,就去当骗子。上次骗卿宴用的是这把戏,这次骗鲍叔用这招还是再试不爽。想想真是有意思,其实每个人生来就是骗子,只是高尚的人骗钱财,卑鄙的人骗感情罢了。我就是卑鄙的那种,我骗不到钱财,所以只好欺骗别人的感情。

鲍妈妈见到我,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她把我引进客厅后,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看了我好半天,看着看着,鲍妈妈就开始老泪纵横。我心里难受,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水,让她休息会儿。她的身体跟我家老头子差不多,一个高血压,一个心脏病,最怕的就是情绪激动。

我想说对不起,鲍妈妈摇摇头,止住了我到嘴边的话,她抚摸着我的头,饱含深情地望着我。鲍妈妈说,“小帅走到今天,都是我给惯的,他从小就调皮,注定了迟早要走上歪路,大妈不会怪你的。”鲍妈妈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我心痛,我知道她心里隐忍着巨大的痛楚。面对这样一位曾给过我母亲般温暖的女人,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这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轻轻地给鲍妈妈捶背,给她讲儿时吃她做的包子,那些幸福的回忆让鲍妈妈觉得宽慰,她对我说,“小帅算是完了,但大妈希望你要多关心关心他,否则他会自暴自弃的。”我背着鲍妈妈偷偷抹了一把泪,我说,“大妈你放心,他永远都是我哥们儿。”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妈你在我眼里就是我的母亲,可我说不出口。鲍妈妈说,“不只是哥们儿,我希望你们是兄弟,像亲兄弟一样,好吗?”我含着泪点点头,我想,怎么天下的好母亲都要受到伤害,却偏偏又要被我遇上?或许是我的错,或许是我的幸福。如果遇见一位好母亲一定要给她们造成伤害,那我情愿自己是个孤儿。

和鲍妈妈聊了一会儿,我给她讲我去看了鲍帅,但没说鲍帅挨揍的事。鲍妈妈听着听着又开始落泪,我没办法安慰她老人家,我的愧疚只有用自我谴责来表达,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我觉得自己特别窝囊。

我的电话响了一声,又断了。我知道那是林原给我的信号,他告诉我鲍叔回来了。我匆匆与鲍妈妈作别,走的时候悄悄把一千块钱压在了茶几的果盘下。我知道如果我当面给鲍妈妈她一定不会收下,她爱面子,跟我家老头子一样。

从鲍家小院儿出来后,没过五分钟,鲍叔就急匆匆地回家了,我和林原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家门。我忽然发现他的步履有些许蹒跚,鲍叔老了,我想。

两个小妹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那什么同学的老爸啊,整个一大傻帽儿,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心里正难受,一听这话不由怒火中烧,我说你两个乌鸦嘴都给我闭上。两个小妹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又望望林原,一脸的委屈。林原无奈地耸耸肩,他推了我一把说,“别对人家小姑娘那么凶嘛,走!喝一杯去!”

下午的阳光总是很懒散,照得人软绵绵的,在林原的怂恿下,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一个叫欢乐时光的音吧。我不大喜欢那种温情的地方,我喜欢黑暗,潮湿,没有阳光,没有音乐,就像地狱里的舞会,只有丑陋的面孔,没有虚伪的妩媚。每个人都是丑陋的,尽管我一直高尚地活着,其实我骨子里很下贱。

选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包间,要了两扎冰镇啤酒,大家围坐一圈,似乎这就叫做约会。谁

他妈说过生命的价值就是在这种无聊的聚合中慢慢萎谢的。我也知道它的无趣,可我无力自拔,在这个循环的游戏中,我不住地挣扎着。

林原还是一如既往地兴致盎然,准确点说是性趣昂然,那家伙又使出他的看家本领,见着美女就灌迷魂汤。没几分钟的工夫,那俩小丫头就被灌晕乎了,苹果和香蕉都涨红了脸,青春的面容变得春光无限。我无聊地看着他们摇色子做游戏,心里隐约响起贺昔那熟悉的声音,不觉有点难受。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耳畔响着他们的欢笑声,我却在心里唱着任贤齐的《很受伤》,我想,我真的受伤了。

