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洛杉矶蜂鸟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公司,我抽了三支烟,喝完了一壶茶——这还是大明从国内特意给我带来的上好的宜兴紫砂壶呢——以后,公司的人才陆陆续续来上班。我心里盘算着怎么跟大明开这个头儿。他的秘书王小姐敲开我的门,报告说钱老板交代过,今天上午去办点事,中午才来公司,如果有急事打他的手机。“您需要找他吗?”她问。“不需要。”

是她吗?我望着王小姐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道。她就是蔡显宗派进来打入我们心脏的女特务?我们平时待她不薄啊,花多少钱才能把她买通呢?钱少了她不会干,钱多了,蔡显宗可不是个冤大头,钱多了他就不干了。不像,王小姐是大明亲自挑选的心腹,而且公司里还风言风语说他们俩有一腿。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获取最机密的情报,“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嘛,如果钱大明是在枕头上出的问题,哈!那可就怨不得别人喽……这是不是太有点儿像专为我解恨而编出来的故事啦?

那么是谁呢?我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在摆放着一张张桌子的大办公室里来回绕了两圈。老李?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原来是四川一个大学的副教授,研究易经的,他全仗着会打打卦、拆拆字,看看风水,被大明留了下来,大明说公司里放着这么块料,兴许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我当时还反对过,说咱们不就是个暴发户嘛,哪来的闲钱“养士”啊?他说你不知道,以前我舅舅他们遇到什么大的运动来了,都偷偷找这路人给说说。现在不预备着,将来有事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老李来美国五年了,前四年半都在餐馆里刷盘子,而且还不是在一家,他一共刷过十八家!前十二家都没干满三天就让老板给炒了,五十岁的人了,腿脚不利落了,哪比得了身强力壮的墨西哥“阿咪勾”(朋友)啊。能找到现在这份工作,老李乐疯了,说年轻时候一个大师就跟他说过,老来运在东南,大器晚成,富甲天下。以前总以为美国是西方,现在才悟出来,跨过太平洋,洛杉矶正在四川的东南。老李在公司里没什么重要的工作,只是打打杂,所以给他的工资很低,这离“富甲天下”

可还远得很哪,所以他很容易被人收买。但是他接触不到任何公司的内部“资讯”,收买他干什么?

小马?他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一瞄见我,赶紧把一堆文件往桌上摊,假装认真工作的样子。这小子人机灵,最会给我拍马屁,有时候说得我心里真舒坦。他是天津人,原来在国内一家公司驻洛杉矶的分公司工作,后来以为把这儿的路子膛开了,就脱离了,想自己做生意发大财。不料他一离开那家公司,他的那些“关系”就都不理他了,人家原来给他点儿好处,是要通过他赚那家中资公司的钱,现在他和那家公司脱了钩,自己又身无分文,谁还搭理他呀,有一度他十分潦倒,在烧烤店里烤过肉,当过汽车旅馆的夜间保卫、修过房,后来在一家旅行社当导游。我们就是在招导游时把他招进来的。不过他确实能干,外贸方面的知识非常专业,又会讲话,能把死人说活了,所以没多久就把他调到贸易部门了。这种人是不会久为人下之人的,极可能脚踩两只船,也同时给蔡显宗干,说不定哪一天走了邪运,还会把我们跟蔡显宗通吃呢。

吕小姐迟到了,高跟鞋磕碰地面的咔咔声由远而近,经过我面前时,有点儿不好意思,对我说了一声“古德猫儿宁”。

她才来美国不到一年,是大明在北京的一个朋友介绍她进我们公司的。吕小姐光是办身份就花一万多美元,据说要拿到绿卡,至少还得再花七八万。现在从国内出来的人真有钱,哪像我们当年啊!世道变啦,她长得不漂亮,但身上有一股骚劲儿,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傍一个美国佬的大款,既不用再花钱办绿卡了,又可以保证一辈子享受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她毫不掩饰这个目的,也没有一点儿难为情,到处托人,甚至还托过我给她介绍这样的美国大款呢。我上哪儿给她找去呀?我要能找到这样的冤大头,我自个儿就嫁过去了,还轮得到你?

