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非正式男人

我一直思索着我该去到哪里,任何地方,只要远离。作为一名逃兵其实远远不用考虑许多,但我仍然牵挂,牵挂着家人,还有命运未卜的鲍帅。

没有勇气归家,我只好住在城市的小旅馆里。临街的窗户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斗,这令我感觉安全,我仍然在星光可以照亮的地方,那些明亮的星儿是我的寄托,它们会把我的思念带给家人,遥遥地为我送上一份平安的祝福。

手机在响,不用看,一定是家里来电。我没有接,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跳跃闪烁,手中的手机被我的掌心捏得快要破碎。狠狠心,关上电话,切断与这座城市所有的联系,割断对这座城市所有的牵挂,我将抛下一大堆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悄悄地离别。徐志摩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没有徐君那样大度的气节,也没有那样浪漫的情怀;我只是个鸡肠小肚的男生,我有我的爱恨和痛楚,带着幽怨和牵挂,我正伤心的作别我的故土。

离别之前,我还有一桩未了之事,我必须等到鲍帅的案子有了终果,才能安心离去。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第二天我去公安局看鲍帅,去的路上我想探听一下卿宴此刻的下落,她起诉鲍帅之后我就一直打不通她手机,我知道她在躲我。我再次打她的手机,希望她能听我的解释,我还是想说服她。贺昔走后,我没办法通过贺昔来劝服卿宴,我只有与卿宴正面交谈,但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手机里还是那句冰冷的谦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暂停使用。”

我又打贺昔的手机,结果如出一辙,“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自嘲地一笑,对自己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不想和你通话。”我知道受伤的女人都是脆弱的动物,她们无助的可怜只有让她们选择逃避。曾经我以为伤害过我的女人却都因我而伤,她们躲着我,在我找不到的地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到了公安局,还是那位老警察接待的我,他一脸和气地对我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受害人和犯罪嫌疑人的证词都证明此案与你无关。但是对于那天你信口胡说要杀了受害人的话,我们还是要严肃地批评你,刑事案件可不能开玩笑啊,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低下头,对老警察说:“我可以见见鲍帅吗?”

老警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这个恐怕不行,现在我们已经将案件移交到了检察机关,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准备塞给他,我说,“十分钟!”

老警察一只大手很霸气地当空一横,神情一脸严肃,他很惋惜地对我叹了一口气,“你们这帮孩子怎么都学成了这样!”他对我手里的人民币视若无睹,但还是转身带我往外走,路上他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面对这样一位正直的人民警察,我不免羞愧难当,我带着敬佩的神情跟他上了警车。不一会儿,警车驶到了看守所,老警察轻车熟路,领着我办了几道手续,然后我被一个武警领进一间小房间。一张凳子,一部电话,一扇玻璃隔墙,我在这端,鲍帅在那端。我心里闪过电视里常见的会见犯人时的情景,没想到这样的遭遇竟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鲍帅坐在我的对面,中间隔着一道玻璃,我看见他的腿不停地哆嗦。我抓起电话,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用怎样的话语来安慰鲍帅。过了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对鲍帅说:“我对不起你,兄弟。”

鲍帅苦笑,却并不回答。

我又问鲍帅:“害怕吗?”

鲍帅点头,又摇头。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样措辞。

鲍帅突然对我说:“我妈有心脏病。”

我再也忍不住难过,趴在玻璃墙上号啕大哭,呜咽着对鲍帅说:“你告诉我你有信心,好不好?”

鲍帅放下电话,将手心放在玻璃上,贴着我的脸说,“我妈就靠你了。”

我望着鲍帅,“我一定让你妈等你出来。”鲍帅摇了摇头,又努力地点点头,我看见他红肿的双眼里蘸满了泪水。

鲍帅被武警带走的时候转身对我比了一个V型的手势,我知道那一刻,他把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依恋都托付给了我。我默默地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想起高中的时候和鲍帅同桌,他曾问我,“你要是中了五百万,会怎么用?”我说,“一半给爸妈,一半给自己。”他笑我贪得无厌。我说,“那你怎么用?”他说,“一半给父母,一半给朋友。”

“父母!朋友!父母!朋友!”我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若有所思地出了看守所。

鲍帅的案子将在三日之后宣判,我留了下来,我要在法庭上见到卿宴。愧疚、愤怒、过去和现在,所有的纠葛我都必须和她当面澄清,这是我惟一的选择。既然伤害在所难免,那就必须用一种妥协的方式来结束一切,我将了断与这个女人之间的所有恩怨,虽然为时过晚,但我必须作最后的补偿,既是对自己良心的安抚,也是对贺昔与鲍帅的告慰。

我还是住在那间夜晚里看得见漫天星斗的旅馆里,爸妈一定找了我许久,他们应该早已

从黑炭那里得到我两天前就已经离开学校的消息。不知爸妈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已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等着我回家?也不知贺昔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独自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悄然哭泣?我不忍细想,我怕我会忽然失去勇气,会转身回家扑进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

手机依然关闭,没有人知道我的所在,我在夜色里回忆往事,忆起与贺昔月下漫步于大渡河畔的情景。那时候贺昔与我如胶似漆地恋着彼此,我深信那样的两个人的世界可以直到永远。

虽然后来卿宴说,贺昔根本未曾对我动情,但我不相信那会是自己的错觉,我真切地感受到爱情的甜美。每每河风吹拂的时候,贺昔会将小脑袋躲进我的衬衣,她温暖的呼吸在我的胸口轻轻扫过,那种微妙的感觉如沐春风,会令我心生惬意。

记得有一次与贺昔骑着单车去逛岷江大桥,回来的路上她坐在车杆上不停地调皮,沿途的春色美不胜收,贺昔欢呼雀跃地在我怀里蠕动着,欢快地唱歌,“你不要这样的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这时候我会一边骑车,一边小心地俯身在贺昔的额头送上一个轻吻。那时的甜蜜是任何收获都无法比拟的幸福,因为爱情,总是年轻最大的收成。我小心地播种,小心地耕耘,我的爱情在自足中幻化,成为一道风景,写在我成长的路上。

