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监狱-戈震骇的障眼法

又是一个残酷的夜晚。不过这个夜晚却显得格外宁静,宁静得除他的动作声外,再没得一丝声息了。月亮何时爬起来的,他不曾记得。几日来,他已变得麻木,思维也仿佛凝固了……此刻,他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迷茫地瞅着赤裸裸的月亮,月亮既圆又亮,透着惨白的银辉,将塔克拉玛干沙漠映照得透亮。他觉得脖颈有些发困,似乎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于是不得不将仰着的头颅低下。他怅然想,现在大概是月中了你看那月亮多圆多亮……仿佛观且伤怀一般,鼻子突然一酸,打一个愣怔,吸溜一声,拔腿向前走去……

“对于时间,我好像没得丝毫概念了。”他悲哀地想。

他还没往前走出几步,双腿就酸了,沉重得犹如灌了铅一般,似乎再也挪动不了。“看来,还得歇息歇息呀。”他想。长长地哀叹一声。

他蹲下身子,曲起双腿,将沉重的头颅搁在膝盖上,这样觉得好受了一点。然而他还未歇息片刻,心就躁动起来。“何时才能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呢?唉,万万不能欣得过久啊。”他劝告自己。

他试图一股气站起身子来,但挣扎了几次都未能成功。“看来我彻底不行了……”他颓丧地想。

一个令他更加颓丧的念头突然在心中产生,他觉得自己忽然间衰老了。老得真快,真迅速。其实他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四十岁的男人有这种想法,未免让人难以理解。

“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呆在这里不动的,”他愤然想,“我总不能将自己葬在这荒无人烟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吧?”

他给自己一憋气,浑身就来了一点力气,再试图一站,果然戳了起来。“不易啊……”他这样想。一步一步向前蹒跚。

这个人已有三日多没进一口食,没喝一滴水了,纵是躺在那里仅仅出气,已让人吃惊他的生命力多么的坚强,何况他还一步步地在往前挪动,连他自己也为他的顽强、坚韧的精神而惊愕万分。漫长的三日来,他是用野草充饥的,在他行过的地方,两旁的骆驼刺和芨芨草被他拔得精光。起初,嚼起野草来还有点滋味,或苦,或酸,后来口就变得麻木了,吃起来仅是一种味道,心里一直恶心,嘴角不住往外溢酸水。“可是,”他痛楚地想,“不吃沙漠中仅有的野草又有别的什么可吃呢?”此刻,他的肚子又咕噜叫了,叫也没得办法,即使想吃,这一阵他也见不到一根野草。

他觉得他就像一日的黄昏一般,挣扎两下,不一阵就会被夜幕吞噬的。然而他不会死去,或许因饿过了头,他的肚子咕噜一阵后,就又静了。这个人好像毫无知觉地机械地往前行走,他来到了一座沙丘脚下,眼前突然一花,就栽倒了。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认为自己这会非死不可。

又圆又亮的月亮突然消失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片黑暗。

“我,马力立这会真个要死了……”他安详地闭住了眼。

马力立并未死去,他睡着了,他睡得平静、踏实,只是没有粗重的鼾声,鼻孔里喘出的气很微弱。以前,无论他躺在什么地方,只要躺倒,即刻就会拉起粗重的鼾声,犹如打雷一般的响。初时,他的妻子特别厌恶他雷一般的鼾声,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能将他赶到地上去睡,以后她渐渐地适应了他的雷响。说来可笑,一段时间以来,妻子竟缺不得他的鼾声了,倘他偶尔一次不在家睡,妻子一夜就合不拢眼XW曾笑说,你的鼾声犹如一首美妙的催眠曲,而你的怀抱,则像一个晃悠的摇篮,没得这两个,我不仅睡不着觉,且心里还空落落的,像缺个什么东西。“马力立,我可不能没得你呀!”妻子依在他怀里说。

马力立嘿嘿一笑说:“你真逗,我的老婆!”

在马力立看来,拉鼾声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他认为只有那些身体粗壮的人才会拉起雷一般响的鼾声。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拉鼾声已不可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那是个惊心动魄、恐怖、慌乱的夜晚。初时,戳在半天空的月亮忒亮,然而它没持续多久,就被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突然刮起的风沙吞噬了,那风沙前所未有的狂烈,呼啸着像长了手脚,一会东南,一会西北,仿佛要将沙漠掀翻一般。在沙漠中戳立的监狱,被狂风刮得摇摇欲坠……风沙还未刮起,岗楼四角的几盏马灯就熄灭了,当兵的根本就没机会去点着它。这一切,马力立透过钢窗看得格外清楚。他心里早已琢磨并产生一个成熟的主意,这个主意使他此刻的心一阵热一阵冷,他不由得出一身虚汗,然而他意念已定,丝毫不会动摇,那就是,趁风沙的呼啸,趁灯盏的熄灭,他要逃出去,逃出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马力立觉得他的心已被狂风吹向了远方。他为使自己镇静下来,上下牙齿便紧紧咬在一起,此刻,监狱外边的风暴刮得更趋激烈、凶猛,他的心一狠,往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挨到墙上;他长吸一口气,将浑身力气集中在左肩膀上,那肩头硬得像一个铁疙瘩。监狱外的狂风又怒吼一声,恰在这时,马力立猛地向铁门框撞去,那铁门框在马力立肩头的撞击下竟然喀嚓一声倒了了……

“天助我也……”马力立愣一愣想。

风沙依旧怒吼着。

马力立没有急忙地向外跑去,他显得很镇静,探头向岗楼四周睃视一眼,看有没有持枪的兵。很好!没一个人影,他轻轻走出牢房,将几乎撞破的铁门按原样关起。“哼,你们还以为我在里边呢,其实待你们发现后我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在心里阴阳说。

尽管有风暴为他掩护,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往西边一处墙角溜去。东边的墙低些,易爬,但需从院子当心穿过、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始终自信自己一向做事严谨沉稳,至于栽在他们手里,并被投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这所监狱,他认为是他一时疏忽,马失前蹄。在他看来,失了前蹄的马若养好蹄子依然是一匹好马。他认为他没失败,还是个胜利者,永远是个胜利者。他们将他投进监狱的那一刻他淡淡地、若无其事地想,不就是在监狱里呆五年嘛,好啊,利用五年时间回忆往事、吸取教训、思考将来也是益事,出来后,便于重新崛起,不再翻船。在这之前,他未曾产生出逃的欲念,他在里边已呆了两年多,剩下一半光阴,牙一咬也就过去了。他之所以往外逃,是因为他思念妻子太强烈了。两年多来,他几乎将妻子淡忘了,可是近来,她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不由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忆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光阴是那么美好……想着想着,他就恨不得立即和妻子团聚在一起,请求她宽恕,并给他再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要跪在她脚下,向她仟悔,请她原谅,并保证不再做令她伤心的事。我一直跪着,直到她让我起来为止。”马力立想。

