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又咳嗽了,不知怎的,这几天她老是咳嗽,说心里闷得慌,喘不过气来,浑身疼得要命。我们都没把这当回事,在我们看来,奶奶有病是很正常的,哪天没病反倒显得不正常。要知道近两年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老是生病,一有病她就疼得直哼哼,弄得我们摸不清她哪会儿病轻哪会儿病重。我倒碗开水抓些药片,给她送过去,我想这活只能由我来做,不然,她说什么也不肯吃。
直到8月7号这天,奶奶浑身浮肿疼得不能动,看样子病情越来越重,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这会儿,奶奶不知是怎的,吵着要我去把二姑叫到她身边来。我说我不去。奶奶气得直哆嗦,她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向外面走去。我拦住她问你干嘛去?她说你们都不去我自个儿去。我说你不能去,李医生快来了。奶奶扬起拐杖在我的小腿肚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然后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说奶奶你回去,我去,我这就去。
二姑带了些钱,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跟我一起赶回家。奶奶正在打吊针。妈妈和妹妹陪在跟前。李医生说,这病不碍事的,挂两瓶水就没事了。我们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打完吊针,奶奶气色好多了,跟二姑坐在一起闲聊。快晌午时,二姑说家里没人做饭,塞了一百块钱给我,急匆匆要走。我怎么还她她也不要。于是我把这钱递给奶奶,奶奶因为眼花耳聋,不知我们在吵些什么。问清楚后,把钱塞入口袋说,这钱不给她了,留我看病。我们实是哭笑不得。以后两天,二姑家的二表姐跟大姑家的表哥听说奶奶身体不好,忙都赶来看望奶奶。
8月10号这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吃过饭就去了建筑工地。母亲、妹妹和我围着桌子吃早饭。这时我突然想起奶奶到现在还没吃呢,我问妹妹:你怎么不喊奶奶起来吃饭?妹妹说我喊过两次了,她没应声啊。这时爷爷在他房间里急切地喊道:李渔,李渔,快过来看看你奶奶怎么啦?我扔下碗筷跑了过去。只见奶奶枯黄的双手在墙上乱摸乱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奶奶奶奶地喊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任何后回应,泪水齐刷刷落了下来。我轻轻把奶奶的手臂和身体扳过来,一松手她又转了过去,手还是在墙上乱摸。我惶惶地看着爷爷。母亲忙催我妹妹去找李医生来。爷爷说李渔,你快去把你二姑找来!快!虽说我心里极不情愿,但爷爷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进去的时候,二姑正在院子的一角烙煎饼。我正要开口,却见正在扫地的表弟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的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我父亲,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能让他苦诉衷肠的亲人,我们家的大事小事,父亲都要找办事果断的二姑父二姑母他们商量。就连母亲都说父亲是墙上的草,两边倒。我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在我把头扭过去的那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我像一头醉汉,踉踉跄跄地走在1999年的夏天。在短段一公里的路上,我连续被手指般大小的石子绊倒两次。然后我突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披着风疯狂地奔跑,我奔跑,在1999年的夏天。我气喘如牛,我满脸泪痕,我鼻青脸肿,我唇龇目裂。
父亲跪在奶奶的床前泪流满面。奶奶在打吊针,她的呼吸很均匀,一副熟睡的样子。只有我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就这样在单人床上躺了七天七夜,从第一天起,病床被抬进了堂屋。我们全家都守在病床前。独我不分昼夜呼呼大睡。这七天七夜奶奶只睁了三次眼:一次是看大姑母,一次是看她的侄儿,最后一次是看我们大家。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很快又闭上了。奶奶左半身已瘫痪,偶尔动动右臂和右腿。
远在北京的大姑母第二天上午乘火车赶了过来。她的右脚面被开水烫伤,涂满了紫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来到病床边喊着我的奶奶,声音一次比一次浑浊。二姑母到底还是在第二天下午赶了过来。扑到病床前号啕大哭:李渔去喊时我正在烙煎饼,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咯噔一下,娘呐,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第八天下午,奶奶溘然长逝,房间里哭声一片。只有我没哭,我拒绝跟他们一起哭泣。我记得那一刻:公元1999年农历7月初7下午四时三十一分。去时,奶奶的双眼闭着,嘴却张开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我们是永远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