黑炭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你见过断线的风筝吗?”我说我见过,风筝断线后摇曳着远去,放风筝的人会很失落。黑炭说,“你现在就在放风筝。”我不喜欢黑炭这句话,因为我自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稳固的,是天下最平实而又最伟大的爱情,我握着的风筝是贺昔,她是我的天使,她只在我的手里迎风轻舞,从来都未曾高飞,所以她不会离我远去。

黑炭像个先知,他预言了我爱情的惨痛失败,我手里的风筝终于禁不住风的诱惑,她飞走了。与贺昔分手的时候,我想起了黑炭这句话,“你见过断线的风筝吗?”我见过,但未曾经历,贺昔让我经历了一次,爱情真的就像放风筝,放飞的时候满心欢悦,风筝断线的时候却只有独自神伤。

思绪慢慢地薄弱,睡意来袭,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我等待着鲍帅的案件开庭,内心充满焦急,时间却似乎过得很慢,手表上的分针总是不肯向前。我无聊地看着那根小小的铁针慢慢地改变朝向,大脑一片空白。

下午我跑到河边去晒太阳。毒辣的烈日下有几个壮汉在大渡河里漂流,他们赤裸着身子,只在腰间缠一跟布带,遮住那惟一的一点羞涩。潮汛还未到来,河中的卵石积成一座小岛,我想起毛主席冬游大渡河时的壮举,心里涌起一阵澎湃,突然间我就决定下河洗个澡。我想被那浑浊的河水包围,浸没,甚至吞噬。但我的身子却没往下沉,我浮在水面上,轻飘飘的,像在天堂的彩云间徜徉。我划动河水,想游到对岸的小岛上,河水很急,我四肢的力道被急流轻轻化解,我被冲向了下游。

在那些漂游的人后面,我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超过了他们,因为我在急流的中心,他们只是在沿河的边缘,那里河水的流速远没有河中心这般湍急。我失去了控制,心里感到一阵恐慌。下游是一个漩涡,就在大佛的脚下,离我只有一千多米远,那里的漩涡可以吞下一只渔船,平日里观光的游船都要避开那个大漩涡,因为水下的暗礁足以让任何坚物化为粉碎。

我开始挣扎,不住地挣扎。我要游到岸边去,但是河水像风暴,席卷而来,裹挟着泥沙的力道,让我的力量变得渺小。我像条泥鳅,左右扑腾,脑袋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又迎上一个恶浪,我开始感到绝望。我想呼救,可声音在浪涛的怒吼中只是一只小虫的呻吟,没人能够听见。

我像瀑布,我像飞蛾,生命的流速直泻千里,死神在对我微笑,他敞开胸怀,在水色中恭候,等我去落脚安身。

我在抗拒,我在挣扎,时光的荏苒不可倒流,欲念在无形倒转,他空灵一笑,在脑海里闪现,让我被本能颠覆。

我渴望死亡,我又惧怕死亡,心里有面矛盾的锣鼓在左右敲响,发出不同的声音。

漩涡越来越近,我已经感觉到它在水底咆哮时的愤怒,带着强大的力量,要将靠近它的一切吸入五脏。

终于有人发现了河心里那个时起时没的小影,救生快艇飞快地向我冲刺过来,救生队员在船舷上弓着身躯,做着跳水的准备。我心里感激着面前巍峨的大佛,它面带慈笑,在那里静坐千年,它不忍脚下任何生灵的磨难。或许是它冥冥中发出号令,让死神将我拒之门外。

我被救上了河岸,肚子里被灌满了淤水,想要呼吸,却有千万颗泥沙在我的嗓眼堵塞,我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气。救护车呼啸而行,将我飞速送往医院。

医院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身旁一大堆人,白色的衣服,他们围着我,不断地忙碌。有人给我打了一针,不记得是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因为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我便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老妈和嫂子,她们在我床边。老妈双眼红肿,似乎哭过许久。嫂子静站在老妈的身旁,望着我床头的盐水瓶出神。或许她在心里想着什么,与我有关,还是仅仅因为那只透明的玻璃瓶让她浮想联翩,她的神情让我看不出心底的颜色,是悲伤,还是平静,我不得而知。

老妈发现我醒来,一下惊叫起来,她喃喃着对我低语,“我的好孩子,你吓死妈妈了。

”老妈抱住我的头,又开始哭泣。她的怀抱依旧是那样温暖,让我再次忆起小时候躺在她怀里流泪时的感觉,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嫂子用一种鼓励的微笑望着我,那是一种原谅与关怀,没有指责,也没有安抚,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以表达她的内心。

我微弱地呻吟,医生给我洗过胃,口腔里残留着一股难闻的药味。我想说话,却感觉声带沙哑,还有一丝麻木。

老头子推门进来,他见我已苏醒,脸上的神情微微舒展,却忽又换作严厉。他走到我床边,拍拍老妈的肩膀,将趴在床上的老妈扶起。我望着老头子,心里充满愧疚,他的严厉是我不能抗拒的温暖,从小到大,他一直用这种严厉的温暖关怀着我,虽然别样,却令我感激。

除了大哥,家人都在我身旁,近近的距离让亲情伸手可及,但他们似乎都没有一丝怨言,对于我失学的事情也只字未提。

我又沉沉地睡了一会儿,直到天黑,我才又醒来。嫂子给我办理完出院手续,老头子驾着车在门外等候,我被家人接回了家。

房间依然干净整洁,看得出老妈回来后曾认真地为我打扫。嫂子做了丰盛的晚餐,我依然没有胃口,勉强吃下一点东西,向家人道过晚安,我就进房睡觉去了。昏睡中隐约听见老妈和老头子在争吵,老妈埋怨老头子对我关心不够。老头子的声音很大,和着电视机里喧哗的音乐,他做着辩解。老头子说,“我要怎么教育他?要我搬去和他一起住学校,每天盯着他么?”嫂子劝下二位老人,然后我听见老头子愤愤的摔门声,他出门去了。

