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剧高潮-沸腾的岁月

这一天,他的股票投资在账面上损失了4.5亿美元。他在账面上仍然有近10亿美元的身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这一天的损失,抵得上美国五大慈善基金以外的所有慈善基金的总资产;比除纽约以外的任何城市的年度福利预算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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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4月22日,来自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的亨利·罗斯·佩罗(HenryRossPerot)正值40岁。尽管已是美国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但在富人阶层他仍是新人,还没能登上《普尔工商名录》(Poor誷Register),只是刚刚在《美国名人录》(Who誷WhoinAmerica)首次露面。只有他家乡的少数人听说过他。许多在飞机上碰巧坐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发觉他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或是有趣。他身高勉强有5英尺半,眼神天真而率直,脸上挂着一丝笑容,鹰勾鼻子,一口得克萨斯东部山区口音,留着网球草坪般的海员短发,喜欢滔滔不绝,对爱国主义和童子军一类的事情抱有热情。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不错的有前途的年轻人,或许正在做着推销员。

然而就在这一天,在佩罗身上发生了美国金融史,甚至西方金融史上一件划时代的事。这件划时代的事不能说是值得羡慕,但肯定值得人们记住。这一天,他的股票投资在账面上损失了4.5亿美元。他在账面上仍然有近10亿美元的身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这一天的损失,抵得上美国五大慈善基金以外的所有慈善基金的总资产;比除纽约以外的任何城市的年度福利预算都多;不仅在数字上,而且在实际购买力上超过了J·P·摩根(J.PierpontMorgan)1913年去世时的全部家产。就实际购买力而言,这还可能是工业革命使得私人能够大量积累财富以来,人在一天中可能遭遇的最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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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地球日。环境问题最近已经成为全美的热点,尤其在年轻人当中。一群在参议员盖洛德·纳尔逊(GaylordNelson)领导下的环境保护主义者,把4月22日选做全美致力于消除一切污染的日子。(像罗斯·佩罗这样在股票市场上攫取大量账面利润的人也被视为某种污染吗?很有可能。)在华盛顿的内务部大厦前,1200名年轻人边游行边大喊:“远离石油!”“停止污染!”抗议政府给石油生产商的合约,因为他们的经营被认为带来了污染。在纽约、芝加哥和费城举行了多达25000人参加的反污染集会(后来人们知道,联邦调查局对此进行了监视)。在明尼苏达州的布卢明顿市,前副总统汉弗莱督促联合国建立环境机构,抗击全球污染,而在华盛顿的乔治敦大学,来自印第安纳州的参议员伯奇·贝(BirchBayh)号召建立国家机构来“像征服太空那样征服污染”。内政部长沃尔特·希克尔(WalterHickel)是位真正的环境主义英雄,很快就因为他的环境观点被职业杀手杀害了,而当时他正在他的家乡阿拉斯加州接受英雄般的欢迎。在纽约,孩子们骑自行车上学;大群心情愉快的人在没有机动车的第五大道上欢呼;在第17大街,人们从长达一个街区的聚乙烯管中呼吸“纯净的空气”;如此等等,整个公众的舆论炮火顷刻间转向了一个政客们所不熟悉的方向。同一天,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Vonnegut)在间接提到尼克松总统不愿成为第一个输掉一场战争的美国总统的声明之后,评论道:“他可能成为第一个输掉一个星球的美国总统。”

所有这些行动和情绪抵抗着自美国南北战争以来发生在4月的最强的灰色情绪。对梅莱大屠杀①的揭露就在5个月前;就在同一天,4月22日,在纽黑文市即将发生支持黑豹党②的骚乱性冲突,并将很快蔓延到东北部所有大学;骇人听闻的美军入侵柬埔寨就在8天之后,而国民警卫队杀害肯特州立大学学生案就发生在12天之后。这一波灰色情绪,与越来越近的全国经济衰退的种种迹象一起,导致了股票市场的恐慌。虽然这次恐慌远远没有超过1929年10月的地步,但在很多方面已与之相似。1969年全年,道琼斯普通股工业平均指数几乎一直在下跌。进入1970年,继前三个月坚守阵地之后,道琼斯指数陷入严重的溃败,至4月22日已比16个月前的高峰时期下跌235点。更糟糕的是,道琼斯指数反映的只是一部分问题。利率已经上升到接近历史最高的水平,这让新的房屋建设和工业扩张变得不现实。美元在国际市场上也遭遇困境,外国人手中的美元数量已经大大超过美国黄金储备。华尔街一百多家经纪公司面临破产。至于道琼斯指数,虽然在建立之时,是由被认为能够敏感而准确地反映市场动向的老牌蓝筹股组成的,但现在,它真实反映股票市场状况的能力已经大打折扣。一个更好的例证是,到1970年5月,一个包含一股纽约股票交易所所有上市股票的投资组合,价值只剩1969年年初的一半。领导1967年和1968年市场潮流的市场宠儿—大型联合企业、计算机租赁商、引领技术的电子公司、特许经营企业—从巅峰陡然滑落。它们不是像道琼斯指数一样下跌25%,而是下跌80%、90%甚或95%。这就是1929年的征候,它预示着另一次大萧条,而这种萧条不仅仅由绝望情绪导致,而是由各种经济因素促成的,因此,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萧条。

