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克托海哈巴河-戈震骇的障眼法

我的小毛驴,跑吧跑吧!

快快地跑吧,我的小毛驴!

越过崆峒山,越过平泾河,

我的小毛驴,快快地跑吧!

白松当兵初在克克托海。那是个迷人的地界,那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但荒凉的地方却很迷人。当兵不能在繁华都市,地方人骂你“大兵”,那气永远受不完,实在不好。

克克托海周围是浩瀚沙漠,却在它的中心出现个不大的湖泊(当兵的都叫海子),算是天大奇迹。那海子里,有各种鱼,也涨潮,和大海一样,只是小些而已。连队伙食出奇的好,连长动不动就派几个兵去海子打鱼。每年新兵乍来在桌上都要摆上各种各样的鱼,花样还十分讲究。“克克托海这鬼地方啥都没,就有鱼,好好吃一顿,兄弟们。”连长说。筷子在空中又划又摆,话虽是这般说却显得无比得意。他把战士们不称同志称兄弟。刚当连长那阵,在营长参加的全连大会他就称同志们为兄弟。会后营长黑着脸说他不该这么称呼。“那是不好的。”营长说。“亲切呗。”连长说。营长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嘟哝句不好听的话,走了。

白松是甘肃陇东人,在陇东麻黄湾那山沟沟里钻了十来年,没见过鱼,真的。初来乍到,看见桌上摆了那么多宽窄不一厚厚薄薄的条条,已是惊得舌头差点掉出口外,断断续续听当官的说声吃鱼,纳闷得更厉害。问左右人:“那真是鱼?”回敬一句“日你先人”!心顿的酸楚得很。

谁知吃鱼还得往外吐鱼刺,白松可不知道这点,他像吃玉光面馍馍那样粗粗嚼了两口便往下咽,卡住了!鱼刺横在嗓子里,硬咳两声,越咳越扎得深,筷子往桌上一摔,哭了。有人发现他哭了,告诉给连长。当宫的以为新兵因吃饭而想起了家,没理。白松大哭起来,手指在喉咙里乱抓,“日他先人”的乱骂。

连长看见他那副可笑相不由哈哈大笑,从凳子上站起,对通信员说把那尖嘴钳子拿来。他走到白松跟前,让把嘴张大,大大地张;然后将钳子伸进,白松嘴合不住口水往下直流。“啊”了一声,钳子便挟出个尖尖粗粗的鱼刺来。“吃,吃吃!”连长说,又把钳子递给通信员,甩甩手,“放好,明年还得用。”

“日他先人的!”白松心里骂,“还是玉米面馍馍好吃……”

他因“吃鱼事件”而居然伤透了心,闲谈中又听几个老兵说,克克托诲时常有鱼吃,美得很。那晚他彻夜未眠,喉咙痛得要命,想起那可怕的鱼刺,床单竞然湿了大半。“日他先人的……”三两下穿起衣服,在姣美的月光下颠了……

月亮太明亮太姣美了,沙漠显得寂静平稳,没丝毫风。白松迈开双腿飞一般。那双腿在麻黄湾的大山上练就了十来年,很长、很粗、很有劲,跑起来真可谓“脚下生风”真真飞快。他知道他是盲目飞跑,但却顾不得想别的,只觉得喉咙不痛了……

借着月亮,看见前边很远处好像有个人立着,他停住步,喘口气,再仔细看看,真的!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向有个人立着的地方奔去。走近一看,原来是块如嘎斯汽车后厢般大的石头。“日他先人的!石头……”这才长长地吸口气,靠石头坐下来休息休息再走。开始还是清清醒醒的,但后来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克克托海有狼,很凶。那年从内地来了个打零工的,不知咋窜到克克托海沙漠边沿来,又不知咋被狼吃掉了。

克克托海的狼不善于集体猎物,喜欢单独出动。“狼多肉少”自然会相互残杀,势必得伤父母兄弟姐妹左右邻舍之间的感悄,不利于团结。每每夜幕降临后,一窝狼便分头出动,各自找食物去了。

冬季的狼很可怜,不好觅到食物,一般整天都空着肚子,但也很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只要发现一丁点目标,倾注生命去追求。