我侧了一下身,让耳朵贴在枕头上。我心里难受,如果没有我的滋事,老妈和老头子就不会争吵,至少不会时常因我而拌嘴。我是他们的累赘,我深知这点。

深夜里有飞机从天空飞过,巨大的轰鸣声从几千米的高空传下来,异常壮烈。我闭着眼睛,感觉着那只庞大的金属飞鸟远去时的呻吟,那是一种伤逝的悲鸣,让我不由自主就想随它而去,去云端漫步,去夜色中流浪。我还是决定出走,而且更加坚决。

鲍帅的案子终于开庭审理。

嫂子已经回了上海,老头子出门散步去了,我与老妈说我要去旁听,老妈很担忧地看我,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失落。老妈同意我去,但她嘱咐我早些回家,我默默点头,算是应允。只是出门的时候我悄悄带走了我的背包,包里是我头晚就打理好的行装。老妈在整理沙发上散落的杂志,她没注意到我手里偷捏着的背包。出门的时候我感到脚步格外沉重,我将在听完鲍帅的审理后离开这座城市,或许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从家门迈出。

在法庭上我见到了鲍帅和鲍妈,也终于见到了卿宴。鲍帅神情沮丧地站在被告席上,卿宴坐在证人席那里,鲍妈独自坐在旁听席的一角,我和鲍妈的距离有些远,中间隔着好些人。我远远地向卿宴望去,她也怔怔地看着我,眼里充满敌视。

整个审理过程繁琐而乏味,律师的辩护无足轻重,只是按部就班地照程序办事,与我想像中的法庭辩论相去甚远。法院给鲍帅指定的辩护律师是一位中年男子。由于鲍帅对强奸卿宴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所以律师给鲍帅作的是罪轻辩护,而不是无罪辩护;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罪轻辩护只能从犯罪主观恶性和犯罪手段上为犯罪嫌疑人举证从轻量刑的情节,所以律师的辩护很少,不像港剧中的律师那样可以滔滔不绝地煽情。不过法庭还是得按程序审理,由于是一审,所要列举的证据也比较多,过程就相当的缓慢。

终于轮到卿宴陈述证词,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吊着水桶,不知她口中会道出怎样一番黑白颠倒的谎言来。

事实证明法庭的威严还是足以震倒每一位活在它约束之下的人们,卿宴并没有撒谎。卿宴的证词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是,“我谨保证我以下的发言真实可靠,并愿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法律责任。”第二句是,“我向法庭提供的书面证词一切属实,对于控方律师的控诉无反对意见。”第三句是,“我的发言完毕,谢谢法官,谢谢陪审员。”

卿宴的话让我很是失望,原本想从她口中听到事发经过的详细表述,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轻松地一语带过。

法官庄严宣判时,全场都恭敬地起立。但有一个人没站起来,那个人是鲍妈,她已经晕倒在地上了。我看见女庭警搀扶着鲍妈出去的时候,鲍帅哭泣着望着自己的母亲。

法官的声音很高昂,像教堂里的神父,但我的耳朵里只清楚地听见最后一句话,“犯罪嫌疑人鲍帅强奸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我知道鲍帅会被判刑,但我没想到是四年,后来查阅刑法才知道,这个量刑在强奸罪中已经算是较轻的了。

鲍帅被带了下去,我没有与他说话的机会,全场离席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卿宴的歹毒。等我回过神来寻找鲍帅的时候,已经觅不到他的身影,也不见了卿宴,法庭里只有法官和陪审员还在整理案宗,观众也已陆续离去。

我飞奔出门,卿宴正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比我更急着离开这里。我想追上去,却看见鲍妈在我身后,她被一位好心妇女搀着,跌跌晃晃地下着楼梯。

我要送鲍妈去医院,她执意不肯,我只得将她送回家。鲍妈不让我进屋,说是怕我沾染上晦气。我探身往小院里张望了一会,屋里似乎有人,那个人一定是鲍叔。说老实话,我怕见鲍叔,每次见到他,他都拿眼横我,从小他就不喜欢我,就跟我爸不喜欢鲍帅一样。他不让我和鲍帅玩儿。

鲍妈进门的时候回头望我,没有笑容,苦涩的表情像我老妈。我向鲍妈挥手,那意思是

祝好,可鲍妈却对我摇头,眼里滚着一股母爱的温柔。我知道她心里很苦,但她没有怨我,这令我不安。鲍妈进门后,我在鲍家小院的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狠下心,黯然离去。

我径直去了火车站,所有的依恋都已了断,我该走了。

出租车经过家门,我看见阳台上挂着我的衣服,还有老头子肥大的内裤,一根常青藤将枝头伸到了我房间窗户的下沿,努力地做着攀崖状。我曾经割断过它的经脉,以阻止它无休止的生长,因为我不喜欢那种被阻挡了视线的观景,我的阳台是我发呆时的乐园,那里除了我的眼睛,容不下任何东西的生长。那根青色的藤条勾起了我的记忆。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候我还很小,老头子也还是那个威风的书记,老哥也还在北大上学,家里的阳台是我独自玩耍时的小天地。我在阳台上玩着玻璃弹珠,老妈坐在阳台上织毛衣,弹珠被我从左弹到右,又从右弹到左,我就那样无聊地玩着我的游戏,却一下不小心,弹珠从阳台的花栏处飞了出去,我看见我心爱的弹珠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进楼下的草丛。我下楼去寻我的玩物,却怎么也寻不到,我躺在地上大哭。老妈下楼安慰我,说丢了再买新的。我不听,我就要我以前的那颗弹珠,那是我玩了大半年的心爱之物。后来老妈几乎将草坪翻了个遍,终于将我那颗黑色的玻璃弹珠找到,我破涕为笑地从老妈手里接过弹珠时,老妈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了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南南,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恋旧的人。”

我心底再次闪过那个夏日的午后,老妈的笑脸格外的清晰。老妈说得没错,我是个恋旧的人。

你说爱看夕阳其实你在撒谎要我依偎身旁和你一起飞翔七月的霞光分外艳丽,落日的余晖洒满站台。我踌躇在车站的月台上,想起贺昔以前写给我的诗,心中怅然若失,即将离别,却不知何去何从。脑中还在闪现鲍帅被庭警带下法庭时的镜头,还有我在大渡河里逼近死亡时的场面,我相信人的生命是有两次的,一次是在诞生的时候开始,一次是在成熟的那一刻开始;我开始了我第二次的生命,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

