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往事如烟-戈震骇的障眼法

新兵连解散后,我被分配给裴首长当公务员——老兵们都说,这可是个令人嫉妒的差使呵……我想肯定是。但老兵们又说,伺候人的差使不好做,好了前途光明,不好了就完蛋。我想肯定是。

到新兵连挑选我的那个常参谋的确可笑,举手投足都露出一种让人厌恶的做作。在我们连长陪同下,他大模大样在百十号人的队伍前转来晃去,仿佛要寻觅什么东西。

全连排成整齐的两条队。原先上边来头检查,都排成四条,名为方块,那样好看。但常参谋执意排两条,这样便于他看得清,观察得仔细。士兵们表情空前严肃,往日都涣散惯了,因为新兵连即将解散,当官的和当兵的都松了气,等待解散的时间。

常参谋在队伍前来回走着。他的表情也很严肃,嘴唇闭得紧紧的,双手操在身后,使劲挺着那并不鼓的肚皮,迈着相公式的步子,显得稳健、沉着;跟众多部队干部一样,他穿的是一双部队发的质地颇好的皮鞋,来时经过细心擦试,其亮度可想而知。

常参谋像个将军!我想。

连长陪着他继续来回走动,两人围绕队列不知走了多少因。两条队列是很长的,他们毫不疲惫,这使我很感动,心想上边的人真认真,抓工作有头有绪,连长跟他相比,没法提

此时,连长既显得狼狈又令人同情。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跟在常参谋身后,萎萎缩缩,像个小丑。往日连长的派头跟此时的常参谋一样,令人生畏,令人敬仰。

常参谋一边走一边问跟在身后的连长的什么话,连长趋步向前,急忙应答,语无伦次,慌慌张张……

走了几个来回,两个当官的一前一后回到连部。

紧绷的队列终于解散了。

上边人物常参谋在我们班里引起了议论,说啥的都有,归纳起来,赞叹和羡慕多于嫉恨和愤慨。

甲说,看人家常参谋,多有当官风度,以后准能发达。乙说,不一定吧。甲又说,一定,机关的人都日能……丙说,机关真好,以后我能到机关就好了。乙说,机关不要战士。丙说,喂猪的活难道由干部去干?

我接过雨的话说,我说你们呀,别议论了,分到哪都一样,无非是混上三年,开走。

丙对我的话不屑一顾,他愤怒地说,看把你能的,如果将你分到雪山深处看劳改犯,看你狗日的咋办!

我也火了,说,说话请不要带脏字,部队两三个月的饭白吃了?

骂你又怎的?丙不屈不挠。

我朝他靠进一步,手指到他的鼻梁前,说,请不要骂人!

雨说,臭手放下,不然咱们都得违犯纪律。

我心想,看来这架非打下去了,然而班长却走进门来,我跟丙愣征不动,等待班长拾掇。班长好像不曾发觉,他脸带微笑,朝我走来,轻轻拍拍我的肩头,说;“钱会来,你被常参谋看准了,要调到机关去。机关可是个好地方哟……”

我一愣。班长接着说,常参谋眼光就是好,不愧是首长的耳目,在那么多兵里,一眼就看准了你。对了,你到机关后可能要给哪个首长当公务员。

甲插话说,班长你真逗,机关的人眼光能不好吗?

我愣怔过来后说;“到哪都一样。”

班长脸色忽地变了,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恶狠狠地瞪我一眼:“都一样?机关终究比连队好,你这傻兵……”他悲哀地唉叹一声,接着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兵了。”

“依然是你的兵。”

“不是,是上级。”

丙突然说,钱会来,方才是我的错,你不要见怪,请原谅。我赶忙说,没事没事,闹着玩的……

连部通信员在班门口喊,钱会来,谁叫钱会来?快点!班长先应了一声说来了。我正忙洗一件衣服,听到喊声扔下衣服奔到门口,“我叫钱会来。”通信员打量我一下,不悦地说:“是连长叫你哩,别人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呢?不就调到机关去嘛,有甚了不起呢!”

我得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又听通信员说:“走!”于是我跟在他屁股后头,往连部走去。到连部门口后,通信员说,你进去吧,我走了。我说,谢谢。通信员呼一声从另一个门钻进。

站在连长门口,我有些紧张,刚要打报告敲门,连长像已知道我来了似的,打开门,满脸堆笑,说:“快进来,还愣着千啥!”

