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将军带着一个士兵朝湖边颠来。一见那清澈见底的湖水,两人迫不及待解下披挂,刚卸下犁的驴似的扎下头狂饮。良久,方抬起头,吧叽吧叽嘴唇,又驴似的重重叹口气。
终于抢回一条命来。两人侥幸地想。神经使松弛下来,颓废地蹲坐在湖边。
这时,夜幕已如一张黑网笼罩下来,天空格外晴好,缀满明亮的星星。
“没得月亮。”将军的声音像破烂的风箱在抽。
“大概是月初或月末吧。”士兵的声音很沙哑,像有一口痰横在喉咙里。咳咳,吱声传得格外悠远,在空旷的沙漠里回荡。
没活。
沙漠重又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无涟漪——
两人抬头迷茫地盯着星星看。
“有星星那么多的兵就好了。”将军说。哀叹一声。
“用人堆,不愁打不了胜仗。”士兵说。亦哀叹一声。
遥远的天际有颗流星明亮地一闪,划出一道血红的光,陨落了。
两人都看见了。
“‘我就跟那流星一样……”将军悲哀地嘟依。
士兵不知怎么说才好,干脆不吱声。
“跟那颗流星一样,我。”将军又嘟依。
“再弄些兵嘛、旗杆不会倒的。”士兵说。
“说得轻巧!没银子么。现今的人,没钱谁会卖命,”将军悲哀得更甚,破烂风箱不出气了。他曾想过再弄些兵的事,但没那么容易啊。
“困了”将军打个长长呵欠。
“困了。”士兵也打个长长阿欠。
塔克拉玛干沙漠响起滚滚鼾声。
就在前天,将军和士兵还很风光,将一支精锐部队吃了,后来方知是一个师的人马。将军撇下部队径直往一顶帐篷颠去。激动得血直往头上涌,心想已有好久不曾沾女人了,这回得美美过过瘾。推开帐篷.里边果然坐个女子。“你的骑手呢?”将军说,开始褪溅满血迹的衣服。”“那要问你呢,骑手被你灭了,现在.就剩下马了……”女子说.浪浪地笑。将军心想是个知趣女子,哈哈一阵笑,浑身燥热得要起火,迫不及待朝女子压去,听见骨头喀嚓响。
看将军颠进帐篷,士兵忙向厕所奔去,心想厕所肯定藏有好东西。果然有个女子头朝茅坑塞进,一动不动。士兵冷笑一声,抹下那女子的裤子,拍一掌,清脆地响;女子唤哟一声,士兵笑说:“活着哩……”
那日从将军到士兵全都瘫痪了。傍晚时分,另一支部队将他们层层包围,水泄不通,枪声赛得像下雨,帐篷外乱成一团。
将军滚热的身子像被泼上一桶冷水,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利刃,噗哧一声扎进女子光洁的胸膛。看咽下最后一丝气,方从帐篷后窗跳下恰好跳进一个沙坑,里边宽敞,但口儿只能容一个人进出。
“谁?!”将军踩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自己人。”士兵哼哼叽叽。
士兵听到枪声后,拖出满头屎尿的女子。“哪有藏身之处?”士兵问。女子便指给帐篷后边的沙坑。
“女人能救人哩。”将军说。
“可不。”士兵说。士兵没忘给那女子补上一刀。
两人相视一笑。
听得外边无一丝动静了,将军和士乓才爬出沙坑。这时,天已大亮,晨曦映照下,沙漠血红得可怕。将军和士兵同时哀叹一声。
“没有了。”将军双手一摊。
“是呀,没有了。”士兵盯着殷红的血迹。
于是两人迷茫地走,不知要到甚地方去。不久,干渴得火燎似的;不久,抵达湖边。
又是一个白天。太阳初升便显得懒洋洋的,像个无光的火球;湖水波光粼粼,明净如纯洁的姑娘,十分可人。
将军睁开眼,起身,裤子往下褪褪,露出那个前天还用过的东西,撤泡尿,吱啦啦响,尿水转眼渗进沙粒缝中。
士兵还打着鼾,脸儿被太阳映得红彤彤的。两颊还有两个酒窝,能盛住水,嫩嫩的。
将军的心像被甚东西触动一下,一抽,欲说甚却没说出。
士兵动动身子,嘴角溢出涎水,吧叽吧叽,一副甜美模样,或许正搂着一个女子、或许回到了娘的怀抱。
“还睡呀!”将军高声说。
士兵睁开眼,揉揉,直往周围扫,仿佛不相信自己躺在这儿,一瞬间明白过来,便哀叹一声。
“睡得可好?”将军说。
“死了一般,甚都不知。”士兵说。好像还在梦里、“尿胀了。”便溅起身,伸个懒腰,往前走儿步撒泡尿,那尿水直直彪得老远。
将军心里骂一声……前日跟那女人并不成功。
“唉……”将军悲鸣一声,
士兵又躺回原处,仰面望着太阳。“咋啦?”
