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洛杉矶蜂鸟

时间像箭一般飞过。

积我三十几年的人生经验,我是这么看的:上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生活得过于圆满,情场得意,赌场就会失意,有所得,必有所失。反过来也一样。

和周珊珊的关系,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搅得我心绪不宁,我甚至由此对自己在身体、心理、为人等等这些基本的方面,都产生了怀疑。但是,就在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时候,我却在“一夜之间”拥有了“财富”。没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笔财富了。我的沮丧心情被这料想不到的“成功”一扫而光。上帝也是不会让你满盘皆输的,有所失,必有所得!

我们发了!

事情是这样的:大明回到北京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一口便死死咬住了这块小肥肉,施展出浑身解数,上蹿下跳,忙得昏大黑地。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我通宵不寐地工作了五天,把美国这边的资料搜集完备,也赶到北京。

我们互相配合,也可以说打了个遍体鳞伤吧,终于把这块肉吞了下来。

发财原来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要说简单,真是太简单了。可要说复杂,也实在是头绪纷繁,黑得要命,我到现在也没把其中的枝枝节节完全搞清楚。大明说我是在美国住傻了。

我承认。因为在美国做生意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既没有这么简单,也没有这么复杂。

凭良心说,能发这么大一笔横财,全靠大明的本事。我在北京亲眼看到了他的道行如何深厚,那真像是蛟龙归海,兴风作浪。换了我,即使遇到比这更大的机会,也没我的份儿。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把大把的银子从我的指头缝里流走,什么办法也没有,就像水从指头缝里流走一样。

至于我们是怎么赚到这笔钱的,恕我就不在这里公之于众了。因为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复杂,桌面底下太黑,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别人是怎么回事。好日子刚开始,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这一天天气有点阴沉,但我和大明的心情却比洛杉矶最晴朗的日子更加晴朗。我们坐在北好莱坞一家梅赛德斯-奔驰汽车经销商的宽敞的办公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着。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一排崭新的奔驰车。大明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儿,与其说是回忆往事,不如说是由于看到了那一辆辆象征着财富的名车而沉浸在昏眩里。

“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打工的事儿吗?”大明人整个儿陷进沙发里,喝着刚才那位年轻的推销员给我们倒的咖啡,突然问起我这个。

“没有啊。你打过工?”我有点意外地说。

“中国人在美国谁没打过工啊!我原来也是穷光蛋。”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不缺钱呢。”

大明说:“我在中餐馆里端过盘子,还在PlZZA店送过外卖。这送外卖主要靠小费,送一次,一般也就两三块钱,遇到大方的给五块钱。可是有一次我碰见一个小伙子,蓝眼睛,我一瞧我就喜欢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给了我二十块钱小费!

我操,一个PIZZA才十六,他小费就给了我二十!把我给乐的呀!那时我跟小潘住一块儿——就是我当时的女朋友。晚上下班以后,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一个劲儿跟小潘叨咕,我说:美国怎么不多培养几个这样的好青年呀!……”

我笑起来。我也知道自己今天总是傻笑,但还是控制不住。我对我们成了“有钱人”这个事实仍然处在难以置信的阶段,精神上有点恍恍惚惚。也许在“一夜之间”暴富的人都有过我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在刚才试车的时候,大明也激动得难以控制,他把脚下的油门乱踩一气,车像抽疯似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连闯了三个红灯。我猜那一定是因为连他那只脚都直打哆嗦。

“这屋里不能抽烟吧?”大明说。

“应该不能。”

我们俩站起身,走出办公室,点着了烟,在停满了各种款式的奔驰车的展示场上来回遛达着。给我们去办手续的那个推销员还没回来。

“溜子我说你也来这么一辆吧,咱俩一模一样,开出去多有派呀。”大明说。

“我还是喜欢美国车,买辆卡迪拉克吧。我总觉得五六十岁的人开奔驰才合适呢。”

“那一样买一辆不就得了吗,平常开你喜欢的,谈生意的时候开奔驰。尤其见大陆来的客人,非开奔驰不可,他们特别认这个。”

“何必呢。别太烧包了。”