白松倚靠石头香甜地睡着,时不时还拉起鼾声,咂巴两下嘴唇,忒幸福。

寂寞平稳的沙漠骤然伺刮起大风,起初刮起颗颗沙粒,不大会儿整座沙丘移了泣,十分惊心动魄。白松被怒号的沙漠惊了醒来,揉两下眼睛猫腰抬头向崐四周瞧瞧,立时脸上的几个窟窿被沙粒差点塞满,赶快低下头,骂句“日他先人的”!心想刮就让它刮起吧关我的?事。“待天亮了再走吧。”靠在石头背后居然又呼呼大睡起来。

他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犹如刷子似的东西在睑上挠醒来的。

他大吃一惊,睡意顿然消失,没来得及蹲起身子就猫腰跳出三米余远,栽了几栽方才站稳,那狼猝不及防,分明也吃惊不小,迅速往后退几步,然后屁股蹲下昂起头,好像对眼前的事纳闷不解。

不愧是山里人,他理了理纷乱的心绪,脑子陡然闪出连长曾给他们上过一场关于遇见坏人要“临场不乱”的课,心里便有了个谱。心想调头跑必死无疑,两条腿毕竞跑不过四条腿:狼认为你跑就是害怕了,自然是“灭自己威风壮别人胆”“不成!免不了一场恶战。”他在做好准备的瞬间想。

那狼陡然嗥叫一声,抬起屁股,两前爪来回创着沙土,又爆叫一声,看来冲刺的劲已经鼓足了,只见后爪一蹬,倏地向白松扑来。

他见狼来势凶猛,便迅速往右跨一步,蹲下,狼扑了空。狼用劲过足,一时转不过弯来,恰好还没待它转过身来就被他抓住后腿,用力将它悬起,狼在空中痛苦得嗥嗥直叫。他将它悬在空中转了几圈,它或许被转晕了,再不嗥嗥直叫了。他一手抓头一手抓腿,两头往一起一折,开始狼还惨叫几声,后来渐渐没了声息。“死了。”他心想,但他还是将它举过头顶,狠狠往石头摔去,它软软躺倒。“真的死了。”他又想。擦把汗水,看着那四蹄平展的家伙,心想如果在麻黄湾这东西的皮子一定能给父亲做条好皮褥子。

风沙平静了,东方渐渐露出鱼肚色,天快亮了。

他是被人抓住农领拎起来的。他以为又是狼,但睁开眼睛却是连长和两个老兵。

三个人满脸布罩疲倦。连长说好呀你小子原来在这,我们找得好苦。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说兄弟走吧。偶然看见石头的另一边平躺着一只狼,惊得连长讷讷说不出话来。好久。“是你放翻的?”“嗯。”“背上,回去弄张皮。”“嗯”

一路上几个人都役说话。白松心想这回非背个处分不可,竟日他先人的做了回逃兵,哎,哎哎,完了。

他居然没背上处分,反倒平乎安安的。只是以后吃鱼没再见刺,听说连长让炊事班做鱼时将那刺全部弄干净了。

连队突然接到通知,让他们换防。通知说克克托海不需要部队驻扎了,命令连队在某月某日去哈巴河报到。

连长在骂娘,嫌搬家太费事了,但一边骂一边还是招呼兵们拾掇东西。那几个曾说在克克托海有鱼吃美得很的老兵,听到要转防后气得差点要哭。问连长哈巴河有没有鱼可吃。“兄弟们,别问了,烦死人啦。”连长说。

就在这当儿连长遇见棘手事。那日来了辆吉普车,男的驾方向盘,右边坐了个女子。过后有人说那是兄妹俩。小车身后拉着长长的浓烟,直奔连队而来。两人下车后,气势很凶的,直问兵们你们的头儿在哪,顺所指的门里撞去。连长正在。好会儿,里边的人吵了起来。

兵们哪敢随便走进连长的屋呢?没人劝阻,里边的吵声更高。只听见那女子说你不该这样。连长说那该怎样。那男的插话说还是那句老话不然当心你的贼腿。于是便没了吵声。

几天来连长精神很萎缩,皱着眉头很苦恼。或许是那事的干扰,到哈巴河报到晚了一天,连长受了处分。

关于他和那兄妹两个是什么关系,连长从没向任何人说过。

到哈巴河不久后,有多舌者传出话来说到过克克托海的那个女人是连长妻子,高干之女;但和连长结了婚却仍然和原来的相好密切往来。连长几次探家撞见不该看见的事,便毅然决定离婚。那女人却不离,拖着,就这么回事。