“没甚,没甚。”将军说。
于是没话。
良久,将军说:“今日不行路了.休息一天。”
士兵说:“好。”
“起来吧,”将军又说,“把褡裢拿来,吃点。你肚子饿吗?”
“吃点吧。”士兵戳起身,取来一个行军用的褡裢。两头共装了八块馕。
“还有几块?”将军说。
“八块。”士兵说。取出一块递给将军。
“不多了。”
“不多了。”
咀嚼声很响,吧叽吧叽传得悠远一人吃了两块。
“得留点。”将军舌尖在嘴唇边舔转一圈。
“得留点。”士兵舌尖边在嘴唇边舔转一圈。
又像昨日一样爬在湖边狂饮一阵。
“凉。”士兵说。
“凉。”将军说。
“如果有吃的,这地方倒不错。”士兵说。
”再有顶帐篷,再有女人。”将军说。提起女人便又想起前日,心里一阵酸楚。
两人坐直身子。将军仿佛累了,头搁在双腿间;士兵则有点悠闲似的.双手无聊地抓着沙粒,双眼迷茫地盯着湖面。
“没得部队了……”将军抬起头,全军覆灭的悲痛再次涌来,摸来手枪,在手里把玩。
“再弄些兵嘛,旗杆不会倒的。”士兵依然这么说。
“不容易呀……”将军跟昨晚一样悲哀.将手枪放回原处,头重搁在双腿间。
“倒也是。”士兵说。
太阳升高了,火球四周放出光焰。沙漠的气温渐渐往上冲。湖水已不再波光粼粼,只一片明镜。
突然听得一阵阵“呱呱”欢愉的叫声从博斯腾湖两边悠悠传来,异常悦耳。
“看,一对白天鹅!啊哈……”士兵惊叫。戳起身来,手中一把沙粒恰好撒在将军头上。
将军蓦地抬起头,摇摇,顺平静的湖面望去,果然有一对白天鹅。
只见那对白天鹅相互追逐,戏或闹闹,悠哉游哉朝将军和士兵这边游来;那悦耳的“呱呱”声充盈晴朗的天空,火球黯然失色。
“真美!”士兵好像要作诗,“明镜似的湖面,白得可爱的白天鹅……”
“没甚没甚。”将军截断士兵的诗兴,头颅重又搁在双腿间,粗重的声音从裆间传出,“不就是白天鹅嘛!”
士兵剜将军一眼。
过一阵儿,白天鹅游荡到他们对面,忽然发现有两个动物,怔怔,“呱呱”两声踅头向一边游去。
“白得可爱。”士兵还沉浸在诗意中。
将军突然抬起头,摸来手枪,瞄也不瞄就“叭叭”两下,白天鹅一阵痛苦的悲鸣后无一丝声息了……沙漠静得恐怖。湖水一片血红。
士兵僵直不动……
将军将手枪又放回原处,戳起身。看那白天鹅漂浮在湖面,脸庞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但笑得生硬。
“几日不打仗,检法还不生疏。”将军说。
“可是你这个将军,现在只有我一个兵了……”士兵恶狠狠地说。
将军得意的笑容在脸庞上凝固,木桩似的戳在那儿。
“被你枪杀了,那对白天鹅……”士乒哺哺,仿佛要哭。
“去!我命令你游过去把它们弄来。将军吼,“我操他妈!”
“要弄你弄去。”士兵愤怒地说,“我不去。”
“一阵儿沉了。快去吧。”将军转换口气,像恳求,“我不会游水,北方人。你不是不知道。”
“好吧,弄过来埋了。”士兵褪衣扑通跳进湖里。
将军阴阴一笑。
待士兵上岸后,将军口气又硬了:“不能埋,没吃的了你不知道?”
“反正我不吃。”士兵说。
傍晚时,将军弄些干柴,架起来点燃;火焰冲得老高,通红通红,将沙漠都照亮了。然后把白天鹅的毛拔净。在湖里冲洗一番,也不掏肠肚,便烤起来。一阵儿,焦糊的清香飘散开来,被烤出的油滴在火焰上叭叭地响。将军好像等不及,隔一阵撕一块尝尝是否熟了。
“终于熟了。”将军撕一块大腿吧叭吧叽吃,嘴角往外冒油。
士兵看将军动作,不吱声。
“你要吃自己弄。”将军咽下一口说。
“我不吃……”士兵嘟仅,其实肚子很饥了。
“嗝……”将军打个嗝,“太善了当个了将军。”
“当你这样的将军?”士兵蔑视地说“不当!”
