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活-戈震骇的障眼法

一切,最终剩下这一点--

他经历了生活和动乱;能够做到这样就是胜利,尽管他的生命奄奄一息

--作者题记

都是因为那只破腿驯鹿,才使我亘古不变的生活起了涟漪……猎人阿凡巴拉哈老人自始至终这么想。

那只跛腿驯鹿的确太诱人了,使他想到了烤得焦糊发黄的烤全羊。他已好久没吃到烤全羊了,看见那只跛驯鹿后,他一阵狂喜,涎水顺着干裂的嘴角一个劲地往外溢流。他不得不去追赶那只跛腿驯鹿,如果任由它去,不仅是尝不它的美味,主要的是对他这个终生以守猎为主的老人来说,岂不是奇耻大辱?近来,他突然觉得他衰老了。老了就不中用了、好似酉坠的太阳一样光焰渐渐逝去。然而,他却固执地坚信这不是事实,因为还在前几天,他在风暴狂怒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像年轻时那样撒着欢儿轻易地逮住了一只灰色兔子。

无疑,这是对年龄的一次严峻考验。他欢喜自己尚未衰老。

于是,他提起猎枪,平端着,放开步子去追赶那只跛腿驯鹿。那跛腿家伙显然及时发现了他,神性显得格外紧张,眼睛明亮,那条跛腿仿佛也不跛了,一溜烟地消逝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

哼!只要你颠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肯定是死路一条。他想。

但他还是紧追不舍,生怕它万上出现奇迹,跑得不见了呢。他的步于跨得比先前大,然而精力却不是特别旺盛,猎枪平端在手里好像有点吃力,仿佛抱着一大块石头似的。这情形在以前可不曾有过。衰老了的念头又忽地涌上脑际,”他迟疑了一下。这使出现在眼前的跛腿驯鹿又不见了踪影。

那跛腿家伙跃过一座沙丘,身后扬起一股微弱的黄尘,消逝在沙丘那边了。

他得怔一下,几步跨过那座沙丘,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见了、在那……

他有些被激怒了,猎枪平端着,瞄也不瞄就开火了。他原以为这十枪肯定会将它击倒的,平展地躺在那儿等他去捡。然而,它却安然无恙。根本没伤着一根毛似的,依然活奔乱跳地向前颠去。

竟然没有打准……没有打准么,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

他非常吃惊,衰老的念头再次涌上脑际。

老了,莫非真老了?咋老得这么快呢?他想。

他及时从惊愕中解脱出来,不敢有半分迟疑,欲再次装上弹药,这才想起忘了带火药。他无比沮丧,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这时,跛腿驯鹿已颠得不见踪影了,出现在他眼帘的是一个非常遥远模糊不清的斑点,那斑点似乎还跳动了几下,仿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后来,那斑点消逝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跛腿驯鹿的毛色恰好与土黄色的沙漠颜色相吻。现在,他没有任何办法了。

不过,它颠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必死无疑,不被狼吃掉,也会渴死的,渴死好,千万不要被浪吃掉呵!他想。

一定得抬掇掉它!不抬摄掉它誓不罢休!他又想。

这时,太阳已靠近远处的地平线了,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他沮丧地瞅一眼太阳,感慨地唉叹了几声。

看来,的确是老了,要不然不会被一只跛腿驯鹿戏弄的,竟然让它活脱脱地从猎枪下溜走了,这不是衰老了眼睛花了的缘故是什么!他想。

他悲壮地面对将要消逝的太阳,不由得思绪万千,若在年轻时,不要说一只跛驯鹿不在话下,纵然一只腿脚健壮的驯鹿,只要他高兴,不用猎枪,也会将它活活逮住。

真的老了哟……他想。

可是他立即否认了这种残酷的现实,依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竭力为自己辩解,把没击中跛腿驯鹿的现实归绺于猎枪出了偏差。于是,他慢慢地拉开枪栓,迎着太阳余晖观察膛内的来复线。不知是线条磨平了还是眼睛看花了,枪膛内出现了一团混混浊浊的雾。他用力眨眨眼皮,可看到的还是雾,一团乳黄色的雾。这时,他不得不相信他真的衰老了……

千真万确,老喽。他想。

那团火球终于熄灭了,远处的天空出现了道道残阳,或许因为白日里天气过份晴好,夜晚来临时的残阳才显得分外火红。

他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渗凉,这才发觉他未穿那身常年在身的皮衣。他是慌忙中去追赶那只跛腿驯鹿的,当时忘了穿上皮衣。

好像是晌午了——他始终对时间把握不准,凭太阳的移动来大概判断——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空的天气格外晴好,晴好得无一丝云彩,土黄色的沙漠被火*

球一般的太阳映照得耀耀闪光,仿佛是一面镜子,沙粒像被大火炽烤过似的,滚烫滚烫。

他的那间破旧的土屋向阳,热得更燥。在这酷热的沙漠里,他白天享受了凉爽的气候,于是走出土屋,“手搭凉棚瞅一眼太阳,又来回扫一眼沙漠,长长地唉叹一声。

已好久不曾见如此好的天气了。他想。

在这之前,塔克拉玛干沙漠变得少有的反复无常,它的上空始终雾云弥布,阴阴沉沉,然而却不见刮一丝风暴,更无雨意,憋得他在土屋里来回打转,欲想出去寻猎,却又怕走进沙漠暴风雨忽然来临。他无奈地在土屋里捱着时光,急切地盼望着晴天来临。

他又长长地唉叹一声,仿佛抒发着压抑长久的郁闷。

好天气哟。他想。

他三两下就把身上的皮衣脱得净光,顺着土屋的墙蹲下身来,他舒坦地将四肢伸展开来,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滋润。但刚躺下一阵儿,他又觉得这个样于很不雅观很不文明。因为在前几夭,他跟此刻一样光溜着身子在土墙下晒太阳,被一群穿红戴绿的人发现了。当时他正尽情地拉着长鼾。初时那些人看着这个光溜溜的东西得了。愣证一会儿便啊啊着飞跑了。那时他好像正做着一个梦,被惊天呼地的声响惊醒过来,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他起身去追赶那些惊愕的人,并连连喊说我不是异物我是人……然而那些人根本不敢停下来听他的解释,仿佛兔子遇上了狼那样地恐怖,失魂落魄地向前飞奔,直至消逝……当时他非常愧疚,发誓再也不脱皮衣睡觉了。

还得穿上呀。他想。

他激起身,像个小孩似的极不情愿地将皮衣穿上.合衣躺了下来。但总觉得是那么别扭,浑身像被铁夹挟住了似的,转辗反侧怎么也不舒坦。他原来是要好好享受多日不见的阳光的,可反倒被弄得身心不舒了。他横横心,强制自己忘掉那不雅观不文明的一幕,又将皮衣脱掉了,于是先前的那种轻松舒坦又恢复了。

管他哩,球。脱了就脱了,肯定不会有人再到这儿来了。他想。

但心里还是不很平静,几经折腾,好一阵儿后,他安静地拉起了鼾声。心里什么也不想了,平静得像一泉无涟漪的死水。或许他仅仅打了个长盹而已。根本不曾睡熟,因为那只跛腿驯鹿跑得飞快刹不住从他身上跃过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瞬间的时间里,他甚至看清它的肚皮上没有毛,光光溜溜,这说明它很肥,膘很厚。他陡然一惊。神志完全清晰了,被强烈的阳光炽烤得发麻酥软的身于忽地来了精神,脑子一热,不知用什么惊人的动作跃起身子来的,已记不得了,反正是眨眼间的功夫挺起身子,并顺手摸来猎枪,跨着雄壮的阔步去追赶那只跛腿驯鹿。

猎人的严谨作风迫使他的猎枪里始终装有子弹,不曾空过。每每放过一枪后,他都要及时地装上火药和沙粒。以防万一有猎物出现。记忆中在那遥远的一天,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一枪打死了一只雪白的兔子,晚上烤熟只顾大嚼大吃了,却忘了往空枪膛里装上弹药。吃过后他满足地枕着枪杆打着嗝儿熟睡了。或许那只瘦如干柴的狼在遥远的地方闻到了焦糊的悠悠飘香,饥饿凶狠地向他袭来。但它没有得逞,他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它分解成碎片埋在了沙地里。尽管他一如既往地胜利了,但他却出奇的冷静,认为这是对他的一次深刻教训。教训他这个猎人在以后的行猎岁月中要作风严谨些。自那以后,每每放过一枪,他都要及时地往空枪膛里装上弹药……

可是,枪膛里有子弹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还是没有击中那只跛腿驯鹿吗?一只腿还跛着的驯鹿!唉……他想。

他的神情空前悲哀、颓废和沮丧,他找不出安慰自己的措词了。的确,放空枪在以前大大小小的行猎当中可不曾有过。他的枪法向来百打百准,说打眼睛绝不会擦上鼻子尖的。真是奇耻大辱呵!

