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恶作剧-绝不堕胎

明天就是春节了。

电话铃声与手机铃声交替着在耳边响。和其的号码。几天前,他与我约好过年一起出去旅游,到桂林。

在铃声终于平静下来的那一瞬间,我起身收拾行李。

行李非常简单:一个手提包,手机,充电器,化妆品,钱包,一本《小王子》。

冬季的好处就是不用多带衣服,其他小件物什,毛巾牙刷或是内衣,都可以随处购买,且能将就。

刚将手机放进包里,它便不甘心地响,终于横下心来看上一眼,却是陌生号码,想了想,接通。只是喂了一声,就听到败兴的声音。那个叫江水春的委琐男人。

“乔米,在长沙时,没有机会与你好好聊聊。”

“……”

“对于你朋友的逝世,我很难过,但是生死由天,请不要太放在心里。”

“……”

“马上就过年了,只想对你说一声春节快乐,我很喜欢你设计的风格。”

“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那件事情,我向你道歉,想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原谅。”

我冷笑,坐进沙发里,不出一语。

“乔米,能不能给个机会,让它悄无声息地过去?”

“过去?我想告诉你,这事情过不去。”我坚定。然后按掉手机,放进包里,想了想,又拿出来关掉机,仿佛一下子将恼人世事都关在门外,现在,该我一人独自享受清静。

关上门,坐进出租车里,司机问我去处,我才忽然茫然起来--新年将至,和其等我去桂林旅行,而我,这样出门,去向何方?

我在做什么?

我在和谁赌气?

“机场。”

长长的芙蓉路,因新年的来到多了些花团锦簇的景致。车窗外飞雪,雪花堵塞了天空,车辆堵塞了路。司机小心翼翼地问:“时间够吗?”

“不够,很急,我赶飞机。”

黄花机场人满为患,南来北往的人都聚在一起,像木偶一样盯着上方的时间牌,偶尔低头看看表或手机上的时间,表情焦虑。

我在人群的一角看到了和其,他的眼睛四处看,看时间牌,看手机,看向门外,间或拨打手机。猜想他听到我家里的电话一声接一声的空振,听到我的手机礼貌地告诉他:“您好,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我有种报复的快感。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自己而焦急,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我慢慢靠近他,不露声色,躲躲闪闪地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你们怎么还不到?找到乔米没有?算了,别找了,还有一个小时就要上飞机,快来机场。”

你们?谁是你们?他不是只约了我吗?怎么会还有别人?

我慢慢离开他,躲到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看到卢小雅和错错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抱过错错,三个人向安检快步走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从喜悦的山峰坠下,轻飘飘地落到谷底,遍体冰凉,心生寒意。

多美好,仿佛一家三口节日旅行。男人英俊女人妩媚孩子美丽,像从图画中走出的理想家庭,高尚智性,温馨美满,他们刺激着我的眼睛。

掏出手机交替着拨打和其与卢小雅的手机,像赌徒疯狂放下全部赌本,却摸着一把臭牌,决心挽救,却已回天无力--他们手机皆关闭,这回,轮到我欣赏那悦耳的“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从靠着的墙壁慢慢向下滑,终于不顾形象蹲在地上。

不同的脚从我眼前经过,没有人逗留,没有手伸来。

手机忽然响起,仿佛救命稻草,我忙不迭地接通,顾不上看来电显示。

“乔米,还好吗?春节快乐。”

是方哲。

我掩饰不住失望和痛苦,终于抽泣。

“怎么回事?”方哲情急。

“我在机场。”

“丢了机票?傻孩子,总是这么不用心。”

他的话堵住了我想要倾诉的嘴,我哭哭笑笑:“打算去旅游,丢了机票。”

“想去哪儿?我帮你。机场我有朋友,可以再买。”

“青岛。我要去看海。”他们去漓江,享受江水的平静,我便去海边,观看大海如我心般疯狂起浮。

“你先找个位置休息一下,我马上赶来。”

坐在胶椅上,看着窗外的雪花飘,想象和其卢小雅在飞机上谈笑风生,忽生恶意--我希望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我得不到的,便要在世界上完全失去,谁也别想拥有。

方哲终于出现,要了我的身份证,不多话,又消失在人海里。不多时,他拿着两张机票,来到我面前,微笑着看我:“正好我打算去青岛考察业务,与你坐同班次飞机,不会介意吧?”