“嗝……我操!”将军吼,脸一阵儿红。
突然听得远处有狼嗥,狼一定闻见肉香了。
“忘了放一枪。”将军又摸来手枪,朝天连开两枪。此时天已浓黑,两颗子弹带着明亮的尾巴消逝在遥远的夜空里。
“你吃肉了,馕全归我。”士兵说。
“好好。”将军说。
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在远处,像昨晚一样,又一颗流星陨落了。
“得走,”将军说,“白日里太燥热,趁夜间得走。”
“走就走吧。”士兵说。
于是两人拿起披挂,将军手里拎着吃剩的一个白天鹅。开走。
这夜,无事。
太阳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将军和士兵疲惫地瘫在一座沙丘下边。
“现在在甚位置?”士兵说。
“我也不知道。”将军说。
“沙漠太大了。”士兵感叹。
“可不。”将军说。
“看太阳那架势,今日肯定懊热。”士兵说。
“可能。”将军说。
可是,太阳只露了一会儿脸,便隐藏在云彩后边了。初时,云彩是一朵一朵地飘游,转瞬便亲密地缀在一起,黑沉沉地笼罩了整个沙漠。
“要起风暴了……”抬头瞅着墨黑的天空,两人同时说。
天边掀起片片黄雾,洪水似的一浪高过一浪。只瞬间功夫,风暴吞噬了整个沙漠。
“完了。”两人同时又说。无可奈何地看着风暴向他们袭来。
“可能,”将军的破烂风箱又开始拍了。“要葬身沙漠了……。身经百战,不曾伤一根毫毛,要葬身沙漠……唉。”
土兵无言,空前地想起家乡的事,父母和所有的亲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是否无恙……,
“再也打不成仗了……”将军说,“从未见过这恶的凤暴。”
“原本就不该打仗的,打来打去没个完,不知要打到何时。”士兵说。
就在一刹那间,风暴像浪头似的将将军和士兵打翻,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深深地埋在沙下。
两人眼前一黑,甚都不知道了。
又怎样奇迹地复活,更是不知。睁开眼后,身后的那座沙丘被夷为平地,眼前倒出现了一座更大的沙丘。
这时,天入黄昏。
“还可以打仗!”将军惊喜。
“没有兵么。”士兵说。
“像你说的,再弄些兵嘛。”风暴使将军变得很坚强,对打仗充满信心。
披挂被风暴刮得无影了还有那个烤熟的白天鹅;唯有将军那把手枪幸好挎在裤带上。两人细心寻找一番,最终失望颓唐地瘫了下来。此时,夜幕已笼罩沙漠。
“得尽快走出去.”将军的破烂风箱一个劲地抽,“不然会饿死的。”
“那就走吧。”士兵无力地说。
夜很黑,却格外晴好,无一丝云彩.天空缀满明亮的星星,远处,一颗流星拖着尾巴又陨落了,将军的身子奇怪地一颤,仿佛有事要发生。将军从裤带上摸来手枪,拉开枪栓,又拉上。膛里只能装五颗子弹,两颗打死了白天鹅,两颗吃肉当间因为担心狼来鸣放了。现在,只有一颗子弹了!士兵无武器,唯一的长枪在那场战斗中丢弃在厕所里了。
果然有事发生了。一群饥饿的狼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将他俩团团包围,步步紧逼;晦叫声震撼着沙漠……
两人大吃一惊。
月亮突然从沙漠东方跳起,一阵儿升得老高,泛白的月光映亮了整个沙漠。狼个个浑身通灰,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见它们钽白发亮的牙齿和悬挂的涟水。
“怎么办?”士兵说。显然,他已乱了方寸。
将军无言,手枪紧握在手,很沉着似的。
“怎么办?”士兵又说。浑身不住地颤抖。
将军还是无言。突然,他往后退几步,手枪往起抬的瞬间,便朝士兵头颅“叭”地一下。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四下散开,士兵还未反应过来便软软倒下,嘴唇翕动几下欲说甚但没说出,眼皮使劲往上翻着好像盯着将军……或许狼们经不住浓浓的血腥味,嗥声更甚,逼得迅速。有个较小的狼莽撞,轻轻一跃,扑在士兵身上……”
“对不起了兄弟!活一个总比都死了的好……”将军心里嘟。看狼都扑向士兵,大喝一声,跃过狠群,眨眼,消逝在茫茫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