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卿宴的时候,她正拿着一张TWINS的海报朝我走来。当然,她没看见我,我躲在她寝室楼下一个卖报纸的老头身后,用一张报纸紧紧地遮住脸,露出一对黑眼珠子偷偷窥视着她。那会儿我感觉自己有点像特务,只是脑袋上少了顶鸭舌帽。
卿宴上楼去了。过了大约三分钟,我估计她已经换上了拖鞋,然后没洗手就喝了一杯水的功夫,我拨通了她寝室的电话。
“喂!找谁啊?”卿宴的声音像个没牙的老太婆。
“我找卿宴。”我压着嗓子学李伯清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太监。
“我就是啊,你是谁啊?”
“我是你网友——帅得惊动党中央啊!你不记得了?”
“嗯……好像没什么印象,你有什么事吗?”
有印象才怪!老子连QQ都不上,何时成你网友了?
“我想约你见一面,可以吗?”我掩饰着对她矫情的恶心,尽量让谎言听起来像真理。
“嗯!我现在没空,晚上吧。”卿宴像个婊子,一钓就上。
“那行!晚上你打我电话,号码是……”我赶紧掏出新买的一张神州行电话卡,看着上面的号码,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趟川大,没费半点功夫就在篮球场上找到了鲍帅。后来鲍帅一听我的计划便兽性大发,趴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他掰着脚丫对我说:“我举双脚赞成!”我见鲍帅对卿宴起了狼子野心,不忘叮嘱了他一句,“豆腐可以吃,但是蛋糕不能动!”鲍帅嘿嘿地怪笑,很是玩味地逗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是不是你小子想乘人之危啊?”我没理鲍帅的挖苦,催他快点洗澡穿衣服,准备赴约。
晚上卿宴如约而至,一身鸡相十足的打扮出现在金色年华的门口。我坐在进门的第一个包厢里,透过蓝色的玻璃橱窗看见那张面带桃花的俏脸,心想这个妖女还算有几分姿色的,为什么偏要做个男人婆跟我抢码子呢!“同志”啊——多么沉重的一个词。天下男人一声长叹!
我迅速拨通鲍帅的电话,向这位金牌杀手下达命令:“猎物已到,action!”
鲍帅闻风而动,仅用了五秒钟的时间便潇洒现身,当他一米九一的海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卿宴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望着那厮完全呆在了那里!我这位高中同学鲍帅实在是帅得名副其实。英俊潇洒高大雄伟不说,还长得白面奶油文质彬彬。看见这场我精心导演的网友见面会,我心里明白一出好戏将在今晚上演。我连敬了自己三杯,口中念念有词地对自己说:“苏南!你是个白痴,你是个天才!”
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严重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悄悄溜到旁边包厢的外面监视这对狗男女时,透过茶色的屏风,我看见卿宴满面红光,一副潘金莲的模样倒在鲍帅怀里,眼睛里闪着撩人的热情,直勾勾地望着鲍帅结实的胸肌。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她卿宴堂堂一个女同性恋,居然会对男人有兴趣,这点实在是意外的意外。
意外终于发生了。一场不可预料的外遇,随时随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足以惊天动地。
鲍帅把卿宴给奸了!其实严格地说算不上强奸,至少我认为那只是一次君有情,妾有意,半推半就的一夜情。只不过对卿宴而言,她是在喝了那杯要命的啤酒之后才让鲍帅有机可乘的。这一切,与我的计划完全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本来计划之中是鲍帅把卿宴灌醉之后,就应该轮到我出场。然后我会在卿宴面前烧掉那张照片,烧掉那本日记,烧掉那张带血的手绢。照片是贺昔送我的,日记是我写给贺昔的,带血的手绢是我和贺昔第一次做爱时留下的纪念。这些我全部爱情的见证,将在那个夜晚化为灰烬,就像我的爱情一样灰飞烟灭,全是因为卿宴那个妖女。我要让她亲眼目睹她的罪行是如何毁掉了一对幸福的恋人。令她今生今世,做梦都会想起我对她的仇恨。
然而鲍帅那个家伙破坏了我的如意算盘。那个色胆包天的淫虫,只要三杯酒下肚,就完全成了禽兽。他居然在卿宴的酒里下了春药,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摆脱了我的监视,扶着卿宴使了个金蝉脱壳,直奔宾馆去了。
令我吃惊的是,卿宴还是个处女!当鲍帅津津乐道地对我讲述那销魂的一刻时,我直感到脚底发麻。果然,麻烦不期而至,飞来横祸,谁也挡不住!