“你丫真他妈农民!钱这玩艺儿,花得起才挣得起,抠抠缩缩,不是干大事的气象。”

嘿!这话倒让他捡便宜说了。人有了钱是不一样啊!想起不久前他买个衬衣都肉疼,如今简直变了个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猛造它一气呢!关键是我懂得知趣,毕竟发财主要是靠的大明,我要自觉和他拉开一定的距离,不能事事攀比。有了钱就不一样啦,比穷朋友的时候关系复杂得多。买房子的事也一样,大明催了我几次,说就是为了省税也赶快买了为好。我一直渗着没动。我宁可成天陪着他四处看房子,分享他的快乐。他中意的全是巨大的华宅,小一点儿的都看不上眼。我说你光棍一条,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嘛,小的也有贵的。他说,是为了体验一下住在人民大会堂里是什么感觉。

自从我们的业务变成以海运和进出口贸易为主以后,成立了“国际名流集团总公司”,大明是当然的总裁,我是副总裁,旅行社成了下面的一个子公司,由米雪儿负责。我们从原来那两间小办公室搬了家,在雷克大街靠近210高速公路的一幢气派的高楼里租了房子,你坐电梯上去,到了八楼,电梯的门一开,就能看见整面墙壁用中英文写的公司的名字。如果是从大陆来的客户,我们就告诉他这上下几层楼都是我们的产业,现在虽然房地产跌价,也还值个七、八百万。

在最兴旺的时期,因为头绪太多,曾经一度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大明和我商量了一夜,说时间太紧,拿不出钱来就会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没辙了,只有拉蔡显宗入股,用他的资金顶上去,我说这可是你的主意,出了问题别赖我。大明说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再说咱们已经不是小本经营了,要做一番大事业,非得吸纳这样的大股东不可。蔡显宗是精明人,把我们公司的业务和这个项目研究了一遍,立刻就意识到有利可图,没废什么话就答应了。这笔钱在短时间内就为我们带来了暴利。不过那也成了我们赚钱的高峰,从那儿以后,就没再这么火过了。“国际名流”的股东现在是四个:大明占的股份最大,我次之,蔡显宗第三,米雪儿最少。

叫麦克的那个推销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叠文件。这小子乐得眉开眼笑,买这么贵的车,没有谁能像我们这么痛快的了,不出一个钟头,全部搞定。在这笔交易中他能拿到几个百分比的佣金,不得而知,反正我估计他今天晚上一定会高兴地喝酒去,庆祝自己交了个好运。我们重新回到办公室,他问我们还喝不喝咖啡?我们说不喝了,可他还是乐颠颠儿地跑出去给我们倒了两杯咖啡。然后我们都坐下来,他请大明在那些文件上一一签字。

“是今天就开走呢,还是改天……”麦克问。

“今天,马上。”大明说。

麦克拿起车钥匙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我们也跟出去,在路边等着。只见他把我们挑中的那辆黑色的奔驰600徐徐驶来,停在我们面前。

“你开吧。”大明对我说。

“别逗了,我现在开非得出车祸。”

我们和麦克握手告别,然后上了车。一刹那间,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不是一辆普通意义上的名贵轿车,它象征着我和大明共同的梦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我感觉得到,此刻大明心里想的也是这个。

车一上高速公路,大明立刻加速到每小时八十英里。

“哥们儿,别太激动,警察!”我说。

“这车是不错啊。”他看了看仪表盘。“没感觉有这么快,稳哪。嗳,咱们往北京倒几辆车怎么样?”

“行啊,你有本事就倒吧。”

他扭过头看了看我,非常突然地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用手猛拍方向盘,他说:“钱大明啊钱大明,没想到你小子有今天!”