1929年商业和金融业表现出来的征候,已经足以让人们不但赞同桑塔亚那(Santayana)的观点,也就是忘记历史的人必将重蹈覆辙,而且赞同普鲁斯特(Proust),从某个角度来看,他写过的一部书似乎通篇都在说人类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不过是假象。

在1929年大崩盘之前,金融界的巨头们反复强调类似1907年的金融危机不可能再出现,因为联邦储备系统具有保护作用;在1969~1970年的大崩盘之前,又一代人持有重复的观点,认为不可能发生1929年那样的金融危机,因为联邦储备系统和证券交易委员会具有保护作用。而在这两次崩盘之前大约8年,都出现了市场暴跌(分别是1921年和1962年),然后市场进入更加大胆投机的时期。这两次,都有急于尽可能利用大众对普通股永不饱足胃口的金融家,用最少的现金建立摇摇欲坠的庞大投机金字塔。1929年之前,它们被称为投资信托公司或控股公司;现在,它们被称做联合企业。两次都出现了市场操纵者,公众却奉他们为金融先知。20世纪20年代,被公众赋予预知未来股票价格的超自然能力的,是耶西·L·利弗莫尔(JesseL.Livermore)。

这两次,都有一些掌握内部消息的人,图谋利用内部消息和市场技巧操纵股票价格,从而欺骗公众。20世纪20年代,这些市场操纵者被称为联营基金经理,到了60年代,他们被称为投资组合经理。(令人奇怪的是,虽然20年代的联营基金和60年代的高回报基金即使不是非法的,也明显是不公平的,公众却没有对其表现出异议,只要能从中赚钱就行。)这两次,华尔街的边缘领域都出现了道德松懈,并且逐步蔓延到华尔街权力与名望的中心。1926年,未来的纽约股票交易所总裁开始了一系列侵占他受托保管的基金的行为(而公众直到十多年后才知道这一点);1929年,大通国家银行(ChaseNationalBank)总裁通过卖空本银行的股票将400万美元中饱私囊。在华尔街60年代的弄潮儿身上,没有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行径,或者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未被发现。但在1926年,J·P·摩根的一名合伙人震惊了整个金融界,而此前人们一直认为摩根家族受到了上帝的庇佑。这位合伙人公开吹捧通用汽车的股票,而他的公司本身与该股票有很大的利益关系。40年后,1966年,华尔街遭遇了同样的震惊,因为人们获悉,两年前,J·P·摩根的子公司摩根担保信托公司(MorganGuarantyTrustCompany)的一名重要副总裁,在半个小时内买进或者授意买进了1万股得克萨斯湾硫磺公司(TexasGulfSulphur)的股票,而这明显是因为掌握了该公司在安大略发现大量新矿的内部消息。

这样的类比还可以在许多有趣的细节上展开。两次大崩盘发生时都是共和党人当总统,他们都当选于经济繁荣的顶峰时期,都非常重视商业发展。两次大崩盘发生后,总统都在白宫与华尔街的领导人一起举行了精心计划又大肆宣传的会议。最后,两次崩盘都导致了疯狂的互相指责。

当然,这两次崩盘也有很大的不同—不仅后一次崩盘没有导致灾难性的全美经济萧条(虽然情况确实很严重),还有性质和社会意义上的差别,这正是本书的主题。如果将1929年的大崩盘与1969~1970年的大崩盘进行比较,人们甚至能够发现卡尔·马克思的著名论断,那就是历史第一次重复时是悲剧,第二次则是闹剧。