林原见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郁郁寡欢地发愣,就拉我起来一块儿玩,我强打了一下精神,迎着两位小妹妹的笑脸回敬了一个苦笑。在那个长得像香蕉样的小妹的提议下,我们四人玩起了猜词游戏,输了的就罚酒一杯。第一个出谜的是林原,由另外一个小妹——就是那个长得像苹果的胖小妹来猜。林原点燃一支香烟,眼珠一转,鬼主意就上来了,他的谜语是猜一个成语。林原嬉笑着说,“闺女,你听好了,十一本书,打一个成语!”苹果小妹冥思苦想了半天,又挠头又搓手的,还是想不出答案,她无奈地摇头,一脸无知的表情,端起杯子,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苹果小妹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泡沫,很不服气地对林原说,“揭谜!”林原诡笑一下,“谜底很简单,十一本书嘛。书就是book,连起来就是book11,读作不可思议!你的明白的干活?”两位小妹直呼上当,说林原耍赖。我心里暗自发笑,就林原那几手,我再熟悉不过了,不过这两个小丫头的智商,也就只有被林原俘掠芳心的份儿。接下来轮到我,由那位香蕉小妹出题,我来猜。小姑娘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枝红杏出墙来!猜一个四字词语!”这个香蕉小妹也真笨得出奇,这种题目居然让我来猜?大学四年别的没学到,但这些乱七八糟的荤段子啊烂谜语什么的,咱可是博采众家之长,集百千智慧于一身的高级知识分子。我深吸了一口烟,不假思索地回答,“改革开放!”香蕉小妹伸了伸舌头,竖起大拇指说,“厉害!厉害!”然后她也喝了一大杯扎啤。轮到我了,我想了一下说,“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猫和狗等动物都在气喘吁吁地喘着大气,只有羊在草坪上吃草,猜一个四字成语。”香蕉妹涨红着小脸思索了半天,林原看得发笑,在旁边揉着肚子乐不可支,苹果小妹也在一旁支着腮帮子作沉思状。看见两位小姑娘可爱的神情我都不觉有点开心了。看来林原那家伙是处心积虑的逗我开心呢!在忧伤的日子里,有朋友的感觉真的很好。

两位小妹妹经过一番共同的努力,还是没法解谜,只好认输,这次俩人一起分享了一大杯啤酒。她们向我请教谜底的时候,林原迫不及待地宣布了答案——羊没吐气,就是扬眉吐气!包间里一阵大笑,快乐的气氛一下弥漫开来,我灰暗的心情也在这无聊的游戏中慢慢灿烂起来。年轻总是容易忘记伤痛,受伤的时候很脆弱,快乐却又总是来得很容易,或许这就是成熟与幼稚的区别。

在一阵欢歌笑语中不知不觉已日近黄昏,林原提议去吃火锅,我推辞了,两位小妹妹也兴高采烈地吵吵着要我去,我说我现在正接受家庭劳动改造,得回家刷碗去,咱们改日再聚吧。林原有些失望,我拍拍他的肩膀,贴着他耳朵悄悄耳语,“你小子今晚玩双飞得了,不过省着点儿,当心回家小花同志查你的‘小精库’!那可是你的最高领导啊!”林原骄傲地仰起头,“什么小花小白的?我可是会走路的性超人,就她那两下子能难得了我吗?”我顿时无语,赶紧与两位小妹妹道别,出门打了辆车,直接回家去了。

家里还是一派祥和,老头子坐在沙发上看地方新闻,厨房里飘来炖鸡的清香味,不过老妈似乎在和谁嘀咕着什么,不时传来一阵笑声。家里来客人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