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红绸带-绝不堕胎

方哲不在咖啡厅,从一楼到三楼,我小心地留意每张台,没有看到他。

坐在三楼的吊椅上,侍应生拿着单走向我们,看见是我,像看见老板娘,极殷勤地微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我们面前。

“乔小姐喝什么?还是蓝山?”

伍鸿听到他叫出我的名字,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解释:“我也喜欢这里,平时没有事情,便来这儿喝咖啡。”

反正可以记方哲的账,我点了最贵的比利时自煮极品蓝山,看着侍应生填单,忽然恍惚起来,初识和其时,我们便是坐在这个位置,那个时候,我想教训一下在街上随便与女人搭讪的他,也故意点了这种咖啡。

“又在想那个男人?”什么都逃不过伍鸿的眼睛。我笑了笑,忧郁又开始慢慢升腾。

“好了,别为那些破事儿烦恼。我正要找时间与你聊江水春的事情。”

伍鸿是知名律师,接案件也极为讲究,这种小小的民事纠纷案件对她来说,有些大材小用,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我们出版社的法律顾问,她一定不会接下这种无名无利的小案件。听她提到我的案子,我认真起来,仔细听着她每一个字。

“上次,我已经告诉你,江水春的行为属于《著作权法》第四十五条里列举的八种侵犯行为的第三条--没有参加创作,为牟取个人名利,在他人作品上署名。按着法律规定,他应该承担停止侵害、消除影响公开赔礼道歉、赔偿损失的民事责任及依法承担行政责任与刑事责任。我已经帮你到法院提出诉讼,也准备发律师函给江水春。现在,我需要你确定的是,公开赔礼要在哪些媒体,赔偿损失应该是多少金额。”

“刑事责任如何承担?”

伍鸿意外地看我一眼:“你很恨他?”

我窘迫起来,含糊着:“只是想让这样无耻的抄袭者得到最严重的惩罚。”

咖啡已煮好,伍鸿端着杯子,送在鼻下闻,表情陶醉。她慢吞吞地说:“乔米,你对我说实话。不然,我没有办法帮你。”

我无奈,咬牙半天不语,她却极有耐心,慢慢地品着咖啡,等我开口。

“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

“原因?”

我的脸滚烫,原因并不光彩,因为卢小雅。用维护人身权利这样光明正大的幌子来成就自己见不得光的目的,略有些良知的人,都会有些许不痛快。

“与感情有关!”伍鸿冷笑。我以为她洞悉一切,诧异地看向她。

“如果他拿出证据,说那个封面是你与他合作,你可有足够的证据维护自己?”

“当然有,我都不认识他,怎么会有合作的可能?”我更加奇怪。

“不认识?!你们不是恋人?”

我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将自己放平在长长的吊椅上:“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看中那种男人。谁会傻到挑选伴侣时选同行。”

“他对你做过什么?”伍鸿是真的糊涂了。

我想了想,老实回答:“他除了抄袭之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但是他的朋友伤害了我。我要报复她。”

伍鸿看着我,脸上露出不动声色的笑容:“卢小雅!”

“你怎知?”我坐正身体,紧张地看她。

“想打赢官司,当然要明白对方的情况。卢小雅的前两本书都是他所在的出版社做的,而他就是她的书的责任美编。”

卢小雅出过十一本书,我做过两本,前九本都是其他出版社所出,我并不是个随处留心的人,如果不是阿汤上次提醒我江水春做过卢小雅书的美编,我也根本不会留意并联想到那上面去。

“卢小雅那两本书,一本是《暗箱里的哭泣》,一本是《城市的少女》。这两本书首印只有五千册,当时发得并不好,卢小雅成名之后,书得以再版,每册印数两万。”伍鸿说。

这些情况我都不了解,亏了自己平日还自诩是行业专家。我正在惭愧,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依伍鸿的性格,绝不会看卢小雅写的那些情爱小说,却能在刚刚的时装发布会上,一口说出卢小雅的书名,只有昏茫如我,才会误以为她也是卢小雅的书迷。而聪明敏感的卢小雅,自然明白她的读者群里不会有伍鸿这样的女人,而伍鸿提到的书又是她刚出道时并不受重视的小说,当然会让她像警觉的猫一般敌意地弓起背。

