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洛杉矶蜂鸟

我本来是计划和埃娃一起过这个周末的,所以还对周珊珊说了谎,说要陪几个北京来的生意上的客人玩儿,不能和她见面了。现在埃娃这么一走,计划全部泡汤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呀。想一想也好,就自己打发剩下来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把车开到一家牛排店。时间还早,我先在吧台上坐下来,要了一瓶墨西哥啤酒。人不多,都在看电视里实况转播的篮球赛。不知为什么,我对任何体育比赛都不感兴趣。但是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不妨看看吧。酒保手里一边忙着,一边随着赛况而情绪起伏不定,不是叫好,就是骂“狗屎”。我要第二瓶啤酒时,他给我换了个杯子,问我:“你是哪个队?”“你呢?”我反问他。“湖人队。”“那我也是湖人队。”“你没有自己的看法吗?”“是不是非得有自己的看法?”他听了一愣,耸了耸肩,走开了。我估计他心说这个傻瓜坐在这儿干嘛呢,不是起哄嘛,连自己喜欢哪个队都不能确定!

也是。如果大家都在看球,只有那么一个人闷头喝酒,那这小子肯定有点儿不正常,要不就是遇上什么事了。如果我也假装和大伙儿一样看球,但根本不知道哪个队是哪个队,更谈不上有所偏爱,当然是傻瓜一个了。现在怎么办呢?既然眼睛盯着电视呢,那就努力喜欢上一个队吧。我点了根烟,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比赛的双方一边穿黄球衣,一边穿黑球衣,看了半天,我连哪边是湖人队都没搞清楚。而且事已至此,我总不能把酒保叫过来,告诉他我已有了自己的看法,我是真喜欢湖人队的吧?他更该觉得我有毛病了。

所谓“人生的计划”也一样。我从来不缺计划,我缺的是像埃娃那样对实施计划的各种因素的透彻了解和正确评估,经常是连穿黄球衣的是湖人队还是穿黑球衣的是湖人队这样一些基本的事情都搞不清楚。所以我从来没达到过计划规定的“指标”,更别提超额了。

喝完了第三瓶啤酒,吃晚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离开吧台,到旁边的餐厅里,要了一份牛排,匆匆地吃完,就开车回家了。

干点儿什么呢?客厅里显得空空洞洞,大而无当。卧室又显得太小了,而且现在睡觉也早了点儿。我打开电视,还是他妈的篮球赛,换一个频道,也是,再换一个,都是。邪了门儿了,全是篮球赛!我关上电视,把今天的邮件拿过来看了看。

几乎全是广告!就是被称为“垃圾邮件”的那种东西,有卖头痛药的,有卖妇女用品的,光是推销婴儿装和尿片儿的就有三家公司,他们也不想想我一个光棍儿买这些玩艺儿干什么!一封正经的信件都没有。已经好多年没什么人给我写信了,连我爹妈都写得越来越少了,时间比刀还快,把我和当年那些好朋友之间的联系全切断了,像切豆腐似的,断得光溜溜的。

一个牛皮纸口袋里装着陈克文给我寄来的一本书,是他在台湾刚出版的新书,书名是《怎样排遣寂寞》,装帧华美,纸张精良,封面上是一个美女的头像,长发飘然,遮住脸颊的两边,精心修剪过的两道细眉毛像两条细钢丝似的拧着,眼帘下垂,好像在寻找丢在地下的一百块美金似的。这封面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是不是这张美女的脸就是寂寞的象征?还是看了她这副样子你就再也不会寂寞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正经看过什么书了。除了翻翻中文的《世界日报》,偶尔买一份英文的《洛杉矶时报》以外,基本上不看别的。一看见超过一百页的书脑袋就大。想当年看数学书能像看小说一样看出乐趣来,真觉得恍如隔世。现在我仍然是满满一脑门子的数字,但是这些数字已经没有任何抽象意味了,非常具体,全都是实实在在的金钱。

我翻开陈克文的书,随便测览了一下。怎样排遣寂寞呢?

