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眼中的战争 下-戈震骇的障眼法

女人眼中的战争七大汉和女人就在上屋里一起生活下来,日子过得相对平和、稳定,然而却是短暂的。大汉跟女人热乎几天后,突然变得坐卧不宁,焦躁不安,仿佛有重大事需要他立即去做似的,于是他就在不知不觉中将女人冷落起来。女人清楚这一点,只是不吱声罢了。她根本不关心他的行踪,他要到哪去就到哪去,不碍她的事,仿佛他的存在与她没得干系似的;她只关心每每夜晚他归来时是否给她带有吃的东西。在吃方面,他从未让她失望过。每个清晨,大汉都起得忒早,也不向她说声他要到那去,就转身走了,这一走便是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后他才晃悠回来,且精神疲惫,懒懒洋洋,满脸的不快和沮丧,好像在那吃了气似的。这种情景一直持续了多日。

一日清晨,大汉比往日起得都早,他爬起身,急匆匆走出门去。他刚走出去不久,柳尔帕镇就刮起了狂风,风暴甚是了得,呼啸着,像要将镇子掀翻一般,他们的土屋,在狂风的怒吼下,仿佛都在摇晃似的。那风暴足足呼啸了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后,才渐渐静下来。女人心想,他一定被狂风卷走了,想起和他耳流目染多日,真是被狂风卷走了,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然而大汉安然无事地回来了,且一改往日的沮丧和不快,精神抖擞,即使在寒冷的夜里,他也满脸红光,纯粹变了一个人么。他还未在炕上坐稳,就急不可待地对女人说:“哎,老婆子,我给你说件事。”

女人翻翻眼淡淡说:“甚的事?说吧。”

“长话短说,”大汉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我们今晚要暴动了,也就是说,要打仗了。”

他能从风暴中安然回来,已使女人吃惊不小,再这么一说,更让女人惊异万分。“打仗,跟谁打?”

大汉激动地说:“跟柳尔帕镇的驻军打。给你这么说吧,我要以柳尔帕镇为起点,先打赢这一仗,发展,壮大;然后在统一这片土地。”

女人吓得浑身打起摆子,不由将目光移向大汉,在煤油灯微弱的照耀下,大汉显得威风凛凛,煞是凶狠,俨然跟以前判若两人。

“他是个神秘的人……且看他往下还说什么。”女人心想。

“你别怕,”大汉说,“我始终瞒着未给你说,这是我的不对,可是我把那些可怕的事说给你听,怕你受惊,所以一直就瞒着。”他顿顿,接着又说,“其实我是当兵的,是辫子军,还是个团长哩,只是被新军打败了,这个团长也就成光杆司令一个了。为了逃避他们的追杀,我躲藏在柳尔帕镇,然而我的心未死,我一直寻找着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停顿下来,咽口唾沫,颇为骄傲地说,“我是个眼明人,没得队伍时我不跟他们顶撞,经过多日的奔波,现在我终于召募到一个团的兵马,可谓恢复了编制。我要复辟!我要消灭新军!我要统一这片土地……”

“……原来你是个当兵的……”女人愣愣说。目光从大汉脸上缓缓移开。

“是的。”大汉说,他对攻打柳尔帕镇,对以后的统一抱有坚定的信心,“我们一定能胜利的!只要我们胜利了,你我就享一辈子的福。”

“我宁愿饿死,也不享那种提心吊胆的福。”女人断然说。

“不能这么说,到时你真享上福了,就再也不会这么认为了。”大汉哈哈大笑,“好了,不说了,你在屋里候着我的佳音。我这就走。”

说着就从炕沿上站起,在腰里摸一阵,掏出一个家什,在女人眼前一晃,“这就是枪,盒子枪,厉害呢!”大汉说,“你一定好好的候着,我会回来的。”然后跨出门槛,消失在浓浓的夜里……

“我在走钢丝绳……”女人心说。女人眼中的战争八是个恐怖的夜。

大汉提起盒子枪走后,女人便一刻也坐不住了。“我不能听他的,我得逃,我不能在这里候着去送命……”她想。便跳下炕,提起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急燎燎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为安全起见,她绕着柳尔帕镇的边沿往前行走,当她越过一处平坦的地方后,身后便传来了零零星星的枪响声。夜墨黑,枪子在天空一闪一闪的。

“他们已开起火了,”她说,“不过我没得事了。枪子不会落在这的。”

为看得清楚一点,女人就往一座山岗上爬去,蹲到顶峰后,柳尔帕镇的枪声就变得犹如下雨一般的稠了;也不知那儿起了火,那火光由弱而旺,直冲黑沉沉的云霄,没一阵,整个柳尔帕镇就变成了火海。枪声依然犹如下雨一般的稠,喊杀声、哀叫声、奔跑声……尽情充斥着柳尔帕镇……

“杀吧!杀吧!杀吧……”女人连连说。

各种声音持续了良久,就被寂静吞噬了,想必有一方已胜利了,正在安抚俘虏和百姓。

“但愿他们都不要胜利,都被枪子毙光!”她恶恶说,“该死的杂种当兵的!”女人眼中的战争九经过一夜劳累奔波,来日清晨,女人疲惫不堪地来到一座镇子,便是乔尔玛镇。这乔尔玛镇要比柳尔帕镇小得多,一眼从这头能望见那头。仅几户人家居住,零散的土屋孤伶伶的戳立在镇子的各个角落,不见炊烟,不见人影,仿佛刚被战争洗劫过一般。