3

这年春天,就在地球日以及罗斯·佩罗的“坠落人间日”之后不到3个星期,华尔街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1970年5月6日,星期三,美军入侵柬埔寨刚刚一周,肯特州立大学案件过去仅仅两天,全美80所大学因学生和教师罢课完全关闭,另有三百多所学校的学生抵制上课。纽约市的大部分中学和大学都计划在5月8日星期五关闭,以筹备抗议活动。在所有的学生反战游行示威计划中,有一场将在华尔街举行。6日,星期三,一小群身着白衣的医科护士学校的学生和教师来到华尔街进行和平示威。他们受到了三一教堂的唐纳德·R·伍沃德(DonaldR.Woodward)的热烈欢迎,这是一位富有年轻活力、热爱和平的牧师。在交流过程中,师生们建议,考虑到华尔街地区白天的庞大人流量,可以在三一教堂建立一个午间急救中心,因为三一教堂自殖民时期就屹立在华尔街的一端,在地理上正处在金融区的中心—尽管没有成为它的精神中心。师生们说,如果三一教堂愿意提供场地,他们将负责组建急救中心,并配备志愿人员。牧师充满感激和热情地接受了这一提议。急救中心正式启动的第一天就是5月8日星期五—回想起来,这一巧合简直是天意。

星期五,5月的纽约一个寻常的潮湿、寒冷、令人眩晕的早上,从大约7点半开始,数百名男孩和女孩从华尔街的两个主要地铁站—位于大通曼哈顿广场的第7大道百老汇站和位于百老汇与华尔街交汇处的列克星顿大道站—涌出。他们大都来自纽约大学、亨特学院和各个公立高中,这些学校在这一天都关闭了。最后,他们的人数达到1000人,全都涌向金融区的中心广场,也就是布罗德街和华尔街的交汇处,在一群早就守候在那里的警察的严密监控下,进行示威。但学生们似乎并不打算找警察的麻烦。在细雨中,在乔治·华盛顿宣誓就任美国第一任总统的联邦大厅立柱下,面对这令人生畏的摩根帝国曾在其中运筹帷幄、影响国家命运的大理石建筑,他们振作气势,提出他们的要求。他们的要求与几天前纽黑文市的几个激进的青年领导人在一次秘密会议中达成的一样,现在正在东北部数十所大学的校园里传开,这并不令人奇怪。第一,美国立即从越南和柬埔寨撤军。第二,释放国内的所有“政治犯”。毫无疑问,这指的是因被控参与折磨和谋杀亚历克斯·拉克利(AlexRackley)而入狱的黑豹党成员,拉克利是一名被指为警察眼线的黑豹党成员。第三,停止一切大学资助下的以军事为目的的研究工作。与1970年春天的许多次学生游行不同的是,这一次完全是非暴力的。事实上,学生们表现得非常配合,到了中午,雨过天晴,他们的情绪更好了。大部分的游行者坐在人行道上听演讲者演讲。

11点55分:突然,从广场的四个入口同时涌入了大量建筑工人,就像训练有素的奇袭部队。他们许多受雇于附近的世界贸易中心工程,他们褐色的工装和橘黄色的安全帽此时看上去像某种制服。他们许多拿着美国国旗;还有的人带着建筑工具,穿着重重的靴子,很明显,这是他们的武装。后来,有人说他们之所以行动整齐划一,是因为有两个戴灰帽穿灰色套装的人用手打信号指挥。他们差不多有200人。

当他们冲过坐在地上的学生人群时,人们看清了他们的两个目的,一个是把国旗插在联邦大厅(又称国库大厦)门前华盛顿雕像的基座上,另一个是破坏游行,并在必要的时候使用暴力。为了第一个目的,他们边向雕像前行进边高喊,“向前进,美利坚!”“不爱她,就离开她!”在台阶上,他们遇到了少数警察的阻碍。由于在人数上对方占有压倒优势,警察很快被推到一边。国旗被成功地插上了雕像基座。为了第二个目的,建筑工人们不停地用棍子、拳头、靴子、螺丝起子和钳子殴打学生。他们在金融区的狭窄街道上追赶尖叫的男女学生,只要够得着就拼命打。他们从三一教堂的前门撕下代表刚刚建立的急救中心的红十字旗。空气中充满了怒吼和哀号,以及血腥暴动的气息。勇敢的伍沃德牧师在自己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一直守在三一教堂前门,指引受伤者去里面的急救站。有两次,由于害怕教堂被侵犯,他命令关上大门。

三一教堂里面正在举行圣餐礼,恰巧是为了悼念在肯特州立大学事件中遇害的学生和在越南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参加圣礼的人先是听到从街上传来的越来越大的骚乱声;随着圣礼的进行,他们看到不断有流着血的学生走过或被扶着走过礼堂边上通往圣器储藏室和牧师更衣室的通道,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已等在那里为他们处理伤口。一共有50名游行者在三一教堂的急救站得到治疗,另有23人由于伤势过重必须送往比克曼市中心医院治疗。

