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吧里喝特基拉,一套七杯,赤橙黄绿青蓝紫在吧台一字排开。从酒胆里向杯子里倒透明的雪碧,将杯子用纸捂住,用力在桌面上“啪”的一摔,看颜色升腾成泡沫,然后一饮而尽。
泡沫,海的女儿的化身。
我不停地摔,直到面前堆了几十只空杯,直到眼睛里的景象全成了七彩虹。
纽遥。平时我们总会一人要一套,一人一杯地摔着来喝,比谁摔出的泡沫多,比谁摔的声音响亮。
纽遥。没有了她,连摔杯的声音都孤单起来,一声慢过一声的“叭”,像是深夜在巷道里行走的错落孤单的高跟鞋与地面的叩击。
纽遥。想起她,我便热泪盈眶。
“不要再喝了。”和其像从天而降的佐罗,仿佛算准了时间,每每都会在我痛苦的时候出现。他的手按住了我的杯子,我将杯子向怀里拉,却弄湿了衣服,我大呼小叫地跳了起来,身体却摇摇晃晃地向一边歪。
“乔米。”我被和其抱在怀里,他的声音从没有过的严厉。
我定定地看着他,喊:“纽遥!”
他摇我的肩,大声地在我耳边说:“纽遥死了,但你还得活着。”
我悲泣成台风里的虚弱树苗,摇晃着,连声音都跟着飘忽起来:“我又没有喝醉,我只是想纽遥。”
“回家!”他将我拦腰抱起,大步向外走,不管我在他怀里怎么闹腾,都不放手。
回的是他家。那个我曾住过的童话王国,里面有着我几乎起意占为己有的巨大的水床。那是我堕胎后,躲起来疗伤的洞穴。我想到堕胎,又失控地哆嗦哭泣起来。
和其与我一起摔倒在床上,我们随着水床的波动,微微起伏。我仍在他怀里,思维清晰,却四肢无力。他的脸向我转过来,因为离得太近,他的唇碰到了我的鼻子。我仰起脸去吻他,这个时候我需要一个男人,可以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安心睡去,可以在激烈的做爱里忘记纽遥给我的忧伤。而且,我想我需要的那个男人就是和其,当我们终于拥抱着炽热地吻着对方时,我清醒地想到。
衣服像开败的花朵,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
他却忽然放开我,坐了起来。
他结实的后背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伸手抚摸他,他受惊似的一颤,然后回头看我,温和地说:“你喝多了,睡吧。”
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半裸着身子,从我的视线里走出,关上了卧室的门。
我微弱地叫他的名字,想起身拉他,却抬不起越来越沉的头,终于瘫倒在水床里,如泥。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我看着熟悉的房间,知道昨夜并非是酒后的癔梦。
动动略有些麻木的身体,发现衣服全在身上。我惊诧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吻的温度仿佛还在,他手掌的力量也仿佛还在,可是我的衣服---不是已经脱了么?
大大的床,只有我睡的地方略有些乱,另一半平整如无风无浪的水面。
没有颠狂的一夜?我揉着太阳穴,找到包,拿烟。
感觉胸部有些紧,伸手去摸胸衣,发现胸衣扣扣错了,我一向是扣倒数第二排的扣,但是现在是被扣在最后一排。
和其!我痛苦地坐了起来,为什么他将我的衣服都穿整齐?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假相?为什么在昨夜那种情形下,居然不要我?
挫败感油然而生。
都说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便是对她的身体。
但是和其不要我,甚至暗示我忘记昨夜。
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我迟疑了一下,拿起话筒,并不出声。
“乔米,你在听吗?”和其的声音。
“我……”我的脸开始发烧,话筒变得灼烫,我想丢掉它,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现在酒醒了吗?你得吃些东西,你太瘦了,昨天抱你回家时,感觉像抱一个小孩。”他轻笑,我又恍惚起来,看向那张大床,到底昨夜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我做了一个荒诞的梦,那么胸衣是怎么回事?
“再有五天就过年了,你想去哪儿过?”
