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雪夜格桑花开-爱是一只不祥的鸟

回到住处,我头痛欲裂。郑风出去买了些“红景天”回来,连易拉罐装的饮料都是“红景天”,照顾我喝下去。晚饭时间我在睡,迷迷糊糊地吃了几勺郑风递到我嘴里的东西,又继续睡去了。

再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醒来后的第一感觉是屋里到处是花香,很奇特的香气。这几天,房间总是要点支印度香的,一般是一支玫瑰花味道的印度香,点燃了,插在一只倒扣的纸±子底上。香味轻轻弥漫,扩散,满屋都是温馨的清香。可是今天的香气不同于往常,有些清凉、醇酽,似乎还飘着些来自山野的空旷——用“空旷”来形容香气,很不妥,可此时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坐起来一看,房间里果然摆满了从没见过的花,一束束的,桌子上,窗台上,地面上,到处都是。花很美,花茎有一两尺高,花枝虬劲,墨绿,花朵像喇叭花,有各种颜色,一簇簇的,带着一股冷冷的气息。我是从花丛中醒来的。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成了花仙子。

郑风正坐在床头盘腿念经。

“这是什么花?没见过。”我问。

“格桑花。昨晚为了弄到这些花,我可费了好大好大的劲啊。”她挤眉弄眼地说,“在藏区很常见,但这个季节不多。在藏区,格桑花和杜鹃花一样,山前屋后,漫天遍野,到处都是。颜色也不错吧,瞧,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格桑花不怕冷,不怕旱,什么都不怕……”

“喔。”看了一会儿花,我再次躺下来。窗帘是拉开的,躺在床上能看到远方尖尖的雪山顶,还有附近白塔的尖顶。超凡的美景,超凡的心境,神情安定,从来没有过的安定。

“头还疼吗?”

“有点儿。”

她凑过来摸我的头,手在我脸上故意多待了一会儿。想起昨天雪地上的事,我脸红。

“从来没见过这么怕羞的女孩,脸红红的,眼睛里也是羞涩……像只紧张的小兔子。”她坏坏地笑。

“好了没事儿了。谢谢你照顾我。”

“不用客气,你若愿意,我可以照顾你一生。”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立即起身找手机,然后给一个朋友发了条短信。

摁出发送键后,郑风问:“给谁发的?你男朋友?”

“不,一个普通朋友。一个大姐。”我说。

“胡说!我看你每天早晚都要发短信给那个人,一定是你男朋友!”

“真的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解释,又认为非快点解释清了不可,“是一个大姐,我来云南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没有见过你,怕你是坏蛋……就把你的手机号留给那个大姐。并且和她约定,我每天早晨都给她发短信报个平安。如果有连续24小时没有和她联系,那说明……说明我遇上坏蛋了。她就去报警——你的手机号就是寻找我的线索。”

“靠!臭女人!我告诉你,还真让你猜对了,我就是人贩子,我经常扮成男人身份,通过互联网勾引笨女人,然后从内地骗过来,再卖到泰国去当鸡——你也不例外。你是我贩卖的第132个!”

我先是一怔,而后笑道:“哈哈,你撒谎!网络出现也不过这么几年,就算你接触网络5年吧,平均每年你得?卖26个多,平均每月2个多,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哈哈??肯定是吓唬我的鬼话!”

她没想到我会用这种思维方式来揭穿她,气气地说:“昨晚照顾你一夜,你得回报我。我不会洗衣、做饭、干家务,这些都是你的活儿。现在快点儿起来,帮我收拾一下皮箱里的东西,我去楼下叫点吃的。”

“喔。”我痴痴地点头。

“你可要快点儿,我叫来吃的,你得收拾完。吃过东西,带你去寺庙玩儿。”她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我起身,打开她的大皮箱。

里面有几身外衣,几身内衣,还有一堆穿过与没穿过混在一起的袜子。我把干净衣服整理了,把脏衣服泡在洗手间的水池中,又找出宾馆的针线,给她补了三只破了洞的袜子。做这些事的过程,平静而充实,内心竟涌出一种母性的温暖。

她回来了,一通夸我,然后一起吃饭。她指着一盘土豆泥,说?:“这菜叫‘老奶洋芋’,嘿,我想起你的‘奶鼓石林’了!”说完瞅瞅我的胸说,“你得穿C罩±吧?34还是36的?”

