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女人眼中的战争 上-戈震骇的障眼法

女人眼中的战争一是个孤独的老妪,仅一人在空旷寂寥的乔尔玛森林生活,然而她仿佛并不觉得孤单寂寞;或许以臆有过这种感觉,只是在岁月日日的磨灭中,也就习以为常罢了……

老妪竟不知道自个的生辰,也就不知道她如今有多大年纪了,仿佛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在糊涂当中度过的;连她自个都不晓得她的年纪,乔尔玛镇的人就更不知道了。老妪就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生活,好在没得人嫌她碍手碍脚显得多余。

白发苍苍,眼窝深陷,然而脸色却很好,苍老的迹象并没有多少,那满口的牙齿更让人吃惊,竟未脱落一颗,洁白,齐刷刷的,乍一看竟像年轻人的牙齿那般锋利;腰身板明显弯曲了,像一张弓。那老妪一年四季穿一身皮衣,不更换的,皮衣质地颇好,被岁月磨擦得锃亮,却不见一丝裂口,皮衣忒脏,老妪从不洗手洗脸,每每吃过油腻的东西,就顺手往皮衣上一抹一擦,很是省事……女人眼中的战争二来日的日头复又出来,很精神的,天空格外晴朗,无一丝云彩。老妪被日头催醒来,睁开朦胧的眼,看眼天空,打个长长的哈欠,心说,又一日来了。

乔尔玛森林永远是潮湿的,加上小虫什么的侵扰,迫使老妪不得不架起吊床。那吊床是用草绳拴在两棵树上攀起来的,距地而恰好她一抬腿就能爬上去,吊床编得密实,草绳既柔又有韧劲,不会被岁月很快损坏的。初进乔尔玛森林时,老妪不晓得在森林里生活的知识,便弄来一些干树枝什么的,找个地方一铺,睡,结果被一只松鼠在疫细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站起身突然机灵一动,就想起了架吊床。架毕,躺在吊床上晃悠来晃悠去,心里乐乎乎的,就嘲笑那松鼠,你再也咬不到我了……

此刻,老妪懒洋洋坐起,娴熟地一滚,就从吊床上跳下来,稳稳的站住,然后往出走几步,抹下皮裤蹲下来撒泡尿。屁股下恰好是一群蚂蚁的窝,她的水往下一泼,那蚂蚁们被冲得四下散去。“而来了,雨来了,快喝,快喝,当心喝得胀死你们……”老姐笑说。就呆呆的看一阵,提了裤子往回走,也要回头看几眼的。到了吊床下,将树枝上挂装有吃的,是些松籽什么的,掏出一把就往嘴里塞,因牙齿好,就嚼得咯吧咯吧的脆响。嚼那么几把,就又从另一枝树枝上取下、一个牛皮水壶,对准日哈咚一阵喝。

“吃饱了喝足了。”老妪说。抹把嘴唇,打个嗝。女人眼中的战争三老妪是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在这片土地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一切,她或经历过,或眼见过,或听说过,可谓是本活生生的历史;历史的真实面目,在她几乎干枯的身上写得分外生动、清楚。如果在老妪的记忆中翻历史这本书,当属极为残酷的战争这一页最令人注目了。战争始终没个完。一直在打,现今也看不出它有终结的那一日;历数的战争已使这片土奄奄一息,空旷的土地上已没得几个存活的人了,而老妪能活到今天,真是千幸万幸。她一直觉得这是默汗默德在暗中保护她。身外的一切她满不在乎,看得极淡,淡得就像天山顶峰的积雪被日头一晒而化流下来的雪水,所以她活得格外滋润,尽管在无一人烟的乔尔玛森林。

“能活到今日,不易啊……”老妪常这么唠叨。把活人的艰难、岁月的辛酸一口便吐了出来。

所谓的战争便是人类消灭人类,老妪一直这么认为。“人与人相互开火,始终没个完,

为何要这么做呢?为何又不能和和睦睦的相处呢?”