“当我看资料的时候,发现卢小雅与你、江水春的关系,已经有些敏感,怀疑你与江的矛盾是从她而来,只是想不明白问题的症结,直到你在丁俏君那儿失控,我已猜出个七八分。只是不明白,江水春与卢小雅除了合作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原因使你确信江水春能影响到卢小雅?”伍鸿得意地微笑,做律师的女人果然厉害,像侦探片中聪明的侦探,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卢小雅代他向我求过情,当然,这个不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特殊。不过凭女人的第六感,凭我对卢小雅的了解,感觉卢小雅与江水春的关系不简单。”

我有些害怕伍鸿,她让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丑陋,将我自以为白雪般干净的心灵烘烤得流下一层白蜡,看见了里面的千疮百孔,肮脏龌龊。

不安中,我手里的汤匙无意识地敲击着杯壁。

伍鸿笑,伸手按住我拿汤匙的手,声音像耗子踏在碎玻璃屑上的步履:“没有必要这样,人性本恶,人人都有罪。”

她开始与我聊《圣经》,表情沉静,仿佛在陈述她经手的案件的案情:“《圣经》上说人有两种罪,一种是原罪,这是亚当和夏娃犯下并带给我们的;一种是以后我们受到撒旦的引诱而犯下的罪。江水春那是犯罪,而你,只是原罪。”

她的话没有减轻我的压力,我被良知与嫉妒压迫得不能呼吸,它们像是两条大蛇,乱绞着,想置对方于死地,却在不知不觉中压迫了身下的土地,摧毁了身边的乔木。我的神经因为负担过重,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如果江水春被撒旦引诱,那么我何尝不是一样,他与我的区别,不过是前者因谋利而犯罪,我是因嫉妒而犯罪。犯罪这两个字让我紧张,像粘了一身的泥,迫不及待想找个干净的水域,将自己洗清。我急急地为自己辩护:如果江水春没有痛处可抓,我也无计可施,就算是惩罚过重,只能怪他运气不佳,遇上了卢小雅这样撒旦般的女人。

卫真,和其,两个男人的脸像旋转木马一样在我脑中旋转。卫真表情如放入毒药的蜜,甜蜜与痛苦浓稠地在脸上蔓延开,他说:“我拥有了生命中第一个女人,一个不是处女的十六岁女孩,我哥哥的女孩。”和其复杂地盯着我,眼睛里写着对我的抱歉,对卢小雅魅力的无能为力,他从我身边夺路而逃:“我……就当我们从来都不认识,乔米,对不起。”

他们都被卢小雅轻狂的笑脸丰满的臀部吸引,他们都受到了撒旦的诱惑,并被撒旦指引,将我从天堂推向地狱……他们与卢小雅热吻,他们与卢小雅赤裸着身子交织在欲望的床上,他们……

我再次看向伍鸿,我说:“伍鸿,请你帮我!”

伍鸿叹息着,拿出掌上电脑,说:“你告诉我需要他公开道歉的媒体名称,赔偿金额。我就算有通天的能力,也不可能让江水春因为抄袭一个小小的封面而坐牢。”

咖啡又加煮一次,我与她聊到夜深,三楼上只余下我们一桌。侍应生不敢过来提醒我到了他们打烊的时间,远远地看着我们,表情焦急。

“不可能坐牢吗?”我问。

“犯侵犯著作权罪,违法所得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违法所得金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3年以上7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只是一本书的封面,而且还不是畅销书,违法所得的数额再大也有限。而且,就算我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其他严重情节。”她看着我失望的表情,不屑一顾地说:“垃圾!”

“什么?”

“我说所有的男人都是垃圾。”

回到家,在门口正准备开门,脚却触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我吓得失声尖叫。声控灯顺声而亮,我才看清,被我踢到的是错错,她怔怔地看向我,两眼还是睡意迷蒙。

等她清醒一些,撇撇嘴,欲哭,站了起来,投进我的怀里:“乔米,我又冷又渴!”

将她领进房间,帮她洗脸,换上为她准备的小睡衣,将她放在我的床上。冲杯牛奶看她像饿了多天的小猫一样贪婪地咕噜喝完,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嘴角还残留着奶渍的错错,声音温柔:“现在感觉好一些没有?”

她拼命地点头,嘴角弯弯地笑:“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害怕极了。”

“小雅呢?”

她摇头:“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有这样做母亲的么?自己与情人出去偷欢,弃几岁的女儿在家于不顾。

“也没有打电话?”