“本来与纽遥约好了一同旅游过年。”
“我们一起去吧。我已订了三天后去桂林的机票。”
我傻傻地放下电话,居然忘记了刚才我回答的是“好”还是“不好”。
纽遥,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那一个世界,你一定比我更明了。
我回到家,卢小雅见我房间亮了灯,便打来电话。
“我过去看你。”她简短有力地说。
“不要,我家里太冷,我去你那儿好不好?”纽遥,我们说过,当女人摔倒时,只有女人才能将她从地上拉起,这个时候我需要卢小雅,她也是女人,我希望得到她善解人意的安慰。
错错给我倒水,一反常态地安静,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多说。
卢小雅给我一支烟,将电暖炉放在我脚边。
都在沉默,我仿佛能听到烟丝的燃烧。
“说说话好不好?”我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
卢小雅深吸一口烟:“如果我现在无牵无挂,我就提支枪杀尽天下所有王八蛋男人。”
“妈妈,是男人都是王八蛋还是有些男人是王八蛋?”错错忽然发问,听她嫩嫩的童音说出王八蛋三个字,我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的感觉,不再那么麻木。
卢小雅说:“说归说,但是乔米,你这个样子可不好。”
“我知道,过些日子可能就好了。”我叹气,瘫在沙发上,头向后仰。
“乔米妈妈,这个给你,你可以枕着它,睡觉时可以抱着它,这样你就不会孤单。”错错抱着我送给她的粉红色的泰迪熊向我怀里放。
“你不喜欢?”我奇怪地问。
“你送我的我放在卧室里呢,这个是爸爸寄来的,给我做新年礼物。两个长得一样,我将爸爸的送给你。”她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呵出来的暖气让我的耳朵痒得难忍。
果然,她又跑进卧室抱来一只一模一样的泰迪熊。
卢小雅看到泰迪熊,脸一沉,冷冰冰地看了一眼错错。错错回瞪她,丝毫不畏惧的样子。
看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泰迪熊,我忽然脑子一静,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一眨眼,那种感觉便像扯断了线的风筝,极快地消失在空中。
“小雅,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不好?”我问。
卢小雅静默下来:“没有什么好讲的,像纽遥一样爱错了一个男人,她付了生命为代价,我付出的代价是从此丧失了与我年纪相对应的快乐。还是讲讲你吧,讲讲你的过去,不要提纽遥。”
是的,不要提纽遥,让她安静地睡在下面,不要叫她的名字惊醒了她的梦。
我开始讲卫真,讲鲁北,讲我的十六岁,讲我的泰迪熊,讲我的堕胎。
卢小雅听到我说他送了我满屋的泰迪熊却从来不肯说爱我时,眉头深锁,急迫地打断我:“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卫真啊。”
“告诉我他的样子。”
“一米七八的身高,瘦削,表情忧郁,眼睛永远都是飘忽不定的,像海面上的冰山,冷且游移。甚至做爱时,他也心在别处。”
她忽然站了起来,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没有吸完的烟,又伸手向烟盒里拿烟。
“怎么?”我拍拍她手。
她警醒,丢掉烟盒,却坐立难安起来,像困兽一样满屋游走。
“怎么?”我又问。
“没有,不会那么巧。”她词不达意,“他今年多少岁?”
“三十出头。你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哦,有可能他还是你的热心读者,这次在郑州我与他见面时,他还问我认不认识卢小雅。”
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手上的烟抖动起来,她将烟放在唇边,毫无意识地猛吸一口,火光顿时一亮,印亮了她的表情,失控的五官因为某种震动而错乱地揪着。
“小雅?”我叫她的名字,她却神出云外,半天没有反应。
等她再看向我时,表情又一向的平静,她说:“看你一直心情不好,那件事情我还没有和你好好谈谈。”
“你是指……”她将自己的事情保护得如此严密,让我感觉很不好,仿佛两个人已相约一起跳水,但一二三喊过,一个已扑通跃下,另一个却站在岸上不动。纽遥,这也许就是心与心的距离,我暗暗想。再想到也许她对我只是好奇,或许她让我讲讲自己不过是为她渐枯的灵感找找素材,我好像一分钟都不能多呆,只想快快离开。宁可一个人坐在床上与纽遥在冥想中聊天,也不愿与话不投机的人多说一句。
“江水春。”
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起身,向小雅告辞。
“怎么?”
“我想回去休息!”
“你不想谈这件事!”卢小雅脸上有些嘲讽的表情。
“你可以很轻松地劝我息事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因为这不是你的心血。如果有人抄了你的小说,属上自己的名字,还恬不知耻地说你卢小雅是她的笔名,你会平静地笑笑说没什么吗?”
卢小雅将大波浪的浓发向脑后拨,轻描淡写地说:“我会。”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表情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仿佛在说:乔米,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心性清高的女人,没有想到你也会为了这些名声上的俗事,与人争个分明。
在本应是秦可卿的脸上看到了属于妙玉的表情,我纵声笑了起来。我与她,毕竟不是一种人,而我开始还可笑地以为会在她这儿得到理解,得到类似于纽遥的友情,原来,抛弃和其不说,我与她,也始终难以真正沟通。
“我不和你争。”她听任我动静不小地换鞋,只将手足无措的错错抱在怀里。
我甩头,拉门准备出去。
“我们合作的小说你有了配图的思路了吗?”她忽然问。
卢小雅早就将她新写的小说发进了我的信箱,而我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将这回事儿甩到了脑后。我说:“让江水春帮你配图吧,我没有时间。”
“可以和江水春过不去,甚至可以和我过不去,但是如果你和钱过不去,我就会骂你是傻B。”她嘲笑。
我定在门口,铁着脸看她:“你……”
“好好看看吧,这本书可以让你和我都赚些钱,至少可以在短暂的时间里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她自负的语气仿佛与我合作是给了我极大的恩泽。
我傲然说:“我没有时间。”
她大声笑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居然显得有些寂寥。
我终于悻悻地离去。
做了一夜梦,梦里都是与卢小雅争吵,甚至我们荒唐地都变成了武士,各有兵器,在沙场上作着你死我活的拼杀,直至东方发白,血溅荒野,也没有决出胜负。
早上醒时,我忽然发现,这是纽遥死后,我第一次可以不借助酒精如此酣畅地睡觉,而且没有她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