接到公安局的传讯时,我正坐在教室里上课。两名刑警威风凛凛地押着我走出教室,经过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我那璀璨的光头和身旁的警察足以让每一个人产生理所当然的联想。我平生第一次低着头走出了那道大门,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勇气在经过那里时,昂起我那高贵的头颅。那一刻起,校园里流言四起,有说我杀人的,有传我强奸的,后来听黑炭说,甚至有人在食堂里捶桌子敲板凳地大声宣布,苏南是个间谍!
在警车上的时候,年长的警察问我“犯过事没?”
我万般无奈,心想就我这劳改犯的光头形象,只要一进公安局,随便怀疑我犯了什么罪那是不像都不行了。我赶紧掏出学生证,必恭必敬地呈给那老警察,胆战心惊地对他说道,“叔叔,我是三好学生。”
开车的小警察一听这话,一下子就乐得不可开交。他流里流气地问我:“你俩没轮奸她?”
我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心想你他妈的还是警察啊!我看比强奸犯也好不到哪儿去?估计没穿这身皮以前,也干了不少龌龊的勾当!
年长的警察骂了小警察一句,然后就不再言语,那酷酷的样子真有点像地道战里的那个武工队长。
我手心里渗满了汗,虽然当时鲍帅对我说起那事儿时,我就预感到了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我还是没料到会是警察找上了我。从我决定离开学校去找卿宴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他妈的不正常,意外接二连三地到来,令我完全应接不暇,招架不住。
我没想过卿宴会去报案。虽然她与鲍帅的那一夜发生在药力的催效之下,但我以为她还是应该有一点点基本常识的,一对孤男寡女做场无伤大雅的爱,在这个年头就跟随地尿尿一样随便,何必拿法律的幌子来装清纯呢?然而卿宴却没有我所认为的那种“基本常识”,她很是认真地对待了这件既可严肃又可儿戏的事情。她将事情诉诸法律,这就使原本属于我们想像范围之内的事情后果步入了另一种约束力管辖的范围,而那另一种约束力恰恰是我们无力选择的,也是最残酷的一种人生规则。
小警察把警车开得四平八稳,看样子他一点也不着急。常见着只有一名司机的警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那速度都快赶上极品飞车了。我一直期待那样的极速体验。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警车,我心里渴望着那种在城市的阡陌交通上飞驰的感觉快点来临,可那小警察却似乎心情好得很,慢悠悠地开着警车与街边的自行车并肩散步。我的渴望,慢慢地被憋成了欲望,然而终究没能得到实现。几公里的路程那小警察足足开了半个小时。
慢,通常只是一种速度,我却感觉到一股逼仄的危殆之味,随着空间的缓慢移动,那种感觉愈发明显。纷杂的思绪困扰着我的大脑,我开始有条不紊地胡思乱想。嗯,对!的确是有条不紊地胡思乱想着。刚开始我在想鲍帅该不该把卿宴给上了,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讨论的是必要性的问题,所以我想得很认真,综合各种情感与非情感的因素分析了半天,我得出结论——鲍帅上卿宴,完全就是寺庙里找妓女——搞错了对象。毕竟卿宴还是处女,这点毋庸置疑是鲍帅的不对。小时候我就知道第一个捅窗户纸的小孩总是要被打屁股的,虽然卿宴骨子里的性情与性取向都像个男人,但那层窗户纸的完好无损无形中让她身体的价值倍增,所以她的所谓贞洁也是师出有名。尽管我一直认为卿宴是个同性恋,她早已失去了言谈贞洁的资格;然而事实不容忽视,卿宴从本质上来讲仍然是个女人,一个被冻在冰箱里的新鲜的女人,这是问题的关键。
后来我有条不紊的思绪被搅乱了,因为恍惚中警车已经开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我见到了鲍帅,一米九一的个头坐在那里,猫着长腰,勾着脑袋,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和潇洒倜傥。我看见他时,他用那双红得像桃子样的眼睛望着我,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位欢场浪子一下子就垮了,虽说他是因为荷尔蒙分泌过旺,一时冲动才致如此下场,但我还是觉得内心有愧于他。毕竟是我把他推向了犯罪的边缘,要是我不去导演那出荒唐的见面,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一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卿宴更加的可恶起来,这都他妈的什么年代了,一夜情也能算强奸?幸好在这里没有看见那个妖女,要是看见她,我非杀了她不可!