我在办公室里越转越来气:瞧瞧这些人!“国际名流”怎么招进来这么一批社会闲杂人士啊。我以前居然从来没注意过。

米雪儿见我站在办公室当中发愣,跑过来问我:“刘老板,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

“你脸色不好哎。要不要我给你泡一杯热茶?”

“不要,谢谢。你忙吧。”

是她?米雪儿?极有可能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除了我和大明以外,她是我们公司最知根知底的一个,是“核心的核心”,而且,有谁会知道周珊珊是什么人呢?知道了又怎么会了解我和周珊珊的关系呢?又到哪儿去弄来周珊珊的电话号码呢?只有她嘛,不过,她也犯不着给蔡显宗来“卧底”呀,她本身就是股东,真有损害到她利益的事,她直接来联合我就行了,用不着拐那么大的弯子嘛。一种策略?一种手段?还是……复杂,复杂,太他妈的复杂了!

尽管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摸不透米雪儿,到现在也还不能说摸透了,但我对她的好感却与日俱增。如果说她在好多事情上是装出来的,那她装得真彻底,装到这个份儿上,装和不装的区别就模糊了,成了真的了。这不也挺好嘛。而且她的头脑非常聪明,了解他人的心理就像烛照黑暗的洞穴一样,连细微末节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和她在意大利餐厅一起吃饭聊天那次,听她说到她和前夫吉米仍然纠缠不清时,心里居然有点酸不唧儿的感觉。我迷糊了好几天,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在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但从那天以后,她立刻又恢复了和我的距离。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一段距离,亏她是怎么找得出来这么好的一段距离的。

大明是十一点多到的公司,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胖多了,比起几年前我在美国刚见到他的时候发福多了。那时他虽然也胖,但胖得结实,虎头虎脑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圆了,大耳朵、嘴唇、下巴上的肉又肥又厚,满脸的富泰相,怪不得老李说他过了五十以后还能登峰造极,大富大贵呢,因为胖,两条胳膊老是支棱着,好像垂不下来似的。肚子凸起,但腰板挺直,一下子就把整个儿人给撑住了。就像财富把他的精气神儿给撑住了一样。如果说几年前的他,还有点土头土脑的模样,那如今他变得深沉多了,牛似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子轻蔑的神情,真像个大人物的作派。

我没想到他对我说的话的反应出奇地冷静。我事先已经设想了几种可能,也想好了怎么对付,就是没想到他跟我玩儿这手,好像他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料定我今天要跟他谈这个似的。

“这都是蔡显宗使的坏。”他坐在我对面,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声调平缓地说。“你不用解释,准是他。我原先就料定蔡显宗早晚有一天得跟咱们斗法,当初拉他进来也是万不得已。不过我还是大意了,我没想到的是他先把你给拉过去,我倒成孤立的了。”

他用一种怀旧的情调回述了买仓库的整个过程,前前后后,细说端详。那听起来简直就是我们俩同舟共济、艰苦创业的一部发家史。然后他说,他万万没想到蔡显宗会在这件事上栽他的赃,因为这是个无头案,你说我贪了二十万,我还说他贪了二十万呢,讲得清吗?浑身是嘴也讲不清啊。谁都拿不出真凭实据来嘛。而自认为受害的一方,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了。

“买房子的事你总赖不掉了吧?”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没有赖,这是咱们公司的生意,我干嘛赖呀。”

“公司的生意?房子在你名下,成了你自己的了,你还……”