在火车上我整整发了一天一夜的呆,脑子里少有的空白,只是恍惚中听见远远的有个声音在叫我,“苏南,你在哪里?”像母亲的声音,像父亲的声音,又似乎是黑炭和刘小好他们,听不真切,但我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火车咆哮着向前飞驰,身后的力量终于敌不过空间的拉锯,渐渐薄弱,渐渐远去。

火车终于到站了。武汉,一座躁动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武汉,或许是在火车站的发车表上看到那排在第一个位置的城市是武汉,又或许是我根本就没做打算,只是盲目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所谓的终点。

摸摸口袋,只剩下三百多块,这时候除非买彩票能中五百万,否则我绝难支撑下去。虽然孤苦伶仃身处异乡,仍然掩饰不住陌生的兴奋。只是这种兴奋与愁苦交织在一起,乱乱的,难以言状。

我孤独地徘徊在街头,掐着指头算了十分钟,终于想起在武汉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她叫周屿,是黄大野的前女友,而黄大野又是我对面寝室的同学。我印象中的周屿是位极富才情的美丽女子,是那种温柔得可以化作泉水的清新佳人。

我想起在成都遇见周屿时的情景,那时她依偎在黄大野的身旁,快乐得像只小鸟。周屿是学美术的,她到成都来领奖,她的作品《木兰从军图》得了全国大学生美术作品大赛的一等奖,她在黄大野的陪同下来成都参加颁奖典礼。

遇见周屿和黄大野时,我正在西南书城的书架间寻找着梭罗的那本《瓦尔登湖》。黄大野大声叫我,我转过头,看见黄大野与一位清新脱俗的女孩,那个女孩正是周屿。黄大野给我介绍周屿时,我看见周屿手里捏着一本书,便问她看过没?周屿说在网上看过,觉得太好,专门买来珍藏。我笑着点头,我说是值得珍藏。黄大野却立即对周屿说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我。然后周屿很惊讶地大叫,崇拜不已地向我请教书中那些美丽的情节是如何构思的。我慢慢地向她讲述,从西南书城一直到麦当劳,我和周屿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知音,我们聊得甚是投缘。

晚上我与黄大野和周屿一起共进晚餐,然后我们下榻在同一家宾馆,我住七楼,黄大野和周屿住八楼。十二点的时候黄大野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给他买小雨伞,说是下午忘记了,此刻出门又不方便,托我代劳一下。那时我正与贺昔恋爱,只是因为参加省里一个竞赛才独自来到成都,心中也正挂念着贺昔,所以对于黄大野的托请也没作回绝,我理解年少夫妻的生活,他们与我一样,体内有太多的激情需要宣泄。

虽说我与周屿的关系似乎隔得有点远,但俗话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此时我独在武汉,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甚至连一个可以躲雨的屋檐都没有,我只有向周屿这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求援。

沿途我问了十七次路,转了八次公交(其中坐反方向三次),终于来到周屿的学校,武汉某臭名远扬的大学。

名牌大学就是名不虚传,连学校的大门都建得与众不同、气度非凡。偌大的飞檐雄踞在大门之上,像座雄伟的宫殿。大门之内,各色靓男酷女熙来攘往,与传说中“武汉美女一箩筐,半个箩筐在某大”丝毫不差。

就近找了家IP电话超市,给黄大野打了个电话要到周屿的手机号。给周屿打电话的时候,她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感觉她说话时的语气透着激动。她问我,“苏南,真是你吗?”我说真是我,那个在成都跑了三条街给你和黄大野买避孕套的那个苏南。周屿干笑两声,问我在哪。我说你不会看号码啊?我在你学校门口。她又问我哪个门口。我说就是那个像挺着个大阳具的门口。周屿咯咯地笑个不停,说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出来。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起是不是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怕老头子找不着我会急得去发寻人启事。不记得哪位作古之人说过,“壮志未酬,何以家为”;既然古人都能为了理想放弃取妻生子,难道我还不能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抛弃我的家人?我心中和自己诡辩一番,让那颗不羁的游子之心稍稍得到一丝安慰,最后拿在手中的电话又缓缓放下。或许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滋味,所以只顾及自己的想法,完全忽略了亲人的体会。

陌生的城市总是能让人很快忘记自己的过往,从给周屿打电话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像个迷途的孩童,重又拾到一份有别于原样的关怀。我将转眼的伤痛埋进了心底,我以为我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一年没见周屿,我差点就没认出她来,总听说有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故事,忽然一个原本在印象中婀娜多姿的美女以一副咸鱼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原本长着一张苹果般脸蛋的周屿哪去了?我面前的恐龙与记忆中的周屿判若两人。

周屿笑盈盈地招呼我,“苏南,你咋到武汉来了呢?”

我尴尬地一笑,说,“我代表组织来慰问你的!”

周屿举起粉拳很矫情地擂了我一下说,“你来慰问我,都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

我坏坏地冲着她朝我挺起的胸脯做了一个亲吻状,说,“我就是你的礼物啊,一个精壮的男人还不够么?”

周屿胖乎乎的脸上泛起一股红晕。她说,“你就一个人来的吗?”

我说,“是啊!我投靠你来了,你肯不肯收留我?”

周屿笑了笑说,“好啊,我收你做我的贴身保镖!”

我说,“这个完全NO问题,只是不知道这个贴身是怎么个贴法呢?”

周屿没接我的话,她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只漂亮的Swatch的手表,然后对我说,“远方来的客人,我应该请你在哪用晚餐呢?”

我不假思索地道,“佳人相邀,吃什么都无所谓,你就随意发挥吧!”