一脚踏进门,一股浓浓酒味便扑鼻而来;常参谋满脸通红,仰躺在床上,用一根火柴棍剔牙齿,看我进来,动动身子吐一口带血的唾液,然后用一种可怕的眼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这使我不寒而栗。连长仿佛发觉了我的紧张,趋步走到床前,对常参谋说:“这就是钱会来。”常参谋说;“我知道。”连长又说:“常参谋的眼光不愧是伯乐式的眼光……”常参谋点点头,却没说话。他的眼光始终在我身上打转,良久,移开,又点点头说:“机关要求人严,在首长眼皮下活动的人总得顺溜点嘛……你说是不是连长?”连长说:“那是那是。”

“好呀——”常参谋重重出口气,扔掉带血的火柴棍,从床上跳下,走到我跟前用力拍拍我的肩头,“好!”

连长说:“小钱,常参谋要调你到机关工作去,这是咱们新兵连的骄傲呵,你到机关后一定要干好,不能给常参谋和新兵连丢人呐。”

我点点头。

连长对常参谋说:“小钱啥时去报到呢?”

常参谋思索了一下说:“等候通知。”

还未接到机关通知,班长、排长和连长就找我谈话了。他们对我的教诲尽管是深刻的,但格调几乎都一致,没一个人能说些与另外两个不同的话、这就使我有些厌烦了。另外,谈话当间,他们都好像很尊重我似的,做为新兵,这使我受宠若惊。

班长说,小钱咱们在一起生活时间也不短了,如果有得罪你的地方,请原谅,或者说出来让我改正,不要揣了疙瘩到机关去,对工作不利。我说没有班长,你对我很好。班长感叹一声说,部队就这样,新兵刚来就得抓紧点,把基础打好,下到老连队也吃得开,这就不免要得罪人。我训过三次新兵了,第一次训练的一个新兵后来提了干,一次碰到我还骂我不是人呢。想想,不就是训练时将他抓得紧了点吗,可话说回来,没有好的基础能行吗?不行!我说,这就是那人的不是了。班长说,也不能怪他,谁让咱那么认真呢?可是不认真又对不起部队,咱当兵不图别的,只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就行。是吗,小钱?

“是的。”

“在机关干工作要聪明些,那里的事很复杂,当一个人说你好时,那你就该注意了,说你不好,有可能你在进步。”

“眼睛放亮些就行了。”

“不能马虎大意,得处处小心。”

“我一定干出名堂,不然对不起班长。”

“不能这么说,机关的确不好混,只要能过得去就行了。”

“你就放心好了班长。”

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沉重的,想象着机关的复杂,琢磨着到机关后怎样干好工作

机关的通知终于下来。通知要求我在两天内务必报到,若延期,要逐级追查下来。连长看过通知后对我说,快走快走……

临走前一天,我没去训练场,将东西拾掇拾掇,准备明日动身。

毫无疑问,在新兵眼里,我调到机关就是高升了。作为我,也应该像别人想象的那样高兴和欢乐,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压抑得不行。我总认为在那儿当兵都一样,这可能与我的思想有关:由命运摆布吧。

这一天我很平静,但到晚上后我平静的心却起了涟漪。

夜很凉,班长细声对我说,咱们到外边去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离连队很远了,我问:“什么事班长?”

班长迟疑、吞吐说:“是这样……咱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各自的情况都熟悉……”

“直说嘛班长。”

“我实在张不开口……”

“说吧,班长。”

班长说,你也知道,我已四年兵了。兵当到四年以上,可是困惑期,上不上下不下的;我家在农村,穷,很想呆在部队,混上一官半职干干,好给家里争个光;可是留在部队又不那么容易。当官我已毫无希望了,看能不能混上志愿兵,志愿兵也不好混,没有关系不行,而我又不擅长搞那一套,这就麻烦了。