“你听我说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北京的秦老二,你听我说过吧?他要在洛杉矶买房,老大老二一人买一栋。但是他怕自己的名字太招摇,不愿意跟生人打交道,万一曝光,上了海外的报纸,影响不好。现在国内反这个反得很厉害呀。所以他来看好房子以后,让我先用我的名字买下来,过一段时间,他再从我手里买过去。经纪人找的也是可靠的。这样就保险了,不用担心让别人给捅出去了。你知道吧,是这么一个过程。当然既然让咱们公司垫了钱,到时候要付给咱们手续费的,不是白垫。所以也算是咱们公司的一点儿小生意。他特别谨慎,让我跟谁都别说,连咱们公司内部都不能走漏风声。”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毫无反应,又说:“现在看来,在这件事上我有错误,我太听秦老二的话了,别人信不过,你,我还信不过吗?我谁都可以瞒,不应该瞒你。当初我要是先给你交个底,就不会有今天的误会了,他蔡显宗再怎么挑拨离间也没用了。唉,人哪,对朋友忠是没错,但也不能忠得太死心眼儿,你对这个朋友的忠,很可能就是对另外一个朋友的不忠,难哪!所以我不是常说嘛,当坏人容易做好人难。

真是太难了。要不然坏人怎么会那么多呢,容易呀。要是当好人也这么容易,嗳,哪怕只有一半儿那么容易,你瞧着吧,大伙准一窝蜂地争当好人去了,谁还会傻逼似的当坏蛋哪。”

我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骗人,骗人,千万别信他的鬼话,再也不能把他当哥们儿看了。你是花言巧语也好,另有苦衷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刘小流绝不是个窝囊废,我一生中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利用了我的友情,欺骗我。如果是朋友,在危难时刻我愿意倾囊相助,怎么都好说。但要是假朋友之名暗中倒鬼,那么就是一分钱我也要和你争到底。

我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反正这事儿得解决。”

我和大明相处多年,脸红脖子粗地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从没以这么冷漠的态度对他说过话。大概这种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他居然明显地面部一抽,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心里暗自得意,你小子也有让我治住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解决?”

我寸步不让地说:“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之所以会出这样的事,一个原因,是咱们这个公司太有点儿像土匪搭伙,没个章法,制度不健全,想怎怎。所以解决问题,最好按规矩来、别一错再错,再用土匪的办法喝两坛酒,发个誓,稀里马虎就过去了。而且按规矩办,可以做到客观公正,不牵扯个人之间的恩怨,因为公司的股东除了你我,还有蔡显宗和米雪儿,怎么着也得先开个董事会吧。”

大明听了,想了想,冷笑了一声,一边晃着脑袋,一将边左肘支在桌沿上,手里玩儿着打火机,说:“哎呀,溜子啊,没想到咱们兄弟闹到这个地步。你现在是中了魔症,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你的最大的毛病是感情用事,容易冲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看样子没什么效果,改也难。可是这世上买不到后悔药啊,脑瓜子一热,办了错事,伤了人,那是无法挽回的呀,苦果只有自己品尝啦。溜子,行了,不多说了,咱们俩互相太了解了,哥哥我点到为止,你好好想想吧。”

他说完,站起身就走了出去,在他身后,门砰地一声狠狠撞到门框上,声音大得可怕。

我们是在公司的会客室里开的会,房子中间铺了一张印度地毯,沿墙摆了一圈沙发,墙上挂着油画复制品,如果沙发和沙发之间再搁上痰盂的话,简直就跟缩小的人民大会堂江苏厅之类的地方差不多了。蔡显宗从一进门脸色就是刷白。米雪儿坐在沙发上,腰背直得像块木板,两腿和两脚紧紧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脸上自然带笑,目不斜视,一看就知道是在日本殖民地长大的。大明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斜倚在大沙发上,一条胳膊整个往沙发背上一撂,跷着二郎腿一摆一摆的。我是副什么样子,我自己可就不知道了,有点紧张是肯定的,但自从我想开了、下决心搞到底以后,心情平静多了。

我和蔡显宗是有默契的,他把所有可以作为证据的文件都带来了,摆了满满一茶几,而且他主动担任“主侃”,和大明你来我往地正面交锋。我的作用则是制造我方的气势,在需要作劲的时候跟着他拍桌子就行了。

在此之前,我曾经找米雪儿谈过一次,她听着我的话,一直在点头,不断地说“是,是”。我给她分析公司和我们受到的损失、嘱咐她在开会时应当怎么表态,她也都说“是”。后来我才知道,敢情她这个“是”也跟日本人说“哈依”一样,根本就不包含同意或者肯定的意思,只不过表示“我听明白你说的话了”。结果问题就出在她身上。

大明听完蔡显宗的开场白,不慌不忙地说:“仓库的事我就不说了,你们不是要按规矩办吗?拿出证据来呀!拿不出来,就是血口喷人!至于房子,虽然没在董事会上说过,但我事先跟米雪儿商量过、也征得她同意了。我想这么点儿一个小生意,跟一个董事商量商量也就行了吧?没必要非开董事会不可吧?我董事长还作得了这个主吧?”