仅仅是为了思念妻子,他才逃跑。

“我,马力立会成功的!”自从产生了逃跑的欲念后,他就这么想。

没得当兵的任何动静。

马力立溜到墙角下,顺着墙角往上爬。那墙足有四五米高,但他没费多少劲就爬了上去,站在顶峰往下一看,他吃了一惊,竟不相信自己有这非凡的能力。他刚愣证的当间,就被仿佛长了手脚的狂风忽然地拥抱走了,他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失去了知觉……

风暴不知何时停的。醒来后,天已大亮,激起的太阳显得蔫蔫的,仿佛被昨日的风暴将身心摧残了一般;被狂风洗劫后的沙漠,显得昏暗、黄沙浮盖。他揉揉眼,心想,在这里不能久呆,得赶快走。然而他极目向四周一望,哪有一个人影?“监狱的位置在哪呢?一点也辨不出来了,”他想,“昨夜的风暴真是了得,一下将我卷得离监狱很遥远了。可是,它为何不把我卷到我日夜思念的妻子身旁呢……”

马力立激起身,向后看一眼,在心里椰揄说,让你们去追吧当兵的,我可要回家和老婆团聚了。仿佛他已胜利地回到家似的。他拔腿向沙漠纵深走去。沙漠茫茫一片,均是一般颜色,根本没得路可言。于是他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的驴,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行走。在出逃之时,他没想有没有吃的事,至于在沙漠中奔波的艰难,他想到了,且心中还有点发酥,但一想起妻子,想起他们不久就要团聚在一起,所有的困难,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可是,”马力立忧郁想,“我兴冲冲回去,她能原谅、宽恕我的罪过吗?”

心就变得忧伤起来。

马力立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面容格外惟悴,紧闭的双眼深陷下去,嘴唇于得裂出几道血口。原来他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而现在的他却萎缩起来,突然变得矮小了……

尽管身心处在极度衰竭中,但他的脑子却很活跃,竟然做起了梦!应该是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在梦中未回到妻子身旁,而是回到了令他恐怖的监狱里。回到监狱仿佛是为了吃一口饭。这个恐怖的地方唯有一件事使他满意,那就是吃饭不限量。他跳进监狱,看炊事班没得人,便像个幽灵似的摸进伙房,他紧张地搜来搜去,终于寻到了可吃的东西,他狼吞虎咽。然而饥饿的肚子怎么也填不饱;他不敢久留,于是怀揣几个馒头,又跳出监狱,不见了……后半夜,马力立醒过来片刻,挪动一下身子,浑身像散了架,疼痛难忍。他哀叹一声,又扎实地睡去。“不如死去的好呀。”在清醒的那一刻,他想。

又一日来临了,日头火火戳起来,没得往日的精神不振,显得火燎。是六七月间的季节,日头如此火燎,沙漠中今日定是个人暴的天气。

倘不是被一声清脆的枪响惊醒,他很可能要永远沉睡下去。那枪响十分震耳,把他惊了个清醒,忘却了一切,倏地激起身,迅速向四周扫一眼,附近没得一个人!但他的心却跳出了胸膛,他越过沙丘,飞一般向前奔去。他不停一步,犹如疯狂了一般。他总觉得身后有当兵的追赶,他不敢往后边看一眼,越过一座沙丘,又向另一座沙丘奔去……他一边跑一边想,不大对劲吧,若真被当兵的发现了,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一枪将他放翻。这是允许的,他也清楚。被投进监狱所接受的第一课就是当官的告诫犯人们说,你们要逃跑也可以,如果我们追不上的话,那就会一枪将你们放翻。“上边有这样的规定,”当官的吼叫,“我就不相信你们比枪子还跑得快!”

“是的,”马力立犹豫想,“有些不大对劲。”

爬到一座沙丘顶峰后,他停下来,极目向四周眺望,与先前一般,依然没得一个人影!“是的,没得一个人。”他对自己说。跳出胸膛的心又跑回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子立马就瘫软了,他一屁股蹲下,脑袋嗡嗡地鸣叫。

“真是好笑,”他酸楚想,“我竟然变成惊弓之鸟了!”

日头已戳在天空正中,塔克拉玛干沙漠格外燠热,就像燃起了大火……马力立又饥又渴,然而四周没得一根充饥的野草。或许因为饥渴、燠热和刚才极度惶恐的缘故,他又出了一身虚汗,他将上身的劳改服脱下来,擦擦胸前的汗。当他看见胸膛的凹陷,肚皮的干瘪,胳膊的细瘦和仅有的几根肋条干干的戳在那儿后,他啼嘘不已……他将劳改裤往下抹抹,露出蔫巴的阳具,双手掬在一起,难艰地挤压出几滴尿来,双手又伸到嘴唇前,贪婪地舔拭着……

“唉,我身上已没得一丝水分了,”他凄楚想,“整个人快要干了。”

他不敢躺下身子,担心躺下去会永远站不起来。于是他就像昨日那般,将双腿曲起,头颅搁在膝盖上。“这样好受点。”他想。

“此刻,”他甜美地又想,“如果我躺在一棵树的荫凉下,再有吃喝的东西就更好了……”

以往,他在吃方面可是特别讲究、挑剔的,脾气也大,只有他愿意吃的东西他才肯动口。每每妻子给他端来他爱吃的东西后他就会喜笑颜开,在她脸上亲一口,夸赞她最了解他,爱他,疼他;相反,偶有一日一道菜不合他口味,他就会暴跳如雷,连吼带叫,对妻子大扛出手,怒斥她故意跟他为难,起初,妻子也不饶他,与他争辩,然而经过他一次次敲打,他就变得特别乖顺了。从此以后她少盲少语,对他的夸赞,怒斥保持沉默。这反倒使他觉得没得了味道。他是个见什么都偷的贼,尤其对吃的感兴趣,每当将一户人家一扫而光后,他总忘不了到厨房去一趟,用一条麻袋,,将所有的吃的一揽无遗地收罗进去*

,然后背在身上这才慢慢悠悠走人。那日他偷了一户富足人家,跟以往一样,用麻袋将所有的鱼呀鸡呀和野味什么的装在里边——后来他听一个同行说,他偷的那户人家是个当官的,被他偷的那些东西是前一晚别人送的。他就格外高兴,心说,像这样的人就得愉——然而背回家的那些好吃的妻子并没有给他全部端上来,在餐桌上他没有见到那条金色的鱼。他怒问这是怎么回事。她毫不掩饰地说送给村西的张玉家了。张玉家穷,远近闻名,孩子多,时常断粮,妻子背过他没少给张玉家东西。

“张玉是你爷是你爹吗?”马力立怒吼,“你这个狗日的女人!”