她始终解不开这个迷,也没得别人帮她的忙。“看来,只有死后求教于默汗默德了……”老妪悲哀地想。女人眼中的战争四往事不堪回首。

很久以前,老妪在帕帕梅尔草原上过活,草原是她的家,父母生有她们十个娃娃,男娃虎头虎脑,女娃清秀可人,跟草原上所有的人一样,他们的家以放牧为主,日子不富裕但平安无事。然而忽一日,祸从天降了,不知从哪钻出来些辫子军,他们不问青红皂白,便一下就把帕帕梅尔草原围了,范围越来越小,直至将所有的人都围在中间。那些辫子军颇为凶狠,见男人即杀,遇女人无论大小,先轮奸,后杀……帕帕梅尔草原血流成河,一片狼藉。那些后脑勺上拖着辫子的当兵的,将草原上所有的帐蓬洗劫得干净后,赶着牛羊呼啦地又不见了。

谁也不清楚那些辫子军为何要洗劫无故的帕帕梅尔草原。

那时她之所以幸免遇难,是因为她上山去砍柴。当她背着一捆柴回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她整个人就僵直了。然而她未流一滴泪,僵直良久,她走进只剩半边的帐篷,看有没有剩余的东西,甚么都没得了,只有墙上的牛皮水壶和牛皮褡裢还在。“还好,总还留有一两件东酉。”她想。就将这两个东西取下来拿在手里,看眼残缺的帐篷,又走出。除她之外,帕帕梅尔草原上所有的人都被辫子军杀光了,尸体遍地,一个挨着一个。此刻,草原一片寂静,昔日的喧闹景象已被世界的末日吞噬了。她在死人堆里寻找到父亲的尸体,死去的父亲竟然还动了动,仿佛挣扎着要站起身来,这使女儿大吃一惊,不由往后退几步。这时父亲断断续续说话了;“……女儿……你快走,走得愈远愈好……帕帕梅尔草原再不能呆了……”身子一挺,喷一口血,彻底断了气。

她还是未哭一声。

“可是,除了帕帕梅尔草原,”她抬头迷茫地看眼天空,心说,“我又能到哪去呢?”

“我没得地方可去了……”女人大喊一声。

静下来后,就突然听得遥远处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和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向这边奔来。女人吃一惊,心机一动,霍然卧倒在死人堆里,纹丝不动。那喊声和马蹄声近了,在距她没几步的地方停住,就听有人说话:

“真他妈的慢了半步,被那些王八蛋抢了头筹,唉……兄弟们,向前追啊!”

“定是个当官的在哀叹。”她想。

于是喊杀声和马蹄声又骤然而起;扬起浓浓尘土,飞一般向前奔去。

女人将跳出胸膛的心收回,抬头看眼那些飞奔的辫子军,她未能看见他们的面目,然而拖在后脑勺上的辫子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听得声响完全消失后,女人才颤抖地站起身来,“是些辫子军。”

她以前从未见过辫子军,知道一点也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父亲长叹一声说:“现在是辫子军的天下啊。”

女儿问:“辫子军了得吗?”

“当然啦,”父亲说,又怕女儿惊恐似的,就又说,“不过他们不会杀到遥远的帕帕梅尔草原来的。”

忽听得天空响起“呱呱”的鸣叫声,女人又是一惊,抬头,见聚了满天空的老鹰,老鹰们像饥饿已久,等不及了,有些胆大的,已扑在尸体上尽情啄起来。女人“嗷嗷”地吼几声,老鹰们闻而不理,扑下来的反倒更多了。

“这地方是呆不下去了。”她悲凉地想。

于是她迈腿向前走去。

身后的“呱呱”声充斥草原……女人眼中的战争五女人一直不停的走,终究要到哪去,心中却是迷茫的一哪帕帕梅尔草原是十分辽阔的,她行了多日,才走出它的边沿。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已使她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她蹲在一个土?上,不由想起以前的甜美的生活。“那种光阴只能在记忆中浮现了……”她痛苦地想。

往后的事她就不敢想了,已没得路供她可走。“我该怎么办呢?”她绝望到极致。

连日来,她未进一滴水,未吃一口饭,那牛皮褡链和牛皮水壶均是空的。饥饿迫使她不得不路边的野草来充饥,野草吃得多了,她的心就特别恶心,嘴角不住往外溢酸水,肠胃就像被利刃来回搅动。她就再不敢吃了。