大洛杉矶地区华人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快讯》报社长兼总编辑陈克文先生教给我们好几种法子,比如:增加社交机会,扩大交友范围,锻炼与人深度交流的心灵能力;学习几种简单的打坐方法;培养爱心,养花、养草、养宠物,从热爱一花一草一宠物做起,扩展为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追求性与爱紧密结合的崇高境界,因为单纯的性交只能给人带来短暂的、生理的快感,这种快感消失以后,会引起更大的精神失落和心理空虚;学会欣赏艺术品;自我反思的能力,“吾日三省吾身”,经常自言自语,最好是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每天至少三十分钟……陈克文保证说,只要人一条一条照着做了,寂寞就会像被风吹散的烟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你的生命就会变得更充实、更丰满,更绚丽多姿。

真他妈的有两下子!这个生产书籍比制造粪便还要快十几倍的美籍华裔大作家。我把书一扔,抄起电话未,拨通了周珊珊家的号码。

周珊珊在电话里问我:“你不是陪大陆的客人去了吗?

“陪完啦。吃完饭就送他们回旅馆了,没什么可干的。”

“看脱衣舞啊。”

“别逗行不行?你快过来吧,我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正看电视呢,不想动。”

“那我过去啦。”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愿意来就来,反正我得看电视。”

周珊珊懒洋洋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后背靠在长沙发前,我进了房间后,她也没动,只向我点了点头,就又继续聚精会神地看起电视来。我自己倒了杯桔汁,在她旁边坐下来。这是一个浪漫得令人泛胃酸的故事片,情节似乎正进展到关键之处,女主角一边哭,一边在浅及脚踝的溪水里疯跑,下着雨,男主角像个落汤鸡似的在后面追。岸边平坦坦地有路嘛,为什么非堂水不可?我几次要跟周珊珊说话,都被她摇着手制止了。这时候我倒真希望所有的频道里都播球赛,只要不放这个烂片子就成。

周珊珊很爱清洁,房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有情调,地毯是暖黄色的,沙发、壁柜和墙上挂的几幅画的颜色都往这个基调上靠。一共有三个台灯,放在不同的位置,光线柔和,好像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烘托气氛才亮着的。珊珊穿了一件粉色的棉布睡袍,圆领口松松大大地挂在肩头,脖颈,锁骨、一部分丰腴的肩部都露在外面。耳朵又小又薄,我好像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又小又薄的耳朵,简直像精雕细刻出来一样地精致,从脸颊过度到颈项的曲线说不出来地细腻优美。她的嘴唇很丰满,因为看电视看入了神,微微开启着,皓齿微露,在电视光线的照射下,闪着一种白中带蓝的像星星那样的光。我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耳朵,她推了我一把,像轰苍蝇似的晃了晃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现在,女主角终于跌倒在溪水里,男的扑上去,把她抱起来,两个人都像刚冲过淋浴似的浑身精湿,衣服和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身上,男的一个劲儿问“为什么?为什么?”女的充耳不闻,只顾嚎啕大哭……我的手从她的背部滑到腰际,轻轻地横向抚摸着,绵软的感觉使我想象到肉体的样子,接着我抚摸她的大腿。她双膝弯曲着,右腿叠放在左腿上,睡袍的裙边仅遮到大腿的一半。她一边看电视,一边伸手把我的手拨开,说了一句“别闹”。我就把手掌那么平平地放在她膝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动起来,不知不觉手上加了力量,一点一点地体会,有一种好像我的手是一张犁,正在肥美丰饶的土地上开垦,翻起一道道泥土那样的快感。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下体发热发胀,这使我感到异常亢奋。

她又一次拨开了我的手,有点生气地说:“干什么?我不想。”但我全然不理会,俯下身来,用嘴唇亲吻她的腿,然后一路亲下去。她用手推我的脑袋,越是推,我的欲望越强烈。

她将双腿收在胸前,用手臂环抱成一团。我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她的身体非常僵硬,也躲着不让我吻她的嘴。往常遇到这种局面,我早就放弃了,今天却特别坚定,怎么也不肯罢休。

