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一抬头,天空正蓝得醉人,蓝得吓人。
“我感觉活佛很好,他像慈祥的长辈,还当我是小孩子。”在回住处的路上,我对郑风解释他的那个动作。
郑风“哦”了一声,“要不要他收你为弟子,有了他做你的上师,你以后一定会很发达。”郑风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
“呵呵,不会的,我不想拜什么师父,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们这个世界中的人。我很平凡,也只希望过平凡的日子。”
回到住宿的酒店,郑风俯卧在床上,久久不动,也无语。
我默默地看着她,满心的不安,但又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坐起来,问我:“珠珠,你爱我吗?”
“呃……”我嗫嚅,不知怎么回答。
“你其实是异性恋。你说过的,对吗?”她坐在我面前,用手托住我的腮,眼睛盯着我。
“是的。可是,我也说不清因为什么,我,我认识你很开心。而且,是你给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
“你一直生活在闭塞中。等你到了省城,你就会有新的世界,你还会爱上男人,你会为和我相识的历史痛悔不已。”
“在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向我伸出救援的手的,是女人。这是天意吧。我没有想过你的性别。”我幽幽地说。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眼睛掠过一丝嘲讽。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我想是的。”我说。眼睛出现昔日情景。那是在破败的单位无聊看窗外积雪时,邮递员送来她寄的小包裹时的欢欣雀跃,那一串砗磲的手珠,那一只牦牛骨的小盒子,几颗装在小袋子中的甘露丸,都在我沉寂如死水的生活中投下一圈圈闪着光的涟漪……那种激动,那种兴奋,那种甜蜜,我就像棵枯萎的小树,不知何时抽出了嫩芽和新枝。有了她,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含义不再相同。她的每一个电话,每一字声音,都牵动着、刺激着我的麻木和孤寂。我一直认为那只是友谊,单纯的友谊。其实,友谊和爱情的界限?本就是模糊的。一种可以定位为“爱情”的关系,不知不觉在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尽管我一直回避着它,但是那个时候,在我阴冷潮湿的世界中,是她带来了难得一见的阳光。于是,它无可抑止地悄悄发芽了,等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又迷恋上它的美丽,那是我荒漠般的心灵中,唯一的绿叶植物,我真的不忍心扼杀它。
“你原本说过不来见我的,可是后来你又很冲动地来了。”
“我…….”我不知怎么对她讲。原来说不来,是因为我没有路费;后来又来了,是因为,因为我凑够了路费。可我不想把实话告诉她,这样,她会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和她在一起的。
我们对话的那个时候,窗帘是关着的,可是我能感觉到外面雪山的寒气和高原的辽远。我从万里之外迢迢赶来,为了兑现一个养在电话中的美丽诺言,为了触摸天地间的那个绝色精灵。她的活跃思维让我感觉新奇、激越,她的世界又陌生得让我捉摸不定和隐隐的不安。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中的人,我猜不透她想些什么,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我的。可是,我又是那么渴望接近她,走近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非但神秘,而且现在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吸引着我,我身不由己地奔向她的世界的漩涡的中心,心怀感激地靠近最核心的位置……
“没话说了?因为你后来听说北京的那个××要来,所以,你兴冲冲地跑来了。这样,你可以认识他,对你今后的仕途会很有利,对吗?”
“不!不可能啊!我根本就不想认识那个××,更不想认识他!”我赶紧解释。
“哦,那就是说,你不是为那个××来的?”她眼睛再次出现嘲讽和讥诮。
“当然!”
郑风“哼”了一声,又过一会儿才说:“没准儿他喜欢你呢!”
“不要乱说话,好吗,这对上师不尊重!”
“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是今天他居然当众去摸你的脸!”
我无语。
“瞬间的失态最能暴露一个人心中的秘密。所以,做人千万要留意,不能被自己的瞬间失态出卖。”
“看来,活佛也有常人的儿女情长。”
“他本来就是常人。”
“但他身上有种东西,很超脱。他神态安详,气定神闲,确实能让弟子们信服。”
她冷笑道:“哼,那你是为了认识活佛而来这里的吧?你不是为了我,为了认识他才来的吧?”
“你……”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上,“我是为你而来的。”
“可你是一个异性恋女人,为什么要来看我?”
“我生活得很闭塞、压抑,你给了我阳光和新鲜的气息……我想出来透透气……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
“你……”我委屈得眼泪下来了,不再解释。我感觉我和她,就像是两台高密度的机器,互相啮合,互相驱动,却总是以相反的方向旋转。
她看着我的泪水,叹口气说:“说你爱我。”
“我、爱……”我脸又发烧,深深低下头,一边流泪,一边羞涩道,“对不起,我说不出口……”
看到我为说这三个字而出现的窘迫,她脸色舒缓了些,把我搂在怀中,轻声道:“你真傻得可爱。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女人。你傻得让我恐惧。”
她开始吻我,轻轻把我放平在床上,轻轻吻我的长发,我的眉,眼睛,鼻子,耳朵,和唇。我轻轻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阵春情荡漾,我问自己:这就是爱吗?我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吗?