我一愣,问米雪儿:“你知道吗?”

“知道呀。”她还是坐得那么顺顺溜溜儿,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钱老板要买房子之前呀。他本来还要找你,是我说不需要的。我想既然秦老二有这样的顾虑,那最好体谅他的难处,就不说了。毕竟秦老二是我们在大陆的重要关系,帮这点小忙还是应该的。我没想到会出今天这样的事。我应该负主要责任。”

我惊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活见鬼嘛!她要是知道我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我直瞪瞪地看着她,只见她脸上微笑如常,薄嘴唇轻轻地抿着,嘴角带了一个弯儿,因为和我是斜对面,她身体稍微侧向我,并拢的双腿很自然地倒向一边,腰背还是那么直。厉害,真他妈厉害!一丝一毫扯谎的样子也没有。目光毫不躲避,坦然地和我对视,镇定、单纯、善解人意,给人一种随时准备跟你倾诉衷肠的亲切感。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真正道深的人原来就坐在我对面哪!

蔡显宗和大明吵得面红耳赤。老蔡说米雪儿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钱大明用公司的钱给你个人买了房子,这个基本事实怎么说也无法改变,凭这一条,就能告你。大明说你玩儿蛋去!我是董事长,有权决定公司的资金怎么使用,秦老二对我们在大陆的业务有关键作用,别说是帮他转手买个房子了,就是他张口要个十万八万的,也得给!况且我事先还找董事商量过呢,我够民主的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美国国会。

有好一会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认真听他们的争论,蔡显宗把面前的茶几拍得砰砰响,我也忘了跟着他一块儿拍了。我是万万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米雪儿来,更没想到她会充当这样的角色。她和大明是什么时候勾结起来的呢?怎么勾结的?是一直在背着我暗中倒腾呢、还是在这件事上大明把她给一把拉了过去?不管怎么说,现在,在她这副温和的外表下,她已坚定地站在大明一边,决心要与我们厮杀一场了。我想起来在意大利餐厅那次愉快的交谈、想起她第一天来旅行社上班时穿着袒胸露背的性感衣裙的样子,也想起了在我们最困难时她对我们的帮助……现在,这一切全都翻转过来了,不但不让我留恋,反而激起了我说不出来的愤怒。

事情越吵越复杂,除了仓库和房子以外,蔡显宗的箭一支接一支,嗖嗖嗖地往大明身上射,真不愧是有备而来,什么账目不清、一手遮天啊,对作为哥们儿和副总裁双重身份的刘小流都不信任、封锁正常的业务关系啊,采用卑劣手段一方面骗他投进更多的钱,一方面又在公司里排挤他呀,等等等等。越说越像是开控诉会。大明毫不示弱,说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你是怎么发起来的、怎么把你的合伙人坑得倾家荡产,我知道得门儿清。他举了几个例子,还真说得有鼻子有眼。蔡显宗越听脸越白。我真不知道大明是从哪儿挖出来的这些事,我和蔡显宗这么熟,还从来没听说过呢。然后大明又抖落出蔡显宗在背后说我的好多坏话,时间、地点、前因后果,记得一清二楚,说你他妈不是溜子的好朋友吗?你在背地里就是这么议论朋友的吗?蔡显宗转过身来冲我高声说道:“小溜子,你不要相信他的话。这是挑拨离问,非常笨的挑拨离间!”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无所谓了,让他妈你们丫挺的们说去吧,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亲哥哥当面称手足背后骂我是王八蛋,我也不会再奇怪了。

米雪儿说话不多,语调也很平和,但句句话都是关键,在大明昏天黑地乱卷一通的时候,往往具有提示他抓住重点的作用。我忽然变得特别讨厌她说话,不仅仅讨厌话的内容,连说话的腔调都讨厌,连她那副规规矩矩的标准化的坐姿都讨厌。

讨厌得连我对大明的讨厌都减弱了那么地讨厌。

只听蔡显宗拍着桌子大叫道:“卡洛斯!卡洛斯!卡洛斯已经全部对我讲了!”

