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非正式男人

当我揖别那些单纯的年代,

以为自己是个男人的时候,

却发现生活一如既往的那么荒唐。

现在我开始明白,

男人应该要创造自己的生活,

而不是接受生活的改变。

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的时候,是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赶赴女友父亲摆下的鸿门宴的路上。那时候我大二,正是师哥师姐教导我们“读书很无奈,大二应该谈恋爱”的

时候。去的路上我紧紧拽住女友的小手,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在未来的岳父母大人面前作秀一番,从而博得二老的垂青,以便有朝一日能明目张胆地将他们养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连带一套丰厚的嫁妆拐骗到手。

我未来的泰山大人从事的是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他具备一位合格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应有的苦口婆心与诲人不倦的敬业精神,于是他理所当然赐予了我一番谆谆善诱的教诲。只是我没想到席间位居上首的四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像介绍联合国官员样的逐一给我介绍:最左边的那位是奶奶,最右边的那位是外婆,爷爷是坐在奶奶右边那个白头发的,外公是坐在外婆左边那个没头发的。当我逐一向老头老太们鞠躬问好的时候,那四个老家伙居然像事前串通好似的,一律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作秀,那架势俨然是等着我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才肯让我平身入座似的。幸好我那准岳母大人精通世故,赶紧说老人家耳朵不好使,命我入席就餐,这才令我免去了初次见面的尴尬。

那顿饭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别扭的一次。夹菜的时候只敢将筷子伸出离饭碗三寸远的距离,而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一盘麻婆豆腐。我痛苦地品尝着面前又麻又辣的豆腐小心地扒饭,嘴里一边吧唧着豆腐,还得不断小心地用简单的词句回答泰山大人关于我家庭出身、学习情况等等诸多的问题。

现在想起当时那样子直觉得好笑。原来那时候自己还真把爱情当那么回事儿,以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关于苏南同志能否名正言顺地做贺昔同志男朋友的资格审查通过之后,那扇通往幸福伊甸园的大门就会真的向我敞开,于是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拖着我的心上人贺昔同志,在那块叫婚姻的土地上一起快乐地耕耘。那时候以为爱情就是人生之舟的一支桨,而事业就是那另一支桨;有了爱情和事业,我的人生从此便会一帆风顺。

事实证明年轻人的想法总是不够成熟,所以我这点关于小小人生的美好愿望,在我还没走出象牙塔时就彻底宣告了破灭。贺昔同志在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一年之后,毅然与我划清了阶级界限,我们从亲密无间的同学恋人加床伴的复杂关系,一下变成了立场清晰关系明确的陌生人。至于那场稀里糊涂的分手大结局是如何上演的,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但当时那个打击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无与伦比惨绝人寰,而且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

和贺昔分手后,我发现世界忽然阴郁了许多,原本生趣盎然的大学生活也变得索然无味。恋爱失败的人总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可能说这话的人压根就没明白爱是怎么回事儿。男人一辈子可能睡一百个女人,也可能喜欢一千个女人,但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一辈子刻骨铭心地记忆,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那这个女人就是这个男人今生的至爱。但这种爱情毕竟太少,要不怎能叫至爱?

年轻总是浮躁的,空气中流淌着这个年代特有的热烈气息,大学校园也俨然不再是老一辈回忆中那高墙上四角的天空与操场边静谧的小树林。城市的纸醉金迷与社会的物欲横流,在校园狭小的空间恣意蔓延,到处弥漫着糜烂的味道。读书已然成了物质生活之余的精神消遣。

酒精和香烟在我百无聊赖的那段日子里是我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有时候我一个人爬到楼顶喝酒,醉眼蒙眬中望着贺昔寝室窗口的灯光,想起那张曾经是我和贺昔偷尝禁果的小床,或许现在早已成为了别人的领地,心中不免万念俱焚,恨不得从七楼的高处一头扎下去。可酒醒之后,那些关于爱情的辛酸浪漫和幸福甜蜜却又忽然涌上心头,一丝丝回忆全都化作痛苦的体会。随之而来的便是失眠。为了不影响寝室里那五头酣睡的猪头,我只能一个人搬张小凳坐在寝室外面的过道里,在香烟的一明一暗中,放任思绪在想像的空间驰骋。我幻想过无数种与贺昔重修旧好的办法,但一想起那个月朗星疏的夜里,我像犯了邪一样大扇我心爱的女人无数个耳光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切天真的祈求她原谅的想法都是枉然。于是在这样无尽的希望与绝望的反复中,思念像野地里的杂草疯狂地滋长,爱情却似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天上午我正缩在床上做梦,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风韵少妇正和我在一个大浴缸里鸳鸯戏水,却被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吵醒。