我们在北京已经成立了分公司,大明牢牢地控制着那儿,穿梭般地往来于北京和洛衫矶之间。我只回去过一次,连分公司里边的人脸都没记住。不是我不愿意回去,而是我意识到,大明并不希望我老回北京,有些重要的关系,也不想让我知道。他一再强调我坐镇美国的重要性。其实,我一点儿取而代之的念头也没有,就是有,也没那个本事。我对自己很清楚,那些人都是豺狼虎豹,我哪儿玩儿得转他们哪!所以,我倒也乐得在这里过我的安生日子,你愿意上前线你去好了,我才不管呢。

那次在北京,虽然忙得四脚朝天,我和大明还是专门抽出时间来请赵局长吃了一效饭。那天老赵穿了一身西装,满面春风,谈兴很浓。他读过不少史书,大讲帝王之学,说主席讲过,不读《资治通鉴》,枉为中国人。还说近代以来真正懂得中国的历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鲁迅。对这些我可就插不上嘴了,只有假装兴致勃勃地听他侃。他说中国人离不了自己的根,你们留祥的,只有学成回国,才能施展抱负,不然只能在国外当个二等公民,根本进不了主流社会。

历史上,第一代华侨都是卖苦力的,挖矿、修铁路、开餐馆、开洗衣店,像你们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在美国算什么?中国现在正处在空前的历史转折点,自鸦片战争以来凡一百五十年,中国的现代化革命业已完成,一个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国家”已经成型。将来的人们回过头来看这一段时期,必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是千载难逢的时代,身为中国人生当其时,不亲身参与这个巨大的变革,真是太遗憾了。我劝你们认真考虑我的话,人还是应该有一点理想有一点抱负的嘛。

我们刚开始是喝啤酒,谈得高兴,又开了一瓶茅台。老赵端起杯子来,才抿了一小口,立刻大叫“假的假的”。大明说不会吧,这是我找人直接从贵州酒厂弄来的。老赵说你不知道,现在只有人还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于是换了XO来喝。没想到老赵是位酒仙,喝酒极讲究,海量。我说真没看出来,在洛杉矶那天宴会上,你几乎就没喝。老赵说那不一样嘛,那是工作嘛,我参加外事活动从来不喝酒,都是小崔替我喝。

小崔?不知为什么,一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我心里生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类似怀旧和失落兼有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在前一天,我还想过要给她打个电话,几次拿起听筒后又放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挨了她的骂以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哎?对了,小崔哈,那英文翻译哈,她怎么样啊?”

老赵说:“咳,死啦,自杀啦。”

我觉得胶袋里嗡的一声响,发晕,就像弯腰低头在地下拾东西,猛地直起腰来一样,眼前都黑了。

只听老赵的声音像从八百里以外传过来似的在说:“……

闹三角恋爱啊,爱上了个有妇之夫啊,死去活来好几年,最后怎么样?我早就劝过她,不听。现在的年轻人,太随便,上床就像脱衣服洗个澡似的那么容易。我们那会儿,直到进洞房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现在这个搞法,搁在六十年代都够枪毙的过儿了。小崔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太随便,而且一根筋,遇事想不开,她们家族里就有过自杀的先例,可能血里就有问题……吃的安眠药,送到医院里抢救没救过来。遗书上写是对世界感到厌倦了,跟任何人都无关,还特别写上了那男的名字,说跟他无关,结果公安局把那男的调查了个底儿掉,那男的真他妈孙子,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小崔是单恋,什么也没干过……”

和老赵告别后回到我们的饭店,我在大厅里犹豫了一下,就好像还欠点儿酒,提议去吧上再喝一杯。大明说没问题。

我们俩都要的是马提尼。我尝了尝,一股怪味儿,简直就像是老白干里泡了一根芹菜的味儿。调酒师是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我问他:“你给我们调的这是什么酒啊?”

他说:“马提尼呀。”

“这叫马提尼?叫牛蹄泥还差不多,牛、蹄子、上的泥,那个味儿。”

他一笑,说:“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一瞧就知道。跟您说,这是有中国特色的马提尼,和您在海外喝的不一样。”

我们只好喝着中国特色的马提尼。我把思路整理了一下,问大明:“你说自杀真跟遗传有关系吗?”