警察对我的态度是我始料未及的,那个问我犯过事没有的老警察不再用一张酷酷的脸对着我了,虽然整个案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没有半点责任,但我还是觉得难辞其咎。
还是那一老一少的两位警察。他们将我带进了一间笔录室,那位长得像武工队长的老警察和颜悦色地问我,“案情我们正在调查之中,犯罪嫌疑人已经交代了作案经过,不过我们还要作进一步的调查和取证。今天传你来,主要是向你了解几个问题。”
我心里想着鲍帅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希望不会判刑,所以老警察的话我压根儿就没听见。这老头子以为我紧张得说不出话了,又安慰我说,“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按程序办事。王局长已经交代过了,你是学生,我们会给你的学校证明这件事情与你无关的。”
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不过并不是我真的用心去听他在说什么,而是我看见窗户外两个人正在谈笑风生地说话时,我不由自主地就听见了老警察的话。窗外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局长,另一个是我老头子。所以当那个老警察说王局长已经交代过了这句话时,我的神经一下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我忽然想起来,这位公安局的王大局长不就是那个经常到我家和我老头子下象棋的王胖子吗?
我看见老头子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毕竟让他老人家亲自到公安局的审讯室来领我,实在让他那张老脸有些挂不住,所以他难免会给我一点脸色。但谁让我是他儿子呢?我想就是把我关局子里了,他也会让大哥抱一箱票子来把我赎回去的。
老警察问我:“你为什么要让你同学,也就是嫌疑人鲍帅冒充你去见受害者?”
我扬起头,望着墙上庄严的国徽,一种男人与生俱来的豪情在我心底涌起。我说,“我想让他做我的替身。”
“什么替身?”
“冒充是她的网友。”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因为她认识我,却不认识鲍帅,就这样。”
“见面之后呢?”
“把她灌醉。”
“下一步呢?”
“然后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我就去换他。”
“那你打算对她做什么呢?”
对她做什么?我他妈能对她做什么?难道让我说我要在她面前点燃一支迷人的蜡烛,然后再轻轻地烧掉一张照片、一本日记和一张带血的手绢?说了你们也不懂!老警察的话激起了我的怒火,加上我觉得对不住鲍帅和对卿宴那个妖女的憎恨,所以我想也没想就对他说:“杀了她!”
老警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他暗示性地对旁边作笔录的小警察使了个眼色,然后严肃地对我说:“你说的话是要作为法律证据的,不能有半句假话。”
我胸膛里正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脑子里无数遍闪过卿宴那个妖女的面孔,一时之间,杀机顿起。所以这会儿谁在我面前提起卿宴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杀了她!”
那个小警察停下手中的笔,蹑手蹑脚地出去了。老警察掏出一支烟,慢吞吞地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然后再深吸一口,又吐出一个烟圈。
过了一会儿,小警察进来了,附在老警察的耳边悄悄耳语了几句之后,他对我说,“你可以走了,改天我们再传你。”
毕竟是第一次进公安局,我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被打发走了,实在是有点心有余悸又意犹未尽的感觉。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拨浪鼓的时候,老头子黑着张包公脸一把将我拽出了公安局的大门,紧接着就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破口大骂,“你龟儿子吃错药了?给老子丢人丢到公安局来了!”
我捂着屁股,没有吱声,心里挂念着鲍帅,坐在老头子的车上昏昏晕晕的差点儿想吐。老头子依旧怒气未消,一边开车,一边给我痛诉革命家史。我受不了他的官僚作风,当了个纪委书记,都退下来好几年了,走到哪儿都还是那副领导的样子。妈的,这什么日子,全他妈乱套了!
回到家洗了个澡,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决定吃了晚饭就去学校,卿宴把鲍帅给告了,这事闹不好会让鲍帅坐牢的,所以我必须跟贺昔谈一谈,或许她能说服卿宴让她作证是她自愿和鲍帅发生的关系,而不是鲍帅强奸了她。虽然这样好像挺没人性的,唆使卿宴翻供弄不好我也得把自己关进去,但鲍帅能否逃过牢狱之灾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道德良心与法律正义,谁让那个妖女害得我如此狼狈呢,她为此付出点代价也算是对我的补偿吧。
收拾好一包干净的衣物之后,我对老头子说,“我要去学校了。”老头子没理我,把电视的声音开得老大,看也没看我一眼,甩了五百块钱在桌上,用手指了指门,又指了指我,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有本事你给老子别回来!”