此后一个多星期,华尔街到处是警察,人们仿佛身处法西斯国家。

这场规模虽小但程度激烈的暴乱,浓缩般地反映了全美国在那一时刻的悲剧。在这场令人沮丧的事件中,专业人士的华尔街,金融和法律的华尔街,权力和上流社会的华尔街,似乎站在学生这边。也许是出于普通的人性,也许是出于阶级情感,华尔街的牛派和熊派更加同情鸽派,而不是鹰派。莱曼兄弟(LehmanBrothers)的合伙人罗伯特·A·伯恩哈德(RobertA.Bernhard)也在交易大厦遭到袭击,他在试图保护一名被殴打的年轻人时,被一名建筑工人用钳子严重打伤头部。往北几个街区,一名年轻的华尔街律师在抗议建筑工人时被推倒在地,遭到踢打。但大部分华尔街的权势人物都没有参与这场争斗,他们不在华尔街头。与1920年导致30人死亡、数百人受伤的据说是无政府主义者策划的著名华尔街爆炸案一样,1970年的骚乱也正好发生在邻近正午的时候:而不是午餐时间。街上出现了喧哗,高楼里的每一个人(或者职位高得拥有一扇窗户的人)都往外看。市场没有受到影响,华尔街的大部分精英们只是从高高的安全的窗口看着这场屠杀。

实际上,他们也做不了别的;即使他们冲下来,加入混战,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然而,这一天,华尔街的精英们充当看客的做法却有着极具象征意义的一面:诚然,他们同情弱者,同情手无寸铁的人,同情和平爱好者,但是,他们袖手旁观—充满惊奇和恐惧地,从俯瞰可爱的(从他们的角度看)上湾地区的窗口往外看。此时的上湾地区,岛屿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来来往往的邮船穿梭其间。他们向下看到的,是狭窄的街道,那里传来受伤或受惊吓的孩子们刺耳的哭喊声。

4

这次事件(就像佩罗缥缈沉浮的命运一样)让人们关注起新时代华尔街与美国的关系,或者根本缺乏这种关系的现实。华尔街还能这样大玩纸面游戏、高高在上,而不顾窗外孩子们的哭喊声吗?没有人听到远处革命的断头台发出的嘎嘎声吗?那么,无论如何,如果你是一名1970年的华尔街人,至少你不能直接从战争中赚钱了。一直到艾森豪威尔时代,股票市场仍坚持一种老习惯,那就是在战争新闻面前,即使不是直白的欢呼,也是暗自得意,而在和平新闻,华尔街人士称之为“和平恐慌”面前,却表现出惊慌和歇斯底里。但1967年底的某个时候,华尔街开始认为越南战争不是一桩好生意,从而打破所有先例,毅然决然地反对战争,并表现出悲观,拥抱和平。军需企业不再是蓝筹股,最大的军需企业之一洛克希德很快将面临破产的危险。1968年初的和平运动导致或帮助成就了交易量创历史水平的大牛市。这是一个人们前所未闻的现象;华尔街旧的不光彩的一面结束了,有良知的金融家们舒了一口气。

或者,如果你是有良心的华尔街人,你可以对自己说,你的贡献在于为工业扩张提供融资,而这能帮助减少贫困,并最终消灭贫困。但现在你知道,或者最近才被迫反思,工业扩张并非只有有利的一面;每家新的工厂,不论多么现代化,多么清洁,都将在为许多人带来财富的同时,通过污染环境而带来丑恶、痛苦和死亡。

华尔街作为政治问题久已不被提起。就连美国的老左派都早已停止攻击华尔街。“华尔街的走狗”是一个会惹来嘲笑的说法,还不如说“蒙特卡罗的走狗”。随着企业和联邦政府的影响力和势力越来越大,华尔街逐渐变成没有重大政治影响力的国家设施。新右派干脆忽视华尔街的影响,只是在1967年,艾比·霍夫曼(AbbieHoffman)同他的雅皮士朋友突发奇想地从观光走廊上向纽约股票交易所场内扔美钞。几个月后,交易所的管理层对雅皮士做出反应—在观光走廊周围安装防弹玻璃,意思似乎是,他们把扔进去的美钞当做致命的武器。(也许,从交易所的角度来看,确实是的。)简而言之,有人对华尔街进行了嘲讽,而华尔街大张旗鼓地接受了它。但嘲讽其实并不是指向华尔街的,华尔街已经成为商业化美国的方便的代名词。难怪霍夫曼得意地说:“向股票交易所场内扔钱是很纯粹的信息,意思不言自明。它比成百上千的反资本主义小册子或文章表达的含义更丰富。”那些防弹玻璃多么郑重地为这一信息画上了着重号啊!鄙视傻瓜的华尔街这次被耍了。