“她走的时候说她可能会回来晚,让我自己先睡。我做了噩梦,害怕,口又干,就来找你。”

错错向我描绘她从自己家下楼,如何飞快地从黑暗中跑到我所在的楼,她向我描绘她的感觉--可怕极了,仿佛身后有巫婆伸着尖爪,她甚至能感觉到她尖尖的指甲从她颈后划过,她被吓得连背都是凉的。到我家门口,怎么也按不开门,她只好蹲在地上,她觉得用这个姿态,巫婆就可能看不见她了。

我心疼地问:“怎么不知道先打我手机?”

“她将电话锁进她的房间了。”

“锁电话?”我奇怪。

“她不想让我接到电话,从那次她和,和,那个,那个男人吵架之后。”她吞吐了几次,终于将“爸爸”吞了回去,改口成“那个男人”。

我抱住小人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真心爱她,所有的孩童,只有她在我眼里是完美的,伶俐懂事得让人心碎。

“刚刚有没有哭过?”我逗她,将鼻子贴在她凉凉的小鼻尖上。

她嘻嘻笑:“本来想哭的,但是不可以哭!”

“怕被取笑成爱哭鬼啊?”

她正色说:“我不哭,巫婆就不知道我害怕,她不知道我害怕,就会害怕我,不敢伤害我了。”

我鼻头一酸,忙将她抱进怀里,将眼泪藏进她乱蓬蓬的头发里。

她在我怀里慢慢睡着,我将她在床上放平,然后躺在她身侧,在灯光下仔细看着她的小脸,想在她的脸上找到属于卫真的痕迹,虽然她是卫甲与卢小雅的孩子,但是卫真与卫甲本就是相像的两兄弟。不知道卢小雅是不是也常常这样看着女儿发呆。

记得有首歌这样唱:半夜醒来,看着你熟睡的样子,忽然有个念头,和你有个BABY,那该多么快乐,眉毛像我嘴唇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

卢小雅看到那些像卫甲的地方,是心疼还是憎恨还是别的感情?

这样想着,也终于入梦,没有纽遥进梦来找我,没有和其或卫真,没有那些可怕的婴灵,只是睡觉,像婴儿般睡着。

不知道几点,忽然就醒了过来,感觉身边错错的呼吸有些不对劲,扭亮台灯,看见她烧得通红的脸,呼吸沉重。摇她的身子,她昏沉沉地看我一眼,又闭眼软成一团。

她要死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我浑身透凉。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哗哗地流,不敢放开手,害怕一松手,这个小生命就从我眼前溜走。

“错错,你看我,你别睡!”我急促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她软软的,像昏茫的蛹,没有任何反应。

用件大衣将自己和错错裹住,来不及换鞋,便冲出门去。

天还是黑的,黎明前的黑暗,铺天盖地的冷。我抱着错错哆嗦在风里,找不到一辆出租车。

错错,你要死了,我也不活。

我失去过一个孩子,那个被我称为细胞的孩子。纽遥骂我冷血,但是我对它的确没有感情,没有歉疚。错错不是我的孩子,但是这种感情就不一样,我摸过她粉嫩的小脸,听她嗲嗲地叫我乔米妈妈,我搂过她柔软的小身体,她会帮我点烟,会少年老成地与我聊天,会在害怕的时候打通我的电话……

一路跑着,跑到心跳得仿佛要冲出胸膛,跑到小腹痛得直不起腰,跑到抱着错错的两臂从像灌了铅般沉重到麻木成两根绞在一起的铁索,无知觉无意识,只是绞着,不让错错掉下来。

路是这样长,仿佛会跑掉我整个生命。

终于跌跌撞撞地进了湘雅医院,急诊室的护士迎了上来,我说:“救救我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后,我也瘫倒在地上。

错错站在我面前,一声声地叫:“乔米妈妈!”

我努力想睁眼,想醒来,心急如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她向我微笑,小手像风中的小白杨一般轻扬:“妈妈,再见!”

