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明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起了上次在吃火锅时司马天雨从古玩市场购买了一份日军施行毒气战的秘密文件让海珠翻译的事,他也听吕丽娟简略说起过司马天雨经历过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南京大屠杀”并且写了不少有关日军当年侵华暴行的书,顿时猜度司马天雨对海珠到日本留学可能思想上有阻力。这时,他意在言外地说:“现在有一派主张对日新思维的人,我是认为颇有见解的。日本这个国家,过去侵略中国,人所共知。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中国现在有它的货款,同它做生意,日本的经济也不能不依靠中国,中国也应当了解日本,双方有互助互补的关系,更应当做到双赢。学习日本的先进科技和本领,刻不容缓,不宜把关系弄得太僵。不了解这样一个邻居,是无法同它竞争的,既无法同它相处,也无法同它打交道的。正因这样,我是想把川富送到日本去留学的。我们两家关系好,我也建议海珠能去日本留学读个学位,将来为中国的强盛多出点力!”
司马天雨依然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
陈向明和黄雪梅甚至吕丽娟不禁想:人到老了,真是会变得古怪了!但康勒和海珠不这样想,他们都理解司马天雨的沉默,海珠心中其实是想去日本留学的。如果现在有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当然,她也在考虑:为什么陈向明夫妇和陈川富今天请客大谈去日本的事呢?为什么妈妈也同他们呼应呢?去日本留学固然是海珠之所愿,是好事,陈家有关系愿意帮助安排也便于成行,但他们的目的似乎是要她同川富建立对象关系呢!这都使她不能不犹豫了!她为什么要为这件出国的事把自己拴在陈家的腿上呢?她并不急着谈恋爱定关系,同学中前几天还有两个人给她写过求爱信,但她没有理睬,她对川富并没有恶感和坏印象,但也还谈不上有很好的感觉。这是什么时代了,还要由双方父母出面来搞什么带有得失成分的婚姻交易吗?显然这使她心中有些反感。
这顿丰盛的午餐其实没有吃好,大家吃得都不多,桌上的残菜剩食很多。
宴席散后,陈川富找个机会靠近海珠,轻声说:“我给您打过手机,但你总是不接电话,为什么?”
海珠坦然:“我实在太忙了!”
后来,大家寒暄告别,海珠回去后,决定找时间同妈妈好好谈一谈,袒露自己的内心。
她要告诉妈妈:她愿意出国去日本留学,也可以接受陈家牵线搭桥作出帮助,但她不愿意与陈川富确定什么婚姻关系,再说,陈川富比她小三个月哩!她可从没想找个小爱人!当然,结伴同行,一同去日本,在异国他乡,互相有个照应是可以的。但她只愿要家里筹措费用,没有钱或钱不够可以不出国,她不愿接受人家金钱上的“帮助”。家里给她的钱不必太多,她到日本可以一边求学一边打工,她不怕艰苦,相信能够像许多赴日的留学生一样能够自立自强的,如果不符合这些条件,她宁可现在不出国,以后再说……
陈向明、黄雪梅夫妇请客谈海珠、川富去日本留学后的第三天,海珠已经同妈妈吕丽娟和爸爸表明了心迹和态度。在吕丽娟的心目中,女儿的话合情合理,她和康勒本来早就积蓄着钱,想让女儿出国的。“9·11”以后,“去美国留学已非首选之地”这话她是同意的,去日本既有陈向明、黄雪梅夫妇的关系,办手续、联系学校等等,人家都可很方便地一手包办,何不乐享其成。剩下的问题,在丽娟的思想里,就是司马天雨老爷子的默不作声了!这默不作声,是不赞成、反对吗?老爷子脾气倔,念念不忘昔日的血海深仇,又痛恨日本的右翼分子至今否定南京大屠杀,老是做否定侵略历史、参拜供奉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这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丽娟感到自己和康勒是没法同老人对话说服老人的。于是,她决定搬出自己的父亲吕平来做做工作。
这天傍晚,丽娟从报社下班回家吃晚饭时,在餐桌上对司马天雨说:“今天中午我去看了老爸(她习惯于喊吕平‘老爸’,喊司马天雨‘爸爸’),他心情不好,当年脑部的旧伤又犯了,胃病也犯了,说很想同您聊聊,解解闷。”
司马天雨同吕平平时很谈得合拍,感到这位老干部颇有学识和见地。司马天雨写的书,每出版一本总要送一本给吕平。听丽娟一说,司马天雨不禁问:“他心情不好,是不是同那位邵夫人有关?”