大明虽然一直在大吼大叫,但显得胸有成竹,相当沉稳。

没想到一听“卡洛斯”三个字,立刻神色大变,脸“腾”地一下红上来,眼看着额头上就渗出一层细汗。这个变化太明显了。我们,确切地说是我和米雪儿,看了他的样子都大吃一惊。房间里一下子凝固住了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突然,他像根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用变了调的声音叫道:“蔡显宗!你给我使这么阴的阴招儿啊你!”

蔡显宗端坐不动,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问:“卡洛斯是谁?”

蔡显宗看都不看我,说:“不干你们的事。”

大明咕咚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呆了一会儿,又神经质地往起一站,说:“你想怎么办吧?”

“第一,退回买房子的钱,怎么退我不管,退回钱就好。

第二,”蔡显宗顿了顿,说,“仓库的钱,我们也不细算了,就算十五万吧,如数打到公司的帐上。这两条是基本的底线……”

大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我操你大爷!休想!”

蔡显宗也呼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指着大明的鼻子说:“告诉你,姓钱的,我是好话好说,你要想耍混,我奉陪到底,看我们俩个谁先讨饶!”

“我讨你妈的!”

然后,我和米雪儿还没反应过来,大明已经扑了过去,抡拳便打。蔡显宗显然早就提防着这一手,一歪头,大明的拳头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但是他不知道,大明在插队时是打群架的老手,又练过拳击,出拳极快,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大明的第二拳已经带着风到了他面门上,只听一声闷响(像在安静的房间里谁放了个响屁似的),蔡显宗脸上立刻见了血。米雪儿吓得躲在墙角直抖。我从后面将大明拦腰一抱,喊道:“你丫再打,我叫警察啦!”

我的话好像提醒了蔡显宗,他捂住鼻血,一转身,闪电般拉开会客室的门,杀猪似的叫起来:“叫警察——!叫警察——!”

我越过大明肥大的肩头朝外望去,只见外面大办公室里,“国际名流”的全体名流们都面向会客室直直地立着。看他们那架势,已经立在那里不知道有多久了……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可能是我一生当中最迷迷糊糊的一段时间。我病了三天,发烧、拉肚子,身上冷得直打颤。我去看了一次医生,打了一针,给了我几包浅黄色的药面儿,说不是什么大病,主要是累的,身体机能负荷不了,不平衡了,好好休息几天就行。我吃了药面儿以后,腹泻马上就停止了,但体温还是高,一阵一阵发冷,而且昏睡不醒。我做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梦,有两次居然梦见在小学里钻下水道的事,在梦里,有时我(做梦者)好像是一个旁观者,漂浮在上面不知是哪里的一个位置上,看到他(我自己)坐在地下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不出去,不出去”。也有时那个旁观者没了,我知道自己是在下水道里,但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伸手四处乱抓,能摸到湿乎乎的墙壁,只觉得冷、觉得那种冷变成了非常具体的东西,比如说,像大山上流下来的雪水那样的东西,一点一滴地往身体里渗,一直渗到身体内部非常深的地方。每次都冷得从梦里醒过来,有时是惊醒,有时已经知道是在做梦了,但就是醒不过来,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挣扎出梦魇,只有一次我梦见自己爬上井似的洞壁,透过长方形的洞口看到了那个院子里的景象,我又看见那个一身白衣裙的小女孩冲上台阶,扭过头来叫了一声“妈妈”。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儿原来是我非常熟悉非常亲近的人,可究竟是谁,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拼命地回忆,正当我感到立刻就要想起她是谁的时候,却一下子醒了过来。那时正是深夜,天非常非常黑,我半天没缓过神儿来,睁眼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心里难受得要命。那是一种像“时间”那样的东西,只要从身边滑过去,就再也别想把它抓回来了;是一种不能在市场上流通的、无法将它商品化的东西,你就是拥有全世界所有的金钱,也买不到手——我所失去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我摸到香烟和打火机,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想着,怎么也无法从这种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的感觉里挣脱出来,想得我心都疼了。