妻子不言语。

他就更火了,一拍餐桌戳起来,枪起巴掌就向她的脸扇去,连连的扇,将她的脸扇得又红又青,但他怎么打她就是一声不吭,蔑视地看着他。

“你到底说话呀!”他急得吼叫,“张玉是你爷还是你爹!”

妻子依然不言语。

他就没得兴致打下去了。“好,我不打你了,”他平静说,“你去给我把那条金色的鱼要回来。”

妻子不动也不言语。

“快去!”

她脖子倔犟地一歪,扭头向另一间屋走去了。

“唉……”马力立无可奈何地哀叹。

这么一折腾,他就没得一点食欲了;他愤怒地将餐桌掀翻,抬起屁股就走,这一走便是多日,任由妻子在家里劳作受累……

他的眼有些酸,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妻子是个顶好的女人。他们结合以来,他没有给过她一日好脸,还动不动就大打出手,而她,对他又是那么一心一意,纵是他临进监狱那会,她也没有说过跟了他而后悔的话。但是他呢?他对她送的是怎样的基呢?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像刀剜一般难受。此刻她在他脑里尽情走动,两年多来,她被沉重的家务折磨得一定不成样子了。若见到她,能一眼从出她吗?而他现在又是怎样的一个模样呢?她见到他,能立刻认出他吗?“无论怎么说,我都要一改以前待她的方式,”他想,“用空前的爱去温暖她,去爱她,我要让她相信我还是一个懂得爱,并且将永远爱她的人。”

或许因为想起妻子的缘故,他崩溃的思想有了支柱,随之浑身来了一丝力气。他低头看眼沙丘脚下,产生了滚下去的念头。他穿好衣眼,又瞅眼似乎偏西的日头,然后往沙丘脚下滚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不是滚到沙丘脚下,而是往万丈深渊滚了下去……在以往任何时候他都未产生过类似的感觉,即使最后一次作案,被公安逮住,转而又很快投进那座监狱,他也未产生过这种感觉。“这是否是种不祥之兆?”他优忧地想。于是就滋生宿命意识,认为逃出监狱是徒劳,迟早会被当兵的抓住,不过,被他们抓住总被死在沙漠里强,不就在监狱里多呆几年嘛,出来后,还会和妻子团聚的。

“这么说,”他对自个说,“不能在沙漠久留,得速速走。”

他站起身,抖抖浑身的沙粒,艰难地往前挪去……

夏日的天格外漫长,日头尽管偏西了,却立在天空迟迟不肯坠落。马力立瞅眼日头,向一座沙丘走去,那沙丘并不高陡,但他还是费了一番劲才爬上去,他站在顶峰,要仔细辨别一下方向。“是的,”他认为,“我觉得我走的路向是对的,我的家在东方,而我现在所走的路向与西坠的日头恰好相反,正是通往东方。”他戳在那很不稳当,像一根小草被微风吹刮得摆来摆去。他竟然双手插腰,将凹陷的胸膛挺着,模样十分可笑。在夕阳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白,没得一丝血色。浓密的头发已变成沙土一般的颜色,整个人显得异常单薄,像一根木棍戳立在那。可是,你把他当成一个吃了败仗的将军也未尝不可,他此刻站在高处正向颓丧的兵士们鼓气呢……“家,才是我的归宿呀。”他想,就又想起妻子。空虚的头脑被她占据着,他不敢想象她从他脑海里消失后他是怎样的情景。他觉得他现在太爱她了,不能没有她,这种感觉是他决定逃出监狱后才产生的。她爱他是深刻的,这一点他清楚。他们的相识不仅偶然而且很有喜剧性。那日日头高悬,柳尔帕镇恰逢集市,热闹非凡;马力主跟以往一般在街上晃荡,但心却是那么集中,眼珠转来转去,看有没得值得他下手的东西,他从东头晃悠到西头,却没得一件令他动心的玩艺。他变得沮丧不已,准备到一家酒馆去喝两蛊解解闷,他刚挪动步子,忽然被一声吆喝吸引住了,寻声望去,看见几个小伙子围着一个卖鸡蛋的女子在调戏,口出脏言,动手动脚。马力立就来了气,有心跟那几个小伙子较量一番。那被围困的女子十分惶恐,流泪求饶,然而那几个恶人根本不予理睬,反倒齐声说,跟我们走吧姑娘,玩玩去,跟我们在一起好玩得很呢……赶集的没一个站出来说话,早将摊子一收躲到一边去了。“是时候了,”马力立对自个说,“开始行动!”他几步走到那伙恶人跟前,一拨拉,就站在了那惶恐的女子面前。他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对他们说:“唉,朋友,放一马,这是我妹妹。”

那伙人不知他是谁,自然不予理会,但看他如此高大的身架,又长得那么恶,乱发披在肩头,大概跟他们是同路人,于是心里就有三分忍让。口气也变得和气起来。

“这位大哥,”那伙人中的一个似头儿的人说,“这妞是我们先发现的呀,你……”他以为马力立在夺他们的成果。

马力立不吱声,只瞪着他们,那伙恶人相互咕噜几句,好像在商量他们是否出手。

“你们咕噜个球!”马力立吼,“我道出我的姓名,你们在阿拉木齐城打听打听,谁是马力立,我操!”