女人略略一怔,道腿向一户人家走去。大门是紧闭的。女人抓住门环敲击几下,好一阵后,就有人走来,将门打开,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瘦小的脑袋,模样颇为惶恐,见是一个女的,才舒了口气,让她走了进去,然后将门又关上,用一根粗壮的木棍顶住。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她说:“我和奶奶还以为是当兵的来了呢,原来是个女的。”

两人走进土屋,女人看见一个老婆婆头朝墙壁侧卧在炕上,便是那小丫头的奶奶,她像患了哮喘病似的,犹如拉风箱一般呼噜呼噜的喘气,她仿佛没听见俩人进门的声响,纹丝不动地卧着不动。

“是个女的奶奶。”小丫头说。

那老婆婆这才转过身来,用深陷、暗淡、迷茫的眼光扫女人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沉重地哀叹一声,复又转过身去面向墙壁。

女人就在她们家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多日,渐渐跟小丫头和奶奶混熟了。坐在一起就聊些闲话。

“这乔尔玛镇咋不见一个男人的影?”女人问。

老婆婆拉开风箱呼噜呼噜说;“所有的男人都去当兵都去打仗了,……”

“我爸爸也是当兵的,”小丫头插嘴说,“还是个团长哩。”

“你看她还骄傲呢,”老婆婆说,风箱拉得更响,“有这么一个爸爸,你应该感到耻辱!”

小丫头不依不饶;“你生这么一个儿子才应该感到耻辱……。”

“不能对奶奶这么说话,”女人说,“唉,这战争没完没了的打下去,何时才有个终结呢?”

“我看没个尽头,”老婆婆痛苦地说,“反正我是等不到和平的那一日了。唉,就让他们永远打下去吧。”

一日,小丫头不在场,女人和老婆婆又闲聊起来,得知,她的这个孙女是私生子。“当团长的——狗屁的团长——她的父亲或许因战务忙碌而脱不开身娶个老婆吧,就弄来敌方一个连长的姨太太生下这个小丫头,生下来一看是个女的,狗日的就一枪将孩子的母亲毙了。孩子不足满月,他就往我这么一摔不管,扛着枪又出去打仗了。造孽啊L我的这个儿子……”老婆婆说着就哭了。

“真惨……”女人眼里也溢满了泪水。

“战争使所有的男人都疯狂了。”老婆婆哀叹。女人眼中的战争十光阴、一日日往前晃悠。

一日,一个高大的独腿男人突然闯进家来,他柱着一杆长枪,一拐一拐的往前晃动。独腿男人的出现,使三个在土屋外晒日头的女人大吃一惊,她们不由将目光移向晃动的他,都惊愕万分,因为她们都认得他。这独腿男人便是老婆婆的儿子,小丫头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团长,而又是女人的什么人呢?只能说情夫。女人扫一眼独腿团长后,急忙将头低下,生怕他认出似的。

“你这个挨刀的终于回来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还想着这个家呀……”母亲拉开风箱骂儿子,突然发现他的一条腿不见,就顿然大哭,“儿呀,你的那一条腿呢?”

儿子木然的倚在门框上,不言传。

“怎么回事呢?你快说呀!”母亲喊叫,“唉,肯定被敌人砍掉了。你个狗日的!看你再出去打仗……”

儿子依然不言传。

小丫头叫声爸爸跑去扑在他的怀里,这一扑,差点使独腿父亲栽倒。独腿团长亲亲女儿的脸蛋,拉着她的手柱着长枪一拐一拐向母亲这边走来。

女人不由抬起头看他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相撞,独腿团长大吃一惊,“是你?!”他长叹一声,“世上的路真窄啊……”女人眼中的战争十一夜里俩人又睡在一起,好久没做那事,双双都很饥渴,尽管团长缺了一条腿,但依然那么有力、刚劲。平静后,独腿团长唉叹一声说:“那夜我们的暴动没成功……我丢了一条腿,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唉,没得腿的命还有什么用呢?”

女人摸着他那光秃秃的地方鼓励说:“你会站起来的。”

团长凄凉地说:“没得腿咋还能站起来呢?不行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那几日女人恰好来例假,做过那事后小饭就些疼痛,心想,尿一泡尿或许就好了。于是对独腿团长说她出去方便方便。女人刚蹲在厕所里,就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喊叫声和马蹄声。眨眼的功夫就逼近大门外,她蹲着不敢动,静静的听。

“军爷。”好像是一个带路的人说,“这就是团长的家。”

“撞开!”仿佛是一个当官在命令。

大门被咯嚓的一声撞倒了,随后忽啦地走进一院子的人,女人透过厕所墙缝看见这伙人个个手端长枪,凶恶无比。刚才命令撞开门的那个当官的骑在马背上用盒子枪向土屋一指:“兄弟们,抓住那个狗日的团长。有赏!”

院里乱作一团,随后便听见三声枪响

“撤!”哪个当官的又命令。

“完了,他们三个……”待平静后,女人才走出厕所。女人眼中的战争十二往后日子就变得特别单调特别枯燥了。

那夜,女人提起牛皮褡裢和牛皮水壶走出团长家的院子,走出乔尔玛镇,一意地上山,往乔尔玛森林走去。她发誓再也不回到有人的地方去了。于是在森林里一呆便是多年。初时,她很不适应森林的生活。觉得格外寂寞,然而一想到战争,她就觉得生活在森林里不仅安全而且充实。

光阴日日往前晃悠。

白日过去了。夜晚来临。上吊床。等待明日来临……

老妪觉得这样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