“不是叫你在老师点名的时候给我请假吗?”我在电话里冲黑炭嚷着。

“嘿嘿!辅导员请你去开座谈会,恭喜恭喜。”黑炭是班长,也是我们寝室惟一的处男。

除了肤色让人怀疑他与非洲某个不知名的男人有着血缘关系外,黑炭同志是我所见过的最憨厚的人,而且他脾气特别好,就连对我送他的这个带有明显种族歧视色彩的绰号,也心安理得地欣然笑纳。

“开他妈的鸟会!”我在电话里骂着。

“十一点去,可别迟到了。”黑炭叮嘱我之后,挂了电话。

我懒懒地起床,简单地拾掇了一下我那张挤满眼耳口鼻的广告牌样的脸,点上一根香烟,散步似的往很久没去过的教学楼走去。

系办在六楼,等电梯的人很多。我神情困顿地站在电梯门口,望着墙上那些闪烁的数字,猜想它会先停在哪里。正当我脑子里想着这个无聊的问题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林原那家伙挽着一个漂亮的小妞站在我背后冲我傻笑。林原是我们寝室惟一一匹会飞的狼。他每日忙于花间蝶语与全院各系的女生纠缠,以至于把夜间办公室搬到了在外面租住的公寓,而寝室却成了他的客栈,所以平日对他的尊身也是难得一见,今天意外相逢,我心中甚感喜悦。为了表示一下朋友间革命友谊的深厚,我开口就调侃起了林原。

“怎么,半个月没见,你小子又换车了?”我对林原换女朋友的速度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没想到他大白天的居然敢携带家属出没于校园之内。我一语中的地向林原发难。

“哎呀!我这不是响应号召,也与时俱进一把嘛。”林原冲我眨眨眼睛,生怕我在他这位冰清玉洁的小妹妹面前道出他的风流韵事。显然这位小妹妹不知道我们说的什么鸟语花香,一脸迷惑地望着我俩。

“来!我给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风流才子苏南大哥。”林原那家伙用那种极其夸张的声音向他码子介绍我时引来身边不少异样的目光。

“啊!你就是苏南啊?早就久仰你的大名了,真高兴能认识你!”林原的码子冲我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小手,我赶紧把我刚刚挖过鼻孔的右手在裤缝上抹了抹,紧紧抓住那只像极以前咱家贺昔同志的碧玉似的小手,使劲地摇个不停。林原的码子个儿不高,顶多一米六,但身材绝对是一流的。我注视着她那红色毛衣里裹得紧绷绷的双峰看了起码有足足三秒钟,心里很准确地得出34/C的胸围目测数据。林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尤物身上移开,放开那小妞的小手时才客气地问了一句,“学妹芳名?”

“叫她小花就行了!”林原抢着回答时遭来了小花同学的白眼。

小花?这怎么跟谁家的小猫样的名字啊!我心里正觉得好笑,电梯下来了,人们鱼贯而入。电梯门缓缓关上时,我悄悄骂了林原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林原嬉皮笑脸地对我小声说道:“应该是猫改不了吃腥才对。”

电梯里我和林原蚊子样的嗡嗡细语声遭到了众人的白眼。我抬头狠狠对着众男女甩了一个金刚怒目,一下子所有人都把脸转了过去。我望着电梯四壁上映出的我那四个璀璨的光头,心里觉得很好笑。人就是他妈的奇怪,有些人明明是人面兽心笑里藏刀的家伙,可大家还把他当好人样的供着。我不就是脑袋上少两根头发吗,干嘛一个个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绕道儿走?何况哪条法律规定了电梯里不准讲话?真他妈的奇怪!