我非常有耐心地亲着她,连我都觉得自己出奇地温柔,心像化开了似的体会到一种想要哭泣那样的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吧,想起来都会脸红,认为那是小男孩儿才有的缺乏经验的幼稚感觉,如今突然从遥远的地方被召唤而来,她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不再躲闪,互相吻着,然后我们各自脱了衣服,我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慢慢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样好吗?”我问她。

“好。”

“我没问题了。”

“你本来就没问题。”

一股激情像火似的烧起来,热遍了全身。这里边有不少成分是出于对她的感激。我极力迎合着她,觉得自己能准确地揣摩到她的意向,并设法使她得到最大的满足。有好几次我都要崩泄了,但一直忍着,直到她的第二次高潮来的时候,我才跟着死了过去……

我全身放松地躺在地毯上。她则跑到卫生间去冲淋浴。水声响了一会儿之后,我听见她唱起歌来。

真是妙不可言!我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在刚才那极度的快乐的余绪里,甚至把一些细节又重新回想了一遍。可以说,从见到周珊珊的头一天,我这颗坏脑袋里就开始打这方面的主意,直截了当,毫不含糊。没想到的是,这个坏主意却把我送上了一个尴尬的处境,进退两难,就像今天毫无道理可讲的勃起一样,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也毫无道理可讲地把我的坏主意悬置在半空里,抓得着,可是用不上。这是不是对我的坏主意的一种惩罚呢?谁惩罚?坏主意惩罚坏主意?我裂开嘴角笑起来。别胡思乱想了!

周珊珊回到客厅里,身上又罩上了那件睡袍,容光焕发,散发着洗浴液的紫罗兰味道的清香。她把手里端的两杯茶放在茶几上,说:“穿上衣服好不好?快喝茶吧。”

“珊珊,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这可是你头一回主动给我倒茶。”

“少来吧,别得便宜卖乖。”

我坐起来,非常麻利地穿好了衣服,喝了一口茶。

“好香。”我说,“能不能申请抽根烟?”

“也给我一根。”

“嘿,这可真是啊!别吓着我。”

她动作熟练地点着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姿势非常优雅。

她说:“其实我原来也抽过烟,就是在我离婚前后,大约抽了两年。那时候我心情特别不好。后来我下决心给戒了。抽烟老得快。我还不老呢,干嘛自己糟贱自己呀,哈。”

“离婚对你刺激很大吗?”

“应该说是吧。因为我很爱他,我的前夫。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特仗义,吴锋他们在北京就认识他,都这么说。他就是心眼儿小,爱嫉妒,以前在北京就嫌我交际广,就为这个吵过架。我不是来美国一年多他才来的嘛……那时候我和‘国画大师’关系挺密的……”

“块垒不平之气?”

周珊珊笑起来:“还说呢!人家都恨死你了,为这个外号。

还是叫他关云长吧,不也是你给起的吗。我刚来洛杉矶的时候关云长帮了我不少忙,我挺感激他的,跟他不错。而且他不会说英文,我经常给他当翻译……”

“是吗?我在陈克文家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跟你打招呼不是全说的英文吗?”