握着机票,啼笑皆非。本是要红茶,却送来了咖啡;本是去桂林,却握着去青岛的票。放声大笑,方哲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露出关切的表情:“散散心,很快就可以将悲伤忘掉。到海边,我陪你大喊,让海水告诉纽遥你思念她。”

啊,他以为我的失态因纽遥起。

坐在飞机上,方哲与我座位并没有在一起。

等飞机平稳地升空,我看着窗外一片的灰白,没有雪,没有云,白得像一张陈年的纸,惆怅寂寥。

应该傍晚了吧,在机场呆了近五个小时,绷得紧紧的神经在高空中终于放松,在安全带的怀抱里,我熟睡如婴。

飞机忽然巨震,我从梦中惊醒,听着空姐平静的声音:“各位旅客,请回到您的座位上扣好安全带,飞机现在遇上气流,会有短暂的震动……”

贪生的人们不会因为空姐甜美的声音而镇定,人们开始躁动,交头接耳,刻意回避提到“失事”、“坠机”等不吉字眼。

我激动起来,在座位上扭动,空姐走到我身边:“这位小姐,请不要担心……”

担心,我不担心飞机会掉,我担心飞机会不掉。有谁知道,这一刻我多么渴望与死亡接近。

旁边有人起来,又有人坐下,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进怀里,声音镇定:“不会有事的。”

方哲居然换到了我的身边,我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忽然将头仰起,去寻找他的嘴唇。我不想从他嘴里听到安慰,而且我渴望死亡,渴望与死神接吻,如果做不到,至少让我在死之前,与一个并不讨厌的男人热吻。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热烈回应,舌头与舌头在高空中缠绵,嘴唇与嘴唇在稀薄空气中互喂氧气。耳边一片嘤咛,我们的热烈在恐惧的人们眼中无疑是最后的晚餐,有时日将逝的痛感。空姐也慌张起来,声音力求平静,却有着细微的颤音。她说:“请大家保持镇静……”

我在方哲耳边说:“你陪我死后悔么?”

方哲说:“不后悔,我早就爱上了你。”

“如果不是在现在,我让你死你会去么?”我矫情。

“不会。”他的回答让我惊异。

“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不会有人在你伤心时陪你,在你愤怒时给你出气。”

我无语,这样的表白,对现在的我来说,太为奢侈,承受不起。

想躲开他更热烈的吻,却被安全带绑住了身体,无法躲避。

两个多小时,飞机终于平稳下落。当飞机与地面接触那一下震动传来时,人们轻松地长叹,机舱里整齐的“嘘”声,让大家都失声笑了起来。

“Thisisthewaytheworldends,notwithabangbutawhimper。”

方哲飞快地说,也长松一口气。

“什么?”他的英语流利得近乎含糊,我不得不要求他重复。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嘘’。”

“艾略特的《空心人》。”我惊讶的近乎失态。咖啡厅老板知道艾略特,这确实是件很意外的事情。

“怎么?”

我傻笑:“真有儒商这回事?”

方哲哭笑不得,摸摸鼻子。我发现当他遇上难以应付的事情或是难以回答的话题时,总会下意识地摸摸鼻子,然后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仿佛鼻子是他思想的按钮。

“对你思考有帮助?”我问。

“呃?你指艾略特的诗?”

“不是!”我笑着学他的样子,摸摸自己的鼻尖。

他和我都没有什么行李,便随着人流慢慢出机舱,终于脚踏实地时,我的心倏然间松弛下来,以至于差点就要流下泪,喃喃地说:“真可惜。”

“怎么?”他拉着我手一起站住。

“我渴望坠机。”

他拍我头:“傻孩子,活着多好,也许生活乏味,但是死了,就不会看到阳光,不会吃到美味,只能静静地呆在黑暗里腐烂,那个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很熟悉青岛。下机后告诉司机到五四广场附近找家酒店,他说那儿离海边近。

“冬天的海好看吗?”我问他,看着这座不如想象中美丽的殖民地痕迹严重的城市。

“瘦一些,但是瘦的海也是海,就像再胖的女人也是女人。”

我喷笑,强词夺理:“有些女人胖成桶型,性的特征都不会有。”

“我没有看过,不知道。”他憨直的表情让我心一紧。

对不起,我会伤害你。我在心里这样说。因为想到和其而不安。

手机响起,他递来我的手袋。

真是和其的号码。接通后,我让声音尽量平静。

“乔米,你在哪儿?”

“在青岛!与朋友一起到海边旅行。”

“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去漓江的。”

“我不喜欢过于秀丽的风景,更喜欢海。而且,那天我并没有答应。”

“你可以早说,我们可以改到海边。”

“你现在在哪儿?”我明知故问。

“桂林。”

“一个人?”