“我定是不行了,我的默汗默德啊……”女人绝望地对自个说。

她艰难的将像灌了铅似的双腿曲起,把沉重的头颅搁在膝盖上,闭住双眼,试图甚都不想,这样觉得好受点。然而没一阵,由不得她,家人的音容笑貌就展现在她眼前,过滤般的晃一下,思维又倏地落在父亲挣扎的模样上。她的心恐惧地一跳,头颅就又挺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没得了……”女人悲伤地唠叨。

战争已将世界吞噬,余下的,只是亘古不变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战争不知是何时打起的,终究为何要相互开火,打到何时,这一点,女人是永远不解的。

“终究为何,他们打来打去的没个完,”女人纳闷地想,“唉,倘没得当兵的就好了……

想来想去她的心就变得焦瘁,脖颈也困了,于是又将头颅搁在膝盖上。她刚闭眼的当间,突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了鞭炮声和人群欢腾的声音。

“莫非我已行到有人烟的地方了?”她想。

然而头颅再也抬不起来了。

“默汗默德,我见你来了……”女人眼前一花,天昏地转,不醒人事,只觉世界一片黑暗。女人眼中的战争六恢复知觉后,女人发觉自个居然躺在一张热烘烘的炕上。她万万不相信这是事实,于是就顺手掐把细嫩的大腿,有疼痛感;她发现自个竟一丝不挂,皮衣不知去向;突然觉得下身隐隐作痛,用手抹一把沾了满把的血浆……“啊,我完了,我完了……”女人惊呼。她腾地坐起身来,蓦然看见一条大汉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的抽莫合烟,模样十分满足。

她想定然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有了她,她的心紧紧一缩,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对于帕帕梅尔草原的女人来说,宁愿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愿活着而失去贞操。她不由潸然泪下,心说,我豁出去了……就从炕上一跃,扑在了大汉的身上,那大汉反应甚是灵敏,一回身,就将她接在臂弯里。“活着吧,女人。”大汉粗重地说。

女人一看没得办法,心就瘫了。

大汉将她轻轻的放在炕上,拉被子盖住她精光的身子。

“这么说,”女人擦把泪水,抽噎说,“真是你糟蹋了我?”

大汉将莫合烟蒂往门外一扔,点点头。又卷上一根巴叽巴叽抽起来。

“我的皮衣呢?”女人大声喝问。已不再抽噎了。

“在炕角里呢。”大汉吐口烟说。

“你这个杂种!”女人骂。穿起皮衣,跳下炕,却没再向大汉扑去。

“我总不能白白搭救你。”大汉直说。

“你倒挺直朗。”女人说。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鹰一样的目光盯着她。

她打量她一眼,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的脸像刀刻出来的一般有棱角,眼窝深陷,凶狠、自信,这使她不寒而栗,突然就没得话了。

“这兵荒马乱的,”大汉像长辈似的说,“你一个年轻的孤身女人,不好好呆在家里,到处晃荡啥?”

女人眼里又溢满了泪水:“我已没得家了……”

“哦,是这么回事,”大汉像悟出了什么,“那么,家呢?”

“被当兵的洗劫了。”

“狗日的当兵的!什么坏事他们都做……”

“是的,当兵的是杂种!”女人问,“哎,这是什么地方?”

“是柳尔帕镇。”

“先前鞭炮呜响人声嘈嘈,为何?”

“那是镇里组织的庆祝活动,辫子军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军。”

女人既吃惊又喜悦,心想,杂种辫子军终于被推翻了。就问:“何谓新军,与辫子军有何区别?”

“仅两点区别,一是新军后脑勺上没得辫子,二是辫子军用刀作战,而新军用步枪作战,在装备、战术和战法上先进一步。”

经大汉这么一说,女人就没得了喜悦,忧忧地思索,当兵的永远是当兵的,照样杀人,不会因没得辫子而不是当兵的,而不杀人。

“我得走。”女人说。迈出门槛欲要走。

“到哪达去?”大汉横在她面前。

“怎的?”女人吃惊地说,“你救了我,夺了我的身子,拉平了,你还要怎的?”

“不是那个意思,”大汉说,“问题是你要到哪达去,到处都在打仗,危险。”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女人迷茫地说。

“咱们就在一起过活吧……”大汉坚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