一听他的姓名,那伙恶人果然吃了一惊,气也就泄光了,胆怯地往后退缩几步。那个头趋步向前,颤声说:“马爷,你咋不早造出你的尊姓呢?我们无缘与你见面,就不认识你。误会,误会。请马爷见谅……”面向他的同伴,“唉,你们过来给马爷请安,还愣着干球!”那几个人走过来,强装笑颜,说声马爷好。

马力立淡然、高傲地说:“不用了。”

“走,马爷,”那头真诚说。“咱们到翠仙阁摄一顿去,我们兄弟们很想得到你的赐教。”

“不去!”马力立断然说。

那头坚定说:“马爷,你一定得赏光……”瞪一眼同伴,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齐声说:“马爷,你一定得赏光。”

马力立勉强说:“那好吧,不过我妹妹也得同去。”

“那个自然。”那头喜悦说。

女子早已被这阵势吓呆了,不知不觉中依在马力立身后,听到要她同他们一起走,竟然未提出异议。

来到翠仙阁,将马力立和那女子让到上首。没一阵,一桌酒菜就上齐了。先是敬酒,后在吆喝声中大吃大喝……马力立贪酒,自然对他们的敬酒来者不拒,那伙人见他是这般,就频频相敬。役多少时刻,马力立就晕了眼,但脑子却是清醒的。那头端起酒杯,又向马力立敬一杯,坐下醉醺醺说:”呃,……马爷,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带我们一起‘革命’吧,我们不贪别的,只为你跑个腿,拾个鞋带什么的。你看行吗马爷?”

马力立断然拒绝,说:“并不是我不愿和你们一起干,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人多了,反倒不适应……”

那头说:“我求你了马爷……”

马力立摆摆右手。

那头一看无望,就没得话了。于是宴席冷清下来。马力立一看不能久呆下去,就找个借口说:“明友们,对不起了,还有人要在凤凰阁请我吃饭,抱歉啊,我得走。”站起身,抱抱拳,拉起女子手,“诸位,后会有期。”就走了。

夕阳西下,他将那女子送到她家门口,转身就要走。女子被他的所做所为感动,深情瞅他一眼,她的心忽地一颤,盯着她看几眼。先前不曾注意,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子啊!只听她柔情地说:“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坏人,我希望你能改邪归正……”她仿佛已把他当成了亲人。他低头没吱声,心突突跳“好了,你走吧。”她又说,后来,他们一来二往地熟悉了,再后来,就结合了。结合前,波折颇多,都是来自她家庭的压力。然而她是爱他的,意志坚定,所以再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住她投向他的怀抱……

“她不顾家庭的压力与我结合,”此刻像个吃了败仗的将军似的马力立想,“结合后,我又无人道地对她。我还是个人吗……”尽管他干瘦的身子此刻戳立在沙漠的一座沙丘上,然而他的心已飞到了家乡,飞到了妻子身旁……

月头终于老了,蹒跚接近远处的地平线,挣扎一阵后,就消失不见了。接着,西边的天空出现了残阳,残阳格外红艳,犹如血一般,铺洒在沙漠的肌朕上,于是沙漠显得更加荒凉、寂寥。“夜,来临了,”马力立插在腰间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哀叹,“又是一个夜晚啊……”

他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座沙丘脚下窝躺着一个与沙漠一般颜色的动物,他想那一定是个席,鹿的皮毛就跟沙漠的颜色一样。它误入沙漠,被饥渴夺取了生命。“它的生命真是脆弱。”他嘲笑它。好像他未死去,生命有多坚强似的。他冰冷的心忽然一热,求生的本能使他困乏的身子来了一丝力气。他想他不能贸然扑向它的,万一它活着呢?他得小心翼翼走向它。于是他从沙丘顶峰轻轻滑下去,蹑手蹑脚向鹿走去。快临近它时,他从沙丘身后包抄过去,又轻微崐地爬到顶峰,他要来一个排山倒海的姿势。他根本没看它一眼,就扑向了它……燃而他失败了!身下压着脑并不是他认为的鹿,而是一块石头!他凹陷的胸膛被坚硬的石头撞破了,五脏六腑仿佛脱离了原位……他从晕眩中清醒过来,觉得口中有腥味,于是将压在身下的右手抽出来,模把干裂的嘴唇,口里正殷殷地往外溢血。他艰难地翻过疼痛的身子,仰躺着。“这会我非死不可了,”他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的眼咋那么不好使呢?”他又想,“我的判断力咋那么差呢?怎能把一块石头当成一只鹿呢?”悲哀到了极致。想当初,他的眼力、判断力是那么精确,好像还具有一种穿透力,犹如一把尺子,毫米不差。在阿拉木齐城或柳尔帕镇,或更远的那个城镇,在人山人海中,只要他略一用心,就能搜寻到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和穷人他能一眼分别出来,他认为有钱的人是当官的和做生意的,他从不向穷人下手。他向来对生意人和官人没得好感,在心目中他把他们相提并论,是同一类货。他姐姐是被“货郎子”拐走的,货郎子也是生意人,只是他们做些小本生意而已。那人长得忒丑陋,嘴却巧、甜。他肩挑一副担儿,到处喊叫、晃悠,若见到一个女人,他就突来兴致,宁愿丢了担儿,也要将她拐走。姐姐具有女人的通病,贪小便宜,就被货郎子用几根红头绳拐走了。这一走,便永远沓无音信。当官的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更恶劣。自小他就将父母受苦受难的情景看在眼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做官,然而他并没出息,于是就跟当官的作对,采取偷劫的方式。每每盯到有钱的人,他或尾随他们看清地址,寻机连窝端;或半路打劫,总之,是决不放过他们的……

残阳消失,夜幕渐渐将沙漠笼罩。天已完全凉爽下来。他试图站起身,但胸膛剧烈的疼痛使他又窝下来。“若再也吃不到东西的话,”他想,“我就会被饥渴、疼痛夺取奄奄一息的生命的。然而光秃的沙漠里,又有甚的吃的呢?“看来,”他又想,“只有再寻找野草了。”