“……还有,小雅和错错。”

“很好,这样过年不会孤单。”我的声音冷得像刀子划过玻璃。为什么要做出这样骄傲的姿态呢?明明是在乎着的,可是却强要表现出漠不关心。很反感那些凄凄怨怨的小女人,但是现在却羡慕起她们来,她们可以对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发嗲撒娇,可以用温柔的眼泪将男人的心泡软,再用柔软的身体将男人倔强的身体缠绕在手心里。恋爱也有过几次,却怎么也学不会那些无伤大雅的花招,甚至因为自己不会,所以一并看轻了那些女人们,像纽遥,看她与大路在电话里缠绵的时候,我不是在一边捂着耳朵装出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骂她贱吗。

和其沉默很久,终于问:“一个人?”

“当然不会,和一位男士。你以为我会容忍孤单吗?”我看了方哲一眼,他正看着车窗外,可能感觉到我的注视,转头向我微笑,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

和其又沉默,最后说:“祝你们玩得开心。”

“同样祝福你们。”我准备挂机,和其急急地叫我的名字。

我激动起来,腰不由自主地挺直,压抑着情绪问:“什么?”

“……春节快乐。”

像被钉子戳破的轮胎,我软软地坐回座位,无力地说:“谢谢,春节快乐。”

出租车开到观海花园。五四广场的标志,那个巨大的火炬鲜红地点缀在半空中,仿佛已经燃了一千年,还将要继续红火地燃烧下去。

我掏出身份证,交给方哲:“帮我开一间标准单人间。”

方哲看看我,饶有趣味地笑,并不多说,只身与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便带我向一幢奶油般甜美可爱的粉红色顶黄色外墙的房子走。

“真漂亮,在长沙,几乎看不到这样漂亮的房子。”我看着花园里一幢又一幢形态各异,各有风情的小别墅,感叹着。长沙或是郑州,住宅或宾馆,真是很少看到这样的房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用的都是同一张图纸,所以房子摆放在一起,区别只在那些装饰的玻璃马赛克,像穿着不同衣服的双胞胎,不会让人耳目一新。

进房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是进来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惊呼,房间不但美得不像话,而且充满了家的感觉。露天阳台的玻璃门上甚至还贴着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手捧倒福。米灰色一方小地毯,半透明的烟晶茶几稳稳地摆放在上面,茶几上银光闪闪的水果架里放着新鲜干净的水果,姹紫嫣红的一堆,绿的杨桃,红的苹果,黄的橙子……甚至水果上还跳跃着小水珠的光芒。

房间里的小摆设看得出设计师的品位,高贵却不乏小情趣。我那个极为讲究的朋友丁俏君也喜欢收集小摆设,但是她是良莠不分,假的唐三彩,珍贵的古伊万里陶器,海边地摊上买回的裸女贝雕……乱七八糟地摆在一起,虽有情调,却模糊了档次。

我在研究一个蓝色透明的六瓣状水晶花,它被放在纯银的架子上,花不大不小,做盛开状,空心,仿佛是为了储放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里面呢,这么名贵的水晶,蓝晶本就是精品,而它蓝得像美人鱼的眼泪,一点杂质都没有。最为可贵的是它是一大块整晶雕成,切割工艺近乎完美。这样的宝贝,怎么会被随便摆放在茶几上?

方哲打开阳台的玻璃门,白色的落地纱被风吹起,远远地,可以看见蓝的海。这样的房间,几乎是我所有关于家的梦想。阳台上有架秋千椅,随手微摇,仿佛刚刚还有人坐过,漂亮而且害羞的女主人见到陌生人,飞快地从秋千上下来,躲进别的房间里。

壁炉上摆着很多相夹,有的照片已经发黄,男男女女,仪态万方,拍照时因并没有想到会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观赏,而泰然自若。一张照片让我再次惊呼,将象牙白的相框拿了起来,照片上的少年像极了方哲,浓眉,有神的单眼皮眼睛,下唇一个深深的窝窝。

抓过方哲,仔细打量:“天啊,是不是你?”

“不像吗?为什么要说天哪!”

“宾馆里,怎么会有你的照片?这不是宾馆吗?”