“不知道!”我大窘,气气地答道,不禁把两条胳膊收紧。

“哦?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帮你量量?我的手很准的,国际标准!”

我生气地敲打桌子,她才老实下来,乖乖吃饭。

她吃得少,吃完去找手套准备出去。我稍不留神,发现她把刚收拾好的皮箱整个儿摊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找她的手套,刚整理好的衣物趟得满房间都是,就要零落成泥辗作尘了。

“你这些年都是这样子吗?”我问。

“是啊。不过,总会有女人主动替我收拾,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妈收拾,反正她们都是女人。”她说。

“你别折腾了,我帮你找吧。你到一边待着去,别在这儿捣乱,你比臭男人还邋遢。”

“我才不臭,我是香香的。”她嘀咕着。

走在清凉的大街上,还是有些头疼。她说,做些简单运动,多吸新鲜空气,一会儿就好了。

直奔寺庙方向。

寺庙不大,有两层,都是佛堂。佛堂富丽堂皇,装饰以木雕为主,供奉的法器多是银器。几个年轻的喇嘛似乎和郑风很熟,热情地打招呼,并约我们去会客室小坐。炉台上煮着咕噜噜的酥油茶,小桌上放着一块豆腐渣似的大块东西,一个喇嘛拿小刀切削一些小片下来,递给我和郑风,用生硬的当地汉语说:“请吃,奶渣。”郑风皱了下眉头,大概是嫌脏,她没接。我是天生不吃奶制品,也没接,酥油茶都没要,只拿纸杯倒了杯白水。

喇嘛用一把弯刀削着面前的一块木头,并把削下的碎屑扔进炉火中。我问那是什么。他说,那块木头是“藏香”。我一直以为传说中的藏香是和内地的香烛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有特殊的气味,现在才明白,?来藏香是大块的木头。不禁感叹,生活中许多东西,想像的和原本的样子实际上有多么巨大的差别。

无意中扭脸去看郑风,她也正好扭脸看我。那时窗帘随风飘动,正好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更年轻,帅气,柔和。她说:“还记得几个月前,我打电话给你,你听到的法器的声音吗?就是在这里。”她起身,走到佛堂前拿起几个钹啊铙啊的东西,轻轻敲击,发出悦耳的声音……她一件件地试着法器,同时对着我微笑。

一位中年喇嘛走进来,郑风和他打招呼后,对我说:“这就是那天为你诵经祝福的师父。这位师父曾经闭关三年三个月零三天,加持力很强的。有了他的加持,你以后一定做什么事都会顺利、成功的。”

我心想,什么事最重要,当然是顺利调进省直了,那个县实在太穷太苦了,不堪忍受。于是,赶紧恭敬起身,向师父施礼道谢,喇嘛也微笑合十还礼。他不太懂汉语,只能磕磕绊绊地和我们交谈。听说我是从北方来的汉民,他高兴了,搓着手问我几个学汉语过程中的问题。他搓手时,手腕上那一串串手珠上的挂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人想起在藏区田野间看到的挂满饰物的牦牛。他说,学了十年汉语了,可是有个词,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问是什么词。

他吸了一口气,说:“天——那!”

“天那?!”我笑——“是‘天哪’吧?”

他说:“对,是‘天、哪’!什么意思啊?”

