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电话撕了一页-绝不堕胎

坐在火车上,同事们在闲聊着这次书展上的一些轶事,而我却因为父母临行前的伤感,心情一直沉重。

父亲说:“从小你就和我最亲,你知道的,我们不希望你出人头地,也不希望你拥有多少钱,只希望能和你呆在一起……不过,爸爸也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想法,这样强将你留在身边,我们也太自私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保养得无懈可击的脸上,伤感掩饰不住。她说:“生活上别太粗心,做个精致的女人总比做个马虎的女人好。家里太大了,我和你爸爸也都要退休了,两个人守着空房子有些寂寞,什么时候给我带个漂亮的外孙儿回来?别让妈妈天天对着大卫说话。”

大卫刚刚与我熟悉,它在我的行李箱边转来转去,低低地呜咽,忽然张口去咬我放在行李箱上给错错买的泰迪熊。我喝住它,妈妈擦擦眼,故作幽默:“它一个人也寂寞呢,以为这个熊是它的同类,不想放它走。”

……

车窗外的树木与村庄像看DVD时按下了情节后退的开关,一个劲儿地向后倒退,无休无止,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而我,却也不知道脚步走到哪儿才算是停驻,哪个城市是我的终点,哪个男人在终点等我。

“江水春说在长沙等你。他说要当面向你道歉,希望事情私了。”同事说。

我努力在记忆搜索这个名字,一片茫然。

“那个抄袭你封面的男人!”她提醒我。

我噢了一声,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在长沙等我?谁答应他的?我不见!”

下了火车,我拎着行李,想从鲜为人知的后门出口走。

“乔米!”有个并不响亮却很吸引人的声音在我左侧响起。

是卢小雅,还有错错可爱的脸蛋。

“你们怎么来了?”看着她们,我有些激动。

“别感恩,我来接我从武汉来的一个老朋友,没有想到你也在这列火车上。”

我的笑容凝固起来,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的衣服---她穿着那件和其为我选来又被我拿去换掉的大衣,蝉蜕别枝后那种繁杂的式样在她的身上却将优点一五一十地展现,仿佛从油画中走出来的纤细贵妇,精致玲珑。

原来,和其并非不了解什么式样适合我,而是我不适合和其喜欢的式样。

错错投进我的怀里,抱着泰迪熊,表情惊喜:“真漂亮,妈妈,我又多了一只泰迪熊。”

卢小雅却与一个中年男人亲吻脸颊,她将他拉到我面前:“乔米,这是我的好朋友,江水春。”

这个男人长相并不英俊,个子小小,举手投足都有些精干的感觉。

我一边感叹世界真小,一边冷笑:“久仰!”

他的脸红了起来:“乔米,这次我专程来向你道歉。”

卢小雅左手拉起我,右手握着他的手:“回家再说吧。”

出租车上,一路无话,只有错错不时问这问那。

到了楼下,他们都在我楼下下了车。

我说:“不好意思,我将行李放回家后就得出门。”

错错失望地问:“你不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不了,我约了纽遥。”我撒谎。

卢小雅微微一笑,长眉细扬:“那我们先回家,晚上一起吃饭。”

江水春垂头看地,脸上的红色并没有褪去。

“错错,你带水春回家,我帮乔米拿箱子。”她犹自安排,不等我开口,便帮我拿了件行李箱上楼。

“谁人无错?犯错的并不一定都是小人,知错能改的才是君子。”她漫不经心地说,声音低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我开门,换鞋,一直不语。

“乔米,你不像个计较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样不依不饶?”

“他找了你作说客?你以为他是君子?可笑!如果事情没有被我知道,他来解释,或许我会笑笑说没有什么。但是他那么无耻,我打电话过去时,还能振振有辞说乔米是他的笔名,哈,这种男人!你交这种朋友,也一并让我低看。”我忽然尖刻起来,故意加重朋友两字的发音。

她将箱子放在地上,不羞不恼,转身出门的时候,慢吞吞地说:“其实,你并没有将江水春这件事当回事儿,你心里的火是冲我来的。”

她不等我回话,便不紧不慢地下了楼,脚步声很轻,却一步步踩在我心里,我无力地走进客厅,坐在沙发里,闷闷地吸烟,居然被呛得咳嗽。这个聪明又敏感的女人,遇上她,仿佛遇上一团棉花,扯撕困难,打击无力。

电话铃响,意外地听到纽遥的声音,她在电话里哭泣,我定定神,急问:“你在哪儿?”