在暴风骤雨般的1967年和1968年,一切看上去都在瓦解—全美经济危机愈演愈烈,甚至到了美元在巴黎不能兑换的地步,马丁·路德·金(MartinLutherKing)和罗伯特·肯尼迪(RobertKennedy)被刺,芝加哥民主党大会发生丑闻,学生骚乱逐步升温—愚蠢的股票市场却一路走高,毫无顾忌地上涨,似乎一切都好,或者一切肯定会变好,就像7月无忧无虑的日本金龟子。或者说,像一个即将死亡的人享受最后的晚餐。人们不禁要问:精明的华尔街难道对现实发生的事毫无察觉吗?

除此以外,难道华尔街不正生动地象征和体现了美国人刚刚开始学会重新审视的(即使不是排斥的)一切价值观吗?—新教徒式的勤勉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市场中心论和拜金主义。回想起来,华尔街不正是广泛遭到质疑的旧日美国的简化和现代化版本吗?而旧美国与正努力成形的新美国毫无关系甚至格格不入。

当然,华尔街声称自己比以往更能代表美国。即使在1929年经济繁荣的顶峰,华尔街也只是老实地承认,只有400万或500万美国人参与股票市场。1970年夏天,纽约股票交易所骄傲地公布了一项调查,其结果表明美国当时有超过3000万股民。“人民资本主义”已经到来,有数字为证。但在另一个或许更重要的方面,1970年的股票市场并不比1929年更贴近美国人的生活;事实正相反。1929年,美国—历史上的美国,书籍、报纸、大众杂志以及学术刊物里描述的美国—本质上仍然是一个小国家,人民的财产只有土地和金钱。人们根本不去关心他人。正如占人口大多数的奴隶在民主古希腊充满田园气息的历史上被忽视一样,占人口大多数的穷人在临近1929年的美国社会史上同样被忽视。而到了1970年,社会各阶层在对自身的注解中都加入了民主;少数民族、黑人和其他弱势群体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知道自己拥有进入社会生活、获得关注的权利,同时保持自己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像早先的犹太人和爱尔兰人那样,把自己改造成白人新教徒的模样。即使在富人当中,在社交场合谈论股市已变得无聊和土气,而这在1929年是广受欢迎和赞许的风气。从全美来看,1929年的400万~500万股民的影响力远远大于1970年的3000万股民。而在1970年,人民社会主义仍然只是一个神话,黑人、墨西哥人、波多黎各人、阿巴拉契亚的穷苦白人、失业的劳动者和挣扎谋生的农民会告诉你这一点。

华尔街—有时候如此美丽,如此富有诗意,直可叫诗人心痛—既是迫切需要物质和精神“绿化”的地方,却又几乎是美国最先被污染的地方。在富尔顿街著名的老斯威茨餐厅(Sweets)内挂着一幅1847年的相片,那时大规模的工业化还远远没有到来。照片几乎完整地展示了600码长的华尔街,直通向三一教堂,整幅照片中只出现了一棵树。伴随物质污染的,并且至今仍在继续着的是精神污染,即非人性化。几代人以来,华尔街的氛围就是要展现美国最无情、最冷酷、最卑鄙的东西。狡猾、吝啬、伪善的老丹尼尔·德鲁(DanielDrew)并不是无缘无故就成为华尔街传奇的,这并不是说华尔街过去(以及现在)完全是丑恶无情的。在华尔街,除了德鲁身上令人厌恶的品质以外,非凡的进取精神、慷慨大度、勇气与大奸大恶并存,成功与失败并存,有时甚至还有一种高尚气息。20世纪60年代,华尔街仍然有一种令人鼓舞的倾向,这种倾向已经存在了一个多世纪,那就是在比生活更宽阔的屏幕上凸显人性(尤其是美国式的人性);充当舞台,这或许是以占有、统治、归属为主题的高尚、纯粹的道德剧的最后舞台。

但这是有代价的。只有很少的植物在那里生长,人也一样。当华尔街的国王们在高高的窗户后面经过过滤的空气里表演他们的经典戏剧时,华尔街的陪臣、奴仆和侍女们却连能够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微小满足感都没有。他们不能理解的数字和机器把他们变成了傻子。当人们从通往百老汇和华尔街的地铁上下来时,已经精神沮丧。男人们面部紧绷,显得全神贯注。漂亮的女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发胖。冬天,狂风在狭窄街道的角落回旋;夏天,这里空气沉闷、潮湿而又阴暗。聚集在信孚银行(BankersTrust)外面的神学辩论者仿佛精神病患者一样令人厌恶,而不是像滑稽戏小丑那样令人愉快。毫无意义的怒气,而不是贪婪,才是这里盛行的情绪。