这种耻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为了涮洗自己的耻辱,为了证实自己不是真格老了,就是舍出一条老命,也要将那只跛腿驯鹿猎到。

一定要措到那只跛腿家伙!他狠狠想。

他思绪万千地看一眼今日的最后几道残阳渐渐逝去,踅过头颓废地向土屋走来……猎枪不是橡往常那样扛在肩上或平端在手里,而是像拖拉着一根沉重的木棍似地拖着。因为他的心情憔悴极了,没有力气提起猎枪了。

最后一道残阳恋恋不舍地消逝后,夜幕紧接着像一张黑网似的笼罩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他的那间破旧的土屋仿佛被黑沉沉的夜空吞噬了,不见了踪影。

很显然,在漫漫的黑夜里怎么也是寻不见那只跛腿驯鹿的。他想。

他捡起脱在土墙下的皮衣穿上,然后踽踽走进土屋,摸索着往枪膛里装上火药和沙粒,顺着土墙躺了下来。

反正那跛腿家伙是走不出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不要急躁,好好休息一夜,待明天乘早走进沙漠去寻找那家伙,一定能寻见的……睡一会儿吧。他想。

但他怎么也合不住眼皮,他试图强迫着将眼皮合住,可是越这样越适得其反,这种违背意愿的做法使自己变得异常愤怒;眼皮干得仿佛没有一点润滑的东西了。有时,上下眼皮刚眨一下,眼前便立即映现出那只跛腿驯鹿来。他就在这种苦恼的煎熬中睁着干巴巴的眼睛,瞅着黑沉沉的屋顶发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眼皮咋合不住哩?他想。

这种苦恼难熬的情形在以前可不曾有过。以往,他无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奔波多久,或是因天气原因在土屋里没事可干几天,总之,只要身子一挨地,眼皮不一阵就像胶似的粘在一起,且什么也都不想了,脑子仿佛永远停止了活动,被睡意无情地吞噬了……

他终于如愿地合住了眼皮,但并无睡意,脑子空前活跃,满脑子充斥着那只跛腿驯鹿的影子。它在他眼前做出挑逗的样子来回晃动,看着它那不可一世藐视他的样儿,自然而然使他愤怒地想到了烤得发黄的全羊。在他的想象中,那只跛腿驯鹿已被他像以往那样轻易地拾摄掉了,应该骄傲的并不是借助猎枪的火力,而是他将它追逐困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可怜巴巴地卧倒在地被他顺手就擒了。亦然像以往那样,他将它架在了特制的木架上,用温火渐渐地炽烤,那焦糊的味道是多么香美呵……

他在迷迷盹盹的情景中,不住的吧叽着嘴唇,一口接二口往下咽涎水。

他清楚这是一个短暂的安慰自己的梦。他认为这种安慰的梦再不能做下去了,它对他的刺激和打击实在太惨重了,使他的神经受罪。于是他坐起身,曲起膝盖,头搁在双腿间,这样仿佛好受了些,眼皮竟也渐渐安稳地合住了,脑子亦不那么活跃,渐渐趋于平静……

对他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漫长和残酷的夜晚。曾有一刻,他竟然失去了熬到天亮的信心,急躁的心情使他如坐针毡。他几次走出土屋,总认为天快要亮了,但沙漠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他的神情颓废极了,哀叹几声又返回土屋蹲下,盼望着白日早点来临。

都是因为那只跛腿驯鹿,才使我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恶的家伙……可是,现在若让我放弃拾掇它的欲望,那可是不可能了。他想。

所谓的不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抬掇掉那只跛腿驯鹿。

或许这是我的生命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是穆罕默德交给我的,不去完成,亏对生命,在阴间有何颜面去见穆罕默德呢?他又想。

他有一种非凡的毅力,有一颗顽强和固执的心,这便导致他遇到再艰难的事他也不畏惧。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沙漠里忽然刮起了风暴,一座沙丘突然横在前边挡住了他的去路,尽管他在沙漠里已奔波得精疲力竭了,然而,他还是要以顽强的精神越过这座沙丘。这都是因为塔克拉玛干沙漠无情的造孽将他锤炼成这样的。

此刻,他像一匹野马,而黑夜又像一个笼统似的将他牢牢拴住了,他只能焦急地等待着明天来临。

快点亮呵——天!要不然那只跛腿家伙离我就越来越远了……他想。

朝阳像个即将要走上轿子去嫁人的姑娘,缓缓羞羞地从东方走来。天,终于露出了微弱的亮光。

当一丝微弱的亮光从土屋外勉勉强强地射进来后,老猎人便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腾地戳起身来,并迅速地抬掇着长途跋涉时才用的一切行李。

很显然,这是一场长途跋涉的战斗。他想。

他有一条两头都是袋子的牛皮褡裢。牛皮褡裢是用上乘的牛皮精制而成的,被长期行猎的岁月磨擦得乌亮发光;他首先往一头袋子里装上镶。只有四块馕了,对长途跋渺去战斗的人来说,四块《显然是少了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原本有八块馕的,因为天气原因几天来没有寻到猎物,就用另外的四块镶充饥了。当装进最后一块馕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因为此刻他的肚子有点饿,考虑吃不吃,但旋即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另外的一头他装上火药;牛皮水壶和东不拉都有带子,分别挂在脖子上和肩头上就可以了。

他的全部家产几乎就这些:一条牛皮褡裢、四块馕、一些火药、一个牛皮水壶、一把音质还不错的东不拉和一条猎枪。这些家产对他这个猎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缺一不可;相比起来,东不拉和猎枪却更重要些。没有猎枪他无法生存;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从不觉得寂寞,寂寞对他来说是什么呢?所以他轻易不弹奏东不拉,除非他猎到猎物,像个了不起的胜利者的时候,他才颇有兴致地弹弹东不拉。庆贺自己的胜利。

东不拉仿佛是一根棍子,他的心则像一泉平静的水,只要他一看见东不拉,它就狠劲地在他心里搅来搅去,这使他有些激动有些惆怅……

……唉,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他想。每每看见东不拉后,他都这么想。

行李拾掇好后,他扫视一眼土屋,土屋里什么都没有了,唯有用土坯垒成的土墙孤独地蹲那儿,仿佛盼望着主人早点归来。其实,说是土屋的确有点夸大了,仅仅是他的一个速风挡雨的地方而已。

那一年他从帕帕梅尔草原扛着猎枪晃悠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脚还没站稳,他突发奇想,忽然觉得自己该有个家了。这想法的确空前绝后。

一个没家的人是个不完整的人。当时,他既像哲学家又像社会学家似的这么想。

产生了这个想法后,他便立即行动,用维吾尔族人传统的建筑方式,弄来些黄土和水,混合一拌,脱掉皮靴,在泥巴上踩来踩去,觉得非常有韧劲了,这才打成一些土坯,在火爆的太阳下,费了一天的功夫在这儿筑成一间土屋。

权当把它称为自己的家吧。他想。

土屋筑成后,他非常滋润和满足,那种喜悦的心情不亚于他猎到一只肥壮的羚羊后的情形。

从此,每每出去寻猎,无论夜晚多么黑沉,沙漠里的风暴多么疯狂,都阻拦不住他及时赶回家的欲望。他竟然养成了一个习惯:只有在家里,他才能睡一个安稳的觉……

他怔怔的,心情似乎有些起伏,一步跨出土屋,向前迈出几步,但不知怎么他又停顿了下来,回过头。深情地凝视一眼上屋,他这个刚强人的眼圈突然竟有点潮湿了,仿佛他这一去永远也回不到土屋里来了,此时此刻要跟土屋永别似的。这种情形在以前出门时可不曾有过,自从土屋筑成后,他跟以前一样依然是说走就走,根本没有现在这样的恋恋之情。

莫非这一去有所不测,永远也回不来了?他想。

可是,恋家不是个好男人,不是个好猎人呀,拾掇掉那只跛腿驯鹿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非去不可!他又想。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阵,权衡着到底去与不去。去,变化无常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自然会危及他的生命.弄不好就将老命丢在沙漠里了;他可不愿意将性命丢在沙漠里,死也得死在家里呀。反之,不去则安然无恙,多少还有四块馕呢,凑合一阵说不准什么猎物会出现的,只要一出现,他肯定会拾掇住的,放空枪再也不会重演了……

然而,后一种有利的分析完全没有被他采纳,也还是执意要去,要去寻找那只跛腿驯鹿。

说什么也得去寻找那家伙,就这么定了,死死的定了,再也不许胡思乱想了。他想。

他擦拭一把潮湿的眼圈,又凝视一眼土屋,转过身跨着大步向前走去。

眼圈怎么会潮湿呢?从能记事那天起,我的眼圈就不曾潮湿过……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该这样哟。完全可以肯定,我不仅要拾掇掉那只跛腿驯鹿,而且会完完整整的回来的。他想。