“你记得还真清楚,其实他就会那么几句,但使用率特别高,见着谁都是这几句,人家再说别的他就懵了。”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捻灭。“算了,我不抽了……他呢,色眯眯的,老夸我身材好,长得漂亮,非要让我给他当一回模特儿,说能画出杰作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可能是觉得好玩儿吧,还有虚荣啦,年轻幼稚啦等等,脑袋一热,就同意了。后来我前夫来了以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了,真的我什么事都不想瞒他,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关云长画画时挺规矩的,任何事都没发生。没想到他气的,简直要把关云长给杀了。把我骂的呀,又‘上纲上线’,又用特别难听的粗话。我哪受得了这个啊,一辈子挨的骂加一块儿也没这么多,我就跟他大吵一通。这是我们俩破裂的开始,往后差不多有一年,简直是折磨,他没完没了地跟我闹,动不动就发火,非说我和关云长关系不正常。现在想起来,我对他有一部分理解,那就是他刚到美国,环境变了,原来在国内时很体面,大小是个人物,了不起,在美国什么也不是了,跟墨西哥人一块儿刷碗,英语不好还净受气,心理不平衡。他的一股恶气主要是从这儿来的,自己不知道,在我身上找了点茬儿,就全发在我身上了。我当时哪能这么平心静气地理解他呀!唉……你还想听吗?没意思吧?”

“没有啊,想听啊。”

“后来我就开始恨他了,要报复他。他不是说我和关云长有关系吗,我干嘛担这么一个冤枉罪名啊,你知道吧?我就真去找关云长了……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呀?”

“刮目相看。”

“我做得出来,我胆儿大着呢,有一段时间我还真挺迷他的,关云长……”

“我那次就瞧着你们俩关系暧昧。

“得了吧,我早就对他没兴趣了,没劲,那人,特别做作,满嘴都是假话。”

“不说假话怎么能骗得了你们哪。说真话就把你们给吓跑了。”

周珊珊有一会儿没说话,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发愣。我又点了一支烟。

“怎么样?”她问我。

“什么怎么样?”

“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自己的事。”

“我没什么好说的呀,我哪有那么多丰富动人的经历呀。”

“你跟我在一起除了耍贫嘴就是耍贫嘴,从来没谈过一点儿……你心里边的事。”

“我呀,我缺乏与人进行深度交流的心灵能力。”嘿!这不是陈克文书里边的话吗,怎么从我嘴里说出来了?

她说:“任何严肃的话题,让你一说,全都变可笑了。我觉得你是用这种方法在故意回避什么,你在这方面受过什么伤害吧?”

“没有啊。”

“那就是你内心很怯懦,害怕别人窥探到什么。”

“能窥探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嘛。”

“当然有了。”她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换一个角度说,也可能是真没了。”

我不愿意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了,我连想都不愿多想。也许,我真的丧失了某种能力?那种陈克文称之为“与人进行深度交流的心灵能力”?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天知道是什么鸟东西的能力?

我终于发现了我与周珊珊相处跟我与埃娃相处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了,那就是,在周珊珊面前,我觉得比较紧张。尽管同样是开玩笑,跟埃娃,我是兴之所效,随便发挥,很放松;对周珊珊虽然表面上说话放肆、满不在乎,内心里却相当拘谨,老是想刻意表现出点儿什么。表现出点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想让她觉得我“挺好的”吧。但是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在埃娃面前,我倒是一个很自然的人了。”

我困上来了。我把茶喝光,冲了个淋浴,和周珊珊一起上床睡觉。她很快就睡着了,我抱着她,好久不能入睡。这一夜睡得很浅,总觉得没睡着,但做了很多杂乱的梦,惊醒了几次,一醒过来,就把做的梦给忘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昏睡,就被周珊珊叫醒了。她显然已经起床有一会儿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支移动电话,说:“你的。”

“我的什么?”我还没醒过来,不知所云地问。

“你的电话。”

我一愣。谁会把电话打到这儿来找我呢?我把电话接了过来。

“哈罗,谁呀?”

“我,蔡显宗。你他妈躲到这里了!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你怎么会有这儿的电话?”

“别问了。赶快出来,有要紧事。”

“等会上班再谈吧。”

“上什么班?今天是礼拜天。别罗嗦了,我在我公司等你。

快啦!”