大明看了看我,说:“有的有关系,有的没关系,不能一概而论。我舅舅在‘文革’的时候也自杀过一回,没死,但是他们这个家族里从来没人自杀过,你说这是遗传吗?我舅舅纯粹是给斗的,受不了那份罪啊。”

“但是据我看吧,自杀跟一个人血里边的东西,跟这种东西形成的一个人的心理构造,是有关系的。就说‘文革’吧,有的人受罪受得大了,可是从来不动自杀的念头,有的人没太怎么样,就走绝路了。你看这是不是……”

大明说:“你是不是难受了?”

我一惊,反问他:“难什么受?”

“小崔呀。”

我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大明又说:“看样子你是真喜欢她了。”

我说:“扯到哪儿去了……”

“算了吧,你懵谁呀!在洛杉矶的时候,你一看见她两眼都放光,上蹿下跳的那份儿臭表现哟,哥哥我都替你害臊。”

“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全团的人都看出来了。瞧你们俩粘粘糊糊眉来眼去的那德性!老赵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怕你把她拐跑了,直跟我嘀咕。我说我们哥们儿决不会干那傻事,放心吧。

其实我也捏着把汗,怕你中魔。”

真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不晓得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大明又说:“说实话,小崔长得一般,但是人真不错。比你那个什么周珊珊强多了,周珊珊有什么了不起呀,一天到晚老拿着个劲儿,自我感觉良好,我顶瞧不上这路人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要真对小崔有意思,让老赵给撮合撮合,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可惜了。”走出酒吧回卧房的时候,我已经烂醉了。自杀和遗传有没有关系?真是个狗屎的问题!我只记得躺到床上后,像发酒疯似的说过这样的话。

米雪儿交了个男朋友,也是台湾人,说是“做生意的”。

有时候会到我们公司来坐坐,我们也一起吃过饭。他喜欢谈台湾政治,每天必看华语电视台里的台湾新闻,一提到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名字就情绪激昂,喜怒形于颜色,刚开始我为了找点儿话题,还假装向他请教,后来我发现根本用不着有人提头儿,他一见你的面立刻就开讲,而且如果你不当即就打断他的话,那两三个钟头你都别想插一句嘴。熟悉一点以后,他又开始给我们拉生意,一会儿问我们要不要墨西哥黄花鱼,一会儿说弗罗里达有一块地值得买,隔天又说他要进大陆生产的车床。让我们报价。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做“贸易”的。

我说贸易你也得有个谱儿啊,不能把“贸易”给贸易了吧,他说做食品,紧接着又说当然不限于食品,其它的,像什么废铜啊、废铁啊、旧船啊,二手设备啦……都有做,我说你这“有做”的意思是做过了呢还是要做呢还是怎么的?他说有做啊!

有做就是有做啊!有做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大明根本就不搭理他,还骂我是吃饱了撑的,“你闲得蛋疼了是不是?没事儿打个盹儿安静一会儿成不成?纯粹瞎耽误工夫!”

米雪儿对我和大明的态度挺不满意,但是她不敢说大明,转弯抹角找我谈了一次,意思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怎样也得给她本人些面子,“再说他也是刚刚起步嘛,有搞不懂的地方你指导一下,慢慢就学会了。你和钱老板不也是做起来以后才开始学吗。”

那天我们俩是中午的时候到公司旁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午饭。我看她说得郑重其事,赶快道歉,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了解我了,我说话没什么恶意,就是图嘴上的一时痛快。

米雪儿说:“是哎,你是有这个问题哎。像我了解你这种个性就不会介意,但是不熟悉你的人,你经常会伤到人家。你看哈,从表面上看,钱老板也跟你一样,说话满厉害的,但其实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会乱讲,看起来很过分的话,一定是他经过考虑故意那么说的,是有目的的,绝不会信口雌黄。”

“真的吗?这我还从来没发现啊,我觉得这小子比我牛逼牛得厉害多啦。”

“不是一回事,吹牛是吹牛,说话是说话。”米雪儿笑了笑说。“我认为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商场上的人打交道,要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说出这句话来会产生什么作用。吹牛也有它的作用啊。钱老板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说起话来好像是口没遮拦、心直口快,其实用心是很深的。你给人的印象是很爽,所以容易和人打交道,但是你在本质上也真是个很爽的人,这就容易得罪人了。如果你再多一点点城府的话,境界又会不同。”

“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太傻了?”