向前走了几步。他不由自主地在裤带上摸了一把,哎哟!忘了,忘了带那把尖刀了……那把尖刀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忘带的,没有它可不行。因为近年来,他啃吃肉时牙齿竟有些松动,动不动牙缝里就塞满细肉;费好大的劲才能将肉从骨头上啃下来——他没想到这是衰老的一个征兆——不借助尖刀的作用,纵然将那只跛腿驯鹿拾掇掉,烤了,也是啃不下来的。

他不得不踅过身,走回去将尖刀挂在裤带上,然后,沿着老路往前走去。

看来的确是老了,不中用了,脑子一点也记不住事了,丢三拉四的。他想。了,紧接着又急忙否认这样的现实。

跟以往一样,他一边想着自己真格衰老了,紧接着又急忙否认这样的现实。

那么就是太忙乱了,忙乱中忘记事儿是正常的。年轻时也有过丢三拉四的经历嘛。他想。

这么以来,他的心情便好受些,脚下的力气也足了些。

朝阳不知何时褪去的,取而代之的是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红红的犹如一个火球,只是还没有放射出炽人的光焰来。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气温在渐渐升高,看这情形,今日肯定燥热。

他离开土屋巳很遥远了。在这期间,他曾驻脚回过一次头,困难地看见土屋变成了一个很渺小的斑点。当时,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压抑不住心中的波澜,眼圈又潮湿了……

一定会完完整整的回到土屋的。他想。

继续往前走。

不一阵太阳果然燥热起来,那火球尽情地放射残忍的万道光芒,犹如万把利剑,酣畅地刺杀着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蒸笼,热气往外腾腾地蒸发。时令正是七月间,恰是沙漠燥热的时节。尽管这样,老猎人还是一意地往前奔走,毫不歇息。他的那双深陷的但却有神的眼睛并不是一直呆滞地盯着前方不动,他前后左右不停地环顾,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他确信那只跛腿驯鹿颠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追赶它时,它已慌了手脚,再加上他放了那一枪,它的魂不知都吓到哪儿去了,慌乱中不颠进沙漠腹地还能到哪儿去呢?

颠进沙漠里,就等于走进我的牛皮褡裢里了。他又想。

这么想来,他对拾掇掉跛腿驯鹿的信心更足了,步子迈得更大了,警觉提得更高了。

太阳热得更燥。但他丝毫没有歇息的欲望,这种非凡的毅力使他又回到年轻时的光景中,自然而然地忆起年轻时的雄壮。年轻时,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连续行走三天三夜也不觉得困乏……此时,他颇为自己的毅力欣慰,这说明自己并未老嘛。

然而,他浑身已大汗淋漓了,汗水从肌肤内滚滚地往外渗溢,头上的汗珠从浓密的头发间像水一样地往下淌;那浓眉上,满脸长长的胡须上都往下滴淌着汗水……他伸起煤炭一般黑的大手在脸庞上来回摸了几把,汗珠倒是少了些许,只是脸庞更黑了。

他从不洗脸洗手,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习惯。有时他猎到羚羊或火狐,将向烤着吃后,用那把尖刀戳破尿泡,用尿水洗洗油乎乎的双手和嘴唇。尽管这样,他的脸庞和双手还是出奇的肮脏,双手上的污垢几乎有一公分厚,嘴脸更是油光发亮,浓须上也沾满了点点油污,就连发白的眉毛也被脏物染黑了……那一年他追赶一只火狐,走到博斯腾湖边沿时,他渴极了,扎下头喝过水后,他停顿了一下,清澈的水面立即映照他那肮脏的面孔,然而,他毫不惊异,他认为水中的他就是自己,他就是那个样子……

太热了,热煞人了……他想。

他又抹一把滚滚流淌的汗珠,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

太阳渐渐跃到天空正中,已是晌午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热得无法形容。老猎人在火燎燎的天气下停顿下来,将披挂—一解下,皮衣脱得净光。在烈日刺照下,他的皮肤显出古铜的颜色,还透出一种焦黄的亮光,就好像羚羊被温火烤得焦黄那样。他兀立在那儿,被土黄色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衬托起来,仿佛是一尊雕像,或是一副古老的油画,其布景、线条和人物都显得那么明快、生动,令人叹为观止。或者说那是一种图腾,将远古和当代可笑地连接在一起……然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却闻不到一丝当代的气息,从他身上。只能隐隐发现一些古代社会残留下来的一点什么东西,……可以这么说,他是古代的人,只是跨世纪的生活在当代罢了

唔,脱光皮衣轻松多了,轻松多了呀……他想。

他抬头看一眼太阳,又扫一眼茫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然后捡起皮衣,掖在胳膊肘里,继续往前走去。

赴天黑前,或许能寻见那只跛腿家伙的。他想。

太阳渐渐偏西了、肆虐了一天的万道光芒终于一道一道地消逝而去。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但那只跛腿驯鹿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简直不能相信它有如此惊人的毅力,在沙漠中的本领比他还高超;它的一条腿还破着哩,咋奔跑得那么快呢?算来,也就是一天多的功夫嘛,可它竟然颠得已不见影子了……不过,他依然确信,无论它颠到哪儿,都不会超出辽阔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范围。

那跛腿家伙一定被那一声枪响吓破了胆,没命跑,不知道跑到哪座沙丘下边去了。哼,猎人还是令动物惧怕的。他想。

太阳一半消逝在远处的地平线中,另一半却还顽强地挣扎着,仿佛是一个贪世的将要垂死的老人,不甘心就这样咽下气去。

他盯着那半边太阳看,他以前根本不曾注意太阳的,好像它升它落与他没多少关系。他一直盯着它看,仿佛在贪婪地品尝一种他有生以来不曾吃过的食物,从中品味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来。那一半太阳不尽人意地消逝后,老猎人意味深长地哀叹了一声,仿佛把压在心头的郁闷抒发了出来。在他的意念中,他突然将太阳跟自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太阳在天空正中火烧火燎的时分,恰是他年纪轻轻、精力旺盛和不可一世的时候;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跟快要消逝的太阳差不多了,纵是最乐观的看法,也只不过比西坠的太阳能多蹦达几下而已。

它……它落了……它没有了……他想。

太阳消逝后,紧接着出现了几道残阳,残阳火红火红,斜斜地将塔克拉玛干沙漠映照得殷红?人。他也被染得殷红,兀立地戳在那儿,仿佛沉浸在遥远的思索当中。

看来,到目前为止,那只跛腿家伙是不会出现了。他想。

这么一想,他的神性不免有点沮丧。他抬起脚往前挪动了几步。前边是一处平滩沙漠,沙粒像被人用筛子筛过厂,大小均匀,他的大脚板踏在上面觉得十分柔和,十分松软。

今夜,就在这儿歇息吧。他想。

这时,夜幕已缓缓地拉了下来,天气也觉得凉爽了。他将披挂往一边一掷,卧倒在沙地上,橡拉过车的困乏的驴似的打了几个滚,然后坐直身子,又像驴似的打了几个响鼻,奔波了一天的劳累身子,顿时有所轻松。

在沙地上打滚是他修身养神的习惯,每每行猎累了,他都要脱光皮衣,找一处沙粒既松软又柔和的地带,打几个滚,打几个响鼻,困乏的身子顿时会精力充沛。

就在这儿好好歇息一夜,养点精神,明日还得继续寻找那只跛腿家伙呢。他想。

夜幕像一张黑网似的,扑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然而天空却格外晴好,无一丝云彩,星星们欢悦地戳在天空,明亮明亮,仿佛是一只只眼睛,俯瞰着毫不知羞的光溜溜的他。塔克拉玛干沙漠分外静谧,寂静得唯有他粗重的喘气声。

他站立起来,抖抖身子,身上的沙粒落到地上。他觉得有一丝渗凉,便穿起皮衣。

一天没吃没喝了。他想。

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块馕,只用几口就吞吃净光了,他欲要再摸一块,但手从褡裢边沿又抽了回来……只有三块馕了。不能一顿就吃光呀。还有明天,说不准还有后天大后天呢,万一寻不到那只跛腿驯鹿不就得饿死了?尽管他始终坚信他一定能够寻见它的,并且能够抬掇了它,然而细水常流以防万一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个出色的猎人必须有这一习惯。