我想了想说:“就是,苍天啊,佛祖啊,这一类的意思吧。”给他举了几个实例,他慢慢听懂了,表示非常满意,非送我一串活佛加持过的菩提子手珠不可,还分别送我和郑风一人几根辫得很精美的“金刚结”,佩带在身上保平安。

和郑风去二楼佛堂,郑风虔诚地俯身在佛堂磕了几个长头。她指点着我,也磕了几个长头,后来约了这两位喇嘛师父出来,四人一起吃涮羊肉。当然,郑风只吃菜,不吃肉。

“丹增师父,给我的朋友起个藏文名字吧。起个有钱有势的名字,哈哈。”郑风说。

“有钱有势的?”中年喇嘛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说,“就叫央金拉姆吧。”

央金拉姆?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是郑风在道谢,我也随着道谢。

下午回寺庙,这两位师父都有事做,我们和别的喇嘛出来,在草地上的一间小木屋里休息。香格里拉有许多这样的小屋,尖尖的顶,四面都是?生的木头,没有多少雕琢,排列也不整齐,只是搭成了小屋的框架而已。外面挂满?幡,里面黑暗,冷清,有些木头上生了青斑。夕阳从西侧的缝隙照进来,浅浅的,淡淡的,形成一条条柔和的光柱,光柱中飘舞着经幡的影子。有种与世隔绝的味道。

想起仓央嘉措的诗,我轻轻念道:“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郑风笑,用眼神鼓励我继续。我又想起另一首:“愿与卿结百年好,不惜金屋备藏娇。一似碧渊水晶宫,储得珍稀与奇宝。”一边想,一边和她四目相视,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平和的、温情脉脉的。

此时,炉子上的水开了。一个面色黝黑的小喇嘛,把一块砖茶掰碎,放进一根半米长、十厘米内径的竹筒中,再放一块浅黄色的酥油,然后盖上盖子,用力把它们捣匀。最后把烧得滚开的水倒进竹筒,再拌匀,倒在小碗中,放糖或放盐,可以喝了。

他们各自捧了酥油茶,我则泡了杯普洱茶,一口口轻轻品着,大家默默无语,只有呼吸声在小屋中静静地响着。

“奶牛都是母牛吗?”我问郑风。

“当然啊,难道公牛会产奶吗?”她说。

“可是,草地上成群的奶牛,不会都是母牛吧?还有养牛场,成千上万的奶牛,怎么可能都是母牛啊?那岂不阴阳失调?”

她觉得我说的有理,也纳闷了,她提高声音请教喇嘛,结果引来一阵讪笑。

没有人给出答案,只建议我们不要去问别人,以免别人笑话。

小喇嘛笑够了,又拿了糌粑,在铜碗中用手搓来搓去,搓成粗粗的黑乎乎的长条儿,邀请我们吃。闻到小喇嘛身上怪怪的气味,看到他黑黑的手背,我咧着嘴谢绝了。语言不通,小喇嘛以为我吃不惯,又拿出铁锅,在炉灶上烧热,放了油,煎薄薄的饵饼,又抹好了红色的腐乳,然后递给我。我不忍心再拒绝,勉强劝说自己接过来,咬了一口,细细琢磨,真的很好吃,似人间美味,一张饵饼几口就吞下了,然后,眼巴巴地盯着小喇嘛继续煎饵块的锅,使劲儿地咽着口水。

另一位喇嘛拿来一块风干的生牛肉,拿小刀切成小片,递给我。看他们吃得香,我也硬着头皮跟着吃。像嚼皮带,咬不动,也没有味道,嚼了半天,努力好几次,始终咽不下。趁他们不注意,我把牛皮带吐在手中,然后再趁他们不注意扔到地上的垃圾堆中。接着吃小喇嘛煎的饵饼。

小喇嘛见我吃得开心,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皮囊青稞酒来。给我和郑风各盛一碗,每碗中还漂着几颗泡涨了的枸杞子。我尝了一口,像啤酒,大约25——30度之间吧,很好喝,我扬头一口干掉。郑风笑,然后拿起相机,对我说:“你再倒碗酒,我给你照张相,留下你喝青稞酒的样子。”我同意。可是小喇嘛哇哩哇啦地表示反对,比划了半天,才知道他嫌碗小,一定要给我换个大碗才行。

他找出一只大木碗,倒了满满一碗酒,笑着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着郑风。“一口全干啊。”郑风说。