他想他不能此刻就死去的,他还没有见到妻子呢!如果能看上她一眼,那时,死了也无憾。他勉强站起来,向四周睃视,寻找野草;他没得力气往更远的地方走去,他只能绕着一个地方转腾;他终于发现了野草,先是骆驼刺,后是岌岌草,它们被白月里火热的日子晒得蔫蔫的,没得了水分,他拔一根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像一头饥饿的牛。初时,他没觉得有草腥味,可是吃着吃着,就有些恶心,接着打一个嗝。“饱了,饱了。”他对自己说。他将附近的野草都拔光了,脱下上衣,将吃剩的包好,心说,明日也有吃的了。夜里是不能行走的,他担心误了方向。对他来说,再也不敢走弯路了。于是他来到一座沙丘脚下,将野草搁在一边,仰躺下来,盯着黑沉的夜空愣愣地出神……或许因天空格外黑沉,于是那满天空的星星就显得很是明亮很是耀眼。他毫无睡意,无聊地数着纷乱的星星……小时候他也喜欢数星星,他常常坐在门前的那棵柳树下,空着肚子数星星。他盼望他们的家能富起来,有好多粮食,就像天空的星星那么多;他是在幻想中长大的,到能扛起一麻袋麦子的年纪后,就到太同山一带挖山沙卖钱。那时是包产到户的时节,他家的日子逐渐有所好转。然而好起来后他竟然厌恶了卖苦力气挣钱;他走上犯罪的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挖了山沙,就随别人的手扶拖拉机去阿拉木齐城卖。一次卸过山沙,他蹲在马路上无聊地看行走的人,忽然发现几个小偷偷走了一个人鼓囊的钱包,他的心一颤,原本要告诉那人的,但看那人衣着体面,不是个当官的便是个做生意的,就打消了念头。随拖拉机往回走时,他又看见了那几个贼,他们蹲在一个土坑里正在分赃,注意一听,有一个竟然得了四百多元!他的心又是一颤,想,狗日的没费劲就弄到四百多元,我整日累死累活也不过几元钱。“这不公平,”他想。“他妈的悬殊也太大了……”从那以后,他的心就不再扑到挖山沙上了,还没出多少日,他干脆将铁锨和洋镐从山上扔下去,走向另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

他的眼一直盯着天空,清楚地看见一颗流星划破黑沉的夜空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殒落了。他的心一抖,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母亲像个巫婆似的说,天上落一颗星,地下就死一个人,且谁先看见那星殒落,谁就先死……“这么说,”他胆怯想,“我非死不可了……”

沙漠的气候异常多变。尽管是夏日,白日里热得火燎,但到了夜晚,却分外冷森。马力立打开包野草的劳改上衣,穿在身上。到了后半夜,凉意一阵紧崐似一阵,他不住的打着寒噤,冷缩得将身子畏缩起来。“若有日头照耀就好了。”他想。他迟钝的头脑灵机一动,竟然想出一个御寒的办法来,他为自个能在这个时候想出如此绝妙的办法而骄傲——他爬起身,撅起屁股,像兔子似的刨一个沙坑,那坑创得大约有一米多深,长度恰好能容纳下他。他仰身躺下去,往两条腿上、小腹上薄薄撒一层细软沙粒,觉得还真有点暖暖的温度。“哈哈,”他大笑,“就像埋死人一般。我把自个埋了……”埋人的场面他见过。那年他刚被投进监狱,里边就死了一个患癌症的犯人。“监狱方面先将他冷冻起来,”急忙发电报与他的家人,要求来一个亲属,以好当面给一个明确的交代——打消亲属以为是监狱方面折磨而死的怀疑--亲属发来电报说,不来人了,你们看着办。他死了倒好,省得出来后让人指脊梁骨,家人跟上也受玷污。当官的在监狱内当着犯人们把这份电报念了——好像证实并不是他们的捏造——马力立听后,心直打摆,想,如果他意外的死了,他的妻子会像那犯人的亲属那样对待他吗?既然死者的亲属来电报让他们看着办了监狱方面就没得多余的话了。当官的命令几个犯人包括马力立在内,让他们挖一个沙坑,将那死去的癌症患者埋了……

他当时向妻子求婚,他原以为她会推辞的,然而她一口应允下来,这倒使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你得先改邪归正,”她坚持说,略略有些不快,“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他呐呐说:“其实近来我已很少做贼了。”

“什么叫很少!?”她怒说。

“我一定改,一定改!”

“我可是相信你的”

她将跟他结婚的消息告诉给她爹,老头一听暴跳如雷,怒吼:“你嫁给任何男人我都不反对,唯嫁给狗日的马力立那贼我一万个不同意!”

做女儿的不吱声。

一次他们坐在一起,见她神情不悦,闷闷不乐,马力立就问她为何这般沉闷。“我父亲反对。”她优虑说。

他顿时火冒三丈,顺手摸来一把镢头,起身就要找未来的岳父算帐。“这个老不死的!”他吼道。

她拦住他:“你不能蛮干,他是我父亲。”

“这个老不死的!””他叫嚷,“唉,你说该怎么办?”

她知道爹爱钱,她就让他带些钱去,看能不能用钱打动他。于是马力立就怀揣两千元,阔步走向她家。正是吃饭当间,他见老头蹲在门槛上端着一个大瓷碗正吸溜吸溜地喝面条。他走到他跟前,一也不言语,从怀里摸出票子,准确无误地投进瓷碗里!那热汤全溅在老头的脸庞上。“给!”马力立叫道,“给你钱!”

老头抹把脸,也顾不得烫痛,骂道:“日你先人!”

马力立又道:“你不是爱钱吗?给你两千元!你女儿就算被我买了。”说着拉起愣在一边的老头女儿,拔腿就走。

“日你先人!”老头将瓷碗连同那两千元向马力立身后扔来,声撕力竭叫道,”我不吃你这一套,日你先人你这个碱!留下我女儿”

他们未举办婚礼,悄没声息地睡在一起。从那以后,她再也未回过娘家一次,他那样无理的对待岳父。无疑断了她回娘家的路。后来她在他惨无人道的折磨中,也没得一处躲避的地方,只能在他的眼皮下含辱忍受……

“我不是人!”马力立骂自个。

天快亮时,马力立从沙坑中爬起身,抖抖浑身沙粒,运动运动酸痛的筋骨,看眼无一丝云彩的天空,哀叹。“又是一个白日阿!不行,得走!”将野草挟在胳膊肘里,向露出朝霞的地方走去。

“东方是我的家,”清晨,竟使他的心情有所好转,“我的家在东方…”