在1970年那样的革命性年代,华尔街,这个浓缩了美国诸多传统的地方,有可能在此时此刻置身事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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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罗斯·佩罗来说不可能。对他而言,华尔街是清教徒的地狱,一个危险而令人着迷的地方,并且他很清楚,是他几乎令人不可思议的财富源泉。他来到地狱,征服了它,仍然保持清白。从环境和性格来讲,他是不折不扣的西部民粹主义者,对“城里人”,包括那些华尔街人,抱有恐惧和怀疑,以及嫉妒和鄙视。他的童年在得克萨斯东部度过,父亲在一个遭受经济萧条的小城镇做棉花经纪商和马贩子,这样的生活确定了他的生活方式:10岁之前他就靠驯马来赚钱(其间多次摔断自己的鼻子),成为鹰级童子军①,学会自力更生,并信奉用诚实劳动换取诚实财富的加尔文主义信条。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个不符合时代的人。他成长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和期间,相信美国不但仍存在未开发的边疆地区,而且这些地区仍是美国生活的主要部分。早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已消失的东西,倒可以作为他精神状态的总结。他认为,在美国,对有雄心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而有雄心的人的自然栖息地就是“边疆”。此时,即使他已经时来运转,在华尔街受到钦佩、羡慕或者憎恨,他仍然本能地将“西部”等同于“好”,而将“东部”等同于“坏”;坐飞机时—1970年底我曾陪同他乘坐了三天的飞机—他发现,当飞机向东飞行时,同行的乘客越来越紧张、压抑、势利和少言寡语,当飞机向西飞行时,他们则越来越大方、开朗和无忧无虑。

他的祖上便有拓荒精神。他的祖父是南北战争之前从法国迁到路易斯安那的移民的儿子。在那个真正的拓荒年代,老佩罗沿河而上来到得克萨斯州的新波士顿市,在这里开辟出一块空旷地,用伐来的木头修了一间商栈和零售店。罗斯·佩罗高中毕业后在台克斯卡纳附近上了两年大专,随后混到了海军军官学校的入学资格,1953年毕业,学习期间成绩平平,但通过竞选班长展露了他的领导才华。他还展现了成为超级推销员的潜质。在海军积极服役4年之后,他成为IBM在达拉斯的计算机代理推销员。他的推销业绩卓著,以至于他升至任何一个带薪职位都会遭到减薪,因为公司必须采取极端的手段来控制他的收入。公司将他的销售提成降低了80%,并给他分配了年销售配额,超过这个配额的销售将没有提成。1962年1月19日他就将配额用光了,也就是说,剩下的11个月又12天他无事可做了。考虑了一下这种尴尬的状况之后,他在这年6月离开了IBM,组建了自己的公司—从事设计、安装和运营计算机系统的电子数据系统公司(EDS,ElectronicDataSystemsCorp.)—同时带走了他在IBM的两个极富才华的年轻同事,米利奇·A·哈特三世(MilledgeA.Hart,III)和托马斯·马库兹(ThomasMarquez)。他没有投资者,也没有后台;他的初始投资只有1000美元,这是得克萨斯州法律规定的组建公司的最小投资额。除他自己以外,董事就只有他的妻子、母亲和姐姐。有一段时间很艰难。(当电子数据系统公司在达拉斯建起自己的办公楼,并且将公司名称的缩写字母E.D.S涂于其上的时候,一些当地人还以为是一家叫做“Ed誷”的餐馆。)但他的毅力和推销才华没有白费。1965年,机会来了,这一年通过了医疗保障立法,EDS很快占领了先机。佩罗曾有一段时间在得克萨斯蓝盾公司(TexasBlueShield)兼职,该公司从社会安全管理局获得了一份为缴纳医疗保险金开发一套计算机系统的合约。通过这层关系,EDS从得克萨斯蓝盾公司获得了一份转包合同。这只是开始。最终,EDS获得了11个州的医疗保障或医疗补助管理系统的开发合同,包括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印第安纳。公司从这些合同赚取了大部分收入,并且如《壁垒》(Ramparts)杂志1971年所尖刻指出的,成为了“美国第一个福利业的亿万富翁”。合计起来,到1968年,EDS有23份计算机系统开发合约,323名全职员工,约1000万美元的资产,150多万美元的年度净利润,以及令投资银行家垂涎的增长曲线。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凭借我们将很快见识的手段,在1970年初打败了所有的城里人,而且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成为亚当·斯密笔下的“金钱游戏”的最大赢家,名下资产的账面价值达到15亿美元。他本人与华尔街的关系始于1968年初,当时股票市场正在暴涨,饥渴的投资银行家们发现,从IBM舒适的陷阱里逃出来的佩罗这一伙人已经可以拿到市场上卖个好价钱了。17位投资银行家相继拜访了佩罗,鼓动他上市。起初,他同往常一样,表示绝不会上市。他不喜欢外部因素干预公司的事务,他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事。但来拜访佩罗的第17位投资银行家不同。他是来自R·W·普莱斯普里奇公司(R.W.Pressprich)的肯尼思·兰格恩(KennethLangone),这是华尔街一家备受尊敬的公司。兰格恩是一个年轻、和气的股票推销员,说话很快,有意大利城市血统。从性格、脾气和背景来讲,除了崇拜金钱这一点以外,他与佩罗在几乎所有其他方面截然相反。别的投资银行家提出以目前年每股盈余30倍的价钱销售佩罗的股票,后来是50倍,再后来是70倍。而兰格恩提出100倍,甚至可能更高。佩罗犹豫了几个星期,其间,他在公司内部开展了一系列空洞的关于像他们这样一个公司应不应该上市的讨论。可以想象,这些讨论会不过是对中层管理人员对公司将何去何从的猜想能力的一次奇异考验。但对于佩罗来说,这次精神检查真的只是自欺欺人吗?他的原则也和许多其他原则一样,是可以用金钱交换的吗?他下定决心了吗?不管怎样,他答应了兰格恩。

