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昆明的前一天,我已整理好回程的行李,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她,她走过来,轻轻抱我一下,说:“珠珠,你怎么还不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他们了。”
“这段时间,感觉像一场梦,很奇特的梦。”
“不是梦啊,宝贝儿。如果这是你的梦,你醒过来,找不到我,你会哭吗?”
“会的。”
“我错怪你了。”她幽幽地说。
“什么?”
她脸色悲凄,忽又愤?:“珠珠,你知道吗,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你。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竟爱你这么深——我决定离开他们,甚至不想要那个师父。其实自从他试图摸你,我就决定和他分道扬镳了!谁想动我的女人,只有死!”她摸着我的脸,眼睛熠熠生辉,“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放弃,我甚至可以背叛整个世界!可以与整个世界为敌!”
那宣言似的表白,隐隐有些不详的预兆,我内心一阵发冷,更紧地贴在她怀中:“不要,不要这样,我承受不起。”
“珠珠,其实,我早就厌世,我对一切都很失望……”
“郑风,你的世界,我不了解。可是我希望你能过阳光、灿烂、明媚的日子,和我们许多人一样。”我劝道,又明知这劝说对她无用。但是有一件事——郑风相信我不是为了勾引活佛而随她来到此地——这就够了。
“和我回家吧,我说你是我这次出差泰国的客人,因为脾气相投,特意到昆明玩几天的。我妈妈很势利,除了喜欢有钱人,就是喜欢你这种号称纯朴、善良、踏实的村姑。”
“哈哈那好啊,我一定和她友好相处,我想学学烧菜,你们这边的菜实在太好吃啦!当然,我也可以包饺子给你们吃。”
“好。不过,到了家里,我就不能抱你睡了。”她解释说,“我的卧室和佛堂挨着,我不能在佛前行不雅。”
“没关系啊,以前在网上读你的文字,你的思想和观点让我叹服。所以,我还想看看你读过的书,看看你的朋友们……”
次日晨向活佛及各位师兄告别。郑风让我站在寺门口,不许进去。许久她出来,我们一起转身下山。在离开寺门一段距离后,我回望寺庙,发觉二层的檐下站着一个魁伟的身形,那服饰和身姿,恍然是活佛。
我知道,这一生被活佛当成妹妹,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我也知道,这一生也许再也遇不到他了。而他还成了郑风心里的一根刺。
回返路上,大约走到维西,发现她转动着一串手珠,嘴里念念有词。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念经。我许过愿,念十万遍‘六字大明咒’的。将来我会变得很有钱势。”
“我也帮你念吧。”我取下自己腕上的手珠,帮她念。
念不到三分钟,我就昏昏欲睡。清醒了再念,还是念一小会儿就打开瞌睡。赔着笑脸劝她:“不念了吧,真没劲。别老想着钱啊,地位的,你瞧外面的风景多美,快多看几眼吧。天地山水,才是上天给我们的最直接、最美丽的恩赐!你看那边的河,就是金沙江吧,江水是绿色的,我第一次见到干净的绿色的水,我信了那句唐诗‘春来江水绿如蓝’,江水发绿不是因为长满绿毛垃圾藻,而是,山色映的……”
“闭住你的鸟嘴!”她打断我,“没有理想的蠢女人!你就一辈子在猪栏中生活吧。你别喋喋不休了,别念经了,看到你打瞌睡,我就生气。”
我笑,此时恰好有一棵挑了许多桔黄色果实的大树从车窗外掠过,我开始专心看路边风景,烟雨潆潆,景色比水墨画还迷人。干脆打开车窗,举着相机不停地拍摄。