那一块馕显然没有满足他饥饿的肚子,吞下它后反而引起了他继续想吃的强烈愿望,肚子不住地发出咕咕的鸣叫,嘴唇吧叽吧叽地响着,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这种强烈的愿望……他拧开牛皮水壶的盖子,挨到嘴边刚咕咚喝了两口就打住了,跟吃馕一样,水也得留一点。在酷热的沙漠里行走,相比起来水要比馕更显得重要些。这点常识他非常清楚。

他控制住强烈的没有得到满足的饥渴欲望,卧倒睡了。然而,一时半刻又合不住眼皮,眼昨晚一样,越是强迫自己合住眼皮,越是合不住,于是他睁着干巴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的星星,呆怔了一阵,他的眼睛开始漫天空的游动,他试图将星星数一遍,看到底有多少,但他没数几个眼睛就花了,晕晕的,头脑一团糟乱。这时,他突然看见远处的天空有一颗流星陨落了,那流星不知是从哪个具体的位置上冒出来的,他却没有看清,只见它拖着一个长长的明亮的尾巴,迅速地划破黑沉的夜空,消逝在遥远的夜幕中。

一颗流星陨落了……一颗流星陨落了……他想。

他的心一沉,无比怅然……思维凝固了瞬间,紧接着尾随那颗流星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阵儿后他的思维从遥远的地方又收了回来,紧紧地盯住那只跛腿驯鹿不放。

毫无疑问,那家伙一定去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里。此刻,或许跟我一样正歇息呢。他想。

想着想着,他的上眼皮不情愿地耷拉了下来,与下眼皮勉勉强强地合拢在一起。起初,他的手脚是平展着的,舒坦地摆成一个“大”字,可是后来,他却蜷缩起来了,且侧身躺着,好像身子有些凉一卜先是双手抱住头,后双腿又弯曲起来,缩成一团……

不过,这夜塔克拉玛干沙漠无事。

当第一道微弱的朝阳从东方露出脸时,老猎人睁开了朦胧的眼睛;他仿佛是被亮光惊醒来的,腾地激起身子,拿起披挂急忙忙地就往前走了。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看来昨R走得有点累了。他想。

于是他又悲痛地想到了他的衰老。此刻,衰老这个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力地充斥着他的脑海,它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伴随着他,他试图摆脱这个让他丧气的影子,然而,愈是那样愈是使他难以自拔,他仿佛深深地陷进衰老的泥坑里……年轻时,他从不知道什么叫累。在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奔波多日,觉得腿脚有点酸痛时,无非是扎下头打一会儿盹,浑身顿时就又恢复了精力。

往往是人老了瞌睡就少了,但我咋睡过了头呢?莫非我还真格年轻着哩——看看,天都大亮了……他想。

初升的太阳例外地不像往日那样精神,在它周围,环绕着一丝丝乌云。凭以往经验,他估摸今日塔克拉玛干沙漠不会有异常动作。沙漠被爆晒了几天,按惯例,难有风暴或雨水。于是老猎人加快了行走的步伐,眼睛睁得格外的圆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仔细聆听着附近有没有动物跑动声音。

得仔细地、速速地寻找。那跛腿家伙经过一夜的休整或许又在没命地飞跑呢。他想。

他越过一座沙丘,憋住气又向另一座沙丘爬去,没费多少劲他就爬到了沙丘顶峰,他长长地喘了口气。沙丘很高,站在顶峰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睛由远到近,迅速地扫视一阵,又喘口气……

突然,他摹地看见前边不远处卧躺着一个东西,好像是一个什么动物,那东西在平坦的沙漠处格外显眼,颜色与那只跛腿驯鹿的毛色恰好相似,静静的一动不动。

……唔呼,一个动物,还一动不动呢……他想。

他的眼睛睁得忒圆,神经绷得紧紧的,从内心深处涌出一阵难以扼制的狂喜。

这么说,那东西便是跛腿驯鹿了,它已经跑不动了……他想。

他的眼圈忽地潮湿了,这是一个苦苦追求某一个目标的人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个东西后的应有表情。

肯定是它,那只该死的令我悲伤的跛腿驯鹿……我……终于找到它了。他想。

他轻轻地将披挂放下,生怕出声惊动了那只跛腿家伙。他稳稳地将猎枪平端在手里,欲要愤怒地开火,可是他又觉得这样有损于他的形象。他已在它手下栽过惨痛的一跤了,他不希望再给他的形象抹黑。再说,它已平展地躺在那儿了,或许早已经被饥渴夺去了生命。此刻,他这个出色的猎人应该悄悄地走过去,将它活活擒住,如果它还活着的话。那样,对他一天多来的奔波、煎熬和因它所引发出来的一切苦恼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

然而,他又不得不回想到前日的耻辱和惨痛情形,他强迫自己热潮起伏的心冷静下来。

不管它死与活,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用猎枪吧。他想。

他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勉强,仿佛一时间他就变成一个龙钟的老人了,面对年轻时藐视的一切而现在又显得那么无奈……

真格的,还得用猎枪啊。他想。

他原不要采用他一贯引以骄傲的站姿来射击的,但他又及时地觉得这很不妥,前日不是用站姿不可一世地射击的吗?其结果又怎么样?还是改用卧姿射击吧……一向总认为自己了不得,将自己的枪法估计得非常精确,那为啥前日没击中那只跛腿驯鹿呢?且距离相隔得又是那么近。

的确,以往他射击动物时,除了站姿他从不采用别的姿势。当看见某个动物后,他一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边顺手抬起猎枪,瞄也不瞄,枪往上抬的瞬间就清脆地响了,而那目标随之也平平展展地躺倒在那儿一动不动,等他去捡。

不过,那威风已成为过去的辉煌历史了……总之,这会是万万不能采用站姿了,更不敢边走边射击了。他想。

还是卧倒射击吧,卧姿稳当些,手是不会发抖的,枪托也不会摆;再说距离也不算太远,不会像前日那样出现差错,肯定会将那破腿家伙击中的。他又想。

于是他悄悄卧倒,摆好姿势,垫起猎枪,闭住左眼,右眼则死死盯着瞄准器,一瞄再瞄,觉得无法再精确了。这时,他完全可以开枪射击了;但他显得出奇的镇静。舒了一口气,心想那只趾腿家伙被子弹击中是个什么样子呢?——仅仅挣扎几下就咽气了,肯定是这样。看它那痛苦的可怜的挣扎样,他准会心潮起伏的。

他憋住气,一瞄再瞄。

没有问题了,精确得很哟。他想。

开火——他接着想。

枪清脆地响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毫不偏差地击中了那个东西上。那东西一动不动。

死了,死了……他想。

他将猎枪弃在一边,顺着河坡滚了下去。沙粒因为多日来太阳的爆晒,干燥极了,身后扬起滚滚一股沙尘,沙尘还没散去,他已爬起身颠到他认为是跛腿驯鹿的那个东西跟前。

然而,他却呆愣了……紧绷的神经像被人割了一刀子而断了。高潮的心血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冷水……

原来是一块跟驯鹿一样颜色的石头!

老猎人揉揉眼睛,颓丧地蹲下身,像一滩泥,双手无力地支撑着下巴,好像头颅特别沉重似的,他不住地唉哟着。仿佛谁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刺骨的疼痛使他不住地唉哟……

他悲痛极了,又想到他的衰老。

看来,的确是老了,眼睛不好使了……他想。

昔日,他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好使呵,还具有一种别人不具备的非凡的穿透力,小小的一只兔子纵然钻进乔尔玛原始森林,他也能看见它藏在什么地方。可是,现在呢?那块石头离得那么近,竟把它误认为是跛腿驯鹿!这是怎么崐回事呢?