“那女人真不是他妈的好东西!要那么多男人养活得起吗?”白松心想。麻黄湾的他父亲是窝囊人,生是庄稼汉却不会种庄稼,家里家外全是他妈操理的。由此,他认为世上都是女人养活男人。

这事在他心里引起了点波澜……

没事时,自松喜欢到哈巴河河畔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独思;喜欢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喜欢看那边的人,那边的人长得很奇特,一个个高鼻子大眼睛的和崐洋人一般,在麻黄湾是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人的;喜欢看两边的人背着馕袋来回走动……总之,喜欢看哈巴河两畔的一切。

夕阳正在渐渐消失,每到这时,白松就来到哈巴河河畔。

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运动,只能听见哈巴河的流淌水声。寂寥的哈巴河河畔陡然响起了喑哑而又清脆的秦腔声,一股极惆淡如烟缕似的忧伤从秦腔声中不断地流淌出来。

我的小毛驴,跑吧跑吧!

快快地跑吧,我的小毛驴!

越过崆峒山,越过平泾河,

我的小毛驴,快快地跑吧!

残阳如血。逆着夕阳的红光,他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分明:一个强悍的地地道道的军人。那血红色的夕阳犹如一个古老的图腾,存储无数关于生命的缱绻回忆和痴醉梦想,又恰似一位漫步黄昏的哲人,用远古式的沉思冥想默默叩向世界终极。因而,它缓缓地坠落便显得仪态从容、镇定自如,透出彻悟的自信,甚至是十足的孤独的傲慢;仿佛它不是走进一个永劫的黑暗,反是要走进别一个更加迷人心魄的辉煌里去……

白松静静抬头仰望蔚蓝天空,在想麻黄湾的一切……

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移到哈巴河畔来,是连长。他拍拍他的肩头,和他并排坐下。白松坐在这里并不违犯连队纪律,没有这项规定。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要好了,坐在一起设一点领导和战士之分,用连长的话来说都是兄弟嘛。自搬到哈巴河以后,两人就在哈巴河河畔相继孤独了,那时他们相互不说什么,只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夜深了,又踽踽踱回,他进连部,他进班部。他们都觉得应该向对方倾吐点什么,两人晚上各自睡在床上都这么想,可到哈巴河河畔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憋得都很难受。

他往他身边靠了靠,贴得很近,相互能听见鼻息声,他显得有点可怜,他依然抬头仰望天空。星星点点缀缀地出来了,很明亮。

连长卷根莫合烟,问他抽不抽,他不做声,只把手伸过去。

两点微弱的烟头一亮一熄。

连长说你想听故事吗?好一会儿他终于把头低下,点点:“悲惨吗?”

“或许吧。”

“我喜欢听悲惨的故事。”

“看得出来。”

两人都看得分明,一颗太阳系的什么星或许是陨星吧,划出一道电光,向很遥远的地方落下。

“唉……”

“唉……”

连长说他初当兵那阵给某首长当公务员,干了整整一个年头。他说他没一点吸引女人的地方,可不知首长的女儿咋把枪口对准了他。她的枪法真准,一枪就把他放翻了。

连长长得伟岸,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说话声音洪亮,既粗犷又细腻;三十多岁的人乍看却很帅,可想而知十八九岁时有多么吸引女子。

连长苦笑一声说女人都喜欢漂亮男人。他时时在首长家里走动,忙这忙那的。他说首长的女儿有个怪癖,要叫男人给她打扫房子叠被子。那习惯是打小养成的,母亲生下她后走向阴间,她是父亲一手抚养长大的。原来一直是父亲为她拾掇房子,自父亲有了公务员后,就代替了他。

连长说首长的女儿叫芹芹。

他说其实他给芹芹当了公务员。那个时候不兴用香水什么的,走进芹芹房里也闻不出什么特别浓的味道,不过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只要他走进她的房里就扑鼻而来,搞得他既狼狈又陶醉。他说那一段时间他一直处在一种无名的冥思苦想当中,心情无比烦躁,说不出什么东西在作怪。