“当然是宾馆!”他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舒适地坐下,笑嘻嘻地看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这儿确实是宾馆,但是,这宾馆是我家的。”

我呆呆地想着这句话,忽然爆笑起来,将方哲笑得莫名其妙:“这么好的事情,贵公子爱上穷设计师,这样的事情在香港应该多一些。中国过去有过流行,现在的流行是包二奶。”

方哲有些恼火,严肃地看我:“在说什么呢。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没有你想得那么有钱。所有的都在这儿了,青岛只有这套别墅,长沙只有一个咖啡厅,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放下相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够好了,这样的条件是标准的钻石王老五。很多女孩趋之若■。”

“你呢?”他问。

遇上这么多的意外,他这个问题已经不再让我惊讶,我想了想,说:“刚才,对不起。”

我指的是飞机上的拥吻。

他居然也明白:“没有什么,每个人面对死亡时都会有些意外的举措,那是正常反应。”

我吸烟,他帮我用火柴点燃,然后又坐回沙发。两人忽然无语,房间里安静得尴尬。

“你感觉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问他。

“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他声音温柔如花开放。

“可是,我有时心态很阴暗。”在他面前,我想让自己成透明体。

“没有人会一生都不犯错,至少没有人会一生没有犯错的念头。”

“也许有一天,我因为自己受到伤害而起意伤害所有无辜的人。”我想到父母,想到卫真,想到鲁北,想到错错,想到卢小雅,想到和其……

“我会劝住你。”

“如果我一意孤行?”

“全世界抛弃你时,我收留你。”他笑,仿佛与我在聊很开心的事情。

我也微笑,只是摇头。是不是当人遇上爱情时都会盲目?方哲眼里我像玻璃人儿干净纯粹,甚至做错事都错得有理。而我,有着这样好的男人放在眼前,却仍要摆手拒绝,振振有词地告诉自己不会因为他有钱而放弃原有的真爱,硬生向岔路上跑去,追寻另一个缥缈的影子。

他将蓝色的水晶花放在我面前,正好接住了掉下来的烟灰。

我看着花,看着他,又一次大笑。如此精致珍贵的玩意儿的用途仅仅是用来装烟灰,生活的本来面目也许就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客房在二楼,有独立的卫生间、浴室,甚至小型的桑拿房。这么会享受生活的男人,我感叹地想,却怀念起和其那像玩偶之家一样的房间,他舒适的水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便可以将一切杂质摒开,可以用幸福和甜蜜的心情来回味,来做睡前功课。

早上醒得很早,听到噼噼的鞭炮声,错愕地明白:新年到了。

从床上起来去洗手间洗漱时,发现地上有一个红包。鲜艳的红纸,烫金的四个字“新年快乐”。打开看,一张百元纸币,上面写着一排小字:如果感到快乐,你就笑一笑。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挤牙膏,又看到被我放在一边的红包及纸币,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笑的表情,像童时过年第一天看见床头整齐的新衣一般由衷地开心。

下楼,他已衣着齐备,坐在客厅里享受雪茄。看见我,在我开口之前做个STOP的手势,笑眯眯地说:“都得说一句吉祥话!我已经从门缝里送过去了我的吉祥话。轮到你了。”

我想说心想事成,可是嘴唇一动,却成了一句恶俗的“恭喜发财”。

方哲笑了笑:“享受新年第一根烟,雪茄还是中华?”

“你还记得我吸中华?”我拿起中华烟,有些感动。

“这样奢侈的女人,想让人不记住都难。”他取笑我。

“存钱是三十岁以后的事情,现在,自己花自己的,心安理得。”我强词夺理,却忍不住怯怯地问:“月薪五千,天天吸中华,是不是有些过分?”

他笑得开心极了,像米老鼠般可爱真诚,他说:“一点都不过分,我前妻,没有月薪,却连卫生纸都要国外名牌,是不是更为过分?”

“那次听你说,你们因为第三者而离婚?”我试探,知道新年第一天谈这些事情有些不太好。

他也不愠,只是淡淡地说:“那个男人可以让她过得更随心所欲。而且,她渴望出国。用她的话说便是在国内做富人,也不过是土地主,而国外的富人,就是真正的贵族。我圆不了她的贵族梦。”

“我见过她一次,并没有感觉她有哪里好。凭什么要求那么多。”我愤愤不平,忘记了我们现在所讨论的女人是他的前妻,不管伤害有多少,但是毕竟爱过。果然,方哲苦涩一笑,并不多说。

他将雪茄重新点燃,拉我到窗边看海。

两人静静地站在窗边,烟雾缭绕,风景美丽。一切尽乎完美,如果身边的男人是和其。我有些沮丧,说:“去那个长桥看看吧。”

长长的桥,寂寞地立在海面上,尽头是一个小亭。因为新年,因为清晨,所以少有人行走。

“栈桥。”方哲说。

栈桥!如此长的桥却有着如此单薄的名字。栈桥!