接下来,佩罗开始了骗术学习,而他确实是一名机敏的学生。首先,兰格恩想知道公司有哪些股东。妻子、母亲和姐姐,佩罗告诉他。兰格恩说,这是不行的。于是佩罗构造了一个更能为人接受的董事会,由哈特、马库兹和公司的其他几个主要员工组成。接下来,必须调整公司的投资结构,比方说,分成1150万股。一家年收入仅150万美元的公司能分成这么多股么?当然可以,兰格恩解释道,前提是你想做出高市盈率,把股票卖个好价钱。也就是说,EDS将出售32.5万股股票;佩罗本人也将出售32.5万股。余下的股票由佩罗和EDS的员工持有—员工大约持有150万股(他曾以奖金的形式分给他们股份),佩罗自己持有950万股。只上市65万股是不是太危险了,因为价格的波动可能相当大,从而伤害小投资者的利益?兰格恩告诉佩罗,65万股足够了。他指出,R·W·普莱斯普里奇公司本身就能造市,而且肯定能够维持价格的公平和稳定。最后达成的发行价格是每股16.5美元,是EDS每股盈余的118倍,当前股利的无穷倍,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股利。

在所有的谈判中,佩罗都完完全全扮成赤脚小子,假装被华尔街纷繁复杂的程序弄得晕头转向,实际上却在暗暗学习如何利用它们。他问兰格恩,这就是做生意的方式吗?任由一小撮大投资银行家愚弄市场?并不喜欢摩根和莱曼兄弟这类公司的兰格恩只是笑笑,耸了耸肩。佩罗提出了一些古怪的建议,比如向股票的原始购买者做出90天的退款保证—当然,他也知道在法律和实际操作上这都是不可能的—并试图模仿弗兰克·梅里威尔(FrankMerriwell)①的口吻亲自撰写招股书(“孤身一人,身处逆境,身无分文……”),但最终招股书还是被改写成常见的法律文书形式。他非常喜欢用传统拓荒者的方式对待承销商聘请的法律顾问,大名鼎鼎的文德律师事务所(Winthrop,Stimson,Putnam&Roberts):在纽约时,一名律师邀请佩罗在华尔街一家高级俱乐部共进午餐,后来,当这位律师来到达拉斯后,佩罗坚持要在当地一家下等餐馆回请。1968年9月12日,EDS的股票刚一上市,就很快被认购一空,堪称那个鲁莽年代最成功的新股发行之一,这个土包子在一夜之间有500万美元的现金进腰包,还拥有市价总共2亿美元的股票。所有原先忍耐着这个乡巴佬的华尔街人突然间都笑不出来了。