我服从,一口气干了。

“哎呀,你急什么,我这儿还没打开镜头盖。没照上,重来!”郑风说。

小喇嘛立即又加满一碗。我等郑风打开了镜头盖才慢慢喝干。

“这个,我不小心晃了下镜头,重影了——要不——再来一碗?”等我喝完,她不好意思地请求我。

“这么一会儿就喝了一小碗、两大碗了,再来一碗,你要我命啊?”我抗议。

“嘿,一小碗两大碗都喝了,还怕再来一碗?勇敢的姑娘,北方来的豪爽姑娘,你就再来一碗吧。”郑风说。

在她恳求的目光中,我又喝了一碗。我慢慢地倒在地上,似乎在说:头好晕哦,喝多了,我上了你们的当……

在一片笑声中,我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寺庙的会客室中。郑风和几个喇嘛盘腿坐在佛堂唱经。和内地禅宗不同,密宗的经文都是汉、藏双语的,经文写在折成几折的白纸上,折叠的经文放在面前小桌上,喇嘛就可以前仰后合地念经,有的喇嘛还不时敲打着法器,间或做着神秘的手势。

“起来念经,师父会教你的。”郑风邀请我。

我坐在他们旁边,在他们的唱?声中,静静地注视郑风突然觉得很陌生。我不知道她的确切职业、经历,不知道她整日想什么、做什么,她与我从前世界中的人那么不同。然而我不能否认,她也是个很吸引我的人。

正恁凝思,忽见她趁着喇嘛不注意,对我作亲嘴状,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你过来拜一拜吧。”她说,“磕长头。”

我不会。她耐心地教我。恭敬站立——双手胸前合十——双手举过头顶——放下到胸前——双膝跪地——双手平放——全身着地……

我把身体和灵魂完完全全地扑卧在地上,它们轻轻舒展,慢慢铺开。

晚上不饿,吃了几口糌粑即回住处。郑风怕我半夜会饿,又在街上买了些零食,方便面、压缩饼干什么的。我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她安排着一切,我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手,拉在身边。

香格里拉冬天不烧暖气,还是很冷的,回到宾馆,郑风先洗澡。在等她洗的过程中,我把两张单人床的电褥子都插上。

就是这个晚上,她赖在我的床上不走。和我并肩躺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暧昧的东西,让人心慌乱,呼吸不畅。我预知到要发生什么。

“珠珠,我喜欢你。”她轻轻地说,仰面朝向天花板。

她的话,有些突兀,似乎又很正常。在慌乱中,还有些窃喜——在这个世界上,被一个人“喜欢”,这终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个人喜欢我,只是,她恰好是郑风。我心里一阵剧烈的跳,脸腾地发起烧来——脸红发烧?完了,完了,我完了——我在慌乱中一遍遍念叨。

为什么是我?我问。

“是你的心打动了我。那简直是一颗金子般美好的心。因为你在那么贫穷的环境中自强不息,因为为了资助失学的孩子你去卖血,因为一个月300块钱的收入让你活得充实。我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在荒漠中自生自灭,她应该得到关心和爱。”她说。

“就这些?”

“哦,当然不止这些。最主要的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别人遗失的珠宝。你一定会很有美好前途的,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愿意辅助你。”

“又是这些,老生常谈。”我轻轻地说。

许久的沉默。房间开着台灯,灯光朦胧。我轻声叹气。

“怎么了?”她转过脸来,问。

“想起一年前的事。你慢慢会发现,我只是个最最普通的人,最最平凡的人,甚至是很没出息的人,连自己的生活都解决不了。”

“什么事?吃不上饭?天天吃方便面?”

“不。真正的穷人是不吃方便面的。一般的方面便也要四五毛钱一包,而一包面泡开了,并不能吃饱一顿饭。穷人宁肯拿四五毛钱买两个大馒头,因为这两个馒头可以让人吃得很饱。所以,只有身体不舒服、又不想动弹时,我才舍得买包方便面……其实,相对物质上的贫困,精神上的绝望才最可怕。”

“精神上的绝望?”