过了大理,地势渐缓,满世界的嫩绿色,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在嫩绿的底图上,田间偶尔有农民在嫩绿的画中劳作,让我羡慕不已。“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能生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你是真幸福啊。”我对着窗外美景感叹,“我来你们这儿工作吧,我想在这儿当个农民,在山间搭间小屋,可以天天赏阅人间美景,可以汲取天地精华……哎呀,刚才路边趴着一头白猪,好安详的样子??可惜车开过去了,你看不到了……”
我自我陶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我身旁轻声说:“你真是单纯。有时你单纯得厉害,都让我以为你是装出来的。谁知道,你是真笨,真傻,事实上比你表现出的还要笨、傻——好好看风景吧。这风景我看过上百遍了,看厌了。我念经了。”
回到昆明的日子,每天除了逛古玩店、旧书摊,吃素食斋,就是去寺庙玩或者放生。去的最多的是圆通寺,据说是吴三桂时修建的。我在那寺庙中做了几天义工,帮忙干些……写写的活儿,接触到了更多的僧人。从圆通寺出来,不忘记在门口买了个香炉带回她家,准备拿回家送给她妈妈。果然如她所说,她妈妈特别喜欢我。我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厨房内外紧忙活,把阿姨哄得心花怒放。
白天逛街时怀中抱着个浅绿的硕大的椰子,边走边吸着椰汁;又嘻嘻哈哈地尝了无数风味各异的民族小吃,傍晚又一人买一件牛仔衣,搭在肩上回家路上,走在春城的夜色中,感受清风习习轻吹,任路边的榕树高高低低垂下的叶子不时拂在脸上。不断经过小木桥或小溪的流水,在婆裟的树影间,天地间到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到家后,郑风照例钻进房间褒电话粥,我和她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我剥桔子皮给阿姨,阿姨削梨皮儿给我,不断?些家常,聊得投机时,阿姨直叹:“哎呀,小萧啊,我家小风要是能和你一样就好啦。她不好好工作,不结婚,还老乱花钱。你瞧瞧,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一个月的电话费最少得一两千块钱,还不算手机费。家里的支出她从来不管,买了房子,每月两千来块钱的房贷她也不管。小萧啊,你说一两千块钱做什么不好啊,小风就会打长途电话……”
这一点我是清楚的。郑风给我的电话,每天都在三个小时以上。加上给别人打,她不花一两千才怪。“阿姨,她也许是有正事要做。”
“她哪里有什么正事哟,小萧啊,你妈妈真幸福,有你这样的孩子。你和小风是好朋友,以后可得劝劝她哟……以后这家里日子可由不得她这么过。”
“阿姨,”我想了想,鼓起勇气说,“如果我以后到了省城工作,收入多了,我愿意帮助小风还一部分房贷——她是个很有前途的人,我发自内心愿意帮她做些事。”
我说的是实话。我把心和身体都给了她,如果以后我有了幸福的日子,当然愿意不惜一切地帮她。趁阿姨不在家时,郑风会抱起我,在房间旋转几圈,然后在我耳边喘息着说:“宝贝儿,留在这儿吧,我们会很幸福!”
阿姨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傻的人,大呼小叫地:“这哪行啊!这哪行啊!哎哟,小萧啊,我家小风的朋友中,我就喜欢你这样纯朴的女娃娃!”
这时,郑风打完电话,出屋门进客厅,积极建议她妈妈说:“你和小萧聊得这么投机,不如结拜为姐妹,以后小萧就是我的二娘,好不好?”
“去去去,什么鬼主意!”我和阿姨同时抗议。
一个善良的母亲。她若知道我和她家小风的关系,不拿刀剁了我们才怪。
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坐在床上面对面说话。
她盘腿坐在床上摆弄着几个塑料小包。
“什么?”我好奇地问。
“杜蕾斯。”她头也不抬。
“洗发液?没听过这牌子啊。”我抓起一个,一看全是英文,“还是进口的啊!”