“可不是嘛!”丽娟埋怨地说:“老爸关心国家大事,同邵娜兴趣、爱好都不同,两人没有共同语言,他老是生闷气,胃病呀脑伤呀,都是这么又犯的!”
“也快过春节了,我明天就去看他,顺便拜个早年吧!”司马天雨爽快地说,“我也想他。他比我年长,是老大哥了!我去,方便的!”
“这样,我明天一早开车送您去我再去上班!”丽娟说。
“不要影响你上班!我就坐出租车去了!既方便,也自由。”司马天雨说。他心里想:手边有两罐安徽友人送的名茶“敬亭绿雪”,吕平爱喝茶,明天带去送他正好。
他次日起了个早,提着茶叶盒就出去打的看望吕平,但一路塞车,到时已经上午九点了。
进门后,见到了张慧妹。这女孩如今受邵娜的感染,越来越讲究打扮了,烫了头发,变得快成大人了!
慧妹热情地叫了一声:“司马爷爷!”
司马天雨笑了笑:“慧妹,我送你的我写的两本书,你看完了吧?”
张慧妹笑笑,笑得倒是很甜,但说:“哎哟,这种书看了好吓人的!又是鬼子兵杀人,又是……”言下之意,她没多看。
司马天雨说:“年轻人应当知道历史,你有空还是应该看一看。”
张慧妹答应着:“是呀是呀!不过……现在邵奶奶又养了只狗,天天要给它洗澡、喂饭、打扫粪便。爷爷又天天晚上让我看报练字,我还要洗衣、烧饭、炒菜,打扫卫生,学电脑,学英文……”
司马天雨闭上了嘴。
慧妹热情地将司马天雨带进客厅,说:“爷爷早盼着您来了!我马上给您泡茶。”
吕平似乎脸上又多了点黑色的老人斑,他个儿高大,方脸膛上两只大眼很有威势,白发白眉,刀刻似的皱纹一笑就舒展开来,但今天卧在客厅里的一张躺椅上显得疲惫而且衰弱。空调的暖气有点热,见到司马天雨,他痛苦地站起来握手,说:“司马,我接到情报,知道你要来看我,我想着你,你就来了!真好!请坐!”他让司马天雨在身边沙发上坐了下来,说:“早几天,我就准备了一样礼物等你来后给你作为年礼,你看——”他用手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他自己新写了裱好的一幅隶书,是《孙子兵法》中“形篇”里的一段: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司马天雨嘴里说着“谢谢,谢谢”,抬头看着这幅字,吕平的汉隶苍劲有力,他知道吕平熟悉《孙子兵法》,选这么一段,总有他自己的见解吧?要不,为什么专门录这么一段裱挂着作为礼物送我呢?他欣赏地称赞了吕平的字和孙子原文,关切地说:“老兄的脑伤和胃病今天好一点了吗?”
“都是老毛病了,但我还像这只钟一样——”吕平指指客厅里的那只在滴答滴答走着的立地站钟说:“年岁虽老,仍在走动,不甘心停下啊!”又说,“你一来,见到你,我的疼痛就减轻了!你来,比吃药还灵啊!”吕平幽默地说,“你最近还在忙写作,是吗?”见司马天雨点头,吕平又说,“好呀!听丽娟说,你在打算写本有关钓鱼岛的书?”
司马天雨点头:“是啊!还在搜集资料并研究着呢!”
吕平鼓励地说:“很好!我们这些老家伙老啦!没有大用了!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尽点心尽点意总比那种吃喝玩乐的人活得有意思,在这方面,你的贡献比我大,我很佩服你的!而且,你的爱国情操令人钦敬。你的书都是同中国受日本侵略有关的,不断向中国人提醒这一点,是不可缺少的。你做得好,做得有意义啊!”