我不敢作声。老头子做了一辈子的纪检工作,没发财也没长胖,就是长了点脾气。特别是退休后这几年,只要一看新闻他就发火,因为新闻里老是放哪里哪里又查处了个贪官,哪里哪里又挖出条蛀虫,贪污国家多少万大洋,养了人民多少个二奶什么的。所以老头子这些年脾气见长的同时,血压也蹭蹭蹭地往上蹿。老妈受不了老头儿的牛脾气,跑到上海和大哥一起住去了。老头子平时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其实也很郁闷,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琢磨他这会儿可能手正发痒,想我跟他杀一盘象棋呢。
但我归心似箭,急切地想回到学校,也就顾不上老头子的心思,只是在走之前,我悄悄溜进了卧室,给大哥打了个电话。我说,“哥,爸爸高血压犯了,你让妈赶快回来吧。”大哥在电话那头差点没把口水给我吐过来,他说,“你这个淘气包又做了啥事把老头子气翻了?”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电话那头老妈已经抢过电话对我说了,“你把你爸照顾好,我明天就飞回来。”我悻悻地放下电话。也许大哥说得对,我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这边折腾完老爸,那边又折腾老妈。老两口没少为我操心,要不是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没考上重点,他们二老早去了上海,和大哥一起享福去了。望着老头子日渐憔悴的身影,想到自己这么不争气,不知不觉我就流下了眼泪,我转过身背对着老头子,说,“爸,我妈明天要回来,我明晚上回来吃饭。”然后我一扭头就冲了出去,生怕他看见我流泪时的样子。
走进学校大门后,我忽然发现周围的气氛有点异样,好像所有的人都在与我迎面走来的时候对我视若无睹,走过之后却又极快地转身和身边的人嘀咕着什么。想想也不足为奇,毕竟人家有言论自由,只要没在路边捡一匹砖拍我就行了。至少这还能让我人模狗样的在这个校园里走路时不至于被唾液淹死。人要是死都不怕的话,不要脸也是很正常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一阵阵地发紧,然后再逐渐地麻木,或许那就是脸皮变树皮的过程吧。
四周的目光令我发寒。走进寝室的时候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五个猪头还是像春天般的温暖迎接我这头失落的猪头。首先是刘小好拿着张红纸条往我面门上贴贴,又往我屁股上贴贴,口中念念有词地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儿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从此再也不尿床。”然后大灰狼又把一支点燃的大中华塞进我嘴里,黑炭他们也都变着法子逗我开心。我打心里为这份友情所感动,但我实在无福消受。我苦笑一下,放下背包就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隔壁寝室的肥猪拉着行礼箱在过道里噼里啪啦地踢着垃圾筒,他看见我时,像看见救命稻草样的两眼放光地对我说,“苏南,你什么时候走?”我以为他问我什么时候去丽江旅行,因为我以前和他商量过假期徒步去云南丽江旅行的事。所以我没好气地对他说,“等老子杀了人再去。”肥猪一愣一愣地看着我说,“不至于吧,不就休学一年,你不至于为这个杀人吧?”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我问肥猪,“你说谁休学一年?”肥猪惊讶地望着我说,“你和我啊!你补考九门不及格休学一年。没接到通知啊?”我一下慌了神,马上跑回寝室,我问黑炭,“我被休学了?”黑炭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盖有学校狗皮膏药样的大印的文件,一脸沉重地对我说,“昨天贴的榜,我们看着不顺眼,趁晚上给撕了回来,你心情不好,所以没打电话告诉你。”寝室里鸦雀无声,电视机里蔡琴悲痛地唱着——“是谁在敲打我窗。”肥猪在外面叫了一句,“苏南,明年今日再见了!”