身子毕竟伤了元气,所以没行走多少路程,他就支撑不住了,双腿麻木无力。眼前不时出现团团光晕。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突然看见遥远的地方有波浪式的水正向他流来,这使他欣喜地“啊啊”两声,然而他立刻意识到那是海市蜃楼的一种表现。于是变得颓丧。,天空晴好,日头火火地往天空工中跳跃。他哀叹一声,咬咬牙,又往前挪去。他想他得吃点早餐,垫垫空肚,这崐样走起来也有力气。为省时间,他未停住步子,一边走一边往口里送野草。咀嚼声似乎和脚步扑踏声一道响亮地回震在古老、辽阔的沙漠里……他觉得他在沙漠中的遭遇是一部忒感人的故事。以后他和妻子如果有了孩子,他就将他的故事有滋有味地讲给孩子听。然而儿子进一步逼问父亲,你为何要流落到沙漠中去呢?那他该怎么回答?既然这个故事有了开头,并执意使孩子相信它的真实性,那他就得如实的告诉孩子真实的一切。“可是,”马力立痛楚地想,“孩子能理解、原谅我吗?”心就一阵难过……

“倘没得第一次作案的开端,就没得日后若干次偷盗、打劫,就不会被投进沙漠中的监狱,更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他又想。

第一次作案既简单又平常,那日他从太同山挖山沙回来,天还未黑,他路过福娃家门口,见一群鸡“咕咕”地在门前啄食,其中有个公鸡颇为肥壮高大,引人注目。一他就想起那几个贼偷那体面人的钱的情景。恰好四周无一人走动,他捡起一块三角石,犹豫再三,还是向那公鸡掷了去。三角石恰好击在那公鸡的头上,它未动一下就躺展了。马力立一步跨上前去,‘提起公鸡掖在衣下,急忙溜回家。夜里,他将公鸡拾摄干净。来日趁挖山沙当间,跑到柳尔帕镇的集市上,没还价就卖了23元!“比他妈挖十日山沙还来得快。”当时他想……

他的一只脚陷进稀泥似的沙粒中,硬较劲地往外拔,未拔出,整个人就栽倒了。他平展地躺了一会,呼呼喘着粗气。“我就不相信我戳不起来……”一咬牙,果真站了起来。又往前蹒跚。

日头已升得老高了,果然与昨日一般火燎,沙漠在炙烤中渐渐地往上喷发热气。“看来,真他妈的与昨日一样是个热天。”他哀叹。抬头看眼日头,不远的天空处竟然有一只老鹰“呱呱”地徘徊,它时而高飞,对而往地面一扑,仿佛地下有可餐的东西吸引着它。马力立来了兴致,往前挪动几步,果然看见只小白兔蜷缩在那儿。他又往前走几步,距那小白兔近了些,然后蹲下身,看老鹰如何对小白兔下手。兔子仿佛死了,卧在那儿一动不动,然而老鹰伏下身要袭击它时,它却忽地跃起,灵巧地躲闪过它的袭击。老鹰一来不能成功,二来见有人走到兔子跟前,像心中格外焦灼似的,那“呱呱”就更激烈了;马力立心想他此刻不能去扑那兔子的,惊了它,他准追不上它的。“终于有吃的了!”他欣喜地对自个说,“可是,得借助老鹰的大量。”老鹰看来要豁出命去,它长鸣一声,然后将翅膀一缩,向小白兔扑去。那兔子跃起又是灵巧地来回躲闪,然而老鹰的动作更加迅速,它啄掉了它的一只眼珠,含在口里,又飞向天空。那失去一只眼珠的兔子惨叫一声,疼痛得在沙地上打转。老鹰吞下眼珠后,不失时机地又扑向兔子…“时机到了!”马力立想。他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石子向舍命的老鹰投去,并大喝一声。老鹰淬不及防,那石子从眼前飞过,它立马刹车,又飞向天空。马力立走向那到处瞎撞的小白兔跟前,一把拎起了它……老鹰显然愤怒极了,它不甘心飞去,没命地鸣叫,仿佛在咒骂马力立,它竟然向他扑了几次,却被他手中的石子阻挡回去……兔子在他手里痛苦地挣扎着,它很瘦。提在手中轻飘飘的,身上的毛脱了不少,骨头仿佛都要戳出来似的。他想它大概是被猎人或比它更恶的动物追急了,慌不择路,才误入沙漠的。“它跟我一般可怜……”。他突然对它产生了怜悯,“如果我将它放了,它还能存活吗?它一定不能的,既然它不能存活,那我就将它吃了吧。”日头已跃到天空正中了,沙漠中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马力立坐到一处平坦的沙地上,他将上衣脱下来顶在头上,像一把没得撑的伞。兔子在他手中已没得力气挣扎了,微弱地喘着气。他将它拿到口前,生怕看见它似的闭住眼。他一口咬在它细小的脖颈处。兔子勉强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好像它已没得了血液似的。好一阵后,才有一细股暖暖的热流缓慢地流进他的口里,顺着干枯的喉咙又流进胃里……他贪婪地吮吸着,仿佛爬在了一眼水泉下。然而没一阵,水泉就干枯了。“不过;”他抹把嘴唇想。”总比没喝一口要强得多。”他站起身,一手提着软沓沓的兔子,一手提着上衣),“即使澳热我也得走。”他对自个说。顶着烈日又往前走去……

马力上奔走了一整日,夜晚来临后,他停住步子,穿起上衣,将兔子搁在一边,蹲下来歇息。与昨夜一样,夜空晴好,满天空的星星极为耀眼。他认为离家不远了,咬咬牙,再行走一夜,来日,就会到家的、“我得补补身子,”他想,“将兔子的肉吃了,就走。”他先将它的皮扒掉,掏空肠肚,开始从大崐腿下口,一直吃到脖颈。兔子被他吃光了,他站起来拍拍肚皮,竟有点鼓,还打了个嗝,尽是生肉味。“好了,该走了,”他对自个说,便迈起腿,向前扑踏扑踏走去……