张慧妹送来了一杯清茶。
吕平继续说:“我们从不发动中国人去永远仇视日本,但要中国人记得历史才好,并要日本人正视历史,不要再伤害中国人!把中国与日本的关系放在长远的角度来考虑来发展,对双方,对两国,对两国人民都有利。要做到这点,使中国富强是必要的条件,不然就是空的!”
两人正在热烈地谈着,却见客厅门口人影一晃,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叫:“外公!爷爷!同志们!你们好!——”
司马天雨回身一看,吕平早已快乐地叫了起来:“哈哈哈,珠珠,你怎么也来啦?”
海珠一来,像带来了一阵喜气,两个老人顿时都笑容满面,连吕平脸上刚才那种病痛及疲惫的神态全部变成明朗的笑意了。
“你怎么也来了呢?”司马天雨问,“早知我们就一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上学了呢!”
“我是临时决定的,让妈妈开车把我带过来的!”海珠带点淘气地说:“好多天没来看望外公了,听说外公不舒服,能不来吗?再说,你们两个超级大国巨头会晤,我想可能会谈到我的事儿,万一我不参加,作出了对我不利的秘密协定,我可不愿意!”
吕平含笑点题:“是怕不让你出国到日本留学吧?我们还没谈呢!”
司马天雨心里透亮了,这可能是丽娟一手导演的一出戏呢!问:“海珠,你怕我们谈你的什么事?是到日本留学的事吗?”
海珠在靠近两位老人的小沙发上坐了,亲热地说:“对!我确实是想出国!去读硕士,出去开开眼界、经经风雨,拿一个日本的硕士或更高的学位回来,岂不更好!去日本,我明白,这事外公这位当年的抗日名将和爷爷这位写日本侵华著作的名作家,也许脑筋很难急转弯,但我觉得我去是为爱国而去日本,并非是想做当年那种亲日派,你们该支持我去把人家对中国有用的好东西学点回来,并让我到那个平台上去加深了解这一个过去对中国侵略过的恶邻居今日的现状及未来的走向。改革开放,两位可不能对我实行闭关锁国……”
吕平咯咯笑了,说:“这丫头!嘴真能!”
司马天雨认真地说:“你这问题,我确实在考虑。这几天,觉都睡不好,就是为这事烦心。我并不是不明事理僵化的出土文物,但我不能不想得很多……”
吕平泄露天机了,说:“昨天丽娟来,说了珠珠要出国到日本的事,我觉得孩子也大了,有这些想法并不错,该让她出去闯闯。丽娟怕亲家你想起往事心里不顺,要我同你交交心,我说你是位明白人,估计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认为,日本,我们可以反感它,但不可以轻视它,甚至不可以不学习它那些应该可以学的东西。日本人民我们是必须接触交往的。我们应该掌握辩证法。”
司马天雨像下象棋时碰到了当头炮,诚实地点头说:“是的!有些事往往理智拗不过情感。对日本的事,我就是这样,我们中国,邻居特别多,不像美国只有加拿大和墨西哥两个邻居。我们却有十几个,而且历史上有日本这种残酷大规模屠杀过我们无数同胞而至今不肯真诚悔罪的恶邻居,邻居是客观存在,不能无视它,也不能不打交道,自从双方邦交正常化后签订了友好条约,中日关系进入了务实时代,但在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的问题上,却由于日方右翼势力的反动,令人气恼。我也明白:中国与日本历史上有过血雨腥风,但也有过阳光春风,作为普遍规律来说,总是合则两利、斗则两伤。回顾和总结历史,目的自然是着眼未来,但每每气愤于日本军国主义幽灵的徘徊,想起当年南京大屠杀的国恨家仇,我是忘不了的。我现在在写钓鱼岛的书,心中常常激动……”
吕平插话说:“是呀!和平不等于安全,高质量的和平是力量的产物,不是妥协的产物。没有力量,我们无法真正有效维护我们的基本利益!”他指指那幅挂在墙上的隶书录的《孙子兵法》中的一段,说:“我送这幅字给你,就是希望你将这寓意写入大作中去呢!”
海珠不由得仔细看起外公写的那幅挂在墙上的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