我说,可是你有一套真本事,没有几个人会无线电技术呀,凭这一点你就行。

班长忧虑地说,如果那样就好了,问题是还有个炊事班长,他和我是同年兵,跟连长指导员的关系都不错,吃吃喝喝都在一起,每年度每个连只有一个名额,肯定是他的。

我说,如果一个名额给他,人都不服,他的炊事技术谁都知道很差,就知道搞关系,这种人不能给转志愿兵。

班长说,他有关系呀,谁也没法争过他。

我说,那你也拉关系嘛。

班长悲哀地说没那么容易,炊事班有东西呀,我有什么呢?一个月几个津贴费还要寄回老家呢。没办法呀……所以我就请你给我帮忙,以后你跟首长混熟了,让首长说句话,那连长准没得说的。这事就拜托你了。

我思索一下说:“好吧。”

班长感激地说:“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我终于到了机关。这是一栋五层高的楼房,楼房四周的环境颇为优雅,一切都显得那么整齐,即使来往走动的人也都迈着正规的步伐。

按照通知上的地址,我紧张地踏上三楼,寻见了常参谋。可他不认识我了,狐疑地打量着我,问我是从哪个部队来的,要干什么。我急忙将通知递给他,并说在新兵连时我见过他,是在连长的房子里。常参谋没言传,思索一阵后,平淡地说,想起来了,你是钱会来。

“对,我是钱会来。”

常参谋这才看一眼通知,说;“跟我走。”

我突然发现常参谋变了样,与在我们连时判若两人,双手不在身后操,肚皮不再挺,更没了相公步,这样倒显得自然。他将我带到五楼一个房间,那正好有一张空铺“你就住这个房间。”他说。然后吩咐说,先洗洗,洗脸间出门往右走,门口有牌子;吃饭时听号声,下楼去吃饭;今日休息休息,明日安排工作。

“好。”我说。

机关的秩序的确井然,早晨上班的号刚吹过,干部们便陆续上班来了。我呆在房里不敢出门。此刻,我的尿泡憋得要破,自从昨日在戈壁滩撒过一泡尿后我再没屙过。我知道厕所在洗脸间内,但分不清那个是男那个是女,因为两个门都没有男女标牌,尽管中国的厕所一般都是男左女右,可谁能断定没有男右女左的呢?于是我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着……常参谋终于来了,可他一进门就问我吃饭了没有,昨晚睡得怎样。“都好都好。”我说。此刻,我的脸色肯定是通红通红,我实在难受死了,我想自己不应该到机关来。这儿有什么好呢?连厕所都找不见么,哪有连队方便呢,连队四周是沙丘,随便不能往哪撒泡尿?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就是给个首长我也不做……“我不行了,不行了……”我痛苦地想。常参谋一定发现了我痛苦的表情,他惊异地问:“小钱,你怎么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实说:“尿憋死了……”

常参谋扑哧一声,说活人哪能被尿憋死,跟我来。我含糊地听他嘟哝,说什么他娘的厕所标牌早坏了也没人再搞一个,让陌生人咋办呢?社会再文明男女总得有别吧……

走进洗脸间后,常参谋指着右边一个门说:“就这个。左边是女的,记住。”

回到房间后,常参谋说让我给裴首长当公务员。裴首长的公务员考上学刚走,我恰好补他的缺。他说给裴首长当公务员不是件易事,老头事太多,生活很讲究,尤其爱干净,甚至到了洁癖地步;脾气很暴很古怪,让人摸不透,给他做事得干万小心,不能惹他生气,他一生气,可不好收场;尤其要注意细节方面的事,原先那个公务员往往疏忽这方面,听说一次没将茶杯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上,老头就火了,其实茶杯放哪不行呢?只要不放在厕所就行嘛。那公务员胆也大,就顶撞了老头几句,老头就没完没了,嚷得整个楼都响。总之,老头的东西放置很有讲究,这个放哪,那个放哪,都各有自己的位置,乱不得。“你的眼睛可得擦亮,处处留神。”

“我一定尽力做好。”我说。

“好了,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下午上班后带你去见裴首长。”常参谋说,“现在你就把自己拾掇拾摄,干净点,老头见不得脏兮兮的人。”

“走,我带你去见裴首长。”常参谋说。

我俩走到裴首长门前停住脚,各自整理整理自己的服装;常参谋小声打个报告并未敲门,好一阵从门缝里传出浑浊的声音:“进来——”