“不是哎。你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不过你有你的聪明,钱老板有钱老板的聪明,不太一样。如果互相弥补一下,那可不得了了。所以你们的合作这么成功,可能跟这也有关系,无形中互补长短了。哎呀好好笑,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好肤浅是不是?请你千万别介意哦。”

“不会不会,有道理有道理。我真没这么想过。”

我喝着红葡萄酒,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又问她:“你还记得崔小姐吗?”

她有点儿意外,顿了一下,反问道:“记得她什么?”

“据大明说,你们全看出来了,就是说认为我们俩好像互相有那么点儿意思。依你看她真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嘛……我原来觉得她是蛮喜欢你的,后来在东部我们不是住同一个房间吗,她好像对你很不满。对不起我们在一起议论过你哎。”

“怎么议论的?你说说你说说。”

“她看出来我和她住在一起是要防止她出状况,不知怎么也猜到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你们大陆女孩子真的好厉害。她说,你们那个刘总心眼儿太多了,还派你来监视我,其实我要想跑,你看得住吗?他是财迷心窍,爱钱爱疯了,连特务手段都用上了。我说没有啊,我只是‘地陪’,别的事一概不管,刘总也是这么交代的,而且刘总这个人,说他别的还可以,在钱上是绝对不贪的,为人很四海,很难得哦。她说,才不是呢,他呀,是个非常软弱的人,做事没有担当,办小事手大,办大事心小,什么什么的。我觉得她的话里满有文章的。也许我不该问,你和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说:“没有啊,能有什么事?”

米雪儿说:“她说她打电话骂过你。好像你往纽约给我打过电话,是她接的,她就骂了你。她还让我别上你的当。”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又问她:“你说她对我这么大的气,是不是也是因为我个性太直,说话用心思太少,把她给得罪了?”

“不知道哎。我不知道你都跟她说过什么、是怎么说的。

如果完全凭猜测,我想可能倒是你用心思太多了,太过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完全是猜测。”

活见鬼!反正我用心思不是,不用心思也不是。什么事搁到我身上都难办。

我要的是意大利面条,米雪儿要的是烤鱼。我们还是第一次到这家餐馆吃饭,平时中午一般只吃汉堡包,工作特别忙的时候,打电话叫个饭就对付了,连门都不出。米雪儿问我要不要她那份烤土豆和黄油,她只吃一点点烤鱼就够了。我把面前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光了葡萄酒。甜点我们都没动,她是怕人胖,我自打根儿就不爱吃甜的。然后我们慢慢地喝咖啡,好像今天不是在上班,而是共度一个懒散愉快的周末。我感到有种温暖的气氛在包围着我,使我产生出类似幸福的感觉。

我说:“哎,米雪儿,你真想跟你的男朋友就这么好了吗?”

她狡猾地笑道:“什么叫就这么好了啊?”

“我是说,你的智力非常高,你应该找一个和自己智力相当的人。”

“我知道你和钱老板都看不起他。但是,你们是从男人的立场看他,我是从女人的立场看他,而且是从一个具体的女人、从我自己的立场看的。这样我就能看到许多你们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对我又是很重要的。说到底,这是日常生活,不是选拔赛哟。”

“你好像一夜之间洞明世事了嘛。”

她笑起来:“说说而已啦。有时候遇到具体的事还是糊涂。”

“你跟吉米还在约会吧?”

“你真聪明!实话告诉你,我断不了哎。而且最近他缠我缠得很厉害。我明明知道跟他没有前途,也慢慢发现,像你们说的,他在骗我。可是一听他的电话,一见面,我就糊涂了。

整个人就垮掉了。我真恨他!他就像,像艾滋病吧,只要沾上他,就没办法摆脱了,就变成我的命运了。你说我是聪明还是糊涂、好傻好傻吧?所以我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找一个最普通意义上的男朋友,好好爱他、关心他,把过去一点一点彻底切断。”

我非常开心地大笑起来,好像解脱了什么似的,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意。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像一首港台流行歌曲里唱的“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