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我们都是害虫

次日吃过早饭,我搭了辆公共汽车去学校看榜。远远地就看见走廊里挤满了人,有喜上眉梢欢呼雀跃的,也有悲痛欲绝抱头痛哭的。他们的脸上不外乎喜或悲这两种表情。建筑工地上机器轰鸣,声音震耳欲聋。搅拌机不停地吞吐着水泥,吊机就不停地向上输送。而我的心却在怦怦直跳。当我看到“李渔:总分450分”的字样时我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想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一个人躲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很晚我才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回家。二十多里路程我整整走了四个多钟头,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我走进去的时候有种窒息感。那台黑白电视机也没人打开,爷爷正默默地吸着旱烟袋。当我把可怜巴巴的分数兜出来之后,家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我的父亲,他的面孔急剧抽搐、扭曲,我羞愧地低下头去。在这以后的几天我几乎是不想吃也不想喝,没精打采。到后来再想起来时我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了,反正慢慢想通了,心情自然也就好多了。这时,适逢接到妹妹今年中考后的录取通知书,她被省重点中学清江七中录取,只是因成绩稍低而被划入自费生的行列,学费大概要交四千多块钱。父亲接过通知只顾着唉声叹气。毕竟,妹妹在绘画方面天资聪颖,总能无师自通。令我望尘莫及的还是她的外语,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这倒不由得让我想起她小学五年成绩从来都不及格。她能考进初中都是运气好。临入学前我教她学了几天外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她念了四五遍还是背不下来。我一气之下用书本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说道:这么笨,你自己学吧!她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一直以来,我都对此念念不忘,并且羞愧难当。

父亲说你们都知道,家里面实在没钱了,没法供你们俩同时上学,但也不想看你们都下地干一辈子农活,你们还小,啥时能干到头啊?我和妹妹都默不作声。按理,我该把这个机会让给妹妹,毕竟她还小,这些活她干不下来。可我总有些不甘心,我不想在农村做一辈子农民,我想混出个人样来。父亲说,要不,你们就抓阄吧。这样我谁也不偏袒,省得你们以后再埋怨我。结果我输了,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但我仍摆出一副拿得起放得下凡事都无所谓的架式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妹妹上吧。反正干农活要的是力气,我还顶得住。父亲叹了口气说,干活时别急,锻炼两年就好了,想当年我二十四岁下学,不照样咬着牙挺过来了吗?咱农民就是干活的命呐!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你现在就认命了吧。这时妹妹突然接过话茬说,爸,还是让俺哥再复习一年吧,我不上了。父亲两眼通红,悄然背过身去,伸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走了出去。

下午,父亲没有去建筑工地,因为家里面来了两个陌生人。父亲带他们到马厩看了看,然后走出来,在一旁嘀咕了半天。爷爷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吸着闷烟,他面前烟雾缭绕。这下我明白了:父亲想卖马。我忙走过去生硬地说,爸,咱这马别卖了,我们不上学就是了。父亲显然愣了一下,还有那两个陌生人也惊异地看了我半天。父亲坚持说还是卖了吧,这马呆在家也是闲着,家里正缺钱花。父亲一提到钱,我的心就凉了半截。那两个陌生人正要去牵马,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你们等一下,让我把它喂喂。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喂马。他把一篮子青草倒入水里淘洗干净,然后倒进槽里。舀了瓢饲料泼在青草上面,再用那根木棍在槽里一丝不苟地把它们搅拌均匀,那动作沉着有力。马儿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嘴巴老往槽里凑,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父亲拌好草料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马儿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草料,那草的芬芳争先恐后向我涌来。马儿动情地咀嚼着草料,不时地抬起头来用那双深情的目光看看我的父亲。

父亲解下拴在墙上的缰绳,牵着马儿走出马厩。马儿沉沉地打了声响鼻,顺从地跟在后面。父亲把马儿牵到院子中央,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孩子似的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细碎干燥的泥土。它自己当然是抖不干净的,父亲就操一把大扫帚重新为它打扫一遍,它浑身乌黑发亮。父亲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钱,恋恋不舍地把缰绳递给了其中一个陌生人。那人牵过马往外走,伴随一声嘶鸣,马儿两只前蹄抬得很高,吓得那人扔了缰绳直往后退。

父亲捡起缰绳,用力拉了两下,愤愤喝了声:畜生!马儿立即温顺地把头埋在父亲胸前,蹭来蹭去。父亲牵着它往外走,那人则牵着缰绳的绳梢跟父亲并肩走。走着走着,父亲松开了手,马儿似乎已通晓主人的心思,在那人小心翼翼地使唤下慢腾腾地往外走。我傻傻地跟在它屁股后面。它走到拐弯的道路口时回了一次头,我想它大概是想回头看看它屁股后面的我,看看父亲,看看马厩。父亲感慨地说:它也老了!爷爷照旧坐在堂屋门口吧唧吧唧地吸着旱烟袋,面前云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