“生活是一只巨大的垃圾桶,我们像老鼠一般在里面穿梭。身边各式各样有用没用的东西,迟早都会成为垃圾,这垃圾承载着时光和岁月。生活又像是噩梦。痛苦在噩梦中生根发芽,在逐渐干枯的皮肤上伸出小叶,把脸和心弄得沧桑,沟壑纵横……”遥想着那些骄阳似火的午后,那时的我,在闷热的午睡中挣扎着,像一条即将被炎热逼疯的狗,从单人床上爬起来,长发湿成了缕,胡乱地贴在头上、背上。小屋闷不透风,全是汗味。拿起一本杂志当扇子,呼嗒嗒地扇着轻微的风。小桌上零乱地摆放着一堆油盐酱醋的瓶子,角上还挤着一只灰色的、沾了尘土的电风扇。没有电的小屋,它只是摆设。脸盆前,用半温不凉的水洗洗脸,稍加修饰,然后去办公室。办公室有电,有吊扇,窗户也通风,比小屋里凉快一些。两层的宿舍楼,南北走向,一排门朝西,另一排朝东。下楼时,太阳斜照着小楼,在地上投射出半米多宽的阴凉。从阴凉迈进阳光的那一瞬间,我总感觉自己像秋后的垂死挣扎的蚂蚱,飞不远,跳不高,逃不掉,只能在枯草堆中钻来钻去,如果不小心碰到坚硬的草茎上,就从嘴里吐出一股褐色的血……

“靠,文诌诌拽了几句,怎么又不说话了?”她打断我的沉思。

“不是拽文。我在想那段日子,发生过一件事,就是——我的辞职。我曾经辞职过,但没有成功。”我说,“我住单位的宿舍,两层的宿舍楼住进了许多外来户,白用单位的电费。县委办就把电线都扯断了,可是各家都有男主人,都自己接上线了,弄到最后,只剩下我的宿舍没有电。我的同事一直觊觎我的职位,经常排挤我。这次电线断了,他四处放话,谁给我接线,就是和他过不去。结果没有人肯帮我。而我偏偏胆小,又天生对电器、电线之类的东西有着莫名的恐惧。所以,那根电线一直没有接上,从5月份开始,一直到夏天。”

“夏天怎么样了?有人给你接上吗?”她急急地问。

“夏天很热,热得让人想发疯。8月初,我——我——我决定辞职,到省城去打工。那样,宿舍就会有电,就可以用风扇,就不必受酷暑和蚊蝇叮咬。”

“宿舍没电,没人帮你接线,这就是你辞职的全部理由?”

“不能说是全部。还有别的?因,比如,那个地方很穷,闭塞,对我这样的外来女孩子很苛刻。我到省报去应聘,参加了他们的招聘考试,笔试面试全过,算是考上了。可是干了不到一个月,人家听说我是在职公务员,还有职务,说‘出于为党着想,为人民着想’劝我回去上班。其实这是借口,因为那个月,我采访曝光了一些不该报道的新闻,他们有人给报社施压要求解聘我。那时我是实习生,就被解聘了。这时,我递交给县里的辞职报告没有被批准,我又回到县里,回到小屋。”

“后来……”

“后来,县里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算是位长兄般的人吧,他那时是县直某局的副局长,他知道我宿舍没电的事之后,亲自来给我接的线。那时是11月底。我一直视他为恩人,以后如有出头之日,一定重谢他。”我喘口气,接着说,“从这件事上,你该看出来,我很懦弱无能。我不是珠宝,不是宝贝,你别高看了我。”

她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你的隐忍和野心,让我吃惊。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让我感觉到恐惧。”

“你以为我那是隐忍、野心?不是啊,那只是无奈。那时候我都想,谁能在那时候帮我一下,我都可以做他的女朋友。”