这不是老昏了眼还能是什么?他想。

老猎人深深陷在极度悲伤中……

终于,他从极度悲伤中艰难地解脱了出来,毫无力气地站起身子,愤怒地踢一脚那块令他丧气的石头,在心里狠狠咒骂一句,仿佛他的错误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那块石头导致的。石头至沙丘间的距离现在走起来是那么遥远漫长,他已经忘记刚才自己是用怎样飞快的速度奔到石头跟前来的。

可是,无论怎样,他也不会改变初衷,直到将那只跛腿驯鹿寻见为止。

他不住唉叹着,摇摇晃晃地向前挪着,当挪到沙丘脚下后,他觉得自己已没有一丝力气爬上顶峰去了;他抬头看看沙丘顶峰,畏缩地重重地唉叹了一声……

很显然,不上去是不行的,披挂和猎枪总不会自动走下来吧。他想。

他憋足一口气,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弓起腰,双手在前边挖着,像一只衰老的狗,拖着沉重的身子往上移动。当他费了好大劲终于爬到沙丘顶峰时,扭过头朝坡下看了一眼,摔摔手,蔑视嘲讽似的冷笑一声,仿佛根本没把这座沙丘放在眼里。然后,他往枪膛里装上弹药,轻轻地把枪掷到沙丘脚下,接着又将披挂扔了下去;他迷茫地扫一眼沙漠,又唉叹一声,跟先前一样往下滚去。

这时,老猎人觉得他的肚子又饥了,口又干渴了。他不由自主地可怜巴巴地扫一眼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饥渴的强烈欲望痛苦地刻在他那皱皱巴巴的脸庞上……然而,他还是残酷地将欲望消灭在心底,任由肚子咕咕鸣叫;他艰难地伸出仿佛已经干枯的舌头,在嘴唇边来国卷动了几下,他试图让嘴唇湿润一些,吧叽吧叽一阵后,他扛起披挂,提起猎枪,往塔克拉玛干沙漠纵深晃去。

他始终坚信,只要一心寻找下去,肯定会寻见那只跛腿驯鹿的。

他完全没注意到,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吞噬了,不见了踪影,天空阴暗了下来,早晨出现的丝丝乌云现在已变成连片连片的朵朵云彩,阴沉沉地弥漫了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老猎人抬头瞅一眼阴黑的天空,因为太阳消逝,他估模不出现在的大概时间,不过,按他行走的路程和时间来判断,现在大约是晌午了。

看这情形。老猎人心里多少有点慌乱。

啊,要起风暴……他想。

他停顿一下,整理整理瞬间的慌乱,拔腿又往前走去。往日,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行走从不畏惧风暴,不管它刮得有多么疯狂激烈。只要他高兴,或者像一座山似地挺立在那,或者一意行走,总之,是不会被风暴卷走的。但是,现在他的心却有点慌乱,有一种可怕的畏惧感……

这可能是老了的又一个征兆。他想。

总之,得挺住。他又想。

天空陡然黑暗下来,紧接着星星点点地落起了雨水。他又停顿下来,抬起头,一滴雨水恰好打在他的眼珠上。

要下雨了,在沙漠里,雨是风的头。他想。

又走。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风暴便呼地卷刮起来,速度之快令他眼花缭乱。在他眼前,忽地突兀起一柱顶着苍天的黄风,像长有脚一般,像有思想有意识一般,围着他来回旋转。他仿佛被转晕了,失去了知觉。那风暴发着尖利的“呼呼”声,将沙粒统统卷上天去。

这是一场长着脚的风暴,这种风暴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独有的特产:它突然袭击,冷不丁拔地而起,黄黄的犹如一巨妖,扭扭捏捏摆动着庞大的腰肢,在沙漠里迅速地滚来卷去。

尽管这样,老猎人还是坚强地往前挪动着。

风暴仿佛将周围的氧气统统吸收殆尽,他憋闷得透不过一丝气来,窒息得要死,于是他乱了步伐,胡乱地踩来摆去。突然,一股腥腥的沙粒灌进他的嘴里,他被呛得连连咳嗽,张大嘴喘着粗气……

风暴起先还不算疯狂,忽而北,忽而西地怒吼,过了一阵儿,便达夭盖地地从西北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前边刚刚筑起的齐天高的沙丘匐然倒下,风暴吸着滚滚沙尘如野兽一般狂呼起来。

老猎人愣了。

完了。他想。

他蓦然看见了那只他苦苦寻找的跛腿驯鹿!它被风暴轻巧地卷了起来,在天空展着四蹄飞舞……他还看见了他的那间土屋,瞬间就被风暴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儿筑起一堵高大的沙墙。

完了。他又想。

什么都被卷走了,哼!再建一个家嘛。那只跛家伙不论被卷飞到哪儿,我都要寻到它的。他想。

于是老猎人产生了一种非凡的抵抗力,跟残酷的风暴进行激烈的搏斗。他顽强地挺起身子,随即又被风暴卷倒;他像小鸡似的,轻轻地被风暴卷起,又重重地抛下地来……如此,他反复地搏斗着,强有力地挣扎着,直到他渐渐失去知觉……

完了,我和跛腿驯鹿,还有我的那个家,这一切都被风暴无情地吞噬了……失去知觉前,老猎人这么想。

他——死了?!

风暴并没有持续多久,它缓缓地停了。太阳蔫蔫地从西边的地平线中露出脸来;像霜打过一般,仿佛它也没逃脱风暴的残酷洗劫,悲伤难过地准备消逝。

老猎人清醒过来的时候,这个被风暴洗劫后的世界变得非常宁静,宁静得没一丝声响。

莫非真格要死了.莫非已徘徊在地狱门前,即将会见穆罕默德了?他想。

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还活着,为了证实这个欣慰的现实,他用长长的锋利的手指甲掐一把似乎有点冰凉的人中,竟有点疼痛……

是的,真格还活着,千真万确呀。他想。

然而,他一点也不为自己活着而庆幸——有什么用呢?就在刚才他差点被风暴消灭了,年轻时可没有如此惨痛的经历啊。老猎人轻轻挪动一下困倦的身子,浑身竟有剧烈的疼痛感。他的身子紧贴沙丘,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沙土温馨的腥味;就是这种腥味,在刚才差点使他永远窒息过去。他揉揉眼睛,一向远处望去,突然,他发现一只小草鼠从沙洞里探出瘦小的脑袋来,眼睛却分外明亮,颇有兴趣地审视着他的窘迫……他认真地盯着那只小草鼠,看着看着,一股兴奋.布满了他的全身,他好像从小草鼠身上看到了动物的顽强的生命力。吸收到了生存下去的气息。

小草鼠竟然还比自己强。……得挺起来呀!他想。

他强挣扎着站起来,浑身上下四分五裂的疼痛使他摇摇欲坠,但他还是刚强地挺立着;他扫视一眼风暴洗劫后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四周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像严严实实的土黄色笼子,笼罩着这片平静的大地。

太阳已经消逝在远处的地平线了,西边的天空已现出几道微弱的残阳,因风暴洗劫后的天空格外晴朗,于是那几道微弱的残阳倒显得分外殷红,分外耀眼。他面向残阳,像根木桩似的戳在那儿一动不动。殷红的残阳尽情泼洒在他的脸庞上,将他的脸面映照得像染了一层淡淡的鲜红。其实,此刻他的脸庞已变成黄沙一样的颜色了,刀刻一般深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有抖落下来的沙粒。他显得那么憔悴、疲惫,不过,饱经风霜的脸庞上还是透出一种倔犟、一种安祥,和那种顽强的、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刚毅神情。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或许回味着那场业已过去的骇人的风暴及他用怎样的毅力挺过来的情形吧。

一阵儿后,他仿佛从痛苦的回味中解脱了出来,思维趋归统一,于是那只跛腿驯鹿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跛腿驯鹿在脑子里的出现,使他突然想起猎枪和披挂来了。然而,它们早已被风暴吞噬了,不知去向,他迅速地扫视一眼周围平坦的沙漠,没有。还是没有。老猎人大吃一惊……

完了!命根子被风暴卷去了……留个人还有什么用呢?没有这些东西可不行呵!这可怎么办呢?我的穆罕默德……他想。

他凝视一眼将要消逝的残阳,悲鸣地哀叹一声,仔细回想着放置东西的大概位置,当他模糊的判断出一个大概的方位后,他便趴下身来,用双手狠劲地刨着沙粒,像兔子打洞似的。他没命地刨,一刻也不间歇。他似乎忘记了一切,脑子一片混沌,或者说是一片空白。当那把东不拉脏兮兮地出现了在他昏花崐的眼前时,他激动得跳了起来。

终于,终于找见一件了。他想。

他像得到了一件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吹尽东不拉身上的沙尘,翻来覆去地查看着,他不安地拨响了一根音弦,那弦音分外脆响,传得很远,悠悠地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回响。他这才知道它是完整的。他轻轻的将东不拉放在一边,看了它一眼,生怕它长腿跑了似的。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投入到寻找别的东西的工作当中。

他估模从第一个沙炕里再也刨不出猎枪或披挂来了,因为,纵然它们放在一堆,也会被风暴卷得七零八落的。他改换了一个位置,从头刨起。这会,并不那么幸运了,尽管沙炕刨了一人多深,也不见猎枪和披挂的影儿。但老猎人并不气馁,他改换了一个地方……又改换了一个地方……

老猎人的十指已鲜血淋漓了,每刨一下他的心便像刀剜一下,他已经闻不出黄沙的腥味来了,他闻到的是浓浓的鲜血味道。

然而,他还是没命地刨着,一刻也不间停,直到他因失血过多而失去了知觉。

10

又一个白天来临了,且太阳已升得老高;天空竟一丝云彩,蔚蓝蔚蓝;今日的太阳不比往日,刚升起来便显出它急不可待的火爆,在它周围,仿佛烧着浓浓的大火似的,万道光芒直直地狠狠地刺照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仿佛被这种猝不及防的照射吓得招架不住,不比往常那样像一锅水渐渐地沸腾,而是忽地就滚滚地蒸发,火烫人烫。