“笨猪猪!是安全套的牌子。”
“你买安全套干吗?”我更纳闷。
她抬起头,凑过来,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温柔地笑道:“我怕弄伤了你……”
我脸又发热。她抬起胳膊,我顺从地伏在她怀中。
“我曾经带回家许多女孩子。你是我妈妈唯一喜欢的一个。”她说。
“我知道。”可那只绝色猫咪让我心存芥蒂,我轻叹,“但我终究不是那种使你着迷的女人。”
“是的,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更主要是心理上的需要。其实没有身体的渴望——包括那一晚。她是妖,你是天使。和她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悬崖上孤零的树木,在大风暴里,每一片树叶,每一个枝干都在无法控制的摇动。她是那个鼓动风暴的人,她只要轻轻一笑,我就感觉自己受心身的驱使,也受那中心的吸引,而愈强烈地战栗,快如闪电地消失??就像在大火之后的灰烬中,躺在余热余温中,没有力气却很舒畅,又像在穿过不可遏制的海洋,不可遏止地用向风暴的中心、浪潮的中心急驰。天赋的能量被开发出来,它们源源不绝地,从生命的本源,从脊柱的底端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珠珠你不明白,情色是让人沉迷的。你有时间一定看看我对你提过的电影《色戒》,中国和印度等合拍的,里面那个修行喇嘛,名字叫达世,影片记录了情色对他的考验……珠珠,你是来拯救我的天使,我要借助你脱离欲海。我现在才明白,有种更高层次的感觉,给人的快感是更美的,那就是精神上和灵魂上的共鸣。精神的欢愉是肉体的欢愉无法比拟的,这才是我一直寻求的……”
“所以,也可以说,我们的关系——不是爱人关系,用‘知己’定位更合适。”我着重提到“不是爱人关系”,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释然。
不是爱人,只是知己。所以,我和她不是爱情,我不是同性恋者。所以,这段时间,我糊涂了。我真的在犯糊涂。
“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这并不重要。珠珠,我的宝贝,我只知道我以前太浮躁,做事没有常性,没有逻辑。你现在让我安静下来了。只有你能让我安静下来。你让我改变了很多,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踏实、沉稳过。我现在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怎么去努力,我再也不会为哪个浪费时间了。我要努力做事了,再也不浪费时间了。相信我,宝贝。别离开我,好吗?”
我也感动了,痴痴说道:“你若是男人,我这辈子非你不嫁。”
“可我是女人。原来,你喜欢的终究还是男人。”她眼中有伤感,“如果这样,那你快点离开我吧!你在我身边待得越久,你就害我陷得越深。”
我不理她话题,而是劝她:“你以后少打电话吧,要有节制,不能天天褒长途电话粥。就算是给我打,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几个小时。以后,每天不许超过20分钟。”
“时间太短了,我会很想你的,难道你不想我吗?每天40分钟吧。”
“不行,太长了,25分钟。”
“那就折中——30分钟。”
“好吧,30分钟。不过,你必须用IP卡,买IP卡可以打3折,如果你觉得用卡拨号太麻烦,也可以直接加拨17909再拨长途号码。”
郑风歪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突然下床,在床头抽屉中乱翻着找什么。
“下午才帮你收拾好了抽屉,又要翻乱不可吗?”
“找一张电话缴费单,我打给一个女人的。她那时在国外,一个月,国际长途电话费我打了四万块。其中有一个电话就打了八千多块,我妈妈去电话局缴费时快气疯了……那单子我一直留着,我找出来,给你看看……”
“别找了。你那时真的不懂事。”我不知怎么评价她才好。
“那个女人也说爱我,可以给我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眼睛,她身上的器官,她的一切——可是有一天,她在电话中问我‘我在床上躺着,你知道我身边是什么吗’,我猜不出,她说‘是一个男人,一个美国男人,在我生病时可以照顾我的男人’……”
“你的生活,好像除了荣华富贵,就是疯狂的、投入得近乎失去理智的爱。你有思想,尤其是你对政治、对时局的见解,独树一帜,立意新奇,又都合情合理。在某种程度上讲,你很有天赋。你不能浪费它——也许你该学学我的沉稳和耐力。我们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你刚才说得对,不要沉缅于声色,要锻炼身体,早睡早起,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孝顺父母……”
“知道了,妈。”她耻笑我,“你比我妈还麻烦。我告诉你,‘亲人’都是你前世的债主或仇敌,这辈子来向你讨债的,‘亲情’其实是种束缚。‘亲人’打着伦理和血缘的旗号,用‘亲情’把你束缚起来,除了顺从和哀号,你只能乖乖认命,做他们的奴隶,痛苦地或者开心地屈服在‘亲情’下,用一辈子向他们还债!”
“可是——你还说过,不要杀生,因为要杀的生灵,也许就是自己生生世世的父母。现在你又说今世的亲人是前世的债主——好复杂的逻辑关系!”