“你以为你讲这些,我会哀怜你?珠珠,你错了,你这样只会让我恐惧。”她又转身,背对着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童话,每个人都有可以影响一生的一个朋友,或者一首音乐,或者一本书。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有个中篇小说《野性的呼唤》,就是影响我最深的一本书。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那条名叫巴克的狗。原本生活在温暖的南海岸,被人从家中拐带出来,卖到北极去?雪橇。他第一次见到了雪,知道了寒冷、饥饿和生存竞争。他挨打后总结出的第一条人生?验就是:大棒在谁的手中,谁就是立法者。艰苦的环境、残酷的竞争、愚蠢的主人,使得他慢慢变得聪明、坚强、狡猾,但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承受外界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直到在他的生死关头,一个叫约翰·桑顿的人救了他。桑顿给了他生机、温暖,给了他做狗的尊严,他被桑顿当成孩子、朋友、爱人。他肯为桑顿牺牲一切,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他内心又总有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那神秘的呼唤使他对深不可测的森林产生了越来越强的神往,是桑顿的爱把他和文明社会联结在一起,因为桑顿,他留在文明社会中。可是有一天,他潜入森林玩了几天,等他回到帐篷时,发现桑顿已经被叶赫特人杀死。巴克疯狂了,他冲进叶赫特人的营房,为桑顿报仇。他杀死了许多仇人,并且把仇人赶到远方。最后巴克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森林,当了狼群的首领。”

“你这几年吃尽苦头,感觉自己就像到了北极?雪橇的巴克,并且,还感觉到有种神秘的呼唤,在远方,在天边,不停地呼唤你,你也想义无反顾地投奔它?”

“潜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吧。有许多时候,比如夜晚,从单位出来,在附近的庄稼地头坐着,看着天边的月亮和星星,我渴望着桑顿出现,来拯救我。也渴望着有一声野性的呼唤传来,激活我沉睡的灵魂。”

“狼性女人。”她简评道。

“如果狼性代表着坚强不屈、忠贞不渝、野性孤独,我情愿做狼。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皆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郑风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她才叹气说:“看来我真得找找你说的这本书,找来看看。还有,珠珠,你不像女人。女人应该是猫咪,被宠爱,被抱在怀中抚摸,在太阳下睡懒觉……”

“这个世界很没有原则性。有的人,生来是鱼宫里黄色的小公主,被当成童话养大。而我,只是山溪中一条野生的小黑鱼。”

“所以你应该发挥狼性、野性,变得有权有势,把那些曾经鄙视你、排挤你的,都踩在脚下!”她再次转身,并用胳膊支撑着自己,在我的一侧,低头看着我,“珠珠,别傻了,当你自生自灭时,有谁会可怜你?也就是我,我也许就是你期待的那声‘野性的呼唤’,来,追随我的召唤吧,和我一起走进大森林……我是那么用心爱你……”

“你爱我?”

“我爱你。”她郑重地说,“我要让你做我的女人。我要保护你,疼爱你,给你快乐,给你力量。”

我的眼泪涌出:“你不是‘野性的呼唤’,你是桑顿。”

她俯下身,吻住我太阳穴上滑落的泪水。

我生硬但柔情地回应她。

慌乱,火热,窘迫,紧张,窒息??

“你怎么连打KISS都不会?”她轻声问我。

我羞得脸更红,嗔道:“又没人教过我!”

“我来教你,我会教你做很多事,我们一起面对人生……来,把舌尖给我……”她深情地说。

“你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我痴痴地问。

“你可以当我是女人,也可以当我是男人。一个灵魂外在的肉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一刻你只要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郑风先沉沉睡下。我起身,拉开窗帘,对着外面夜幕中??的佛塔,默默发呆。

睡梦中的郑风,神情安静,乖巧顺从。可是由于以前读过她的许多文字,我一度感觉她是个天才。就像香格里?的这个夜晚,她又像个单纯的婴儿了。坐在她面前,静静地看她睡。不知何时,郑风醒来,伸手抚摸我的手:“怎么还不睡?”