周屿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尝尝武昌鱼吧,算是给你接风!”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心里却在想:这丫头也许不知道我苏南早已今非昔比,说不定我会给你来个骗完吃喝再骗抚摸呢!这样的念头只在我心中一闪,忽又感觉不安,我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容易就将悲痛抛在了脑后,在周屿面前,我复又开始痴痞,似乎没有经历过那些淋漓的疼痛与伤楚。或许这就是所谓女人的魅力,她可以让一个男人从自信变为悲观,也同样可以令一个男人从绝望到燃起热情。只是让我悲观的人是贺昔,让我情不自禁燃起热情的人是周屿;一个是我深爱的人,一个却只是萍水相逢的女子。看来人世间除了爱情,还有许多快乐的事和人,只要能相遇,便是一场美妙。

周屿带着我穿过一条堂皇的大街,来到一家叫“随鱼而安”的饭店,她很娴熟地领着我上到二楼一个临窗的位置落座。点好菜,周屿问我,“怎么会想起一个人来武汉?”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等会儿再讲给你听好吗?”周屿未置可否地木然望着我,我扭过头去看窗外,怕她从我脸上读出我心底藏匿的悲伤。我问周屿:“你常到这儿来么?”周屿站起身,双手抚摸着窗上漂亮的贴纸,凝视着远处江面上模糊的船影,凄然一笑,“在这里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我不明白周屿说这话的意思,但我从她忧伤的神情看得出,她很失落,或许是爱情,或许是生活。虽然现在的女孩很少伤春悲秋,但周屿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面对这渐行渐远的长江之水难免会触景生情。我心底忽又涌起一股悲凉,在这茫茫人海中,我不就是那长江之上的一叶孤舟么?不知道我的彼岸在哪里,可是我依然一意孤行地奔向那个不知名的理想的码头,也从来不曾想过终点会在哪里,只是在那短暂的行旅中感悟生命的永恒。

漂亮的女服务员很快将一锅热气腾腾的武昌鱼端了上来。我正陷入沉思,周屿在旁边轻轻唤我,“白痴!发什么愣呢?”我看了看她,她脸上已不见了刚才的忧郁,夕阳之下,她褐色的长发在金光沐浴中熠熠生辉,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盛满了热情。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初次相识时的周屿,柔柔地偎在黄大野的肩头,样子娇小而动人。我揉了揉眼睛,往事嗖的一下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眼前还是那个已经微微发胖的周屿,眼袋特别明显。虽然还是气质不俗,略显俏丽,但俨然不再像昔日般光彩照人,转眸间顾盼神飞了。加上我一直以来对胖美人的偏见,所以刚才在周屿学校门口见到她的时候,我会在她身上看出恐龙的发展态势来。

饭间周屿问我,“你晚上住哪儿?”我说,“我就睡你们寝室阳台吧!”周屿呵呵地笑了笑说,“没问题!只要你不怕被我们寝室里的女魔头们轮……”周屿忽然发觉自己失言,埋下头去吃东西,打住了话头。我假装不解,故作正经地问周屿,“轮什么啊?”周屿抬起头来羞涩地一笑,很莞切地对我说,“你想什么呢!我是说轮……抡起扫帚把你扫地出门。”我笑周屿狡辩,心中却暗自思忖,这丫头真是冰雪聪明。不知黄大野那厮是怎么想的,当初居然也不挽留,要换作是我,可能就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怜香惜玉舍不得割舍周屿了。

暮色中的武汉浮荡着醉人的味道,整个城市像一张大网,要网住每一颗疲惫的心灵。周屿与我漫步在江堤之上。我们都没说话,只是偶尔彼此眼神的交汇泄出了心底的秘密,我们都想和对方倾诉。或许男女之间本就如此,如果没有肉体的交流,那一定会在寂寞中用心灵来解读和安慰。我想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现在是个离家出走的穷光蛋么?告诉她我要在这儿谋一份职业来养活自己么?我不能确定,至少我不能确定在这样仓促的邂逅中向周屿吐露心声是否适合时宜。

我们走了很久,间或停下来看看江水倒映中闪烁的霓虹。周屿终于打破了沉默,她开口问我,“他现在过得好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谁啊?”周屿不再作声,但我看见她侧目看我时脸上写满了忧伤。我终于知道她是在问黄大野,我未曾想过周屿居然也如我一般,对初恋情人还恋恋不忘难以释怀,但当初黄大野说是周屿提出分手的,尽管他执意挽留,但周屿很坚决。周屿向我问起黄大野,我心中很是困惑,只好含糊着作答,“他现在过得很好,很勤奋,也很上进。”我不知周屿此问的目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是问这个。”周屿望着我,一脸的认真。

“好像交女友了,是我们学校的。”我想这应该是周屿想要的答案,或许这样能让她心中那份亏欠有个了结。周屿苦涩地笑了笑说,“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了。有一句歌词这样写道——于情于爱,我都不曾亏欠你。写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我若有所悟地回答周屿,“是很好!你不曾亏欠他什么。”周屿的思维总是很快,我揣度着她说这话的意思,似乎她并非挂念黄大野,只是为自己舍弃黄大野的那份感情而内疚,她只想求得内心的平衡。

周屿扬起头,望了望夜空中迷离的新月,问我,“想不想喝一杯?”

我说,“好啊!今晚我们煮酒论英雄!让所有忧伤和烦恼都见鬼去吧!”

周屿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又不再忧伤落寞。她飞快地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转身对我喊道,“比赛一下!谁落后谁请客!”

我心里想,请客?这不要我的命么?我怎么能输给你一个小丫头呢,我立即起跑,向周屿追了上去。

周屿奔跑的速度实在惊人,两百米的拉距我用了三分钟才追上。当我以微弱优势跑在她前面时,感觉身后的脚步声似乎停了下来。我回头去看周屿,她站在原地勾着身子笑得接不上气。我停下来问她,“怎么不跑了?”周屿好半天才忍住笑对我说,“你输了。”我顿时稀里糊涂不知所然,我问,“我不是跑在你前面了吗?”她说,“因为我已经到了终点,从另一个方向看,你在我后面,喏——!”周屿用手指了指她身旁,我这才看见那是一间小小的酒吧,“响过行云”四个金色的大字飞扬跋扈地在灯箱中闪烁,我只好认输,跟在周屿身后步入酒吧。周屿身上的香汗散发着醉人的馥郁之味,我感觉有点心襟摇荡。

酒吧里人很多。长发的DJ正被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训斥着。那个男人叫嚷着要听恩雅,那名似乎是新来的DJ却找不到碟片。酒吧里每个角落都有充满欲望的眼睛在闪烁。男人的,女人的,像黑色的梦魇,想要吞噬整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酒精的味道,很容易让人产生情欲。

我和周屿在一个靠墙的角落落座。周屿点了一扎啤酒,我笑她男人婆,她却鼓起腮帮子对我说,“喝啤酒有益于消化。”我暗想,是啊!啤酒跑得快,哗哗啦啦就消化了。很快啤酒就上来了,空气中恩雅悠扬的歌声渗透进每一个氧气分子,沁人心脾。周屿与我礼节一番之后,她问我,“你到底为什么来武汉?”