看我们进来裴首长并未起身,他躺在躺椅上戴着花镜看一份什么文件,一会儿,他将花镜摘下连同文件放到桌子上。这时常参谋趋身走到老头跟前,低下身,对他介绍说:“这就是我给您挑来的公务员,新兵,叫钱会来。”

裴首长没吱声只点点头。

我学常参谋的样也向前走一步,向裴首长敬了个礼。老头打量我一眼,又点点头,好像很满意。“好。”裴首长说。常参谋轻声问:“首长有别的事吗?”裴首长说没有。“那我就走了。”“好吧。”

裴首长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八。”

“年轻,好好干。”

“我一定好好干。”

自从进屋,我就没敢正视裴首长,惶恐。经别人的描述和我自己的想象,我认为裴首长一定长得很凶很恶,总之,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但经我正视一眼后,别人的描述和我的想象便被击得粉碎,单从他的脸面看,老头就是个和蔼的人。

裴首长站起身来,对我说他的工作很忙,待会儿还要出席一个会,利用这点时间向我说说怎样收拾这个房间的情况。他指着一个个东西说,看过的文件应放那儿,没看过的应放那儿,这样不会混淆。又说,看过的书应即刻放在书架上,这样不仅便于查找而且整齐,还给我在书架前示范了一番。他把我带到卧室,说至于被子怎样叠就不用说了,好歹你也在新兵连训练过。他又蹲下身,指着床下的几双鞋说,鞋不能乱放,不然就穿错了。又走出卧室,来到放花镜和文件的桌前。裴首长小心翼翼端起一个茶杯,喝口水又小心翼翼放下,极严肃认真说:“这茶杯很好,……水不能倒溢了,时日久了对外边的色泽有破坏作用。要记住。”“我一定注意。”我亦认真说。裴首长接着说,这茶杯是件古董,别人送的,倒水和抹桌子时千万得小心,不能碎了。他端起茶杯,揭开盖子,让我看,杯里已没水了,黑乎乎的。裴首长说,你看这茶垢多厚,多黑,但我偏不擦它,你也不要去擦。

我突然说:“听说您很爱干净呀首长……”

裴首长一愣,淡淡说:“这是两码事。我担心擦拭久了会损坏它的原样。古董是很娇气的。”

我不解地点点头。

美首长最后叮咛:“一定得注意,千万不能碎了。好,你熟悉熟悉情况,我开会去。”

我重重出口气。

“那茶杯咋如此重要呢……”我好奇地想。

裴首长走后,我并没有按他的要求熟悉情况,好奇心促使我端详起那个茶杯来。我告诫自己,看是看,但千万不能给碎了。跟所有的瓷器一佯,这茶杯也是个瓷器货,但色泽却有些奇特,不黑不白的,仿佛集各种颜色为一体了,但说不准是什么颜色。我轻轻在外围摸摸,特别光滑,尤其是那把儿,更觉光溜,倘不用点劲,很有可能滑落而下;把儿手握处明显细了,有三个手指痕迹,根部却异常粗壮,可能是原来模佯,仅凭痕迹来说,这茶杯已有些年代了。茶杯四周雕有密密麻麻的花纹,且均匀相称,很是雅观;在花纹细小的空间处,好像有一种什么文字,勾勾环环,难以辨认。盖子很小,却在上边刻有一条完整的龙,竟然很逼真。我不得不为工匠精湛的技艺惊叹。杯里的茶垢的确太厚了,轻轻用手一摸,手指都黑了……

“极普通的一个茶杯嘛。”我想,“然而裴首长为何又把它看得如此重要呢?这里边肯定有所以然……”

我将房间象征性地擦擦,以防裴首长回来问我都干了些什么。

今天见到裴首长,印象还好,但不知他对我的印象如何?看来老头是个直人,这种人好接触,也乐意给人办事,往后跟他熟了,就把班长的事说给他,但他会不会答应呢……

按规定,公务员们住的房里都有部电话,倒不是特殊,是因为首长有事寻找起来方便。方便了首长,却给公务员带来不便,如一时半会不在,老头们打来电话,那可就不好了。一个星期天晚上,裴首长打来电话让我到他房里去一趟。我以为老头有急事,放下电话便急忙跑到他房里。进门看见餐桌上摆放几瓶罐头跟一瓶酒,我很纳闷。裴首长说:“没别的事,咱俩喝杯酒。”我很吃惊,心想咋敢和首长喝酒?裴首长又说。“不要拘束嘛,别把我当首长,坐下喝。”我说我不敢。裴首长有点生气说:“其实我这人很随和的,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坐下喝,没事。”