“你到红杉咖啡等我。”她哽咽着。

她已经回到长沙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急匆匆地换鞋,来到红杉咖啡,一到门口便感觉气氛不对。

几个相熟的服务生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今天不营业?”我问。

他们苦笑:“乔米小姐……”

我被一声重响吓得失声尖叫,而从半空中落下的碎玻璃更是让我手忙脚乱,躲闪不及。

满地的碎屑,一个大花瓶的残骸,还有形状各异的玻璃片,尖锐,锋利。

“乔米小姐,你的头……”

我感觉头顶一阵儿疼痛,一摸,居然满手鲜血。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一个人的病房,设施完备。

“你醒了!”方哲惊喜地说。他的脸色发青,胡碴儿细密,精神疲惫。

当我知道我只是因为晕血昏迷了三个小时后,才松了口气。

“只是晕血,至于这么夸张,用特殊病房吗?”我埋怨。

方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苦笑着:“对不起,我和妻子吵架,害得你头上缝了几针。医生说你不能马上出院,因为伤的是头部,所以要多观察几天。”

我让他拿来镜子,看见自己脸上一如往常,无可奈何地笑:“人要是倒霉真是什么事情都不顺,连去咖啡厅喝咖啡都会被玻璃打破头。你和妻子怎么吵到咖啡厅里去了?什么事情在家里不能说?”

“她想带走儿子。”

“带走儿子?你们夫妻俩谁带不一样?”

“我们三年前就离婚了,她在外面有了人。”看到这个事业有成,平日里踌躇满志的男人露出这样灰败的神情,我忍不住有些唏嘘:“不好意思,那次在麦当劳里碰上,我还以为你们……”

“那是为了儿子!”方哲眼睛重重地垂着:“现在,她要和她丈夫移民英国,想将儿子也带走。”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男人,动粗总是不对的。”

他苦笑起来:“我哪儿会动她一个指头,她将我的店都快砸光了,直到你被碎玻璃划伤,记者和警察都赶来后,她才罢手。”

“哪儿的记者?”我紧张,不禁用手扯着自己身上的大毛衣。等知道不是和其所在的报社时,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宽慰。

“乔米!”和其的声音居然响在门外。

我用被子蒙住头,躲在黑暗里又惊又喜。方哲现在仿佛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声音也仿佛成了画外音,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他说:“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将你手机里本市的号码都查过,和其,卢小雅,还有纽遥,你们出版社的同事……没有你丈夫和女儿的号码。”

丈夫和女儿?我来不及向他解释那次是错错的恶作剧,门已被推开,是和其的脚步声。

他的手拉起被子,我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眼睛忍不住想出“汗”,和其摸摸我头上的绷带,安慰我说:“没事,医生说过几天拆了线,一点伤痕都不会留下。”

方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离开,和其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责怪我:“总是这么不小心,才不到两个月,你说你进几次医院了?”

我的心里温暖得很,紧紧地拉着他:“和其,要是我毁了容,怎么办?”

他哈哈大笑:“你毁与不毁有区别吗?”

“讨厌!”我笑骂他。

“不过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病人,躺在病床上都能看出与众不同的品位气质来。”他不怀好意地扯我男式毛衣的袖子。

正准备问他这些天做什么去了,天天找不到人,房门又被敲响,纽遥急匆匆进来,见了我就骂:“本来我想自杀,等你劝我的,谁知道你比我先进医院了。”

她看到和其,愣了一下,问我这是谁。

和其缩回手,站了起来,抢在我前面回答:“我是她的好朋友和其!”

好朋友!我多希望他能将好字省去,说是朋友便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但是一个好字,便将两人的关系点明,一点悬念都不再有。

纽遥看了和其几秒,和其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正好手机响起给他解了围。他看了看,笑了起来:“是卢小雅。”

他接电话:“她没事了。”

他将手机给我:“她要和你说话。”

她关心我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我想,手动了动,并不接电话。

和其将手机放在我脸侧,帮我拿着。我听见卢小雅的声音:“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吧!”她的声音调侃却不乏关切,好像我们并没有刚刚的不愉快,她还是站在窗台敲我窗户的卢小雅,我还是她所喜欢的乔米。

“是意外,又不是我自杀。”我不无好气。

“我知道!”她笑,“没事儿就好,我刚才接到电话时乐了一下,他问是不是乔米的家属,我还以为你自杀了,他们在通知遗产受益人呢。”

“呸!”我骂她,却被她逗笑,“你又不是我女儿,遗产给你做什么。”

“给我们家的错错啊,你不是她干妈吗!”