严格说,老猎人是被火烫的沙粒、毒毒的太阳从昏迷中烘烤醒来的。当他困难地睁开眼皮后,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猎枪和披挂。他的确不相信自己没有将它们从沙粒中寻找出来。他坐起上身,扫视一眼附近,他先前的劳动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唯有那把东不拉跟他一样可怜地躺在那儿。

这么说,猎枪和披挂都没有了,都被风暴吞噬了,只有这把东不拉了?他想。

太阳火辣辣地炽烤着他,就像他架起一堆火烤着羚羊或什么动物似的。

真热呵……他想。

老猎人试图站起身来,但上身和双腿却没有丝毫力气了;他想到了双手,就用双手撑着要站起来,然而,双手的疼痛使他重重地蹲了下来,一时再没有力气挣扎了。他的十指上的指甲已不复存在,秃秃的,全是血痂。他抬起双手悲痛地看一眼,重重唉叹一声……这一声唉叹仿佛给他困乏的身子带来了生机,他憋了一口气,狠一咬牙,又要站起来,全身的骨节咯吧吧地脆响,最终,老猎人顽强地站立了起来。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遍地沙坑。昨日傍晚这附近还是无垠的平坦沙漠,而他没完没了地刨挖成一百多个沙坑。看这情形,老猎人鼻子有些酸楚……令人惊叹的是,刨出来的沙粒,似乎都沾有他的鲜血,在火爆太阳的映照下,黑红闪光。那浓浓地血腥味仿佛还没有散去,他有点恶心。

是的,一切都没有了。千真万确呀。他想。

猎枪丢了可不妙呵!一个猎人没有猎枪怎么能叫猎人呢?就是那只跛腿驯鹿真格出现了,凭我现在的体力,又能怎样呢?他又想。

紧接着他便想到了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虽说这两件东西不能跟猎枪相比,但在他内心深处,它们跟猎枪一样占有同样的位置。自从他行猎那天起,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便像他的影子一样,一刻也没离开他,他把它们挎在左右肩膀东南西北的闯荡。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是用帕帕梅尔草原上的良种牛的皮精制而成的。帕帕梅尔草原上的牛的皮非常有韧性。这两件在沙漠里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一年,一向平静的帕帕梅尔草原忽然间大乱了,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些可怕的当兵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端起步枪只管“叭叭叭”地乱射狂扫,像一个婴儿一样平静安详的帕帕梅尔草原顿时被鲜血染红了,几乎所有的牧民都在步枪的射击下栽倒了……他的父亲也没侥幸逃脱。恰在步枪乱扫的当问,他爬在一条水沟里抓泥鳅。听到雨点般的枪声后,他没敢动一步,直到枪声消逝后的傍晚,他才从水沟里忐忑不安地爬了出来,一眼在死人堆里发现了父亲。老人遍身伤痕,鲜血从浑身的枪子窟窿里往外滴溢,快要滴干了。老人一句话也没向儿子说,只将猎枪、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交给崐他就咽气了。他清楚这是父亲交给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生存的唯一的生活武器。

老猎人从遥远的回忆中回到现实,面对残酷的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又无可奈何地悲呜地哀叹一声。

很显然,再继续创下去也是徒劳,借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不知它们被风暴卷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创呢?他想。

如果昨日将那三块馕吃掉,将那一壶水喝光的话就好了,此时,要说惋惜的话,应该说是没吃掉那三块馕没喝光那一壶水了。他又想。

尽管现实是如此残酷,但丝毫没有动摇老猎人要一意寻找那只跛腿驯鹿的坚定信念;没有猎枪了,倘发现了那只跛腿家伙,纵是追赶,也要将它抓获。

他在腰间摸一下那把尖刀,尖刀还在,他庆幸自己将它带在身上,这使他悲痛失落的心多少有点平衡。

中途退却不是一个知难而上的出色的称职的猎人,那只能证实自己的确衰老了,不中用了,只有等着死了。我可不希望这样……他想。

太阳跃到天空正中,太阳火辣辣地直晒,塔克拉玛干沙漠燥热得无法形容。老猎人将皮衣脱了,浑身虚汗一个劲往外渗溢。他觉得他的肚子这会切切实实的饿了,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激烈,如果再不充饥,很可能要虚脱死去。于是,他光着身子在沙漠里寻找充饥的草儿。沙漠里只有骆驼刺和芨芨草,经过风暴的洗劫,再加上火辣辣太阳的炽烤,它们蔫蔫地耷下了头,仿佛干枯了,没一点水分了。他一根根的耐心地拔着,攒到一起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像牲口一样地咀嚼着。好一阵儿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一根了,竟还打了个嗝儿,一股草腥味从胃里反扑上来。

得喝点水,太干了。他想。

他先将满是血痴的双手掬在一起,像一个碗,后将阳具搁在手掌上,但是有一点要撒尿的欲望。好久口里没有进一滴水了,怎能有尿呢?他挣扎着往外挤压,然而也不过挤出黄黄的几滴来。他可怜巴巴地舔拭着手掌,直至舌头因双手满是硬茧被来回磨擦得痛疼不堪为止。他显然没有满足,不住地吧叽着干裂的嘴唇,裂口随着吧叽声往外溢着血。

吮饱了,喝好了……他想。

猎枪和披挂肯定被风暴卷走了,寻不回来了,唯有这把东不拉了……但是,还得走,得赶快地走,去寻找那只跛腿驯鹿。他又想。

老猎人将皮衣搭在肩上,提起东不拉,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前走去。

那只跛腿驯鹿说不准就在前边的某个地方,或者更远一点.或者更近一点,总之,只要我一意地坚持走下去,寻找下去,肯定会看见它的,尽管没有猎枪了,然而,我一定会抓获它的,我确信。他想。

塔克拉玛干沙漠空前绝后的火热。那个一意向前挪动的人时而显得精神,时而显得疲惫;时而警觉地左右环视,时而盯着前方不放……总之,他没有停滞片刻……

11

老猎人超过一座座沙丘,走过一处处平坦沙漠,顶着火爆的烈日一步步向前踏行。他浑身已不再往外渗虚汗了。几天来,他没进一滴水,骨头和肉因没有水分仿佛要分离了。他突然间变得干枯萎顿起来,像寒冬腊月的一棵柳树,孤伶价地遭受着寒风的袭击。

每向前走一步,老猎人都要告诫自己,一定要顽强地顶住,千万不能有丝毫懈怠。

很明显,如果一休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想。

得挺住!他又想。

这毒毒的日头仿佛没有偏西的意思,依然没完没了的狂燥。塔克拉玛干沙漠在烈日下异常寂寥。

真热呵……他想。

他走着走着,不知哪根手指无意中拨动了一下东不拉的一根音弦。东不拉即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在火辣辣的、寂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来回索绕,迟迟不肯消逝。

那清脆悦耳的声响迫使老猎人停住困乏的步子,仿佛立即沉浸在一首美妙的音乐声中。他揉揉团长久圆睁而有些发酸的眼睛,不知不觉蹲下身来。

歇息一阵吧。他想。

方才不小心拨动东不拉的一根音弦,那悠悠地声响仿佛给他困倦的身子带来一种什么东西……他又想。

他依然沉浸在无限美妙的音乐声中,但要让他说出那声响具体给他带来一种什么东西,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也是说不清楚的。

这一刻,老猎人将他的神圣使命忘了,那只跛腿驯鹿被东不拉和遥远的思绪取代了。

他将东不拉抱在怀里,调调琴弦,于是,他尽情地弹了起来;他一边弹着,一边用喑哑的嗓子嗡嗡地唱起了一首维吾尔族的民歌:

……

请把你的盖头盖好哟,

要不然我会看见你的俏脸。

我无法扼制我对你无限的爱慕,

蠢蠢欲望犹如吐鲁番盆地的火焰。

无法扼制,无法扼制。

……

我会把你溶进蜜一样的爱情中。

……

塔克拉玛干沙漠不再寂寥。他反复弹着,反复唱着。曾有一次,他被音乐刺激得激动地站起身子,欲要一边弹唱,一边跳舞,回到年轻时的美好光景中去,然而,虚弱的身子还没等他抬起一只脚便栽倒了。老猎人气馁地哀叹一声,试图再次站起来,但挣扎几次都没成功。他怒了。东不拉便弹奏得没有章法没有节奏了,也不嗡嗡唱了,只顾“叭儿——叭儿”地乱弹,仿佛发泄心中对自己的不满。渐渐地,他停止了乱弹,疲倦地合住了干巴巴的眼皮……

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和陌生了。还是在博斯腾湖草原,他曾是那么不可一世,飘逸洒脱和威风凛凛,他那高大的身躯,方正的脸庞,优美的舞姿,美丽动听的歌喉和弹奏得非常漂亮的东不拉,曾令博斯腾湖的男子嫉恨万分,相反,他却吸引住了那么多的女子,就连结过婚的娘们也兴奋地跟在他的屁股后边*

转来转去,欲想得到他的爱慕。那日,他喝了足足有几斤烧酒,烧酒烧得他的脑壳像要起火。他醉醺醺地在草原上狂奔乱跳,从晌午跳到黄昏,放开粗重的喉咙,抱着东不拉,展开十指尽情弹唱,博斯腾湖草原在他疯狂一般的音乐声中颤颤悠悠,惹得方圆四周帐篷内的娘们向他奔来,围在他周围跟他一样尽情狂跳。她们都想得到他的爱,仿佛博斯腾湖草原上再没有比他好的男子了;谁让他长得那么“沙漠化”呢?谁让他的舞跳得那么洒脱呢?谁让他的东不拉弹奏那么漂亮、歌又唱得那么出色呢?