“宝贝,你是我淘尽黄沙得到的珠宝。我容不得你有任何瑕疵……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因为,我害怕失去你;害怕你和她们一样,只是一时冲动才爱我。”她伏在我身上说话,带着嘤嘤的哭音,“我一次次地爱,一次次把心捧给心爱的人,可一次次地扑空!这一次,我不愿再受伤。”她仿佛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小猫,无辜又无助。
“以后会好的。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我安慰她。
她一脸伤感,低声说:“你刚才有个不自觉的动作,很像我第一个女人。她也是用手撩一下头发,然后把手停在脸上,有一个手指停在唇边……你们真是太像了。她冷酷、自私——你不要和她一样!”
我不知道,刚才的动作确实是无意识的。可是,她的话让我感觉不快。郑风一直在怀念同时诅咒她第一个女人,那个被她称为“绝色猫咪”的女人,那个曾深深伤害过她的妖女。
“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相似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动作。我不想伤害你,一点儿也不想。”我喃喃道。
我用手指揩了那泪珠儿,把湿润的手指举在眼前看。
“她究竟是怎么伤害你的?”我一边抚摸她的背,一边轻轻地问。
“太多了,一次又一次。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先生来接她,她就要离开我的怀抱,和那个男人回家……把我一个人晾下……你永远都不懂那时我的感觉……”
“后来,就分开了?”
“我也不好。我带了二十多个堂兄弟,去找她和她先生的麻烦……后来就成陌路了。”
“我不会像她那样的……相信我!”
她提到的这个关于她带二十多个堂兄弟去找旧情人算账的事,在我心头一晃而过,立即抛到一边了,我没有分析它的重量和本质。许久之后,我依然践行着自己对她的承诺,而她却对我……事实上,她在认识我之前,早就不相信爱情和信义了。她的经历、她的世界,有理由让她认为整个世界都是由欺骗、势利、相互利用、相互伤害构成的,她当然也可以按自己的思维方式定位她想定位的一切人或事。当她对我的伤害到来时,我毫无招架之力,唯有向隅哭泣。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珠珠,我要是有了钱就好了。我一直希望过有钱有势的生活。”
那些日子,“有钱有势”不断出现在她的话语中,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我?本很不屑的词语的深层含义。
“郑风,富贵天注定。不过,你聪明、善良,如果你喜欢那种生活,并且愿意为它努力,我相信你会有钱有势的。”
“我要很有钱。”
“多少钱才算有钱呢?”
“100万。”
“郑风,有了100万,生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如果有了100万,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没有人会轻视你……每个人都围着你,都表现出景仰;只有那样,才能证明你是成功的、卓越的……”
“可是,人赤条条来到世上,又赤条条离去。我更愿意过隐士的生活,不求名利,与世无争,恬淡度日……”
“这愚蠢的理想生活是最可笑的骗局。只有富人才可以过隐士的生活,才可以远离,才可以保护自己。穷人在受到侵犯、欺骗和伤害时,只能被宰杀,连哀啼都是可耻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到许多经历,许多事。我是穷人,农民的孩子,最底层的公务员,属于“弱势群体”,我在别人的欺?中,做着求得未来公平生存权的理想和梦,郑风却给我揭开一个真实的谎言……
“唉!那我以后帮你攒钱吧。”我说。
“傻珠珠,钱不是攒出来的,是挣出来的。要是有机会让你挣一百万,但是你不情愿去做。为了我,你会不会干?”她问。
“我得想想。”
“比如,你做了上师的空行母,也许你就会有一百万。”她提示。
“如果真能给你一百万,我也许真的会去做你上师的空行母。”我回答郑风,说完后,眼泪下来了,我这辈子没出息,肯定挣不了那么多钱。真能做空行母,给她换回一百万,我干。这一瞬间,我才发现,原来我深爱着郑风,并且很恨自己生为平凡人,不能为她的快乐做些什么。
“珠珠,你是说,为了一百万,你会做空行母?”她似乎不确定我的回答。
“是的。也许我会。”我说,眼泪流得更猛。
黑暗中,我看不到她脸色悄悄地发生变化,但能感觉到她在慢慢地推开我,感觉到她的呼吸中杂夹了不愉快的味道。
“你果然是这样的人。”她的语气,好像有点儿愤?和不屑。
“为了你。”
“别说假话了。什么叫‘为了你’?”
“你不相信我?”我松开胳膊,平躺着。
她也躺在我身边:“珠珠,你为什么要?我呢?你喜欢撒谎是吗?你一定是在官场待久了,习惯撒谎了。”
“你在说什么?到底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了?怎么问这些问题,说这些话?”我纳闷。
“你挺会装的。珠珠,我告诉你,在今天之前,我对上师充满尊重;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对他完全改变了看法,他连你这样的丑女人都想上,他简直就是一个淫棍。而你,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见我,而是为了见他,想成为他的空行母!”她情绪变化极快,在夜晚的暮色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悲戚。她说,“我的使命就是把你带到他身边。我的使命完成了。”
我一下懵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在那么多人面前,他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当众伸手去摸你的脸。他说的没错,你是特殊的。因为,他希望你做空行母。而你,正期望着做他的空行母!”