我不安地坐下,发现裴首长的脸色跟往日有些不同,隐隐露出一种孤独的神情。

“您脸色不大好。”

“或许吧,”裴首长忧忧说,“好好陪我喝杯酒。”

他提议我俩先干了一杯。斟上酒,吃几口罐头,他自个便开始喝了,喝过一杯后,他说这酒不错,是从家乡带来的。我说很好的,趁着酒性又冒昧地问,裴首长您咋不跟别的首长在一起喝酒呢?他愣愣,举起的酒杯又.”一下,瞅我一眼,显然不愿回答。我悟出这句话超出一个公务员的身份,于是连忙向他表示歉意,他反倒说没啥没啥……

一瓶酒已下去大半,裴首长还一杯杯喝着。他的脸色更难看了,蜡黄蜡黄。“不能再喝了首长。”我说。

“再喝一杯。”裴首长说,“咳,你这兵年纪不大还会说好话,我喜欢。”

我笑笑说;“您越说我越惭愧。”

“好就好,有啥惭愧的。”他伸个懒腰说,“我平时话多,一喝酒话更多。”

“心直的人都这样。”

“看看,我说你会说好话,你还说惭愧哩……给我点水喝吧。”

我起身去倒,裴首长说:“小心茶杯呀。”喝口茶后,他的话更多了,左右端详着手中的茶杯,连连赞叹:就是好,用过多年,可上边的花纹依然如故……

“这茶杯是从哪买来的呢,首长?”

裴首长突然打住赞叹,脸庞出现一丝暗淡,鼻子抽动几下,悠悠说:“不是买的,是人送的。”

“谁送的呢?”

“你想知道?”

“嗯。”

他刚要开口说,却听见有人敲门,我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常参谋,还未待我说话,常参谋便问首长在不在。我说在但喝酒哩。常参谋说那就不打扰首长了。进门坐下后裴首长问是谁,我说是常参谋。裴首长说他可是个热闹人……

十一

裴首长的思路仿佛被常参谋打断了,他沉默下来,又端起酒杯,挨到唇边,却不喝,眼光怔怔的,毫无光彩,好像在思索一件久远的往事。好一阵儿,他猛地将酒灌下,脸庞痉挛几下,眼圈仿佛也潮湿了。“我的话太多了……”他说。

“可是您没喝多呀。”

“喝多了,我自己清楚。”他摇摇头,仿佛要使自己清醒点,“小钱呀,你知道嘛人老了都喜欢回忆往事……往事如烟呵,……”

“那是那是。”

他又沉默下来。站起身,来回走动几圈,站在我跟前,拍拍我肩头,盯着粉白的墙说:“说起这个茶杯……唉,它就是一段凄婉的故事呵……”

“那一定感人。”

“是啊,肯定感人。世上流传的故事都是真的,那是前人生活的真实反映。”他像对自己说又像对我说,“年轻时不懂事,不知道珍惜身边可贵的东西,待明白过来,已晚了。小钱,你要知道,每个故事都是由喜怒哀乐组成的呀。”

我点点头,但悟不出裴首长这句话象征着什么。他说这茶杯是个朝鲜人送的,距今已有四十年了。那年我们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帮朝鲜人打美国佬,在朝鲜日子久了,便和当地的一个人混熟了,并且情谊浓厚,特殊纯真。后来美国佬被赶走了,我们理所当然要回国,临别时,那个跟我建立了纯真感情的朝鲜人就送给我这个茶杯,以示纪念,可我除了枪没别的东西送她……他将茶杯端在眼前,让我靠近,指着茶杯周围的环环勾勾说,这是朝鲜文字……据那人说,这茶杯是个古玩艺,祖传下来的。

我纳闷问:“祖传的东西咋送给您哩?”