在系办门口,林原让小花同学在外面等候,小花很乖地掏出手机玩游戏。转过身后,林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阿南,这次比赛我不打算参加,但如果你要参加,我也陪你。”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稀里糊涂地对林原这句话不知所云。“你小子在说什么东西南北啊?”我迷惑不解地冲林原问道。

“辩论赛啊!你装疯还是卖傻?你不知道种马今天叫我们来就为这事吗?”林原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像市委书记准备接见上访群众时一样的苦不堪言。

“他真吃饱了没事干!”我转身就要走,林原一把将我抓住。他一边把我往系办门里推,一边在我耳朵边上叮嘱:“记住!我俩一口咬定不干就是了,但这话嘛,一定得说得好听点。”对林原的话我已经心领神会。这老种马是我们年级的辅导员,因其本名叫何仲马,于是被大家美其名曰为“种马”。我和林原都是那种朝九晚五出没于网吧和球场的游侠儿,在课堂考勤上自然少不了要在种马这儿通融通融。幸亏我和林原经常一唱一和地高吹低捧,把个老种马的马屁拍得比人民大会堂的掌声还响。外加我和林原在前两届的辩论赛上为系上扛了两面大旗回来,所以种马才对我俩格外开恩,对我俩平日里犯个什么三戒九罚的也网开一面。如果这会儿在辩论赛的事情上不给种马面子,那我俩以后就少不了吃苦头了。我悻悻地被林原推进了种马的办公室。

刚跨进办公室的大门,种马那张弥勒佛般的笑脸就扑面而来。在一帮学弟学妹崇拜的目光中,我和林原在种马对面坐了下来。

我接过种马扔过来的香烟,堂而皇之地点燃。在我和林原把种马的马屁拍舒坦之后,种马开始对我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种马说话的时候嘴里带着一股大蒜味儿,很臭。种马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届比赛有多么的重要。我听得索然无味,眼睛上下打量着旁边一位漂亮的学妹,心不在焉地对种马的屁话充耳不闻。林原那小子更万恶,干脆把手伸进裤管里去挠痒痒。种马是个高度近视,为了保持其自诩为充满野性的双眼的饱和度,坚持不戴任何类型的眼镜,所以我俩在他眼皮底下开小差他也会全然不觉。

放完屁后种马一锤定音地拍板说:“你们下去准备一下吧,辩题抽签后我通知你们,另外两名辩手等我选定了再安排你们开会。”种马双手在肚皮上不停地摩挲,一副君临天下的气魄。我心里窝着火,正要说话,林原用脚踩了我一下,他一脸献媚地对种马说,“何老师,你看我们这学弟学妹中人才济济,我和苏南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废物,还是当观众比较好吧!”种马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你们二位啊!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今天不批评你们,但系上的工作你们也是有责任全力支持的嘛!”

我在心里不停地骂这个笑里藏刀的胎神种马,脸上却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唯唯诺诺地点头。虽然这辩论赛并非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本来就有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要参加比赛出出风头;但林原要去做导游挣外快,我也没心思干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儿,所以我俩产生了不谋而合的退意。种马似乎猜透了我和林原的心思,说话的分量加重了,他说有任课老师反映,快一学期了都还不知道我和林原长什么样云云。这口气完全就是拿事儿来威胁我俩。我和林原都没敢吱声。种马又发泄了一通,最后让我和林原向他保证一定完成任务之后才让我俩领命退朝。

出了系办大门,林原和我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准备比赛的细节,无外乎还是那些幽默含蓄的至理名言或是经典论据什么的老掉牙的套路。然后我们彼此告别,林原领着小花走后,我一个人慢慢地向校门口的小餐馆走去。

辩论赛第一场的对手是美术系。对方清一色的女生,四位活泼开朗的美少女组成的战队看上去精神抖擞。比赛开始前大家在后台不免一番互相吹捧,那架势俨然像美国竞选总统似的口是心非,让人听了想吐。我们队除了我和林原,其他两位是大一的学妹,虽然场下谈笑风生时的伶牙俐齿让我对比赛平添了几分信心,但到了场上却让我大跌眼镜。在主席介绍双方队员时,我和林原的名字博得一片掌声和一片嘘声。对于这种双重效应我早已见怪不怪,我耸耸肩膀,表示我的无奈。我无奈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那感觉有点逼上梁山的味道。