我握住酒杯的手缓缓垂下,我为什么来武汉?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在我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我可以选择去其他城市流浪,但我偏偏选择了武汉,偏又遇见了周屿。我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很平静地说,“我离家出走的!”周屿安定地看着我,一言未发。她的冷静令我大失所望,原以为她会大吃一惊,没想到她似乎预料到了我的答案。

窗外汽车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周屿的脸上,那一刻我想起一句歌词——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周屿的脸像朦胧中的新月,纯洁的笑容映得出我心里所有的黑暗。我说,“我与贺昔分手了,然后又出了点事,所以退学了。”我不想和盘托出心底的秘密,那些见不得阳光的爱情和辛酸是不能讲给这样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孩听的。

周屿笑了笑,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下,爽朗地说,“这世界上,有一种动物最善撒谎,这种动物叫男人。这世上还有一种买卖永远亏本,这种买卖叫读书。你很坦诚,因为你没对我撒谎。你也很聪明,因为你不作亏本的买卖。”我没想到一年不见,周屿居然变得这么快,言谈举止间全然没了昨日的天真与烂漫,完全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哲人。

我茫然地摇头,那一刻我感觉周屿的话很有道理,似乎又很没道理,那种感觉怪怪的,说不清,有点醍醐灌顶,又有点恍若隔世。

周屿问我,“你有什么打算?”我苦涩地一笑,没有回答她。我想起鲍帅在看守所对我的托付,想起家中二老的期盼,想起贺昔临别时的凄楚,想起寝室里猪头们的笑容。兄弟生死义,家中二老忧,爱恨离别情,青春年少欢。所有往事在我心底颤抖,似乎昨天的故事就像在眼前,一幕幕交错纵横地扑面而来,把我拖向记忆的深渊。这种感觉很短暂,因为空间的距离,让我疏远了情感的困乏,也削弱了痛苦的分量。只一瞬,忽又消失。

周屿从我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唇角,探过身子往我嘴上凑。我恍惚中嗅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水味道,橘子味的,和贺昔常用的那种一样。我扶住周屿的头,小心翼翼地将嘴上的香烟对准。周屿勾着身子时上衣的领口微微敞开,我下意识地偷偷看了一眼,黑色的胸衣鼓鼓囊囊地包着一对光洁的乳房。我扶住她脑袋的手碰到她的脸,滚烫。香烟点燃了,我也差点被点燃。

酒吧似乎从来就是滋生情欲的场所。那一晚,我与周屿把酒言苦,叨叨地一直讲着彼此的情情恨恨与爱爱苦苦。凌晨时分,我们喝了五扎啤酒,周屿的酒量似乎很好,丝毫看不出有半分的醉意,倒是我恍恍惚惚地觉得天地有点混沌,可能是长途的行旅令我觉得有些困顿,所以那晚有些不胜酒力。望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感觉像是天上的街灯亮了,照着我不停赶路,虽然一路坎坷,可总有那么一点希望之光在远处诱惑地闪烁。

诱惑接踵而至。从酒吧出来后,我问周屿,“附近有旅馆吗?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酒后的周屿似乎很兴奋,她一边敲着我的头,一边笑我,“你不是要住我们寝室吗?不敢啦?”我笑了笑说,“如果就你一个人,我当然敢。”周屿抬手一招,一辆出租停在我们面前,她打开车门,钻到副驾的位置上坐下,一只手支着脑袋趴在车窗上对我说,“今晚就我一个人住,你要是不怕委屈自己,你就上车吧!”我心中一阵窃喜,心想,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我光棍一个,难道我还怕你把我吃了不成!我赶紧拉开出租车的后门,钻了进去。

出租车缓缓穿过几条街道,沿途的夜市热闹非凡,武汉总是那么热,凌晨时分的街头依然人头攒动,大小商贩吆喝着向过往纳凉的人们叫卖着各色小吃。空气是浮躁的,夜色一片阑珊。我透过车窗迷茫地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心情一片潮湿,先前被周屿勾起的蠢蠢欲动开始慢慢冷却。

出租车在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口停下,周屿付过钱,站在门口对我说,“我在这儿租了个小窝,挺安静的。”我抬头望了望小区门口高大的保安,那个家伙像警犬样的盯着我看了半天,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把脸撇过去数楼层上的灯光,猜想周屿会住在哪一层。周屿拉了我一下,笑我乡下人,没见过这么高的房子么?我说,“这儿得多少钱一年啊?”周屿很随意地笑了笑说,“不贵,我住十三层,半年才八千块。”我悄悄伸了伸舌头,妈呀,这可是我一年的学费!虽然以前听黄大野说周屿家很有钱,但具体是怎么个有钱法我并不知道。亲眼目睹了她富婆样的奢侈生活之后,我才发现这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是男人应该敬而远之的,这种女人就是有钱的女人,她会让男人在她面前自卑得抬不起头来。我虽然不会自卑,因为我家有钱,但那是大哥有钱,并不代表我有钱,此刻我囊中羞涩,所有盘缠还不够去一家星级酒店住一夜,所以我还是有点不自然。