病好以后,我和“文化人”见过一面。他一看到我,立刻大吃一惊,说溜子你这是怎么了?腮都嘬进去了,都脱形儿了,走大街上我都不敢认你。我说常言道,好汉顶不柱三泡稀啊,拉肚子拉的。他说好像还不完全是因为闹病,你看,你身上的“气”散了,不聚了,眼里没神儿。我就把最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讲完了,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儿,不那么憋了。后来我又对好几个人讲过。

蔡显宗带我去见过一回律师,就是我们为告钱大明所请的律师。他是打这方面官司的专家,五十多岁,下巴上留着列宁那样的胡子,红的,头发和手上的毛儿也都是红颜色。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他就讨厌他。后来蔡显宗再约我去,我就说什么也不去了。老蔡说,你不能这样子哦,我们要好好配合他,才更有把握打赢,我说有你不就足够了嘛,我去了也是瞎耽误工夫。

蔡显宗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你不会半途而废,又原谅了钱大明吧?”

“什么话呀这是!我只是说用不着我再去见律师,没说不打官司。你耳朵有病啊?”

“那就好。”他说,“我们两个现在在一条船上了,要朝同一个方向划,不然只有一边使劲,另一边不划,船就会打转。

当然具体的事情可以由我来办。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越是遇到需要打拼的事,越有精神,干劲越足,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那就请你多费心啦。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文件,你拿来我签字就是了,都听你的。”

我生病期间,周珊珊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她本来要来看我,我没让,因为我希望静养,有任何人在旁边,我都会不舒服,反而休息不好。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彻底恢复了以后,才给她打电话说可以跟她见面了。她说:“我请你吃饭吧,你现在想吃什么?”我说什么油腻的东西都吃不了,如果你能给我熬点儿稀饭,就是最好的款待了。”

我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她家。她一看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但随后就笑起来,说:“哟,还男子汉哪!怎么遇到事儿就变成这样儿了?”

我说:“废话,我病了。”

“得了吧,我都知道了,还想瞒谁呀!”

“知道了?你听谁说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传的还不快?谁让你们当初那么火呢。原来有多少人忌妒你们,现在就有多少人幸灾乐祸。有人还说你不是真病,是让钱大明给打得满脸花,见不得人了。”

“操他妈的。”

周珊珊用日本米做的稀饭,里面放了切成块状的红薯一起煮,入口以后有几分甜味,非常好吃。我和她面对面地坐在餐厅的小圆桌前,开始我只吃稀饭和她自己腌的泡菜,后来胃口好起来,又吃了凉拌豆腐、几块卤肉,喝了一碗鲜鱼笋汤。她为了减肥,只吃了很少一点。

“好吃吗?”她问我。

“太好吃了!我妈都没这么侍候过我。”

她笑起来:“真不害臊,你妈妈要听见你说这话多伤心啊,白养活你了。”她又说:“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父母的事。”

“没说过吗?我和我父母不近。我有点儿六亲不认。”

“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

她转了话题:“哎,你和钱大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和别人大同小异。只不过在这里边我是失败的一方。”

“不是要打官司吗?”

“打官司又怎么样。打赢了我就真赢了吗?”

我们俩一时间都没什么话说了。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找不到一个聚焦点。过了一会儿,我说:“来点儿酒吧,有酒没有?”

“只有葡萄酒。”

“正合适。饭后喝一点葡萄酒,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不然血都跑到胃那儿去了,脑袋里缺血,就要犯困了。特别是你给我吃了这么多好吃的以后。”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已经打开过的葡萄酒,两个高脚杯,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她自己则是三分之一。我们碰了碰杯,我喝了一小口,让酒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会儿,起初只是凉,接着就品到了葡萄酒带有酸味的醇香,咽下去以后,有一种从上到下给打通了的感觉。我平常不怎么喜欢喝葡萄酒,今天好像第一次体会到它的妙处。

“怎么样?”她问。

“不错。”

停了一下,我突然说:“珊珊,我们搬到一起住吧。”

她好像是一下子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然后脸变得通红,右手举着酒杯,拇指和食指来回捻动着杯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子。

我问:“你不愿意吗?”