他说他曾亲眼看见芹芹趁她父亲不在之际往家里带来过一个年轻军官,关在房里大半天,搞得一片狼藉。军官走后是他拾掇的房子。

当时他心里很酸,后来又责怪自己他妈的太多情。

一次在吃饭桌上,她当着父亲的面夸他长得帅,跟得他脸红了好几天,但心情却无比顺畅。

他说他并不憎很她。

和芹芹睡在一起是他发现了她的秘密后。

首长又下部队去了,她哥在外地工作时常不回家,家里只有他和她。

她也太懒散了。

一天早晨他去拾掇她的房子,准备叠被子,发现了那条白裤头。

她的激情犹如一缸蜂蜜似的。她把他叫进房里,把门关死。她直接了当地对他提出了那种要求。他脑子混混沌沌,动作很机械,他说当时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震惊……

他居然说他真后悔把自己交给她。“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白松咂巴咂巴嘴说:“怪简单的吆。”

连长叹口气说:“唉,没那么简单。”

这晚他们一直坐到天亮,连长向白松说了不少自己的故事。

连长说自那件事之后,隔了半年,他和芹芹结了婚。

和首长的女儿结婚也是有好处的,多多少少能占些便宜。

他说她爱他爱得很深。

在首长没有回来之前,他几乎每夜和她在一起。每当他们做过那事之后,她就对他说他曾看见过的那个军官他妈的实在没味,着紧处就令人恶心和失望。她赞叹说像他这么魁梧的小伙子真是少见。他说你就别夺了。她说真的不是夸。她把那个军官忘了。

他们不知在哪个地方没注意露出破绽被她的父亲被他的首长发觉了。开始他们死活不承认有那么回事。老兵暴跳起来,说他的眼睛在战争年代就好使,隔老远就看穿敌人心里的鬼把戏,何况你们这两个毛头小子呢,算什么东西!“妈妈的!”老兵吼,右手自然不自然地在腰间摸一把,好像在摸盒子枪。

他们口把得很紧,仍然不承认。

老兵陡然哭了,哭他的洞察力,哭他过去的辉煌和经验,总之,哭他竞没使眼前这两个小字辈对他说真话。

那夜老兵一眼未眨,第二夭老早给军务部门打了个电话,让把勾搭他女儿的这个坏兵送到基层去。他心想这招肯定灵,他们一定能招供。

果然如此。他们如实向他坦白。可老兵的心却又软了,女儿哭死哭活非要嫁给他不可,不然就去死。

老兵无奈地又骂了声“妈妈的”!

后来他就当上干部。老岳父说让他到基层锻炼锻炼,在下边把职务混得高一点,然后再调回机关来。

连长说在克克托海一年能回几次家,只要高兴走,那就甩手走了,随便得很。

起初他国家很勤,但自发现芹芹和原来的那个军官又相好后,他就不再回去了。“妈的!这个女人……”连长嘟囔。

他向法院提交了离婚诉状,可法院硬是不受理这个案子。‘哦知道梗卡在哪儿,”他说,“他妈的这个女人……”

他说到目前为止仍然抱着。“管它哩,走一步看一步吧。”

恰在这时她的父亲死了。是坐车下部队路过老风口时被一辆卡车撞死的。

“正在那节骨眼上离婚不好吧。”白松说。

“我在首长死前就提出离婚,不相干。”连长说。

“持久战?”

“差不离。”

“非离不可?”

“非离不可!”

连长说该回去了,天已经亮了;私事归私事,工作不能耽误。

白松说走走吧。咳,又是一个明媚的白天……

白松和柯玲认识纯属偶然。

连队没别的事可干,只训练站哨。那个时候部队不兴搞农副生产,文化活动断断续续马马虎虎,除了日常的事务性工作外,再就是消遣度日。

白松依然去哈巴河,只是现在改变了以前的习惯,以前只要没事他就去哈巴河,现在他只在临近黄昏时才踽踽踱去。渐渐他喜欢上了黄昏,特别喜欢看晚霞、残阳,它们将哈巴河照得如血一般。他觉得那特别壮观,好像把人间的一切都包溶在河流里……

那晚连长对他说的一切,连日来在他脑子里震动很大,不过他有些不相信连长的话,把芹芹说得也太不像话了嘛,结过婚的人咋能是那么?样呢!他认为连长完全是为了解脱自己才那么说的。“优越家庭的熏陶,她肯定是个文明人。”他固执地想,“以后我若能找个高干女子,那日他先人的就享福了……”

那晚吃过饭,近入黄昏,他又踽踽地来到哈巴河河畔,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他卷了根莫合烟,动作很练熟。自从那晚抽了根连长卷的莫合烟后,他渐渐地染上了烟瘾。