和其将手机拿了起来,“小雅,让乔米休息一下吧,她的头刚刚被缝了几针,医生说得多休息。”

挂了手机,三个人在病房里一时都沉默起来。纽遥眼神像一团死水,无光泽,暮气沉沉,看她的样子,仿佛有一肚子的话等待向我倾诉,却因为有第三人在场,欲言又止。而和其的精神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好像一直缺乏睡眠。

我说:“和其,你回去吧,这儿有纽遥。”

他马上点头,看他急不可待要离开的样子,我黯然。我本希望他说没有关系,多陪我一会儿,哪怕是装模作样的几句,也比这样迫不及待地点头让我心安。

他对纽遥笑笑:“乔米交给你了,明天我再来看她。”

看他的背影,感觉生活像让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像和其,先是主动走进了我生活,对我一直不离不即,却对后来的卢小雅表现得兴趣昂然;像我,糊里糊涂地被送进医院,聆听了另一个男人风光背后不为人知的心酸;像卢小雅,本可以与我成为无话不说相见恨晚的朋友,却因为和其使得两个人心存罅隙……

床边的椅子上换成了纽遥,她像块受潮的饼干,软软地趴在床上,头发乱乱地铺开,像冬天的残柳,毫无生气。

“我与他分手了。”她瓮瓮地说。

爱情,又是爱情。

如果生活里没有爱情,是不是就可以简简单单,天天真真?

也许可以逃离开名,逃离开利,有谁人能真正地逃离爱情?

谁生活几十载,感情生活上没有一笔已唏嘘让好事之徒辗转传播的烂账?

圣诞节前,如果纽遥因为情感这样一副死沉沉的瘟相,我一定会冷骂:这女人,怎么这样没有骨气,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么?

几个月前,我还以为十六岁与二十三岁有着本质的区别,原来,转了一圈,只是喜欢的类型变了,爱的能量还是一如既往。

因为自己的心境在变,已又快成了少年时那种---光阴前面纵有千般好也是挑了恋爱第一,所以看着纽遥,居然有些感怀自己,忍不住伸手抚摸她头发:“如果想哭,你就哭吧。”

纽遥猛一抬头,倒骇了我一跳,我头一动,绷带下面的伤口便有着细微麻木的痛苦,我忍不住哎哟出声。

她一反常态的镇静,眼睛里闪着某种可怕的光亮,她说:“我要改变,我要找回我自己。”

我好笑:“你丢掉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是一个全身心为自己活,活得像朵疯长的葵花一样的肆意的自己。还记得我们平安夜的誓言吗?只为自己活,心和钱包只向自己和女朋友打开,不为任何男人打开,不受任何男人的伤害。”

我听她的话,像听一个垂暮老人念叨曾有过的好时光一样的缺乏信任感。这种自己,以前她没有,以后也许也不会有。女人,注定是感情动物,为感情而生,为感情而灿烂。

“和大路有不妥?”

她露出哭笑不得的笑容:“他家人逼他相亲。他告诉我他没有去。”

我看着她,不明白这有哪点惹着了她。

她随后的话让我笑得伤口差点裂开,她说:“他说他看不上那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学历是小学毕业。”

我喘息着说:“他自己不也只是初中毕业?”

“是的啊,但是他洋洋得意地说:纽遥,你怎么说也是个本科学历,我将来的女朋友档次再降,也得是个高中毕业生吧。”

男人!

纽遥又细细讲了一些她这一个月与大路的事情,总之是矛盾多,欢喜少。

这个本在我意料之中,说什么有爱饮水足,这是前人拿来骗无知少年的谎言。两个人接受的教育不等,看待事物的方式也不同,天天在电话里说说情话,偶尔相见,热火朝天地做爱倒是甜蜜,但是走进真正的生活里,思想行为的冲突。爱情的谎言将会不攻自破。

纽遥从不吸烟,却从我包里找出烟来抽。

“你想得这样清楚还难过什么?如果不是你在电话里哭得像泪人,我也不会赶到红杉,更不会住院。”我抱怨她。

她拿烟的动作像是端着一杆枪,看上去怪里怪气:“屋漏逢连夜雨,我本来已经够倒霉了,回到长沙,又差点失业,扣了我今年的奖金才算作罢,而且……我得去妇产科作手术!”说完这话,她歪头吸烟,表情痛苦,眼睛被烟熏得急剧眨动,泪水差点被逼出。

“天,流产?我陪你。”好友果然是好友,连这种麻烦都会差不多时间遇上。

她蔫蔫地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没有什么可怕,你走之后,我也作了手术,鲁北的。不痛,真的。”我宽慰她。

她依然摇头,良久才开口:“已经流产了,但是血一直不停,前天去做了B超,医生说没有流干净,得刮宫!”