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这么急呢?我匆匆起了床,洗漱了一下,只喝了一杯冷牛奶,就赶往蔡显宗的办公室。我和周珊珊约好了中午回来吃饭。

蔡显宗的公司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会客室的皮沙发上,呆呆地抽烟,夹烟的那只手上带着一支大钻戒,特别显眼。

他先跟我聊了一会儿别的,昨天的球赛呀。我“目前的这个女人”呀,我说难道你把我叫来就是为讨论这个?他笑了笑说是不是我这个电话打得太早了,破坏了你们的好事?哎,在电话里听起来你这个女人不错哟,很有礼貌,不像一般大陆女孩子讲话那么冲。

我说:”这个嘛,看你怎么说了,有的是刀子嘴豆腐心,有的是口蜜腹剑,心肠比铁石还硬。了解一个人,比探索宇宙的奥秘还要难……”

“这话讲得好!”他说。然后突然问我:“你和钱大明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哥们儿啊。”我随口说道,觉得这话问得奇怪。

“你们大陆人谁跟谁都说是哥们儿,根本不说明问题。我指的是像两肋插刀那样的朋友,还是纯粹的商业伙伴?”

“你这个对朋友的标准也定得太高了,荆轲他们那会儿才两肋插刀呢,这年头谁插谁的刀啊。反正我和大明,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我们俩的事儿了嘛,也算共过患难的,彼此够仗义,谁也离不了谁。”

“这样啊?”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走,半天不说话。走得我心里都毛了。

他说:“‘国际名流’,名字起得不错。我也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之一,对不对?当初你们周转有困难,拉我进来,我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往里面注资的。没有你,钱大明这样的人我根本就不会睬他,找我的人多啦,什么花言巧语我都听过,我打屁呀……”

我听了有点儿不高兴,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他站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钱大明不够意思,他在背着你我搞钱。”

“有这事儿?”

“确凿的证据,我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的脸忽然有点儿红,拿烟的手一边挥动,一边微微颤抖。“公司买的仓库是多少钱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是九十多万吗?”

“对,成交价是九十三万。可是,实际上,只花了七十几万,你明白吗?钱大明和卖主私下做成了交易,公司付掉的是九十三万,但只用七十几万就买下了仓库,剩下的那将近二十万,钱大明和卖主给分了,他姓钱的得了一大半。那是公司的钱哪,是我们这些股东共同拥有的钱哪,神不知鬼不觉就入了钱大明个人的口袋。”

我的心忽悠一下子悬起来。

他说:“我当时就有些怀疑,觉得那个仓库卖得贵,房地产不景气嘛,九十三万是头两年的价。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跟卖主谈了几次,谈到九十三万就怎么也杀不下来了,我也调了很多资料,没发现什么破绽。我不是还跟你说过嘛,你说算了,看了这么多家就这家最合适,贵就贵点儿吧,老拖着不买,光是租仓库的钱也不少了……”

“是吗?我说过吗?”我问。

“废话!这么快就忘了?可见你当时完全被钱大明掌控了,全是鹦鹉学舌。”

“你总不会认为我跟大明是同谋吧”

“资讯!资讯!我唯一相信的是资讯!资讯显示,”他冷笑了一声,“你他妈的比我还傻一百倍!”

他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咖啡,端着纸杯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这时候才好像意识到还有我:

“喝吗?”

“不喝。”

他说:“光这个还不算,他也太贪了。最近,他又用公司的钱给自己买了两栋房子。公司的钱,私人的名义,懂吗?这事你也不知道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公司的财产就都变成他个人的了。这不是跟你们大陆的贪官一样了吗?”

一种遭到朋友背叛的羞辱感直冲到头顶,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我提醒自己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千万别感情用事。

我问蔡显宗:“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有人。”他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知道了也别生气,‘国际名流’里有人随时给我搜集资讯,此外我还透过其他管道……”

“你派了特务?”

“太难听了,这是蒋老总统那个时代国共两党的用语,现在两岸之间是增强经济文化交流,马上就实行三通了哎。”

“那个人是谁?”