辩题十分无聊,八个人唾液横飞地争论“人是为自己活着快乐还是为别人活着快乐”。就这样一场无聊至极的争论,居然吸引了几百名热心的同学前来洗耳恭听。我们队是反方。虽然我打心眼里认为人在这世上都是来受苦的,所谓离得乐,也就只有一命呜呼之后才能脱离无边苦海,但为了满足评委和观众的精神需要,我还是装出一副苦大仇深声情并茂引经据典的样子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我是四辩,林原是一辩,那两个我现在都叫不上名字来的学妹坐我俩中间。虽然林原的三分钟立论文才飞扬幽默风趣观点清晰论据确凿,但两位学妹的表现实在像是被抽问的小学生紧张得不知所措。幸亏自由辩论和结论阶段我和林原光芒万丈,拯救了种马誓死捍卫的荣誉。比赛完了,在等着评委评定比赛结果的空暇里,我从前排观众的眼中看到了胜利的期待。

我和林原相视一笑,彼此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候,按照惯例观众可以就辩题向任何一位辩手提问。不过或许今天我的心不在焉让我无所顾忌,所以言辞上的偏激引起了个别同学的嫉妒或是崇拜,以致所有的提问者都把矛头指向了我,每个人都是语出惊人,问的问题既刁钻又古怪。我想他们都以为今天能把我问趴下了,那就找着山外有山的感觉了。我情绪激昂地舌战群儒,将一个个刁民击败在我文才飞扬的诡辩之中。就在场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以为暴风雨快要过去的时候,杀手出现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像被浓硫酸泼过脸似的化学系的人渣。那小子蓄着一头拖把一样的红色长毛,隔着十几米都能闻见他说话时的口臭。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问题我现在连标点都不会记错。那傻瓜说,“既然你认为人为别人活着快乐,那你可不可以为了我的快乐把你女朋友让给我啊?”

我听见这句话差点没把凳子给他扔过去。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个丑八怪吃撑着了,还是三年没刷牙了?说话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虽然这厮问的问题看起来的确无伤大雅,只是一种幽默的调侃,但这倒霉蛋偏偏遇上了我。当时我怒火中烧,一鸣惊人,用一种近乎悲凉的声音咆哮着说:“我女朋友是同性恋,她连我都不要,你说她会不会要你?!”一言激起千层浪,全场一片哗然,有捂着肚子笑得接不上气的,有义愤填膺举手抗议的。可当我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我一下噤若寒蝉地呆在了那里,感觉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噼噼啪啪地打在手上时的冰凉。

那个人是贺昔。我看见她那样无辜地望着我,一脸的愤怒,眼睛里和我一样滚着晶莹的泪珠。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我想我真是让这个红头苍蝇给问趴下了。

贺昔冲出礼堂的时候几百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有人认识,有人不认识,但此刻谁都明白这个哭着跑出礼堂的女孩和我这个满脸泪水呆站在台上的傻瓜之间的关系。一片鸦雀无声之后是一片人声鼎沸,礼堂像炸开了锅般的混乱,几个老家伙评委一脸惋惜地望着我,他们微微叹息,频频摇头,然后轻轻离去。

后来主席宣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我只听见场下一片唏嘘之声。我知道比赛的胜利者不是我,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自己非常清楚。我摇晃着走出礼堂,目光呆滞。一路上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像审视标本似的在我身上一遍一遍地扫过:我胸前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反方四辩,而我的脸上挂满泪水。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爱情傀儡的滋味。我为什么要说她是同性恋?我发过誓这个秘密要永远埋在心底的。一路上夜风料峭,我的心在冰窖里微弱地颤抖,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呼吸,我的回忆永远凝固在与贺昔对视的那一秒钟里。

我迷迷糊糊地在操场上盲目地走着圆圈,时间在那短暂的一瞬凝为了永恒。我知道,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不仅伤害了贺昔,更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永生愧疚的枷锁。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寝室,看见大灰狼正抱着电话在我床上翻来滚去的笑得接不上气。那样子像极一头发情的公猪。我把一腔怒火朝他白花花的屁股上发泄下去,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伴随着我的无敌鸳鸯腿响彻宿舍。大灰狼把电话塞给我,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脸淫笑地揶揄我说,处女膜终结者你又有工作了。我没好气地骂他未央生的儿子。