我倒吸一口冷气。刮宫,这种痛苦比堕胎更难忍,虽然我没有经受过,但是那次在医院作人流时,从身边女人交谈中已略知一二。

一个刮字,有多少想象的空间?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却是古时最为残酷的刑法---鳞刑。

不想让犯人死得痛快,要他在死前尝到最为痛苦的折磨。所以用鱼网将他裸身包起,紧紧地,让肉从鱼网的网眼里一小片一小片地突出,然后用快刀,一小片一小片地割,刮到最后,鲜血满身,地上满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血肉。

而男人们,不想让女人从爱情中醒悟得太快,便在她肚子里留下一团肉,让女人在终于走出情感的禁锢时,肉身尝到撕心裂肺牵肠挂肚的痛苦。

“开始是哪家医院给你作的人流?长治的?我们告那家医院去。”我义愤填膺。

一句话却将纽遥的眼泪惹了出来,她小小的身子像伤了翅儿的燕儿一样,无力地在被子上颤抖,两只肩膀急剧地抽动。

等她平静下来后,才告诉我:“不是人工流产,是自然流产。”

“什么意思?”

“我没有告诉你,在这之前,我已经怀过一次大路的孩子。”

“什么时候?”

“一年前。那个时候,我和大路都认为我应该去堕胎。”

“那次堕胎对你有了影响?”

纽遥凄然地摇头,我在她啜泣声中,断断续续地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这次他们本来不想堕胎,以为这是天意让他们结合,谁知道纽遥流产了。到长治的医院检查时,医生告诉纽遥,她的血型除去是普通的B型血外,还是RH阴型血。

人的血型除去A、B、O血型系统之外,还有一种RH血型系统。这种血型系统分为“RH阳性”与“RH阴性”血型。每个人都可以是A、B、O中的一型,再兼有RH血型中的一型。在中国,除了几个少数民族之外,RH阴性血型很少,仅占全部人口的0.3%。而RH阴型血型的女人如果与RH阳性的男人结合,第一胎一般可以正常分娩。以后随着分娩次数的增加胎儿发生溶血的概率也逐渐增大,母婴血型不合,便会引发胎儿流产或死于腹中。

“RH血型?”这个名词我是第一次听说,我狐疑地看着她,“医生的话是不是准确?”

她笑得凄楚:“我跑遍了长治、太原的医院,回到长沙后也去了湘雅医院,结果都是同样。”

“以后再也不会成功生下孩子?”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放在小腹上,从此不会再有孩子,从此以后不会有一双小手软软地放进我的手掌里,以后不会有一个嫩嫩的声音在身前身后叫“妈妈”,天!我没有骂她怎么这么缺乏常识,不知道采取措施,两性之间,谁都有麻痹的时候,而且事已至此,骂也无用。我费力地想着是否有什么解救的方法,但是脑子现在是一部生锈的机器,根本转不动。

“应该是。大路向我提出分手。”她将这句话说得连贯,但是我仿佛看到她的心正在应声碎掉,一块块的崩炸,四分五裂。

“他怎么能!”语言在此时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吃力地问:“当初第一次堕胎不也是他坚持的吗?这种事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怎么能让你一个来承担?”

“他并没有明说分手是因为我以后不能生育。他只是说不忍心让我去长治和他一起过平淡的日子,他说他不想让我和妈妈之间因为他总矛盾着。”

“这样的话也能信!”我冷笑,他妈的,这种男人。我的牙咬得格格响,如果这样的事情落在我身上,我想我会杀了他,至少要割掉他的生殖器。与其让我一个人吞苦果,不如拼得两败俱伤。

纽遥手上的烟已自行燃尽,她却毫无知觉地继续捏着烟蒂:“我当然不会信。但是这样的男人,我缠着他又有什么用?看透了他是这样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不过,乔米,这个代价太重了,是不是?”