“犯规,犯规,小流你问这个是犯规。”

“我犯规?”我真想照准他的鼻子一拳砸过去。

“小流啊,生意就是生意,所谓商场如战场嘛。我是‘国际名流’的股东,我往里边投了钱,那都是我一分一分赚来的血汗钱哪。可是我自己这里又是一大摊子,忙死了,根本分不出身来顾到那边,怎么办?我自己的钱我总要知道在如何使用吧,我要监督吧,所以我一定要雇个人来帮我照顾这方面的事呀。换了你你也得这么做。你看,要是没有这个管道,怎么可能发现这么大的问题!”

“那么,你今天早晨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也是通过这个管道喽?”

蔡显宗王顾左右而言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钱大明栽就栽在贪心太大。仓库的事我知道的比较早一点,但是没告诉你,因为对他没有办法,明明是把咱们坑了,但账面上一点漏洞也没有,完全合法,没想到他还不知足,又偷愉买了两栋房子,这回可就不一样了,这是违反美国法律的,而且证据充分,我们可以告他。”

这时候我发现我是个非常软弱的人,我的愤怒仅仅是一刹那的,它迅速达到高峰,然后就开始跌落,尤其是听到“我们可以告他”这几个字以后,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居然有无限的伤感。当然是为我和大明的友谊而伤感喽。我把我们之间当穷朋友时候的事全想起来了,把我们发迹之初彼此息息相通的欢乐场面也都想起来了。我的愤怒完全被于事无补的感伤情绪所淹没,好像海潮淹没一个小幼童似的那么容易。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冒出这样的心理挺没出息的,单纯的愤怒也只是情绪的反应,现在需要的是像岩石一样的冷静和坚硬,迅速做出判断。谋划一整套周密的对策,把钱大明往死里整。但知道归知道,心就是硬不起来,一个劲儿地觉得自己在坠落,什么也抓不住。我倒希望突然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大明这小子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对朋友还是忠实的,至少对我们俩之间的友情是忠实的,绝不至于坑到自己弟兄的头上。

公司的管理是比较混乱,以后把制度健全些,有一个互相监督的机制就行了,用不着闹得两个人撕破了脸,反目成仇。得,要是有人告诉我这个,我非乐得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不可。

蔡显宗像从X光机里看到我肺叶上有香烟熏出来的阴影似的看透了我的心事,语重心长地说:“小流啊,交个朋友不容易,像你和钱大明这样,白手起家,一起拼杀过来,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的确值得珍惜,我以前也有个合伙人,兄弟相称,合作得天衣无缝,后来也是因为账目不清,拆伙了。那还只是账目不清呢,那家伙爱赌,太铺张,如此而已,可是我陪他不起呀,最终也要散。当时很伤心哦,朋友一场嘛。唉,钱哪,不是个好东西,穷的时候,有一块面包也要大家分,棒打不散,一有了钱,亲爹亲娘都眼红。”

“大明这孙子也太精了。”连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冒出这么句淡话来。

“精?精个屁!”蔡显宗说,“他要是真精,就不会干买房子这种蠢事了。也是财迷了心窍,愚蠢透顶,他就不想想,这种事一查就能查出来,百分之百让他坐牢。真精的人,是把每个人都看成和自己一样聪明,他要想骗人,不是在人家的头脑上打主意,而是在人性的弱点上打主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别人都是傻瓜,自己比别人都聪明,能把别人给骗了。不是我说你小流,钱大明就是欺负你平常马里马虎,对他信任,才敢这么干的。朋友?这叫他妈的什么朋友?操他妈的蛋吧!”

我和蔡显宗谈了很久,分手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走到地下停车场时,才想起来和周珊珊说好了要一起吃中饭的,现在早过了时间。

我在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向周珊珊道歉。她很不高兴,说:“你怎么不早点儿打电话呀,我也一直没吃饭呢,饿死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现在赶过去,但我实在是不想过去了,我谁也不想见,也不愿意对任何人解释什么,“非常非常抱歉,珊珊,发生了点儿事,把计划全打乱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什么事啊?”“以后告诉你吧。”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然后就突然挂断了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半天没动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