可是,他偏偏不理睬她们,故意折腾她们,任由她们跟着他的屁股可怜巴巴地转悠,任由她们向他挤弄多情的媚眼,他装做看不见。他突然昏昏地栽倒了,浓烈的酒性使他长久地昏睡过去……待他清醒过来后,天已大黑了。年轻的猎人爬起身来,悄悄地消逝在茫茫的黑夜里。仿佛他对博斯腾湖的娘们犯下了逆天罪行,这一走从此不知去向

此刻,老猎人依然沉睡着。倦意无情地刻在他满脸深深的皱纹里,疲惫的脸庞上竟露出一丝笑意,仿佛依然沉浸在那场遥远的美好的梦境中。

他侧侧身,似乎翻了翻眼皮,接着又沉沉睡去。

12

太阳终干偏西了,但火辣辣的光芒丝毫不曾减弱,塔克拉玛干沙漠依然热气腾腾。

老猎人仿佛永远沉睡过去了,动也不动。过了好久,他紧闭的嘴唇左右担了扭,接着吧叽吧叽几声。算是有一点生机。

或许,他此刻正做着一个与吃相关的梦呢。可不,他梦见了那只跛腿驯鹿。那跛家伙卧倒在一座沙丘脚下,四蹄平展着,像死了。然而,它并没有死,还没等片刻,它那双尖尖的耳朵竖了起来,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尽管它活着,但跟他一样显得那么疲惫不堪,或者说狼狈。他终于发现了它,悄悄从它身后匍匐前进,绕过那座沙丘,从侧面爬上顶峰,再从顶峰反扑下去。给它来个猝不及防。当他爬到沙丘顶峰后,突然看见那只跛腿驯鹿脸庞左右拉着两道泪痕,深陷的眼珠毫无光彩,呆滞地盯着一处不动;它的那条伤腿化脓了,脓血一个劲地往外流。总之,残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将要夺取它的生命了。老猎人看见这情形愣了,刚才还钢一般硬的心忽地软了。对于猎物,他的心可从来不曾软过。

一个猎人没有一颗残酷的心是无法生存的。他始终这么想。

往日,他每每抓住一个动物,无论它怎么呻吟,怎么怒吼,怎么哀求。他的那把尖利的刀子也不会留情。他一直觉得动物的呻吟和哀求对他来说非常刺激,于是那把尖刀飞快地抹到动物的脖子上……可是,现在他的心却彻底软了,看着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便想到了自己目前的困境。

我,跟它一样呀……他想。

他竟差点放弃它,起身准备回到那间土屋里去。然而,他还是没这么做,他还是扑向了它,将它压在他的身下。之后,他的心情非常平静,跟以往猎到动物时的心情一样。他找来些干柴,点着,烘烤那只跛腿驯鹿……

老猎人侧侧身.似乎又翻了翻眼皮;他清醒过来片刻。这梦煎熬人哩。他想。接着又沉沉睡去。

太阳接近远处的地平线了,热气腾腾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终于变得温和起来。

不知何时,老猎人的额头被什么动物扎扎实实地啄了一下,使他从疼痛中惊醒过来,但他没坐起身子,眨眨眼继续昏睡。可是那动物紧接着又在他额头上啄了一下。这会,老猎人完全清醒了,扫一眼周围,并没什么动物。他仰面躺着,两条胳膊垫在后脑勺下,突然,他看见在他上空扑楞扑楞飞行的那只秃鹫。

秃鹫,是只秃鹫!

秃鹫十分厉害,专以啄动物的眼珠而闻名,乘动物不防,先将眼珠啄掉,动物没了眼珠而疼痛到处瞎撞,秃鹫这才幸灾乐祸地慢慢享受。

老猎人从后脑勺下抽出胳膊,用手模模眼睛,是好的。重又将两条胳膊垫在后脑下,看那秃鹫还敢不敢来袭击他。

那秃鹫十分精明,刚要第三次来袭击他,看见他动了动,子是扑楞朴楞翅膀往更高处飞了飞,“呱呱”的鸣叫着,仿佛追悔自己前两次没有啄掉猎人的眼珠。

它不敢落下来也不向远处飞去,一个劲“呱呱”鸣叫,在他上空盘旋。

或许,它再也找不见别的动物了,这沙漠里只有他了。他想。

此时,它可能跟他一样饥饿。他又想。

秃鹫盘旋在上空没有飞走的意思,老猎人烦了,站起身,扬起胳膊,“噢噢”地喊着驱赶。它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依然“呱呱”鸣叫,飞来飞去。

要是猎枪在就好了,“叭——”地一下,它就成了我的食物了……他想。

他抓起东不拉,像端猎枪那样端起来,直指秃鹫,嘴里发出微弱的“叭叭”声。秃鹫果然惊了,像真格有子弹向它射去,不甘心地“呱呱”两声,扑楞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毫无疑问,那家伙曾吃过子弹的亏,只是没击中罢了。他想。

太阳消逝了,在夜幕笼罩下来前,他在附近寻找着驼骆刺和芨芨草。攒下一堆后,他坐下身来,慢慢地咀嚼起来。吃过草后,他觉得身子有点发凉了。但把皮衣穿在身上。这时,天已黑了,天空出现了点点明亮星星。老猎人抬头望着,一股寂寞的感觉陡然从心底涌起,直扑脑际而来。一在以前的行猎岁月中,他从没觉得寂寞,就是现在,寂寞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他的心空落落的,凉凉的,这种状况在以前无论如何是不会有的。他觉得他真格老了,一这是切切实实的不可否认的事实,或许年老的人都有这种寂寞的感觉……

真格老了,这是事实呵。他想。

老猎人情不自禁摸来东不拉,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着,仿佛要从它身上品出,种什么东西来。他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声音跟先前一样清脆,在黑沉的夜里单调地萦回。接着,他伸开五指弹奏起来。他弹的调子是那么哀婉凄凉,没有白日里弹的那首热烈、奔放。调子忽而高昂忽而低沉,犹如一个人的一生跌宕起伏一样……他没伴随着弦音而歌唱,他的喉咙已经暗哑了,破了,上下吸气出气时都觉得疼痛。他的眼圈潮湿了。那是因为遥远的玛莉塔娅走到了他眼前。是的,东不拉是玛莉塔娅送给他的……起初,她希望他放弃到处奔波的猎人生活,跟她过较为安定的牧民日子。他死也不肯,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分手前,玛莉塔娅送给他这把东不拉,让他时常带在身边,想她时,只需看看,弹弹,也算是安慰;或者寂寞时,尽情弹一曲,同样也是安慰。他照她说的话做了,东不拉一刻也不离身边,但他并没有在想她的时候弹奏,或者寂寞时弹一曲,他只是猪到动物或者扑了空,这时。他才弹奏东不拉,一方面是庆贺自己的胜利,另一方面是安慰自己。

他突然收回手指,哀婉的余音继续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索回,迟迟不肯消逝。

不知玛莉塔姬现在是怎样的情形,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跟别的男人结婚了,生了好多娃娃;她要活着的话,一定跟我一样衰老了;现在,她或许吃饱了喝足了,香甜地躺在老伴的身边……他想。

他赌气似地将东不拉挪到一边,曲起双腿,胳膊支在双膝上,仿佛头颅非常沉重,不得不搁在双手上。这样稳定下来后,他双眼便盯着黑沉沉远处看,一动不动……

倘若玛莉塔娅活着的话,但愿她生活得更好。一他想。

再也不弹东不拉了,今日连续弹奏两次的确是个例外。他又想。

尽管现在老猎人狼狈不堪,被饥渴一点一点地吞噬,但是,寻找跛腿驯鹿的坚定信念丝毫不曾动摇。

白日快点来临吧。他想。

他一直呆呆坐着,眼睛盯住前方不动,急切盼望白日快点来临。

急煞人了……他想。

13

白日终于来临,东方出现的朝霞格外艳红。一会儿,太阳精神地站起身子,呼呼地往上空直冲,那艳红的朝霞突然间变成朵朵乌云,围着太阳来回打转。不一会儿,太阳消逝在乌云身后,但是,除东方的天空有云彩外,别的地方,呈现出蔚蓝的颜色,因此,老猎人判定今日是个阴天,不会有风暴。