大灰狼其他长处没有,惟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那张臭嘴,他骂人几乎都很艺术。比如我们都叫那个公寓女辅导员为骚货,因为那个女人进门的时候从不敲门,直接就拿钥匙往锁眼里插。每每听见那个声音,我们都会手忙脚乱地穿裤子以免走露春色。这让我们非常痛恨她,觉得她一定有窥阴癖,所以我们都一直认同她是个骚货。但是大灰狼从不叫她为骚货,他叫那女人为马叉虫。起初我们都不明白,便向他请教。大灰狼一笔一笔地凌空给我们描摹:左边是一个马字,右边的上面是个叉字,下面是个虫字。这时我们便都会明白大灰狼的高明之处,一起戏谑他是个人虫。

接过电话之后,一个母夜叉的声音在电话里骤然响起,吓得我差点没把电话扔下楼去。我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之后,终于弄明白这是一位中文系的师妹,她说今天一直坐在第一排看我精彩的辩论。我心里很是不屑,觉得自己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地吹牛皮居然也能赢得小妹妹的青睐,这真是麻秆搭桥——担当不起。当然,小师妹迫不及待地表达了她对我的高山仰止之情。我心里犯堵,应付了几句就趁她思索下一句台词的空当,借口洗澡挂掉了电话。

黑炭本来在醉生梦死地玩着传奇,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我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不爽,正好他还没吃晚饭,就不由分说地要拉我去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大灰狼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身后手舞足蹈地唱着“我的心太乱,有一些空白”。本来我心里就够乱的,经他这么一勾,更是别有忧愁暗恨生。我一声怒吼——关掉你的猿声机!吓得大灰狼屁滚尿流地瞪着一双色狼眼盯了我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黑炭一句,他是不是被人灌了炸药?黑炭没理他,只是对他做了个“我鄙视你”的手势,然后就一副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样子不再说话。

三个人默默地踩着校园小路上的落叶,向那块我们预测着将来会因为我们而成为名人遗迹的小餐馆走去。那一晚,我们仨,大杯喝酒,大口吃肉。没有人问为什么有人会不开心,就像我们在一起从来不问对方女友是不是处女一样。彼此心知肚明,天窗都不用打开,我们照样说亮话。喝酒无需理由,虽然常常借酒浇愁,可愁苦总是没有缘由的,所以从来酒场英雄都是情场败将,因为他们总是会比常人无端生出许多寂寞的理由来。那一晚,我懂得了一种滋味,叫做自取其辱。

我与贺昔之间的分手其实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情断义绝。记得分手后我给贺昔打电话,她总是会哭着告诉我说,“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但我真的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因为我们无法回到从前。”

从前?什么是“从前”?“从前”就是两个人用来回忆往事时彼此搪塞的借口。我与贺昔之间的从前就是一场借口,两个彼此陌生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彼此厮杀了一场青春的战役。我的武器是金钱与智慧,贺昔的武器是美丽与气质。感情的战役永远没有胜者,我输了全部,贺昔也没赢到任何好处。

虽然人家都说食草动物应该彼此相爱,可为什么食肉动物就要互相伤害?我伤害了贺昔,她也伤害了我,我们之间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没给彼此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无尽的伤痛像万把剪刀,时时剪断思念的绳索,让那些朦胧的年华在手中颤抖,点点滴滴从情感的漩涡中涅槃而飞,烟影全无。可伤痛却愈发沉淀,在爱情的最深处,那些往事也慢慢风化,最终结为化石,铸进了生命的血脉。

在黑炭和大灰狼的竭力配合之下,我们三人把两斤老白干变成了胃酸溶液。十二点的时候我们仨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寝室,丁丁猫和刘小好的春秋大梦被我们蹂躏得一塌糊涂,脸盆掉在地上的声音和满屋子的酒气把那个秋日的深夜渲染得迷离万分,就像王家卫的电影,完全素描的手法,我们用醉生梦死的生活刻画着青春的痕迹。只是我没有料到,那一夜,竟让我与天之骄子这样一个妖娆的称谓做了一年的离别。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酒精的麻醉并没有使我获得猪一样幸福的睡眠,半夜里醒来无数次,每次都被脑海里与贺昔惊鸿一瞥的那一幕折磨得痛不欲生。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刷牙的时候对着自来水龙头咕咕咚咚灌了一气凉水,胃里翻江倒海地酝酿着一场胃酸暴动,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即将喷涌而出的隔夜美味扼杀在决堤之势。简单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被单,竟然有股温暖如春的感觉在心底涌起,不知是因为久未目睹一张整洁舒适的小床,还是因为这里洒下过我与贺昔激情澎湃的香汗,或许又都不是吧。总之象牙塔内懒散的日子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宿醉之后的清晨来得风云突变,那一天,我做了一个让我遗憾终生的决定。