捧着手上的休学通知书,我感到茫然无措,本来到学校是打算找贺昔的,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阻止了。不过对于那张盖有学校大印的文件,我还是很平静地接受了,我清楚自己三年来都做了些什么,走到今天绝非偶然,只是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来得有点祸不单行。
黑炭将电视机关上,拿出一封信来给我,说是贺昔让他转交给我的。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飞快地把信打开,还好,没看见“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我”之类的句子,看来这女子还没傻到要超度自己的地步。只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令我很失望:贺昔对我说,她觉得在这个学校已经颜面尽失,她再也没有勇气在这片熟悉的校园里迈出一步,所以她退了学,并希望我珍惜大学里最后的一年,好好学习,考上研究生。最后祝福了一下我的前程我的婚姻等等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我多么希望她在信中对我说她会恨我一辈子啊!这样也让我稍微觉得良心上过得去点。然而她只字未提,就这样走了,连声再见都没有。还记得她曾对我说过,恋人之间永远不要说再见,再见就意味着再也不见。读完信之后我没有半点的难受,可能这些天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我麻木了,我想这会儿哪怕是有人对我说“苏南你家里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难受到哪儿去。弗洛伊德说人的失落与兴奋是能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换的,妈的,我怎么就不能化悲痛为兴奋?
我不知道脑子里是如何一一闪过这些天的磨难的,只是觉得天地之间好像那个最不幸的人就是我,几天前我还窝在寝室里的小床上做着春梦,转眼间却要告别这里。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一刻,我有种被生活强暴了的感觉。浑身无力,只想有张床让我躺下来休息休息。一想到我深爱的女孩也退了学,而且是因为我退学的,甚至连我高中的挚友也可能要坐牢,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恨不得把地球挖个大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去,免得活在这个世上祸害别人。
我昏昏地走出寝室,沿着校园里的小路从东门走到西门,又转到南门,再走回北门,一路上用了一次打火机,抽了十一支烟。黑炭和丁丁猫一直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在把校园里所有熟悉的小道都走了一遍之后,我对自己说:“苏南,让所有烦恼和伤心都见鬼去吧!你要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过一辈子苟且偷生的日子,看你的闲云野鹤,养你的阿猫阿狗,就这样养活这把不算老的臭骨头吧!”这样一想,我才发现今晚可能就是我在这所亲爱的校园里的最后一夜了,似乎应该给自己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才对。那就来个一醉方休吧,人世间离愁别恨从来都少不了酒。
我转身对黑炭和丁丁猫说,“跟着我干嘛,怕我寻短见啊!”说完我很努力地朝他们挤了个笑脸,我想当时我的笑的样子可能跟猴子见着人时的样子差不多。丁丁猫走过来对我说,“没关系的,就一年,以后我们毕业了回到学校还有个人照应嘛!”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我一定每日折一枝杨柳,在这里默默等着你。”黑炭无奈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怕听那样伤感的话,我装作很痞子的样对他们说,“都苦着一张脸干嘛呢?不打算给我开个欢送会啊?”黑炭苦涩地笑了笑,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说,“好吧,今晚让你精尽人亡!”
那个月色明朗的夜晚,我们寝室六个猪头,我的几个球友以及若干大学里的狐朋狗友,一大帮人围坐在操场的中央,用我的书当柴禾,燃起一堆篝火。十箱啤酒和几斤猪头肉。气氛不算悲凉,只是有点沉闷,幸好有大灰狼那个家伙不断努力地活跃着气氛才没有人哭出来。刘小好把他老爸的摄像机偷了出来,说要给我拍最后的写真集。丁丁猫骂他乌鸦嘴,什么最后最后的,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咱南哥这是光荣休学,又不是锒铛入狱。我说是呀是,一人休学,全班光荣,我的军功章里也有你们的一半!说完我举起酒瓶一口气就吹了。黑炭默默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有他清楚我心里的感受,因为从我和贺昔的相识到分手,所有的情节和经历我都像写日志样的跟黑炭讲过,他知道我所伤心的并不是休学,而是因为与贺昔的彻底决裂和她的离去。