乘天凉,得快快走,好好去寻找跛腿鹿。他想。

他站起身,身子骨是那么酸痛,尤其是那两条腿,不仅像灌上铝似的沉重,还隐隐觉得有些麻木,知觉仿佛在一点点地失去。他唉哟几声,一步步向前挪动,他挪动得异常艰难,突然觉得沙漠非常软松。一脚踩下去得费全身力气才能拔出腿来。往日,他在沙漠里行走从没觉得沙粒是软松的,纵然一脚踩下去沙粒埋到膝盖处他也能轻松地拔出来。可是现在却不行了,每挪一步都是那么吃力。

这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饥渴过度了,没有力气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身体衰老了,老了,不比年轻时候了。他想。

但他还是没停下来歇口气,他深陷的眼睛依然警觉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他觉得肚子已经饿到了极限,肠子仿佛将所有的内脏箍住了,于是肚子出奇的疼痛,像刀子绞来绞去一般。口也干到了极限,舌头因没有唾液润滑好像永远固定不动了。

他一边向前挪动,一边弓着腰拔脚边的骆驼刺和芨芨草,经过几日的爆晒,草儿已没了点水分了,他像牛嚼干草那样地嚼着。他突然发现左边不远有几根还算嫩绿的芨芨草,距他只不过几步之遥,但他没一点力气挪过去了。他悲哀地看着那嫩绿的芨芨草。

这副模样,就是跛腿驯鹿出现在眼前,他又能怎样呢?肯定抓不住。唉……他想。

老猎人突然栽倒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先是一阵阵疼痛,接着便是整个儿麻木……他大吃一惊,用秃秃的手指去掐,去拧,也毫无知觉。

完了,完了……他想。

这么说,就得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了?他又想。

不行,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死在那间土屋里,那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他接着想。

前边不远处有一座沙丘,老猎人抬头瞅一眼,往前爬去。以前,是粗壮的双腿拖着上躯在沙漠里行走,现在却是上躯带动着麻木的双腿往前爬行。他咬紧牙爬到了沙丘脚下,靠下来歇息一会儿想继续向前爬去。

哼!只要还有最后一丝气,也要往前爬去,直到寻见那只跛腿驯鹿为止。他想。

但他没有继续往前爬去,尽管他还有一丝气,然而已没一点力气了。他的崐上眼皮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但他没有昏睡过去,他始终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

很显然,是不能睡的,只要一睡去,永远也不会睁开眼皮了,……他想。

倘若在临死前逮住那只跛腿驯鹿的话,死了,也无憾。他又想。

14

自从太阳消逝在乌云身后时,便再没露出脸来,因为,东方的乌云漫布了整个天空。不过,像老猎人判定的那样,今日塔克拉玛干沙漠并无风暴,只是个阴天罢了。

老猎人平平展展地躺在那儿,头颅耷拉在左边肩头上。他仿佛已经死去。

太阳忽然从云空中露出脸来,眨眼功夫又隐藏起来了。他艰难地看了一眼,头颅重又耷拉在左边肩头上。

已经是晌午了……他想。

他突然听见他的右侧有一种吸鼻子的声音——仿佛是喘不出气或者咳嗽的声音。他多少吃了一惊.慢慢将身子向右侧翻过来。他看不出附近有什么东西,他耐心等待着。又听到吸鼻子的声音,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他清楚地看到一只卧着的灰狼。它那双尖耳朵并不像别的狼那样竖得笔挺;它的眼睛昏昏的,布满血丝;脑袋和他一样无力地耷拉着。这个畜生不停地向他眨巴着眼睛。它好像有病。正当他瞧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它或许老了病了,被群狼抛弃了;现在,在这寂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它跟他一样了……他想。

他并没有惶恐,它的样子反倒使他很镇静;它没能力向他袭击,只是眨巴着昏昏的眼睛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那只跛腿驯鹿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跟他和灰狼一样也瘫软了下来。于是他向前爬动,不过动作很慢,他的上半身子不住地哆嗦着。他认为他得赶在病狼的前边,一生吞了那只跛腿驯鹿,那样他就有力气了,不怕病狼向他袭击了;如果病狼比他先到一步,并吃了那只跛腿驯鹿,接下来,便是吃他的时候了。他无意中回过头看一眼病狼,它也向前爬动着,跟他依然保持着二十步远的距离。它的眼睛仿佛不敢正视他,当他瞅它时,它很不情愿地避开他的目光。用那条好像连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牙床。他看见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好像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粘膜。它的肚皮竟鼓着,好像因为饥渴而浮肿了……

老猎人继续往前爬动,每挪动一下,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阵。

是的,那只跛腿驯鹿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完全可以肯定;每挪动一步,就与它缩短一点距离。他想。

那只病狼在他身后不断地吸着鼻子。他没转过头去看它,他知道它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先死。他非但不死,而且还要好好活下去,待生吞了那只跛腿驯鹿,有了力气回过头来再拾掇它。他仿佛觉得它要追上来了。他回过头去,看见它果然离他不远了,大约只有十步。那畜生一改先前的惧怕,用一种饥渴的眼光瞪着他。他勉强地发出一种低沉的吆喝;它竟然无精打采地咧着牙。他不由自主地摸出腰间的那把尖刀,紧握在手里提防着那畜牧从后边突然向他扑来,尽管他清楚它已没有这样的力气。

天空依然黑沉沉的。老猎人继续往前爬动,病狼始终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吸着鼻子。他的胳膊肘和双腿膝盖处的皮衣已被沙粒磨破了,且鲜血淋漓,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路血迹。有一回,他回头看见病狼正贪婪地舔着他的血迹。他更加清楚自己可能遭到的结局——除非他干掉病狼。但是,他没有这种本领了。如果这是一条健康狼的话,被它吃了倒也没多大遗憾。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到这么一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病狼的肚里,他就觉得非常痛苦。他觉得他的上身忽然来了点力气,往前爬动的速度也快了点。然而,他又停止了挪动,因为在他手能够到的前方,他看见了他不愿看见的东西:一些散乱的、他曾见过的毛、那毛恰好与破腿驯鹿的毛一样;他还看见几根啃得尽光的骨头,他抓来一根,竟然还有温温的余热!在毛和骨头附近,他还看见狼的蹄印这么说,那只跛腿驯鹿已被狼吃掉了,或许就是被身后的那只病狼吃掉的。他想。

几天来我舍命寻找的那只跛腿驯鹿被病狼吃掉了……是的,你看它的肚子还鼓着呢,但它还不满足,还要来吃我……他又想。

他的头脑一阵晕眩,眼前一阵昏黑,心里一阵恶心……所看见的一切对他打击实在太沉重了,使他无法接受。他觉得身后的病狼正在向他靠近……

穆罕默德,我来了!他想。

他昏厥了过去……

但是,老猎人并没有永远昏过去而被病狼吃掉。他好像歇息了一阵,调整了一下纷乱思绪,然后他又清醒了。病狼已到跟前.但没咬他的喉咙,它粗糙的舌头顺着他拿尖刀的那只右手舔去,他没力气举起尖刀向狼戳过去。舔着舔着,它的牙轻轻地扣在他的手腕上;扣累了,它正在尽最后一点力咬断他的右手……

不能被这只病狼吃掉!他想。

他浑身忽然来了一股力量,来得异常迅速,他一翻身将病狼压在身下,病狼猝不及防,拼命挣扎;他死死压着,毫不松动。他迅速将脸抵紧它的咽喉,口里全是狼毛。病狼的挣扎有所减弱。他狠一使劲牙齿便咬进它的咽喉,一股温热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喉咙。渐渐,他浑身恢复了足够的力量,突然立起身来,看见病狼蹬几下腿咽气了,他踢一脚那鼓鼓的肚皮,艰难地站立不动。

先前双腿麻木了,原来是没吃食物的缘故,喝了狼血,这下好了。他想。

漫布整个天空的云彩突然消逝了,太阳露出脸来,但已接近远处的地平线了,没一刻便消逝了。跟以往不同的是,太阳消逝后并没出现残阳,夜幕眨眼间笼罩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在黑沉沉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忽然燃起一堆簧火,火焰很旺很旺,大半个天空也被映红了。那只病狼被老猎人烘烤着浓浓的香味尽情欢畅地飘向沙漠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