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体会到刚开始写剧本时王朔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刚开始写小说
的时候,前三个中篇写得很顺,然后就遇到了一个坎儿,怎么都不行了。这个坎儿
过去了之后就又顺手了。我想我那时就正赶到这个坎儿上,过不去了。当时王朔劝
我说:写不出来就放下吧,往最坏了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慢慢给人家还钱呗。
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丧失了创作能力。但我看还不至于。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换个东西试试。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爱》,我帮你一起写。听了他的话,我如
释重负,当即决定剧组下马。那种心情,想起来比拍了一部大片还愉快。从此我发
现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这次虚假的利润,造成了“好梦”看上去很美的虚假繁荣,拉下的窟窿,是从
《一地鸡毛》《永失我爱》《情殇》三部戏里抠出来的钱才堵上。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我们从香山饭店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颐和园。
一位叫严凯的朋友替我们付了房租。严凯为人温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远是
笑容可掬,与世无争。很难想象出文革时期他竟是打砸抢的能手,一呼百应。他在
东北当了几年警察,后来才辗转回到北京经商。严凯是个大孝子,其父刚刚过世,
为了给母亲换个环境,慷慨地在颐和园里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们接来同住,一方
面为我们提供一个写作的环境,一方面也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举两得。
院子位于佛香阁下,在皇家园林里独立成院。院子分两进,我们住在前院西厢
房,严凯住在东厢房,严凯的母亲住正房。据说琼瑶其时也住在后面一进院子里写
东西,但我们从未见过她。西厢房中间的堂屋是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每
个耳房里都有卫生间,浴缸很大,但布满水锈,水龙头里永远滴滴答答地漏着水。
后来拍《一声叹息》时,徐帆因为修水管的工人进来查看滴答水的龙头,无意中道
破了张国立的奸情。这个细节,就是源于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
那时徐帆正与我热恋,像《一声叹息》里的李晓丹一样,每天排练结束,坐上
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颐和园与我幽会。次日清晨,我还沉溺于梦中的时候,她已经
无声无息地离去。日复一日,不辞辛劳。徐帆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见到我后说人
话,往返途中背台词。
可以想象,徐老师轻轻带上院门,迎着朝阳,跨过玉带桥,绕过古树假山,穿
过长廊,脚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时口中振振有词:明天就要开庭,明天就要对一个
强者中的强者、弱者中的弱者进行缺席审判。人们啊,用你们的善心和良知听我说
一句话,在这个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检点我的所作所为,一丝一毫无
愧于心。我应该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们,你们爱着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后
无穷的岁月里,我将睡在黑暗的胶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里。若有机缘,我的容貌
能在银幕上重现的时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总是对你们的祝福。
这段台词本应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读者可以试试,在快速的行进
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背诵,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来,看到屋子里洒满阳光,我住的是西厢房,知道已经是下午
了。所谓自然醒来,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哪儿都很实,再多一分钟也不想睡了,
睡足了。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
奔驰,最奢侈的享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发现令我非常欣慰,因为我
已经十几年如一日这样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戏,每天睡到自然醒来。可以这样说:
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