“靠,你根本就没理解真谛!你始终闭着智慧的眼睛,你的心眼蒙了尘,你看不透本质。只有一眼看透本质,才是真正的高手。就像是竹虫,在竹竿里努力向上爬,再怎么努力爬可能也爬不出来,只有做横出的虫,咬破竹子,一下就出来了。我们要做横出的虫,要跳出来以后,才能看清世界、看清人生,这么讲,你懂了吗?”
我无奈地耸耸,说:“不懂。你是不是说话跑题了啊,我怎么感觉前言不搭后语啊。不过,你说到竹虫,我想起在石林时,点了一道菜,端上来是油爆竹虫,满盘都是半寸长的白虫子,我当时都快吓晕了哎,半天没缓过神来——啊,不说了,一想起来,又起一身鸡皮疙瘩,你快看我胳膊上,这么大的疙瘩,汗毛也竖起来了啊,可怕……”
“靠,你说话才跑题呢。”她摇摇头,说,“你不行,你学习书本知识智商很高,可是在理解智慧时,你本本主义,断章取义,算了,不和你说了,你在这方面太肤浅了。”
离开昆明的那天早晨,窗外竟下起了雨。雨珠儿打在阳台顶子上,滴滴答答的。正无语出神,心里想着雨打芭蕉的诗词,听到郑风在卧室大喊:“珠珠,给我拿裤子来——”我立即转身行动,她妈妈一把拉住我,说:“小萧,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让她懒,不管她!看她今天穿不穿衣服!”
最后的一天,就在这样的欢愉气氛中开始。而属于我的最后一天的欢愉,也在这个早晨结束。
一切就绪,我准备出门。想了想,车票早就买好了,身上总共还有四百多块钱,就拿出四百整的,只给自己留了几十块零钱以备路上花。我把四张钞票叠好,悄悄塞在郑风书桌上的小盒子中,她花钱没有计划,没准哪天会需要这几百块钱。她对钱没有概念,即便是哪天无意中发现这里面有四百元钱,也顶多认为是她自己不知哪天放进去的。
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
火车站。郑风送我到卧铺席,安置好行李,不管人多,把我环在她怀中,轻轻吻了一下。
“让你受苦了宝贝,这些天,我们像两只老鼠,拖着行李四处奔走……”
“这段经历是我一生中,最为奇妙的,如梦如幻的。”说到这儿,我又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祥的预兆——《金刚》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郑风要下车,转身道:“火车一开,我们就天各一方了。也许永远是陌生人了,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那天的衣装和一个多月之前,在机场接我时一样。
一个多月的时光恍若梦中,也在幸福中。从没有哪个人如此重视我,爱过我。
我的泪下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我爱你。”
她停步,转身,回头,微笑,走回我面前,从脖子上取下一个花花绿绿的护身符,戴在我的脖子上,放进我怀中。“保佑你平安,我的珠珠。”她笑着说。
在人头攒动的车厢,我们紧紧拥抱。
火车将要开动时,她下车。忽又飞快跑过来,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她让列车员把一袋刚买的食品交给我。
傍晚时离开昆明,穿过红绿相间的山岭,始向夜幕深处。夜幕的另一端,是黎明,是北方。
手机中传来郑风忧伤的声音。那一刻她声音喑哑,语速极慢:“珠珠,我现在走在我们一起走过的街上,身边没有你,好伤感啊……”
那算是我的初恋。创痛与快乐交替更迭,快速转换。我被郑风异常活跃的思维和情绪搞得晕头转向,我完全忘了自己,忘了来时路,忘了去时途,彻底沉迷在她的精神中。在初恋中享受着生命中空前绝后的奇特感觉,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透彻的快乐,一种深入灵魂和骨髓的人生体验。尽管,那感情让我时常有罪恶感,也从未有床笫之乐可言,但是在长期的沉闷和绝望之后,她横空出现,我中蛊一般地被吸进她精神的阱中,在涡流和震撼中,一次次获得异样的刺激和快乐,超越肉体,超越性别。
对我愿本平静的生命而言,那场爱情是在梦境中完成的一次洗礼,一次重组。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在那场爱情中,从始至终我忽略一个真理:爱,要有限度,要有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