他认为他尽管是一个囚犯,是一个逃跑的囚犯,但在这个世上,他没有做多少对不起穷人的事——以前的偷盗、抢劫。都是针对当官的和生意人,他认为是对的——如果细究起来,除对不起妻子和她的父亲外,那么第三个人便是张狗来了。张狗来既不是官人亦不是生意人,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农人。他们在一个村,农业社时与他家也没积一点仇,然而他却向他下了狠毒的一手。他将他的一头骗牛偷走了。对一个农人来说,牲口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张狗来人虽穷,却把那头枣红色的骗牛喂得肥壮高大,,这使人不相信他穷得叮当响、马力立的一个朋友是牛贩子,一日在他家喝酒,喝到中间出去撒尿,就发现了那头枣红骗牛。他被这头骗牛的高大肥壮惊得忘了放尿,在瞬间用牛贩子的心一盘算,少说也能卖四千元!转身进门来,问清枣红骗牛的主人是谁后说:“马力立,我出两千元,你给我把那头牛弄来。若一千五他能出手,那五百元就归你。”马力立喝口酒说:“不行的,那张狗来人虽穷,但视那头骗牛像他爷,不要说你出两千元、听说有几个牛贩子先后出过三千元都扑了一鼻子灰。你就别想这事了老兄。喝酒。”牛贩子哪还有心思喝酒?他直接了当说;“这样吧;我出两千五!这钱全归你……”或许因喝了酒,或许因近日囊中羞涩、马力立没含糊就应承下来。偷牛对他这个高手来说是件轻易事。仅隔了一日,他就牵着缰绳将骗牛交给了那个朋友……村人都清楚张狗来家的那头骗牛是被马力立偷去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呢——然而包括牛的主人在内,谁都不敢言传。更不敢告官去了。惹怒了马力立,他还不将你的家偷空?过了一段时间,马力立身上又积了些钱,就想将卖掉骗牛的那两千五百元钱交给张狗来,并向他承认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时,就被逮了起来……

“回到家,”他一边走一边想,“即使倾家荡产,我也要将那两千五百元交给张狗来的。”

“从此,我再也不做贼了。”他又想。

然而他又能干什么呢?,多年来,由于不经常下地的缘故,农活已生熟,甚至某个季节往地里种什么粮食他都不知道。一那就挖山沙去吧,可是挖山沙需要强壮的体力,他已没得这个能力了。“这么说,”他绝望地想,“我已没得路可走了……”再说他还是一个在逃犯,一回到家后,难免会被村人看见,他们难道不会告官?他在家乡一带的影响十分恶劣,他们巴不得他被枪毙掉才解心头之恨。“我已无家可归了……”他又想。于是他的心情就变得格外沮丧,突然觉得逃出监狱是个错误,在里边表现出色,他相信会提前释放的,这种例子在两年多当中他见过不少。然而现在又让他转身回到监狱里去,”那是不可能的。“我该怎么办呢?”他颓丧地蹲下身来,双手搓揉着前额,仿佛在思索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想家还是要回的,妻子还是要见的,之所以逃出监狱也就是为了这个月的。见到妻子后就对她说:“跟我离婚吧,一定离……”妻子断然打断他的话说:“我不离!你回到监狱去继续接受教育。即使再加两年刑我也等你。”劝他回到监狱去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可是她又不跟他离婚。而他又不能在家里久呆,他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来只有浪迹天涯了。我看她一眼后,就走,”他想,唉,张狗来,那两千五百元钱只能待来世交给你了……”

马力上站起身来。又往前走……

从他做贼那日起,他发誓非生意人和当官的东西不偷,因为这个誓言,使他最终栽在了官人的手中。这个官人便是公社书记——那日他蹲在公社干部家属院门外的一个隐蔽处,待于部们陆续上班后。他就溜进了书记的家。他相信他跟以往一样会成功的,因为这里的地形、人情他已掌握得透彻。为何要对书记下手呢?因为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书记发了房地产的财。然而他刚把防盗门撬开,还未来得及搜寻东西,紧跟着身后便走进来两个公安……马力立忽然出了一身汗,心想,完了……他没有反抗,而那两个公安也容不得他反抗就铐上他带走了。他的案子了结得出奇的快,略去了调查,略去了考证。略去了判刑前应有的一切手续,竟未出一个礼拜,判决书就下来了:五年!后来马力立从一个同他暂时关押在一起的犯人口中得知,那书记是新调来的,初上任自然要烧崐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整顿社会治安。马力立的贼名在柳尔帕镇一带山响,无人不晓,所以他早已被列在打击范围的第一个。这一点,他当然不知。当他们了解到马力立善偷当官的这一特点后。他们就设个圈套,说书记发了房地产的财,他们相信马力立会上钩的。果然他自投罗网了。已经是囚犯并被押往塔克拉玛于沙漠监狱服刑的马力立在路上终于悟出一个深刻道理:.当官的永远是胜者……

一夜来,马力立缓慢、蹒珊地行走.未曾歇息一刻。天亮时分,他竟然在茫茫的沙漠中遇见一个老猎人;这使他又惊又喜。只见那老猎人浑身披着风尘。胡须和头发足一尺有余,铜铃大眼,脸黑得犹如锅底,身着显然被岁月磨擦得锃亮的皮衣,脚蹬一双马靴,肩扛一支猎枪,喘着粗气,埋头呼呼往前走。

两个人都扎头行路,仿佛都在思虑心事,所以直到相距一米左右才发现对方。

两人均是一惊。

“是个人。”

“是个人。”

“少见。”

“少见”

“唉,朋友,”老猎人问,“你看见过一只小白兔来吗?”

一马力立一怔,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镇静说:“未曾看见。”

老猎人突然变得颓丧、失望,似对马力立说又像独自唠叨:“这就奇了,我明明看见小白兔从这一带溜走的,可咋就寻不见它呢?真是奇了,真是奇了……”

“这没什么奇的,”马力立说,“塔克拉玛干沙漠这么辽阔,它不定颠到哪儿去了,你到哪儿寻去?”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我还是坚持要寻到底的,直到寻见它为止。”老猎人执着说。拔腿就要走。

马力立这样劝阻他:“歇一会吧,我看你奔波了一整夜,应该歇歇。”

“好吧,”老猎人坐下来,“不是一夜,为了那小白兔,连续奔波了好几个日夜了。”

马力上被他的精神所感动。

老猎人是个健谈的人,他说他原本在帕帕梅尔草原一带守猎,那可是个好地方哟!什么动物都有,也易猎。那日他平常地看见一只小白兔,距他也不远,他就连放好几枪,却一枪也未击中,他就跟自个憋气。因为自他狩猎以来,从未放过空枪。尽管这丢人的一幕未被任何人看见,但他还是羞得不行。为了洗去羞辱,他就沿塔克拉玛干沙漠一路追了下来。初时,小白兔在他眼前还晃动几下,他不失时机地连连放枪,却依然未被击中,后来它干脆在他眼皮下消失得不见了。这样他更加羞辱。发誓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将小白兔拾掇掉,洗去羞辱。“你得相信,”老猎人信心百倍说,“我会成功的。”