电梯里周屿静若处子般的望着我,本来电梯里空气就很闷,加上她用这样极具诱惑的眼神勾引我,我又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毕竟以后在武汉还需要人家的关照,要是今晚为了一时之快把她弄上了床,那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睡觉的地方。谁知道她是不是玩一夜情的主儿!忽然我有种卑鄙的猜测:她会不会是大款养的二奶?我紧张地望着电梯上闪烁的数字,10—11—12—13,终于到了!我飞快地跳出电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憋得难受,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还得去人才市场转转,看能不能找份工作糊口。

周屿口中的小窝与我见到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分明就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宽大的客厅铺着猩红色的羊毛地毯,墨绿的意大利沙发像小笨熊,傻乎乎地泛着幽光。四十寸的数字背投电视安静地挂在墙壁的一角,吊顶是粉色水晶的,窗帘是印度纯棉的,客厅的另一角,摆着一台钢琴,旁边养了一缸金鱼。看得出,周屿压根就没住学校,似乎这里就是她的家。眼前的景象令我无法不怀疑周屿不是个好女生!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周屿扔过来一双拖鞋,一脸妩媚地对我说,“其实这房子……”

“不是你租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是我妈妈一个朋友的,她不在武汉,我帮她照顾一下。”

“我还以为是你情人的呢!”我故作轻松地玩笑了一句。周屿举起拖鞋要打我,我躲了一下,她却一下子失重倒在我怀里,温热的身子紧贴着我,一张樱桃小嘴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我有点意乱情迷,但理智还是让我连忙将她扶起。周屿整了整头发,两个浅浅的酒窝在脸上闪耀着动人的春光。我低下头假装看地下,“你家的地板可真滑啊!”周屿没搭理我,她把客厅里的大灯打开,似乎有些刺眼,又关上,换了壁灯。柔和的灯光洒在房间里,那一刻,我感觉温柔来袭,暖暖的,让我迷醉得一塌糊涂。

坐在周屿家的客厅里我有些手足无措,幸好周屿放了音乐,似乎是邓丽君的曲子,伤感得要命。周屿一边给我放洗澡水,一边大声问我,“你喜欢烫一点吗?”我刚喝到口里的矿泉水差点喷了出来,这丫头似乎是饥渴得要命,摆明了今晚要勾引我。我假装没听见,闭着眼躺在沙发上作陶醉状。

周屿从浴室里出来,走到我身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的小手散发着滚烫的热情,

我不能自持,几乎就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周屿调皮地用手指头将我的眼皮掰开,仔细端详了半天,问我,“你是不是很累?”我见她一脸失望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我心想,是啊!老子累了今晚就没法满足你了!虽然我心里这样卑鄙地想着,但口上还是柔情蜜意地对周屿说,“没有,只是感觉有些头晕!”

“是不是酒喝多了?”

“可能吧!也可能是在火车上没休息好。”我站起身来,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那你就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可能会好一点。”周屿递给我一件T恤和一条球裤,“没有男士浴衣,你就用这个凑合一下吧。”

“你怎么会有球裤?”我对周屿递给我的球裤十分惊讶。

“女孩子就不可以踢球啊?”周屿神气十足地昂起头对我这个弱智的问题嗤之以鼻。

我嘻嘻地笑了笑,用鼻子闻了闻手中白色的球裤,有一股幽幽的暗香。“你的裤子好香!”我对周屿细微的关照发出由衷的感谢。周屿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抓起沙发上的靠垫向我扔了过来,一脸撒娇地骂我,“洗你的澡吧!给你穿就不错了,再挑剔就不给你裤子,看你穿什么?”我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不过见周屿一脸春光灿烂的样子,我忍不住又玩笑了一句,“不穿更好啊,又凉快又方便。”周屿举起粉拳,佯装要打我,我做了个鬼脸,赶快溜进了浴室。

毛主席说过,“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痛快淋漓地洗澡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伟大领袖的这句诗词。想起周屿那张面若桃花的笑脸就像春天里的花蕾,躲在枝头含苞待放的羞涩诱人,我不禁有点心猿意马。难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一定要干那个事吗?我暗暗自问。

十分钟后,我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与风尘,我用毛巾擦着自己一毛不拔的光头走进客厅时,周屿正在喂金鱼。我从小就喜欢金鱼,记得小时候老妈买回两条金鱼,我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把金鱼放进老爸的茶杯,而且还特意新泡了一壶龙井。我原本一番好意想请金鱼小姐喝茶,没想到她们生气了,翻起白肚皮用两对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我。结果可想而知,老妈为金鱼小姐的不幸遇难深表同情的同时,赐了我一顿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金鱼是不能放在开水里养的。金鱼的生命很脆弱,就像人的感情。

我凑到周屿身边,抓起几颗鱼食,一边喂金鱼,一边对周屿说,“今晚我是和金鱼一起睡还是和你一起睡啊?”周屿笑了笑说,“你不怕我吃你啊?”周屿深情的大眼睛里滚着一潭春水,一张湿漉漉的樱桃小嘴娇艳欲滴。我再也忍不住体内波涛汹涌的欲潮,试探性地抚了一下周屿的长发,我说你这美丽的长发为谁留的?周屿闭上眼睛感受着我的爱抚,挺起胸脯有气无力地答道,“留给今夜带给我快乐的人。”说完她一下倒在我怀里,一双小手迫不及待地为我宽衣解带。我实在无法自持,一把将周屿放倒在沙发上。

周屿像一台抽水机,一夜酣战下来,累得我腰酸背疼。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周屿还紧紧抱着我睡得春意盎然。我心里空荡荡的,感觉有些失落,毕竟我和周屿从见面到上床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虽然我们早已相识,但那时各自有伴,我从来就未对周屿有过非分之想。我望着怀里沉睡的周屿,她嘴角甜蜜的笑容告诉我,这是她甜蜜的一夜。我不知道我和她之间会是一夜情还是多夜情,至少我希望二者都不是,我们只是朋友,而不是性伙伴。正当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我和周屿之间的关系时,周屿的手机哇哇大叫起来。我没想到周屿的手机铃声会是这种婴儿的啼哭声,那种声音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周屿睡得跟猪一样死,我弄了好半天她都没反应,最后我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硕大无比的乳房,她才睁开了天使的双眼,一脸淫荡地望着我傻笑,“你还要啊?”我当时恨不得飞起一脚把周屿踹下床去,我在早晨总是会很暴躁,这是多年的性情,或许与夜里常做噩梦有关。

我把床头的手机扔给周屿,没好气地对她说,“你的小白脸约你喝早茶了!”周屿佯装发怒,在被子里使劲踢了我一脚。那丫头真狠啊!一脚直中命根,差点没将我老二踢成脑震荡!