“在看你。你睡觉的样子很乖。”

“我醒着的时候就不乖吗?你瞧我多帅!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比我更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珠珠你不知道,我每次出国过安检时,海关职员总是赞叹我的护照上面照片帅!我去酒吧时,总能吸引无数人的眼光,有男人,也有女人。嘿嘿。”

“嗯,你是很帅。”我承认。

她拉我一把,我顺势倒在床上。

又气又羞,我的脸烧得发烫。

“哈哈哈哈,萧凌,我终于得到了你。”她突然又大笑起来。

“你……流氓!”我转过身,用被子蒙了头,不理她。内心却是一阵阵羞涩和幸福。

“不过,萧凌,我的女人中,你是长得最丑,穿得最破的一个!”

我心里一惊,有些不快,听她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在机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都恶心得想吐,飞机上下来那么多人,你是穿得最土的一个,长得又丑,难看死了……”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又丑又土又难看,那你为什么还要我主动找我?”我突然很生气。

“唉,送上门的女人,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她叹口气说,“我是活雷锋。”

“你讨厌!”我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我想哭。

“你包里的小镜子、小梳子真是太土了!在我们这里,地摊上都不屑卖!还有你的腰带,太旧了啊!村姑,你是村姑!我找了个老婆是村姑,我以后叫你‘村姑’吧?”她笑后继续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又傻,又笨,又蠢,唉,这世界上居然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混进政府部门做事……”

我从床上坐起来,瞪着她因过分的大笑而拢不住口的脸。

我的第一次就给了这么一个人?

跑这么远来,就为了接受她的这番羞辱?

我是穷,可是我没有花过她一分钱;我是村姑,可是人格不能容她这么羞辱吧?

“猪猪啊,你知道我以前的女人们有多么美丽迷人吗?尤其是第一个,那是个让所有男人和女人着迷的女人……”她带着憧憬回忆道,“我喜欢她冰凉的身体颤抖着紧贴着我,喜欢看她一边笑一边钻进被子,喜欢她的指甲在我的身体划过,喜欢在半梦半醒的清凉早晨,看她赤身裸体蹑足在房间走动,就像小时候,我的白色猫咪会在我睡觉的时候,跳上床来,在枕头边散步……她柔软荷电的毛衣在我的脸上抚过……那些日子,在我的梦中,总是有猫咪,然后它变成一只有光滑肌肤的、蹑足行走的猫咪,行走中有长长闪亮的头发在光滑脊背上滑动的绝色猫咪……哎,你哭什么?”

无比委屈,我继续哭。

她于是开心地笑,大概是笑够了,或者是看我真的伤心了,她又开始哄我:“乖宝贝,好珠珠,不哭了啊,让你猜个谜语吧——隔着内裤做爱,猜一职业。好不好……猜猜嘛!乖哦……不哭不哭,都是我错了……你很忠厚,善良,纯朴,我最喜欢这样的女孩了;你又聪明,能吃苦,前途也好,我很喜欢你的,而且,我感觉自己根本配不上你,我没有文化,我就是一农民!哎,那谜语你猜啊,隔着内裤做爱,能猜出来吗?……你猜不出啊,那我告诉你啊!隔着内裤做爱——干布(部),哈哈,我老婆就是政府的人,是干布,哈哈哈??”

我哭笑不得。

她继续哄我:“乖宝贝,你不要哭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啦,有个男人和一个妓女跳舞,妓女抓住了男人的小弟弟,问‘这是什么’,男人回答说是‘老干部’;过了一会儿,男人摸住了女人下面,问‘这是什么’,女人回答是‘老干部活动中心’??”

“不许再说损话了!”我终于被她气笑了,骂道,“你个乌鸦嘴!没好词儿!”

“珠珠宝贝,你又笑啦?哎呀,你笑起来的样子真难看,嘴一咧,就像雨果老东西写的笑面人,样子好怕怕哦……瞧你,大大的屁股、大大的奶,喔——好难看耶……我那天啊,真想立即扭头就走,又怕你伤心之极,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

我停住笑,又开始哭:“你到底哪句是实话啊?”

“哪句?嘿嘿?你说呢?用你的心去感受吧,笨女人。”她俯下身,深深吻住我。

我回应她。我们在夜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