“是的,你会成功的。”马力立说。心又说,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已不是仅仅被老猎人的精神所感动了,他简直吃惊他的执着和毅力。他觉得应该将小白兔的实情告诉他,免得他枉费力气寻找下去,然而说给他后他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吗?他日夜没命的奔波,为的只是一个目标,一个希望,他突然说这个目标、这个希望已经破灭,那他的思想,他的身体准会被击跨的。“就让虚无的东西存在下去吧,”他想,“不要告诉他了。”

老猎人卷一根莫合烟递给马力立,又为自个卷上一根。两人有滋有味拍起来。各自连抽三根后,老猎人站起身说:“时日不早了,不能耽搁了,我得去寻找那只小白兔了。”出走一步又转过身来说,“我看你身上未曾带防身的东西,在沙漠里行走,没得防身的武器是万万不可的。咱两有缘,我就送给你一件东西既当礼物又当防身武器。”说着低身从马靴里摸出一把利刃,递给马力立。马力立来推辞就接住了:“可是我没得礼物送给你呀。”老猎人摇摇头,转身迈着阔步向前走了……马力立目送他消失在茫茫的沙漠中,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在利刃上:刀没鞘,在日头下闪闪发光,寒气逼人,锋利无比。“是把好刀!”他赞叹。然而在几个时辰后,当他用这把利刃不得不结果自个的生命时,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老猎人帮了他的忙……那一刻他举起利刃,想得格外简单,他彻底相信了宿命——老猎人赠给他的礼物,是天意,让他了却残生。又想崐起母亲曾说过的话,不得不相信一个老人漫长的人生经历总结出的经验是告诫后人的最好历史教材……

日头已戳得老高了,只是显得没丝毫的精神。与前几日一般,天空晴好,无一丝云彩。

“走!”马力立对自个说。他缓慢地往前行走,身子有些摇晃。那把利刃他一直握在右手中。他看眼日头,它依然没得丝毫精神,甚至显得颓废。的确,他快要走出沙漠了,他看见不远处有绿葱葱的树木,他应该庆幸他将要来到的胜利。然而此刻他的心情格外低沉,沉闷,因为即使到家里他也不能呆得过久,还要向妻子说“跟我离婚”,之后,他要弃家去漂泊世界,生死未卜。他觉得老猎人所说的帕帕梅尔草原是处生活的好地方,那里人烟稀少,极少有人光顾,对他这个在逃的囚犯来说,再安全不过,他可以像老猎人那样肩扛一支猎枪以狩猎为主。初时他肯定孤独寂寥,然而在岁月的磨打中,他不仅能适应,而且还会忘却尘世的一切……晴好的天变了,天空忽然间出现了朵朵云彩,初时独立行走,后来就缀在一起,于是那颓废的日头就被乌云吞噬了,天空、沙漠一片黑暗。这情形,沙漠里刮风暴定是无疑。马力立愣征一会,走向一座沙丘脚下,心想,即使刮起风暴,这里也能遮挡一阵。他长长喘口气静下来,摹然听见沙丘那边有脚步声,步伐沉重、杂乱,再仔细一辨别,听清是两双脚在走动。到沙丘脚下后,脚步声停住接着听见扑通两声响,想必是蹲了下来。那沙丘并不高大,那边人的喘气声马力立都能听见。好像是歇了口气,便开始说话——

一个说:“班长,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我看这样寻找下去也是枉然,不如回连队算球了。”

那个被称为班长的断然说:“不行的小王!上级交给的任务我们一定得完成。我总觉得快要寻见马力立那家伙了,他又没长翅膀,会跑到哪去?再说他的家就在沙漠的东边,他非从这一带往回走。你得有信心,再坚持一会,我们会寻见他的。”

马力立顿时出一身冷汗……

“操他妈的!这事都怪连长,”小王抱怨骂道,“你过生日就过吧,非要请什么鸟客,竟也不留一个值班,结果让马力立那个狗日的跑了!却苦了咱两个。”长长喘口气,顿顿又说,“唉,不知回去给多少补助?班长,你可得打申请报告。”

“你就不要唠叨了,像个女人!”班长像似累了,“歇一阵吧,你看这天,定要刮风暴的,趁天未变,咋们得速速去寻找。”

“就你认真,认真有球的用呢?”小王像似生气,又像为班长鸣不平,“你认真了五年还不是没转上志愿兵吗?班长,今年你可是第六年了,时间不等人,你可得明点理。送,给当官的送!暖,就把我前日打的那只鹿的鹿茸送给连长吧,连长一激动,你的志愿兵就没得问题了。也算我帮你一点忙。”

出一身冷汗的马力立想起,前日早晨他还实睡时,突然被一声尖利的枪响惊醒,还以为是冲他而来,吓得他屁滚尿流,惶恐奔跑。却原来是这个小王放枪打死了一只鹿。

班长说:“转不成算了,我把这事看得极淡。要让我送东西,是绝对不可的。再说,我也不能拿你的东西。”

小王说:“不是拿,是我送给你的,真转了志愿兵后,你折钱还给我也行。”

“那我也不干。”

“唉,你这个人……”

两人一句来一句去攀谈。

马力立的魂早已吓跑了,他想他此刻已是笼中之鸟,走也不行,坐到这亦不行,总之,非被他们擒住不可。“这会,真正是无路可走了。”他想。然而却又不想让他们逮住。“可是,”他又想,“我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看见马力立那狗日的,”小王恶恶地说,“没得二话,我就一枪将他崩了。这个狗日的!”

马力立浑身冰凉,心想,非死不可了,与其死在他们的枪子下,还不如自个结果了自个。他毫不含糊、毫不畏惧地将右手手中的利刃举到脖颈处……这时他的妻子晃悠到他眼前,对他说:“马力立,我永远爱你……”他平静说:“已经晚了……我对不起你……”他瞅眼闪闪发光,寒气逼人的利刃,即刻闭*

住眼,脑袋一片空白,右手狠一用劲,利刃就刺进他的喉咙……

没一阵,塔克拉玛干沙漠果真刮起了风暴,风暴甚是了得,连那座沙丘也被连根拔起了,黄沙漫天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