在酒吧。我陪纽遥喝酒。喝酒的理由是:我刚拆线出院,而她明天将要上手术台。想到刮宫,这使得她喝酒的姿势有些就义的悲壮。

我的心总轻松不下来,反而是她安慰我:“没事儿,死不了。”

但是不死也会脱层皮。身上一阵阵地凉,摸摸手臂,居然有细细的疙瘩浮起。

“做完手术,我们一起去旅游过年?”她问我。

过年?圣诞已过,元旦也结束,新年又迫切地挤了过来。刚刚从家里离开,亲情在心里翻江倒海,我倒有些想陪父母过年,可是,这个时候纽遥比父母更需要我在身边。我看纽遥充满期待的目光,坚定地点头。

“哦,那个和其不适合你。”她说。

“为什么?”我心乱。

“他心里有事,看你的眼神有些游移。”

我想说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一个坏男人便杯弓蛇影起来。但是对和其,我的确也没有把握,只有惨然地笑。

台上一个男歌手谄媚地问台下想听什么歌。

一些年轻人嚷嚷:“听《撕夜》。”

“失业?”我问纽遥。

纽遥在我手心里写字:撕夜。

“我把梦撕了一页/不懂明天该怎么写/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一场雨湿了一夜/你的温柔该怎么给/冷冷的风/冷冷地吹/不停歇

那个人在天桥下/留下等待工作的电话号码/我想问他/多少人打给他

随手放在电话上/那本指引迷途心灵的密码/我的未来/依然没有解答

旧电话撕了一页/我的朋友还剩下谁/冷冷的心/冷冷的梦/在哽咽

两个人撕了一夜/抱得再紧也不能睡/冷冷的你/冷冷的泪/湿了夜”

听着男人嘶哑的声音,我和纽遥手紧握。

旧电话,撕了一页,我的朋友还剩下谁?我与她这样握着手,仿佛一握便是一生。

但是,她却被无形的手残酷地从我身上撕掉,那天在酒吧的相握,仅成了最后的记忆。

她在手术中大出血,因为血型特殊,找不到合适的血液,失血而亡。

她进手术室前,我就有些不妙的感觉,可她居然还对我笑,说:“晚上给我做些营养的汤水,我喝上两天便好。”

手术室门紧闭着,却关不住她的尖叫,她在唤痛,唤我,唤妈妈,唤大路。

她的声音让我几乎站立不住,寒意一层层地袭来,瘫软地跌坐在长椅上,浑身颤抖。

所有的B型血与她的血都排斥,而她妈妈居然是A型。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血浸泡成血色的玫瑰,死亡。

死亡。

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从此阴阳相隔,梦里依稀一见,伸手去抓,一手寂寥空气。

我在她的灵堂上哭得几乎断肠。

纽遥,过个十几天就是新年了,你说过年和我一起旅游,你又食言!

纽遥,你说要重新打造一个自己,那个新的你,我还没有看到!

纽遥,只是爱错了一个男人,为什么需要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纽遥,旧电话,撕了一页,我的朋友还剩下谁?

纽遥,有着柔软长发的纽遥……

我见到了纽遥的妈妈。那个瘦瘦小小的妇人。

她镇定得超乎我的想象。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清晰地说:“你是乔米?纽遥常常说到你。”

“阿姨……”我想安慰她,却被她抱在怀里,细细抚拍。

她说:“我是不是管她太多?也许我应该听任她去长治与那个男人结婚。”

我哽咽:“阿姨,这次,她已经想通您的话是正确的,她已与大路分手,打算重新生活。”

请了俗称“堂死朗”的葬乐班子吹拉弹唱。我与纽遥的母亲静静地坐在灵堂里,眼睛红肿,一言不发。

“堂死朗”里的主唱是个年轻女子,乡村气息未消,声音还有些怯怯。

她唱《知音》,声音发颤,高音苦涩,低音浑哑:“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

听见高山流水四字,我的心又开始哆嗦:“换首曲子吧。”

她一紧张,居然张口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众哗然,我气结,正要叱喝她,纽遥的母亲却拉住了我。

她表情如食黄莲:“她父亲死得早,她跟着我也从来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愿她离开人间后真能过上好日子,想什么事儿都能成吧。”

纽遥家只有她与母亲。我一直陪着她妈妈料理后事。

葬礼时,我没有看人,只知道向每个来看望纽遥的人鞠躬,一同唏嘘。

“乔米,你坐会儿,我来。”

定神看,却是方哲。

我扑进他的怀里,得以放声哀号:“平安夜时,我们还一起许愿喝酒……”

一切终于结束了。我回到家里,端详镜子里的自己。

又瘦了一圈儿,下巴尖得像冰刀,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睛也陷了下去,像放完烟火后的炮仗盒,空余下深深凉凉的黑洞,比起曾有过的热闹缤纷来,更显得透骨的凉。

打开电视,梅艳芳一袭黑衣,哀唱:下辈子别再做女人,我们这一生苦得很……

平安夜时,我为纽遥唱过这歌。

纽遥,下辈子,你还会不会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