周屿接起电话,喂了一声,然后把电话递给我,一脸黯然地对我说,“找你的!”我见周屿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没开玩笑,但我还是有点莫名惊诧——这地球上除了那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外,还会有谁知道我现在躺在周屿的床上?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电话,对着电话里那位令我胆战心惊的神秘人物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很吵,似乎有一群人在吵架,但是当林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如雷贯耳地响起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林原几乎是用一种接近撕裂的声音对我吼道,“你龟儿子跑哪儿去了?再不给你家打个电话,我就要给你家老头送贺礼了!”我骂了一句,“林原狗日的!你不会讲人话啊?拜托你说清楚点!”林原说话从来就不打标点,此刻更是滔滔不绝一气呵成。我当时没听清楚,但意思大体还是听明白了的,事情的经过就是我离家出走后家里人全世界的找我,老头子更是气得血压暴涨,一下没能撑住,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让几个医生给抢救着。我一听林原的话心里一下就慌了,连忙对林原说,“你小子现在把我爸给稳住了,老子要是回来见不着他,我阉了你小狗日的!”

林原是我铁哥们儿,对于我的吩咐从来都唯命是从,所以眼下的情形他更是没有半点怠慢。他对我说,“你知道吗?要不是黄大野说你给他打电话要他旧鞋的电话号码,我他妈非得再去大渡河里捞你不可了!”林原的话虽然说得很难听,但那种不加掩饰的真情还是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妈知道我在武汉吗?”林原说,“刚从老黄那儿打听到那个女人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向你妈汇报!我估计那周什么屿的正光着屁股躺你旁边吧!你小子也太没良心了,你爸都躺在医院里接不上气来,你还有心思去风流快活!”对于林原的指责我无力辩解,我确实有点没人性,放下一堆亲朋好友在那儿为我肝肠寸断,自己却躺在温柔乡里陶醉得乐不思蜀。挂断电话之后,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床。我必须回去,现在的情形刻不容缓,老头子的身体我最清楚不过,虽然他平日里对我凶巴巴的,其实我知道他是最疼我的,只要我出现在他床边,他立马就会药到病除生龙活虎地站起来。我心里觉得很内疚,眼泪像决堤的江水喷涌而出。

周屿委屈地望着我,她似乎还有点余情未了,深情的眸子里闪着渴望的期盼。难道她爱上了我?虽然现代男女的爱情比速溶咖啡还快,但我还是无法想像周屿这样的女子也会如此多情。原本以为她是逢场作戏的高手,没想到她会是个寂寞难耐的现代怨女。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顾不上周屿的感受,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去,赶到父亲的床头。家里的亲人们此刻正望穿秋水地期盼着我,远隔千里,我似乎听得见母亲嘶哑的声音在深情地唤着我的乳名,“南南,我的南南!你在哪里?”

周屿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趴在我肩头呜呜地哭起来。她的泪水落在我背上,冰凉彻骨。我不忍将她抛开,至少我对她的盛情款待还是心存感激的,而且那一刻她趴在我肩头哭泣的样子令我想起了贺昔,似乎女人的眼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动。我又欠下了一笔情债!

周屿终于放我走了,只是在我走的时候,她从手上脱下一只紫色的玉镯,用一条皮筋将手镯穿起,温柔地为我挂在脖子上。周屿吻了吻我的脸庞,柔声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坏女人,但我不是,现在没办法向你解释,以后你会知道的。”我听着周屿细细的情话,心里像吃了黄连,枯涩难当。我不知道周屿说的以后是什么时候,“以后”这个词汇总是用作离别时对未来的展望,但展望也好,等待也罢,都只是虚渺而不可即的空中楼阁,它真的能筑建吗?或许能,但更多的是不能,对于以后的事情,我从不抱任何希望。

我满怀不安地离开了周屿的家,我不知道我这样匆匆离别是否在无形中又伤了一个女孩的心。走出周屿的家门后,我打开手机,没到一分钟,手机一直嘀嘀地叫个不停,全是短消息。有老妈发的,有嫂子发的,还有黑炭的,林原的,刘小好的,丁丁猫的,大灰狼的,还有许多陌生的号码。但我知道,那都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他们牵挂着我,他们关怀着我。那些温暖的文字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闪烁,我一边读,一边痛哭流涕地奔跑,终于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去报案。我说不是,我要回家,我去火车站。

有一条短消息老妈发了五遍,“南南,你快回来吧!不上学没关系,你还有妈妈,还有爸爸,我们都需要你。妈妈以后不会骂你打游戏了,妈妈也不拦你写小说了,你快回来好吗?妈妈想你!”我带着满脸的泪水,用颤抖的双手拨通了老妈的手机,电话刚一接通,老妈慈祥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起,“南南!你在哪儿啊?妈妈想死你了!”我忍住心底的澎湃,用几近忏悔的声音对老妈说,“我回来了,妈妈!我现在武汉,你让爸爸放心,让大家放心好吗?”老妈哭咽起来,“你回来就好,我马上告诉你爸!”“爸爸好些了吗?”“好多了,血压下去后就没事,现在睡着了。”“那你先别吵爸爸,等他醒了我再给他打电话吧!”老妈想了想说,“那好,你现在有钱回来么?”老妈总是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我说我有钱,我马上就上火车。老妈又叮嘱我一路小心注意吃东西等等一堆繁琐的小事之后才挂断电话。

出租车飞快地向火车站驶去。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我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孤注一掷的离家出走,会给家庭带来这么大的不安。有人说,世界上最博大的爱是母亲的爱,她可以宽容整个世界的不对,却换不回儿子的理解。以前我对这句话总是一知半解,现在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妈妈是儿子永远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