桥上很湿,鞋跟微微打滑,我忽然跌坐在桥上。

方哲吓了一跳,伸手拉我,哈哈笑着:“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走路。”

我也笑了起来,转脸向栏杆外的海水看去,却忽然看到栏杆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卢小丫”。字细小,斑驳,岁月恒久,字却仍依稀可辨,可见当年那个划下名字的人用下了怎样的力气。

仔细去分辨,却是一行小字:永结同心,卫甲卢小丫……

“小”字后面的字看不清楚,小小的一团模糊,却像是迎头重击,让我在短暂的晕眩之后,忽然清醒--多么简单的真相,只有笨拙如我,才一直不明就里。

卫甲,卢小丫,错错,泰迪熊!!!!

方哲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看着浑身发抖的我,表情焦急:“怎么回事?”

我扑进他的怀里,一语不发,只是颤抖。

多么可笑的巧合,我居然一直沿着卢小雅的脚步前行。

桥上陆续多了些行人,在他们眼中,我与方哲俨然一对嬖人,新年的清晨,极浪漫之能事,在桥头拥抱。没有人看到我眼中的苍老与酸楚,没有人理解这种复杂的痛苦,只这么一瞬,过往的一切全被抹杀,爱情,甚至自信。

我对方哲说:“我想回去,有些头疼。”

方哲用衣服将我包在怀里,像包裹初生的小动物,紧紧地抱着,以为这样便可以让它停止颤抖。

回到别墅,他将我安置在床上,帮我倒热水,找烟,点燃,放一支在我唇间。

猛吸了几口烟,我看着方哲,忽然笑了起来,用烟雾喷他,直到两个人都被烟雾笼罩起来。

与他做爱,停止思考,仿佛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活力都全在身体上。从来没有过的疯狂,决裂的疯狂。

身体的快感与心脏的撕裂将新年的清晨奏成了绝唱。

他在我身体里柔软的那一刻,我握紧着手,要求自己从此不再流泪,不再忧伤,不会被任何事情击败。

方哲静静地躺在我身边,抚摸我的脸,他说:“我新年的愿望是娶你,你肯不肯嫁?”

我笑,抱紧他:“当然嫁,只是,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

刚刚的疯狂让他疲惫,也许拥着心仪的女人,感觉幸福就踏实在怀里,他极快地入了梦,熟睡的表情还带着笑。

我静静地吸烟,烟灰落在我裸露在空气中的胸膛中,灰忽忽地散开。我低头看自己的胸膛,仿佛看见里面那颗越来越坚硬的心,原来那枚香甜柔软的面包,不知不觉已经风干,硬邦邦,色泽黯淡。

如果它还有些许能称上力量的东西,我想将它称为仇恨!

对卢小雅莫名的仇恨。

这个女人,生来便是我的克星,如果没有她,卫真不会对爱字绝口不提,和其不会在床上最后一刻将我放弃。这个女人,拥有着世界上的一切,女儿,事业,男人,爱情;而于我,这些全是泡影。

我看看方哲,忍不住伸手触碰他的脸:“对不起,我不爱你。”

是的,与所有人相比,我更爱自己。

人在健康的时候不知道最可贵的是生命,就像人在幸福的时候不知道最值得疼爱的是自己。

居然也慢慢沉入梦里。

纽遥坐在窗台向我招手,我向她走去,神情焦急。

“纽遥,那儿风大!”我说。

她并不理会,认真地看着我:“乔米,你想做什么?”

“我?”我装傻,做天真的表情。

她冷笑起来:“你,我太了解,自己找个镜子照照看,是不是眉眼里都流露着跃跃欲试的劲儿。”

我坐在她身下的沙发上,头枕着她的腿,冰凉的,却惬意。

“纽遥,我恨!”

话不用说尽,好朋友自然明白我的心思。果然,她在我头顶上说话:“你想怎么做?”

“我要她痛苦。”说这话时,我几乎是咬牙。

“如何着手?”

我仔细地思考,不得要领,伸手摇着纽遥的腿:“你一向比我心细,你帮我想,怎么样可以让她痛苦?她好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女人,我想不出什么事情是她在乎的。而且,我不想对错错下手。”

纽遥叹息:“别伤害小孩子,其他,你做什么都可以。”

“还有什么呢?”我想不出办法,急得坐立不安。

“江水春。”纽遥说。

江水春!是的,他是卢小雅真正关心的男人,不管她对他的感觉是不是爱情,但是她在乎他是不是幸福。

我大声笑了起来,去拉纽遥的手,却拉了个空,甚至我靠着的她的双腿也忽然不见,我失去重心,向沙发上跌去。

醒来,一身的汗,发现我的头从方哲的胳膊上落在枕头上。他还在沉睡,没有看到身边女人的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