裴首长说;“这不就说明我们的感情既特殊又深厚吗。”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这朝鲜人家里有条规矩,祖传下来的东西断不可遗给外人,包括茶杯在内,何况我是个外国人,这便显得更加特殊了。

“您越说越让我糊涂了。”我迷惑不解地说。

“其实很简单,”裴首长说,“要分离了,将永远分离下去,于是她就送给我这个茶杯……”

“您们的感情的确非同寻常。”

“这茶杯将我和她紧紧连在一起,”他说,“无论时间多么久远,但我们的感情依然如故。”

“战争年代建立的感情就是牢固的。”我说。

裴首长突然眼泪涟涟,像电影演员独白似的说,每当我看见她送给我的茶杯,我就自然地想起她,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活泼可爱和无忧无虑的性格,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光阴……那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然而,我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我只能时时刻刻看看她送给我的茶杯,把它当做她,小心珍藏着,它已经伴随我走过痛苦的大半个人生,如果我死了,它也会伴随我走进坟墓……

我唐突打断裴首长暗哑尽情的独白,问:“如此珍贵的东西您为何不珍藏在家里呢?”

“我要时时看到它嘛,”他愤然说,“再说,我也不敢放在家里呀,我的妻子会将它碎了的……”

“是个女的送的?”

裴首长苦笑一声,抚摸着茶杯说:“是的,是个朝鲜姑娘送的。”

“我听老兵们说,如果一个男人流了泪,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女人惹出来的。”

“可能是吧。”

“好您个裴首长哩。”我想。

十二

在裴首长身边,忽一晃便是两年。一日班长来信说,即要到复员的时候了,问我将他的情况向首长说没说;志愿兵名额也下来了,只一个,没他的份,炊事班长希望很大。信上说,“我也给连队领导进了点贡,但太少了,不起作用,你知道我的情况。小钱,我的命运就交给您了……”

一年多来,我始终处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竟然把班长的事给忘了,实在不应该,得马上将这事说给首长,能不能办是两码事。

一晚,裴首长不知因为何事显得空前高兴,在房里来回转腾,还哼哼什么戏剧——“啊,我的娘子在哪方,在哪方呀在哪方……晤,在这方哟在这方……”看我进屋,他不唱了,躺在躺椅上,但双手扶在椅把上还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端起茶杯递给他,他喝一口后笑笑说:“你这个会来,来日准有出息。”

“首长,有事要求您。”

“说吧,你这个会来。”

我便把班长的事向他如实说了。

“既然是技术骨干,就应该留下嘛,”他说,“我们下边的干部往往不注重技术骨干,都让他们走了,这对部队建设不利嘛。”

“班长的无线电技术特棒,还会捣鼓彩色电视呢。”

“那就更应该留下。我给下边的负责人说说。”

十三

裴首长珍爱的茶杯被常参谋给碎了……那日刚上班不久,办公楼很静。我突然听见裴首长狼嗥一般的嘶叫,我急忙跑到他的房里,眼前的情景使我大吃一惊:茶杯变成瓦砾!裴首长的脸色恐怖狰狞,浑身像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常参谋脸色通红,像猪肝一样,愣得戳着,不说一句话。老头的嗥叫明显减弱,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手指常参谋说:“你……你……唉。”

常参谋同样结结巴巴:“首长,我不小心……碎了……”

裴首长终于理顺气,说:“我说过,你来就坐下,有啥话就说,杯里没水甭添,有公务员嘛。说过多少回就是记不住。”他顿顿,“看看,碎了吧。”

常参谋说:“我给您买一个吧。”

“对不起,我说你有点过份,”裴首长冷静下来,长叹一声,瞅眼破碎的瓦砾,“其实,它早该碎了……”

“我一定给您买一个。”常参谋固执说。

裴首长摆摆手,转变话题说:“好了,你说的那事我记住了。”

常参谋看裴首长给他台阶下,不吭声转过身,灰溜溜走了……他刚出门,裴首长便潸然泪下了,他激动地跪在那堆瓦砾前,捧一些端在眼前,无声地流泪……我走进他,扶了起来,说:“已经碎了,首长就不要过份悲痛了。”

“是啊,已经碎了,”他带着哭腔暗哑说,“只是没被我打碎,是个遗憾。”

“您永远不会打碎他的……”

“是啊,”裴首长说,转而又问,“你说我这老头傻不傻?”

“不傻。”

我呆呆站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