“你要去哪儿?你别走!”想叫住她,却出不得声,想起身追赶,却发现两臂已经不在,像放平在桌上的圆规,四平八稳地躺着,动弹不得。

错错面向我,人飞快地后退,直到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儿,慢慢消失在天的尽头。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撕心裂肺地喊:“错错--”

“你太虚弱了,要多休息!”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话的人是和其。我闭上眼,叹息。和其不可能在我身边,梦,一定还是在做梦。

忽然想到错错,忙睁眼四处看。没有看见错错,却看清了面前的人真是和其。他的下巴上长出了胡子,青青的一片,眼眶深陷。他憔悴了这么多。

“错错呢?我要见错错?”我大力呼喊,声音飘进耳朵里,却是气若游丝,像初生的小狗带着奶腥味儿的嘤嘤叫声。

他握紧我的手:“乔米,错错好好的,有小雅在陪她。你得多休息,医生说你贫血得很严重。”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胡说。”我从他手下挣开。

“你要做什么?去洗手间?”和其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不敢来拉我,又怕我摔。

我挣扎着坐起,下床,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和其的手伸了过来,我躲开,独自抓着床边,等这阵儿晕眩过去。

“我扶你去洗手间。”他嗫嚅。

我面无表情:“我去看错错。”

“小雅在陪着她,你休息……”

“她?她配做母亲吗?她知道如何照顾女儿吗?”我咬牙切齿,因为错错,我与她的仇恨又多了一层。

“谢谢你,乔米。”卢小雅站在门口,两眼红肿,看样子刚刚哭过。

“我不想与你说话,你走开。”

“乔米。”听她这样哀哀地叫我,我有着报复的快感。

“走开。”

“我……”她站在门口,眉头紧锁,无力地扶着门框。

“我不想与你说话。”我无情地重复。

她的脸色灰白,像在冰库中般浑身颤抖,眼睛像受伤的小兽,怨怨地看着我。

“你不去守错错,我去!”我放下扶在床边的手,向前走,脚像踏了棉花,差点儿跌坐地上。

和其着急:“小雅,你快去吧,有什么话以后再和乔米说,错错一个人在那边儿呢。”

卢小雅看着我,终于扭头走掉。

和其将我抱上床,他离我这样近,额上的头发掉在我的脸上,痒得令人心碎。

“乔米,你什么时候能够学会照顾自己?”

“换新的,这句话以前听过。”我刻薄。

次次住进医院,都有他在,次次他都有这句话,但是次次这句话给我的感觉都不同。

“乔米!”

“你爱屋及乌行不行?爱着妈妈,却忽略女儿,你还是个男人?”

他不语。

“如果你们都感觉她是个包袱,那么将她甩给我。”

“乔米,你不明白……”他不肯进一步解释,仿佛在说的是一道菜肴,因为我没有咀嚼过,所以,对它的烹调方法没有解释的必要。

“你们怎么会来到医院?”

“是你给医生的号码。你昏迷中一直在念我的手机号,你让医生找我。”

“你们在一起?”

他垂下头去,像从他额上垂下来的几丝头发一般静默。

我曾想过再见到他,要用什么样的态度蔑视他,用什么样的语言伤害他,但是,悲哀愤怒的感觉因为持续得过久不再具有爆发力,像开启很久的可乐,怎么样摇晃,也不会再有液体翻腾涌动。

“在你家?”

他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动不语。

“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我心如刀割。

“乔米!”他低低地唤我的名字,忽然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他的唇已从天而降,堵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他的舌头柔软,准确地打开了我的情欲,还有泪水,我在他的吻中泪流满面,含糊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接一声。他抱紧我,嘴唇摸索过我的脸庞,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答应我,你自己要好好的。”

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如果说刚刚的吻像是给冻僵的人喂下温暖的汤水,给了他苏醒的机会,那么这句话便是在他略有知觉时,又温柔刺进来的致命一刀。何必如此残忍,给一点希望,再将光亮灭掉!他的唇又摸索回我的唇上,这样的清醒的吻,以前他从来没有给过我。

“哎哟!”他一声轻呼松开我。

我咽下嘴里的淡淡的血腥,冷冷地看着他被我咬破的嘴唇,血凝在上面像一枝殷红色鲜艳欲滴的樱桃:“如果你再无礼,我叫保安!”

我用力不小,他的伤口仍在流血,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扯出的红绸带,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他却连眉都不皱,像遭遇accident的那种惊愕,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已经被撞碎失去知觉。他受伤了,虽然是他违犯了交通规则,但是却是伤在我的车下,我亲眼目睹了他被撞飞,真切地听见了他与地面相碰时响亮的撞击声。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背影沮丧得像气若游丝的一个惊叹号。关门的时候,他伤感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看着门关紧,我将头缩进被子里,咬着被角,不敢放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