“是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很坚定。

我心里一片茫然。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扑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块木板,却又一下子被水冲走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珊珊抬起眼睛来看了看我,说道:“说真的,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几分是属于游戏性质的。我看你倒还不像骗子,可在我面前又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如果说你这副样子是故意装的吧,我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对男人非常了解,但是对你,我没那么自信了。”

“实在抱歉,没想到我给你留下这么个印象。”

她又问:“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在今天突然提出这件事呢?这是你老早就有的想法,还是因为你遇到了挫折,生了病,一下子感到孤单了,才想到我?”

“这个嘛……”我字斟句酌地说,“不能排除你说的后一种因素,人在倒霉的时候总是很软弱的,甚至于会良心发现。坦率地说,我在生病的时候确实比平时更多地想到你。但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么非此即彼,你把问题截然地两极化了,而这样的问题是不能说明我的真实状态的,我……”

她忽然生起气来,打断我说:“你这个人真没劲,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应付我。我太了解你这个毛病了,大事犯傻,小事上心眼儿特别多。拿你没办法!”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应付你。我这个人哪,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什么。我东扑一下,西扑一下,结果呢……珊珊我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特别是最近,脑子太乱了。”

“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从来不跟我说心里话。”

“不是事实,珊珊,你这是气话。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看得出来我是非常把你……把你当回事的。我现在说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我缺少了一点儿东西,我东一扑,西一扑,扑来扑去,就是想得到它,可是每次扑到了一样东西,拿到手上一看,都不是。”

“总算说了点儿实话。等到把我扑着了,一看,也不是。”

“我记得你给我起过一个外号,叫蜂鸟。我越琢磨,越觉得有点道理。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像洛杉矶的一只蜂鸟一样,一直在拼命地扇动翅膀,每一秒钟都以极快的频率扇动着。我以为这么扇着就能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找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一下子飞到这里,又一下子飞到那里,这儿停停,那儿看看。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找到,到头来我发现,我这么玩儿命扇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跟别的蜂鸟一样,从这儿飞到那儿,再从那儿飞回这儿而已,路线早已经固定了。所以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特别累。也许我真就只是一只蜂鸟,再怎么扇乎,也飞不到哪儿去了。可是你说说看,一只蜂鸟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呢?”

“蜂鸟自有它蜂鸟的意义。它每年都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再飞回来,你做得到吗?你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你的问题是,本来你的翅膀每秒钟可以振动八十次,但你嫌累,对对付付地扇个五十次、保持着不掉下来就行了。”

“哎?这倒是个新说法,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呢。不过,振动八十次又怎么样呢?我就会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吗?我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飞到阿拉斯加,每年飞这么一个来回,一直飞到死,还不是就那么回事?有哪一只蜂鸟是自己愿意这么飞的呢?还不是由于环境、气候、吃食,简单地说吧,由于生存所迫,才不得不飞的?这样的话,你说,扇五十次和扇八十次的区别在哪里?”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个。越说越玄了!”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像此刻这样,涌起一种要向人倾诉的强烈愿望。我虽然是个爱说说笑笑的人,用钱大明的说法,还是个“侃爷”,但那不过是耍贫嘴而已。只有这一次,我突然觉得有了满肚子的话要说,我刚开了个头,正准备痛痛快快地说下去。可是,周珊珊这句话一出,一下子就把我掐断了。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望着周珊珊。她的脸由于喝了酒的关系,红红的,显得仪态万方,格外美丽。已经有许多次了,我们像这样对坐着喝酒,她这时的样子最能打动我。但现在,我突然感到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飘走了,就像北京春天风中的柳絮一样,上上下下地飘去,离我眼前的这张娇艳的面庞越来越远。

我默默地坐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搜尽了枯肠,还是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