九十九朵玫瑰和一个憔悴的男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早晨出现在女生宿舍的楼下,难免会招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我呆立在那里,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顾影自怜地守候着自己爱情的买主,阴谋也在那一刻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贺昔走出寝室的时候肩膀上挎着个红色的旅行包,白色的棒球帽几乎完全遮住了她艳丽如花的面庞。她或许是在无意中发现我的吧,但是她没有丝毫犹豫让我有机可趁,而是与我想像中如出一辙地转身从另一个出口走掉。只是在她转身离去的步伐里,我看不出半点的从容不惊,而是整个身子抖擞出远去时的百感交集和瘦影婆娑。

我的双腿在那一刻感受到生命中最沉重的地心引力,脚掌孤苦伶仃地承受着身心的双重负重,手中火红的玫瑰不合时宜地洒落一地,精心准备的歉语轻而易举地融化在秋日的冷清中。无数个脚步声在嘲笑着我的窝囊,无数双眼睛在欣赏着我的落魄。愤怒像太平洋的风暴在我心底升腾,我狠狠一脚将地上的玫瑰踩得支离破碎,那些残破的花瓣映出千万张女人的脸,恍然又全都化作了一人,一个笑盈盈地望着我若有所语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卿宴。忽然间我下定决心要将那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付诸行动。

我心中反复盘算着应该如何让接下来的行动做得悲壮一些,背包里装着一本我写了一年的日记,一张贺昔的照片和一条带血的手绢。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沉闷的声音像我志在必得的信心一样疯狂地勇往直前。

卿宴的学校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省城,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以贺昔高中同学兼好友的身份出现的。那是我和贺昔的恋爱关系即将从朦胧的含蓄中呼之欲出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坐在DICO

S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背上,感觉就像爱神在我背后罩上了千万道幸福的曙光。贺昔和卿宴坐在我对面。我和贺昔热烈地讨论着海明威与顾城的自杀哪个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卿宴则一直默默无声地把玩着手上的小布熊,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对这场于我而言重若泰山的爱情持有任何保留意见。或许这个序幕正如她后来对我所讲的那些看似离间的花言巧语一样真的是一场精心导演的双簧戏。

贺昔对我说她是狮子座的。我说我是天秤座的,天秤座的男生惟一的优点就是全是优点,狮子座的女生惟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所以天秤是狮子的最佳伴侣。贺昔咯咯地笑我是自恋狂。不过我这个自恋狂从她醉人的小酒窝里觅见了乘虚而入的缝隙。贺昔又告诉我说她是属狗的。我告诉她我是属鸡的,属狗的女生最怕没有人照顾,属鸡的男生最怕没有人爱,因此狗和鸡注定了要一辈子在幸福的小窝里过鸡犬不宁的幸福小日子。贺昔佯装生气地用她的纤纤细足在我白色的球鞋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她娇艳欲滴的小唇在那一刻噘起来像一颗樱桃,直看得我心猿意马全身勃起。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下了个智力陷阱。我说我这可是新买的NIKE球鞋你凭什么踩我?贺昔说我高兴我就踩你能把我怎么着?我装出一副处女失身样的表情一脸无辜地说,俺这鞋可是给俺娘子准备的,这是俺第一次被人踩,俺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俺负责啊!贺昔苹果样的脸蛋上飞起两朵红云,嘴里骂我流氓的时候脚上用了十成的功力再次对我痛下杀脚!我一声大叫,只有我女朋友才能踩我的脚!贺昔也不甘示弱地娇声一喝,我就是你女朋友你怎么着?