她的思维,她的语言,我无法捉摸,也无法应对,更无法解释,除了委屈的流泪。
她误会我。我只有哭。在那个夜晚。
天亮了,我们走出房间。走过马的雕像,走过若干卖当地特产的小店,在香格里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还在不停地重复头一晚的话,说我卑鄙、无耻、欺诈。我戴着墨镜,一直流泪。我想弃她而去,回到以前的世界,可又对她充满留恋。
“快过年了,车票不好买。这两天没有回昆明的高客车票了,只有今天下午的机票,五百块一张票。我现在订票。”
“别,”泪眼模糊中,我打断她,“别这么急,还是等两天,买汽车票吧。”
“靠!你是不是没和他待够?是不是?还要等两天?”她怒气冲冲。
不是……我是觉得机票太贵了,两人,一千块,我一年也攒不了一千块钱啊!要是等两天,汽车票才几十块钱,顶多一百多块钱。我们何必要这么浪费呢?
但是这个理由,我讲不出口。我是穷人,穷光蛋,但是我讨厌做穷人,我很虚荣,尤其在她面前,我希望保留一点体面。这段时间的花销,基本上是AA制,现在,我身上的钱不多了,还要留出回北方的火车票钱……
“你说啊,为什么现在不走?还要等?啊,你说啊说啊!”
“……”我说不出口,为难地看着她,好久才说,“我恐高,晕机晕得厉害。还是等汽车票吧,这样还能看路边的风景,好吗?”
她“哼”了一声,不再坚持订机票,改订了两天后的汽车票。
那一整天,她一边羞辱我,一边又陪我逛当地的土特小店。先逼着我买了顶毡帽,藏族人常戴的那种。戴在头上,在街上走路,有几个当地人用藏语和我打招呼,我听不懂,只好看她,她嘲笑我,说:“他们以为你是当地人,问你给我当导游挣了多少钱——哎,还别说,你戴了这帽子,比藏族人还像藏族!”说完,又劝我买件合身的藏袍穿。
“我要送你件新藏袍,夏天穿的。”她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当然是蓝袍、白上衣的。”我墨镜后的眼睛中还有泪,见她此时又一脸春风,纳闷地问她,“为什么还和我一起逛街,还给我买东西?你不是认为我是坏人吗?”
“坏人?谁说的?我老婆是天下最好的老婆,刚才我只是逗逗你而已,瞧你哭的,小脸儿像花猫……好了,给你念首我六岁时候做的诗吧。”她环顾四周无人,大胆凑过来,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现在满意了?开心了?”
我停止哭泣:“你真可恨!害得人家哭了这么久!”
“谁知道你这么傻啊!嘿嘿,猪猪”
“你六岁时的诗呢?快点儿!”
“好,你听好啊!我六岁时的诗:鸭鸭鸭,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生气:“那是你的诗啊?!”
她故作心痛状:“是啊,那时我只有六岁,人们都说我是天才;可是,第二年,这首诗被骆宾王盗版了!我六岁时还写过许多诗,比如:鸡鸡鸡,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还有,猫猫猫,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被她逗笑。
看到我眼中夹着泪花,此刻却又开怀大笑,她得意地说:“我能让一个女人即刻哭,即刻笑。我喜欢这样折磨她,让她为情所困,受尽煎熬!看到她陷在感情陷阱中挣扎,我感觉……感觉很爽,很有快感!”说完,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变态!”我气骂道。
“嘿,你身边正人君子太多了,只有变态的人才能吸引住你,不是吗?”
“……你确实做到变态和吸引,也确实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这样主宰我的情绪……”我承认自己败阵。
大街上,有几位几个年轻的藏族歌手在唱歌,更多的人围着他们观赏,后来大家集体跳起锅庄舞,郑风加入到他们行列,和他们手拉手旋转着,她开心地招呼我也加入。我举着相机,一张张地拍摄这的情景,心情慢慢地变好,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他们歌舞。
歌酒正酣,忽然一个梳马尾辫的男青青拓我身边停下来,歪着头看我一会儿,旋即又转身对众人喊:“快来啊,格桑卓玛!格桑卓玛回来了!”
众人将我围起来。从他们不流利的汉语中,我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活佛的妹妹“格桑卓玛”。而格桑卓玛几年前去美国读书了,并在美国时因车祸丧生。
“你们长得真像!”一个青年直感叹。
我扭头看郑风,委屈道:“你不要再误会活佛了好不好?你看,我长得像仁波切的妹妹。”
郑风不屑,恶狠狠道:“?知道他是等你当妹妹,还是当女人!”
我无言。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把人性想得这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