夜晚悄悄地开始沉睡,我们却愈发清醒,在黑暗中我们总是更容易找到自我。一位球队的哥们儿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他用脚踢我,做着射门状。他喝醉了,说话的时候嘴巴张得老大。那哥们儿对我说,“苏南,不是兄弟我说你,你这书早该不读了。”我不解,问他为什么,那哥们儿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说这大学读来做什么?还不是拿个文凭找份工作!我要是有你家那样的条件,我就不费这个劲在这儿荒废青春了。”我苦笑,跟他碰了下,然后仰头喝酒。这哥们儿的话其实不假,当我迈进这所三流大学那天起,我就很困惑,我不知道我来这里接受所谓的高等教育到底意义何在。虽说家里老妈老头子都已退休,但年轻有为的大哥早是身家千万的公司董事长,如果说我要找一份职业用以谋生,那我完全可以放弃学业,到大哥的公司里舒舒服服地做个小白领。可是我那青春的热血里一直潜流着一股暗涌,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需要不断有新的东西来填充自己,不管是糟粕还是精华,只要是在接受所谓生活的磨砺,我便会感觉充实,离开这种生活,我就会枯萎。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远处的鸡鸣声隐约传来。没人有睡意,我们继续喝酒,直到那些瓶子都被我们七零八落地扔在草坪上,这场离别的酒宴才临近尾声。
后来刘小好跑来跑去地换着角度给我们摄像。大灰狼和黑炭坐在我的左右,丁丁猫躺在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林原跟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地埋头沉思,或许他们在无声的黑夜里听见了远方的哭声,所以他们在静静地聆听。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旷的操场弥漫着夜的味道,浓浓的,清新醉人。有一瞬间,我感觉像小时候躺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暖暖的,整个世界就在静静的安详中慢慢变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颗星星,嗖的一下飞出去老远,了无踪迹。
回到寝室后大家都极快地睡去,我仍然失眠。辗转于床上,我的脑海里出现一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源,我在桃花源里奔跑,想要找一个黑暗的角落,躲避那些寻迹而至的游人,可是四野一片开阔,令我无法藏身。我不知为何脑子里会有这种奇怪的幻觉,有点真实,又有点缥缈,像我入学第一天的那个晚上躺在这张床上时的感觉。我以为我的大学就是我的桃花源,我在这里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烦恼的纷扰,没有生计的忧虑,我会快乐到老,甚至想一辈子在这里度过,不想毕业。可是我梦中的象牙塔不是桃花源,它有看不见的利刃在尘嚣中暗藏,一不小心,我就为它所划伤。
天才刚刚亮。我无心睡眠,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趁他们都还沉醉在梦乡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寝室。走的时候我无限留恋地最后望了一眼我熟悉的小窝,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脚丫味的空气,轻轻关上门。再见吧,我的大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时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至少迈出那道门时,我以为我不会再回来。
我决定出走。或许这个决定有些突然,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告别一座城市,告别一堆亲人和朋友,悲凉,油然而生。
在家门口徘徊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透过楼梯过道的窗镂,我看见老妈和嫂子拖着行礼箱,风尘仆仆地归来。我赶紧躲在楼上的楼梯转角处,过了两分钟,嫂子扶着老妈上来了。半年没见老母,身形竟也憔悴了不少。当时我多想上去搀住她,接过她手中的行囊,对她说我爱您妈妈。可我那不争气的双腿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竟然丝毫不能动弹。
老妈和嫂子进屋后,我飞快地跑下楼梯,把脸紧紧地贴在门上。那里面有我最爱的亲人,有我最温馨的房间,我的心里是多想回到这个家啊!可是面对我休学的打击,爸爸妈妈年迈的身体能承受得住吗?我欲哭无泪,贴着门框边缘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房间里传来老头子爽朗的笑声,老妈好像絮絮地唠叨着什么,嫂子大声地叫着爸爸,说妈妈回来陪您啦,住些日子你们二老一起去上海吧!老头子呵呵地乐道,“回来就好,走什么走啊,我这把老骨头就扔在这里了。”嫂子笑说爸爸您还高寿着呢,怎么着也得再活四十年。嫂子是北方人,说话一股子京味儿,感觉像《渴望》里的刘慧芳。老妈好像在问老头子我几时回家,其实她知道我说老头子高血压犯了是蒙她的,她也知道我是在外面淘气惹得老头子龙颜大怒,所以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想起老妈对我的关爱,我忍不住想破门而入,倒在她的怀里哭个天昏地暗。一道门,一份沉重,隔断了我的亲人。想起陆游的《钗头凤》,狠狠地体味了一下碎心而死的滋味。我倔强地扭过头,不让自己再听见房间里的对话,家人的声音令我撕心裂肺地疼痛。
我独自漫步在街头,心里似被掏空,脚步落在街边人行道的地砖上悄然无声。那是一种沉重的步伐,从告别少年的纯真,这样的脚步就一直在延续,走了许久,也未曾轻快起来,那一道道青春的门槛我迈得异常艰难,感觉快要崩溃,背后如负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那种重荷叫责任,是需要用成长的代价去领悟的;可我迟迟不能,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拽住青春的尾巴,想把自己留在那个单纯的世界里,却感觉力不从心。我只有做一名傀儡,一名爱情的傀儡,一名青春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