阴谋终于得逞!唰的一下我听见列位看官将目光投向焦点时眼珠子转动的声音。我和贺昔像一对小新人跨进洞房时一样的满脸羞涩,扭扭捏捏地用那种令野鸡见了都自叹弗如的喷射状的媚眼在彼此身上上下其眼。然后我们在那个叫做愚人节的4月1日的下午,从勾着小指离开DICOS餐厅到勾肩搭背地走进校园的大门,我们的关系一下就从云遮雾罩的爱情将来时转换到了春光明媚的恋爱进行时。整个下午,卿宴那个跟屁虫就那样充当着我们爱情的电灯泡,这迫使我生平第一次与女朋友的约会变成了二龙戏“猪”的哑剧,没有海誓山盟的表演,没有激情四溢的澎湃,只有两只粘满汗液的小手赤条条地描绘着我初恋的开场白。但是就是那样一个下午令我这场曼妙的恋爱陷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卿宴和贺昔是同性恋,她俩压根就是预谋好了让我奋不顾身地跳入这个火坑的。后来我偷偷打开贺昔的电子信箱的时候才如梦初醒,虽然那时贺昔与我的爱情拉锯战已经得到了实质性的突破,我们约会的场所早从马路旁和咖啡馆转移到了小床上与河畔边,但我还是没能逃脱卿宴那个妖女的摆布。贺昔的电子信箱里卿宴写给她的信是我的两倍,那些言语所表达的感情更是我的无数倍,这实在让我有点汗颜。可是我把脑袋倒立在地上还是无法相信卿宴所说的话,她说贺昔压根儿就不喜欢我,之所以做我女朋友完全是她的主意,是为了解决红花还需绿叶的感情缺口及资金缺口。就算当我是小白脸也比当我是凯子强啊,何况我还没到能够与王老五同日而语的地步,哪他妈的有那么多资金为你俩小女人的感情做爱心扶贫?孰不知那些灯红酒绿的纸醉金迷后面是我爹妈辛劳的汗水在流淌。

在把脑袋倒立在地上想了三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爱贺昔,于是我像条丧家之犬样的狠狠地跳起来咬了那个把我的“柏拉图”撕得支离破碎的女人一口。我在酒吧里与卿宴大吵了一架,虽然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选择的决斗方式,但是面对一个女人与我抢老婆,我实在无计可施。再后来的日子就一直没安宁过,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我和贺昔终日以泪洗面,虽然她承认当初确如卿宴所言带着某种目的勾引了我,可她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面对爱人的背叛与妥协,我无所适从。以至于在贺昔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我在抽完了两包香烟都还打不通她电话的情况下,在她寝室的门口把一篮子的香槟、蛋糕和玫瑰用来填饱了垃圾桶圆圆的肚皮,然后我就看见卿宴那个妖女和贺昔下了出租车向我款款走来。我腾地一下被怒火点燃,冲上去要用我的双拳将这两个女人的生命扼杀在罪恶的孳生之中。不过贺昔像黄爷爷堵枪眼样的将卿宴那个妖女紧紧地护在身后,于是我的重拳烈掌就毫厘不差地落在了贺昔娇小的身上。没有解释,只有泪水。直到卿宴见我歇斯底里几近疯狂的样子夺路而逃之后,贺昔才小小声地反复对我重复着那句话——是她来找我的!是她来找我的!我只想在今晚和她断交!我真的是和她断交!

我早已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左手累了换右手,双手累了换脚踢,我觉得那时候我几乎把从小到大所受的所有委屈和晦气都撒在了贺昔身上。我那样动作夸张地打着她啊,可我却半点都不敢用力,生怕打坏了我的女人。贺昔就那样默默地承受着,一点儿也不反抗,只是恳求我不要将她和卿宴的事对任何人讲起。我的手终于在她抬头仰望我的那一瞬停了下来,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月亮忽然钻进了云层。我知道那晚它见证了我的罪孽,那晚,它也宣判了我的死刑。从此,我发现我的心脏阳痿了,除了贺昔,我变得无法再爱上任何女人。

这一切,我以为都是卿宴那个女人惹的祸!她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汽车终于到站。我收起纷乱的思绪,缓缓走出汽车站,一想到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快要实现,我兴奋得尿意顿起,匆匆跑进卫生间。一气狂泻之后,我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因为便池里那些黄褐不一的尿液给了我启示,一切龌龊的勾当在出炉之前都应该被装在美丽的腹中。所以我不能操之过急,我要为我的阴谋扯上一面正义的旌旗。

日记还在,照片还在,带血的手绢也在,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切都按部就班。阴谋即将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