每到黄昏,哈巴河进入寂静阶段,除了那泪泪地流水声,一切都死去了。

他仰起头,在数天空的星星,三数两数不耐烦了,又想麻黄湾的事。不知改玲现在怎么样了。

他和改玲在一起上过学。麻黄湾没有中学,他们要跑到二十多里以外的崆峒中学去。两人来来去去结伴而行,临近麻黄湾或临进中学了,就分开走,一前一后,好像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不要被别人发觉似的。

每当想起以前的时光,他就兴奋得坐不住。在他的生活中,不论兴奋或沉闷时,他都喜欢哼一段秦腔,哼得最多的莫过于那首“我的小毛驴”。这时他又哼了起来。

我的小毛驴,跑吧跑吧!

快快地跑吧,我的小毛驴!

越过崆峒山,越过平泾河,

我的小毛驴,快快地跑吧!

他陡然听见平静流淌的河水有扑踏扑踏声。不由得警觉起来,寻声望去,看见一个黑影也不挽裤角慢慢趟水而走,抬脚落脚显得那般吃力。观察一阵,看清那是个女子。喝一声,那女子立住了。他大声喊让她过来,晚上是不能过哈巴河的……她分明听到喊声,却立着不动。于是他挽起裤角向她走去,拉着她的胳膊又走回河畔。

他仍然铭记着连长那句“临场不乱”的话。他让她坐下。离得近了,他看见她的面色很苍白,她的面色为何这样苍自呢;她的额头尤其苍白。不过很美,那绺覆在额前的刘海儿在微微的夜风中摆动着,使额头显得更加光洁如玉。可是她的目光又多么呆滞呵!竞盯着一处动也不动,精神看来又是多么颓废呵……

他问她叫什么名儿跑到哈巴河来干啥。好会儿她说她叫柯玲,却没说她为什么来哈巴河。他问该把她送到哪个地方,她说她没家。他说那该怎么办,她说她就呆在哈巴河不动。

“那可不行!”他说。

“哪该怎么办呢?”她问。

“到连队去吧。”

“好吧。”

他把这事向连长汇报了。连长皱皱眉头思索半天,问他她是哪里人,他说她没说。连长说问清楚后把她送回家去。

他去执行任务。她的精神和昨晚不同,苍白的面色出现了红晕,洗了把脸。将那刘海儿往一块拢拢,光洁如玉的额头显得更加美丽。她对他笑笑,两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有点不自然。

她的口把得很紧,但还是被他撬开了。撬开后她的话很多。

她竟然也是一位当兵的,干部,去年刚提的。她父亲是个不小的官儿,手下有几个团的兵力。她家就住在帕尔拉图。他知道那是军区所在地。她不满家庭的高压政策做为反抗跑了出来,她父亲竟要将她嫁给昔日他的一位战友的残疾儿子,而且理由很充分,说他俩的好事自小就由双方的父母拍板决定了。她万万受不了这种污辱人性自由的行为,于是便毅然决然地跑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心里酸楚得很,心想她的日子也真难过,心里不免发出深深的同情。

沉默一阵后,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说她命太苦了,不该生在那样的家庭里,竟没一点自由呀……

他很难过,本想劝慰她几句的,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好会儿他说把她送到帕尔拉图去吧,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生活中遇到困难自己应该去解决……他不知还说了些什么,反正她点了点头,不过脸色又苍白了,精神又颓废了。

送走她后他又将她说的一切向连长汇报了。连长又皱皱眉头思考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说当官的女儿活该!他心里顿时对连长有种恶心感。

“芹芹对连长的打击太大了,”过后他想,“对当官的子女有偏见也是应该的。”

连续几天他没去哈巴河,这晚他又踽踽踱来。夕阳依然残如血,几天不来看看哈巴河居然有种久违的感觉……还是老一套;卷根莫合烟,坐在石头上。

只要一坐在那块石头上,思绪自然而然就飞奔起来,跑得很远。按一般先近后远的惯例,现在应该回味柯玲才对,但他却出奇地想起了改玲。和改玲在一起上学时,曾有一段他终生难忘的光阴。

那时他经常穿件红背心。夏季的一天他们补课,晚了。自出崆峒中学后,一路上他俩并排走。在夜幕下,光秃秃的黄土大山非常寂静,走好久好久都碰不到一个人影,沿着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走一路都没么什好景致可看。但在他们的心里,那光秃秃的山凹、高高的远天、淡淡的浮云、孤零的野村,都有一层甜蜜的意思,甜蜜中掺和着紧张和盼望,盼望一种神秘的东西……

想到这紧要处,他咂吧咂吧嘴唇,激动得坐不住,又卷根莫合烟,带劲地抽几口,嘟嘟哝哝地骂了句“日他先人的”……

他和改玲沿着黄土路走着,共同想着一种幸福……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天上的云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正当两人的心跳得不正常而身体又乏了的时候,一阵猛雨“哗”地当头浇下,浇得两人只顾抱头前窜,恰好路边的山崖下有孔放羊娃挖的小山洞,于是两人赶紧钻进去躲雨。那山洞也太小了,小得再多一个人便挤不下。他同她湿淋淋地厮靠成一疙瘩,听雨满世界滂沱嘈杂。当他和她发觉两人实际上已经拥抱在一起时,便都不说话了,彼此感觉着身体的颤抖和体温的传导,感觉着身体的火辣、温馨,眼睛都洞开了雾气般的东西,朦胧得言说不清,又强烈得不可抑制。

强烈的神秘感促使着他们,焦渴已极的长吻几乎使他们窒息。他双臂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平时连一袋面粉都拿不动,这时却差点箍断她的腰肢,好像要让她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他希望就这么永恒下去,但改玲却叫了起来:白松呵、白松,我不行啦……他的胆子倒陡然大了十倍,忍不住做些越轨鲁莽。她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像个大姐姐似的出奇冷静地说:白松呀、白松,你要听话,不能这样……一定不能,我们都小,你不能毁了我……忍忍吧,忍忍吧,往后的日子还长,待咱们长大了,由你性子来,咋都行,这会儿可是万万不能听……

现在想起那情景尽管令他销魂饥渴,但他还是懊悔自己做了那件事。

他很喜欢改玲,但她却嫁给了别人。那年秋天她就辍学了,不几天就嫁给双梁湾比她大十多岁的一个汉子。他当时心情居然出奇般地平静,不过自那以后,他就喜欢孤独了。

改玲三天后回娘家,无意间撞见他,红着脸说她女婿还没有和她做那事。问他有没有空,趁晚间到原来的那个山洞里再去一趟……

撞见她已经够他难堪了,她又提出那种要求他认为纯粹是污辱他,于是便“啐”了一口骂了旬“日他先人的”,调头跑了。

回家后他大哭一场,居然几天不肯出家门。那年秋天他当了兵,心想离她越远越好,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一件油腻的抹布,令人恶心。

直到以后他才真正悟到,麻黄湾的改玲影响了他整个人生。使他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陡然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刚转过头,通信员已到他身后。他说是连长让他来叫他的,前几天走了的那个女子又来了,找他。他“嗯”一声,和通信员向连队走来。路上他纳闷这女子咋又来了呢?真日他先人的!

连长黑着脸站在门口,对他说那女子又来了,操!“兄弟,别栽进山沟里去。”连长不高兴地说。

不知他听没听见,反正他没理连长径直走了。

柯玲像个熟人似的,坐在他的床沿上,翻弄一本杂志。看见他走进门来竟责怪起来,不过言词间还是隐含着一种关心,抱怨他为何夜晚也不在,等得她好苦。他说他到哈巴河看夕阳去了。她“哦”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冷不了问她为何事而来,她脸一沉说没事就不能来吗。他哑然。

他不由得多瞅了她几眼,发现她红光满面,刘海儿梳理得更顺流,额头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光滑,美丽。他的心蠢蠢地动了动。她身着干部服,军服穿在她身上她显得更美。

她反倒成了主人,招手让他坐。“你说我为何而来?”她笑嬉嬉地问。

“为何而来?”他纳闷。

“你猜猜。”她一只手掩在樱桃小口上。

“不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着,思考她为何而来。

“猜不出来吧!”她那只手又恢复到原来地方。

“猜不出来。”他有些痛苦地说。

她对他说她在她父亲跟前提起了他,并加油添醋夸他是个好兵是个好干部苗子有培养价值。老兵起初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说好兵就得当干部?可一想又觉得不妥便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坦然说她和他是同志关系,只是担心这个人才被复员这才向您老人家推荐推荐。老头原本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开来说女儿你真的变了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最终结果是他不久就能当上干部。

“这难道不是件喜事吗?”她又笑嬉嬉的,“难道不该告诉你吗?”

“当然是件喜事。”他忧忧说。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感激之类的话?说不出!他心乱得如一团麻。

她说过几天军区就来通知,让他到军区教导队去报到,培训一个月就成了干部,就能穿上四个兜的衣服。她自然不自然地在衣兜上摸了一把。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证实了他的认识:世上女人养活着男人。

他本想说几句男子汉应该说的推诿话,但又想起麻黄湾的改玲,便改变了主意。

他心里那团乱麻终于捋顺了,对她说了句感激话。

她反倒激动得跳了起来,在地下连续奔了几奔,然后气喘喘站在他面前,说这是件小事不必感激。

果然不出几天,他要去军区教导队。

送他上路时,连长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兄弟什么事完美到底才算。和以往一样他还是没做声。

一个月后,他穿着四个兜的衣服回到连队。

连队迁到哈巴河后,连长第一次回了趟家。连里的工作交给白松掌管。原定他在家要住一个多月的,但他仅住了十多天就返回来了。

他脸上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乍看好像年轻了十来岁。他还带了些水果什么的,分给每个班,说让兄弟们润润嗓子。“他娘的哈巴河这儿什么都没有,真操蛋!”他抱怨。下午他突发奇想,让一个班的兵去哈巴河捞鱼,说好久没吃鱼了,馋得慌。那个班的班长说哈巴河是没有鱼的。他哈哈大笑,有股疯狂劲,拍着脑袋说忘了忘了哈巴河不比克克托海。他娘的!

晚上连长约白松到哈巴河遛遛,两个都有这个愿望。

白松自上教导队以至回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竟然再挤不出一点时间到哈巴河来。

连长说他终于和芹芹离婚了,顺利得很。听别人说那法院院长是新换的,干工作讲究速度,在他的过问下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拖了多年的离婚案解决了。“令人鼓舞呵!”连长减。

“怪不得你那么高兴。”白松声音低低地说。

“解决了这么大的事咋不高兴呢!”

“以后咋办?”

“就和哈巴河结婚吧!”

“哈、哈哈……”

“哈哈哈……”

“说是说笑是笑也该严肃考虑一下才好。”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再也不能找像芹芹那样的女人了。哎,你和那个柯玲……。

“不说,不说。”

“要当心才是。”

自松沉默了,坐在那块石头上卷起莫合烟自管抽起来。刚开始柯玲经常给崐他来信,时不时还往哈巴河跑一趟,可是近来她的信明显地少了,更是不见她的倩影到哈巴河来了。

连长靠他坐下来,说让他赶紧离她远些,不然要吃亏的。

他悲哀地长叹一声,说恐怕来不及了,两人同时意识到,一块不祥的乌云正向他迎头扑来……

哈巴河陡然涨潮了,没下暴雨竟涨潮了,实在奇怪、罕见,可是它却切切实实地涨潮了……

连长刚来时的兴致消失了,白松心情沉得如一块钢板压在胸间。两人郁郁走回连队。

这晚黄昏,残阳比以往更加血红……

等待已久的事终于来临了。

连队接到通知,让白松转业。

他没料到他会转业,最坏的想法莫过于背个处分而已,弄不好或许他还能和柯玲结婚呢。她曾说过她把自己交给了他,可她很明显离他远去了。现在他又认识到靠女人是靠不住的,更深一层认识到连长的话才是真正的哲言。毕竟有前后鉴之说。

明天就得走。这晚他又去哈巴河了。他注意到残阳依旧如血,河水不再涨了,和以往一样平稳地流淌……这会儿他没再坐在那块石头上,而是沿着河畔来回踱步,回想麻黄湾,克克托海和到哈巴河后的一切。那一切现在在他脑子里竟变成一场梦,浮云一般地飘来飘去……莫合烟一根接一根抽着,心里酸楚得直想吐,于是便自然不自然地踱到那块石头前蹲下,双手捂着心口,仰头数着天空星星……

寂寥的哈巴河河畔,陡然响起了暗哑而又清脆的秦腔声,一股极惆怅如烟缕般的忧伤从秦腔声中不断地流淌出来。

我的小毛驴,跑吧跑吧!

快快地跑吧,我的小毛驴!

越过崆峒山,越过平泾河,

我的小毛驴,快快地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