这个乡下人真的一直都是个超级骗子吗?也许,但肯定不是故意的。实际上,佩罗完全可以称自己为一个心灵纯粹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的行为准则体现了早期美国人的品质—节俭、早起、勤奋、崇尚竞争、个人主义—而他确实从中受益。他能够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找到道德支持,这是非常有用的能力,尽管对别人来说这可能令人苦恼。华尔街让他成为富人,所以华尔街或许没那么糟糕,也许实际上只相当于一个头脑简单的纸老虎式的无赖。在股票上市后的几个月里,佩罗对华尔街的兴趣增加了。他每个工作日都要从达拉斯打电话给兰格恩,一有可能就亲自拜访。每次拜访时,他都要去普莱斯普里奇公司里负责交易EDS股票的那间交易室。股票价格飞涨。投资机构开始买进它,甚至还有从日内瓦和黎巴嫩发来的奇怪订单,这让有恐外情绪的佩罗很不安。有时他会抗议:“不要把我的股票卖给他!我不想要他当股东!”但交易员只会笑他,然后还是把股票卖出去,而价格一直在涨。最后,1970年,EDS的股票卖到了160美元。现在,拥有900多万股的佩罗在账面上拥有近15亿美元,这恰好是他出生的1930年美国联邦预算的40%。

这位新晋的富有个性的亿万富翁并不把自己当大人物,而把自己视为全美青年的榜样:“在美国的某个地方,会有一个年轻男子或女子打破我的每一项财富纪录!这就是这个国家蕴藏的机会。”同样富有个性的是,他公然表达出对得克萨斯其他新贵近来行为的不满,宣称他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亿万富翁。他决定只给他的5个孩子留下很少的遗产,“这样他们会拥有和我同等的机会”。他的大部分财产都会或早或迟地用于“改善美国人的生活”。作为开始,他为达拉斯地区的童子军捐了100万美元。他为达拉斯的公共教育系统捐献了200多万美元,用于资助黑人聚居区的试验性小学建设。他拒绝从应纳税收入中扣除慈善捐赠,尽管这是他的法律权利,因为他认为从道德上讲他应该向如此厚待他的国家纳税。1969年,他开始关心美军在北越的战俘的遭遇,12月,还试图亲自为他们的利益与北越当局斡旋。(他两次争取到印度支那的特许飞行,但都失败了,然而,从个人满足感的角度来讲,并非完全徒劳无功—起码能让人们相信,也许还包括他自己,在现代世界,单独一个人并不是完全软弱无力的,美国人,尤其是美国资本家,也是一支善良的力量,不论人们怎么说。)他本能地让自己加入道德对抗,而按照他的道德标准,他总是赢家。1969年,曾有一群西部沿海地区的年轻的激进主义分子来要求他(我猜,他们勉强能够说得出口)资助“革命”。他避而不见或者把他们打发走了吗?没有。相反,他趁此机会给他们上了实际的一课。他用最商人化的方式问:“革命要多长时间?要花多少钱呢?”激进分子哑口无言,因为他们没有想好答案。

他把自己的行为变成了一种品德,而把品德变成了自己的行为。但佩罗有可能是伪君子吗?道德中的伪善行为,就像民法中的欺诈行为一样,必须有“故意”这个要素,即实施行为的人知道自己在实施侵害行为。从这一点来讲,佩罗并非故意,因此,他并不伪善。

6

4月22日,佩罗得知他身价大跌时极为漫不经心。整个早上他都闷在达拉斯的办公室里,与EDS正在拉取的客户公司的管理人员在一起。下午1点从办公室一出来,他便拿起电话,打给办公室另一头的汤姆·马库兹。

“有什么新消息?”佩罗问。

“呃,”马库兹说,“股票跌了50~60点。”

后来,佩罗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会说,这件事“纯粹是抽象的”。虽然喜好历史,并且到目前为止历史与他的预想吻合,但佩罗并没有立即把这件事放入历史的背景下考虑。我们已经看到,他的处世哲学有某种倾向,并且与大多数商人一样,倾向于特立独行,而不是为赚钱而赚钱。他真实的想法是,这整件事对他没什么紧要,因为他在8年间赚到的这15亿美元并不是真正的钱,并不能很快或随时变现。他还有可能想,他并没有因为这次突然崩盘变得一贫如洗,因为,他(在账面上)仍然拥有10亿美元上下的资产。他后来说,他认为没发生什么真正大不了的事情。

EDS的股票在4月22日早上到底遭遇了什么至今无人知晓,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这只股票的下跌与公司经营方面的任何坏消息无关。相反,公司传出的都是相当好的消息:1969年的每股盈余比1968年翻了一番还多,即使是1970年第一季度经济衰退总体加剧的时候,EDS的利润仍比1969年同期增长了70%。很明显,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EDS的股票是在场外交易市场①交易的。不到一年,这一长期以谣言、混乱和秘密操作为特点,因而声名狼藉的交易方式将得到革新,取而代之的是电子技术的奇迹,一个名叫纳斯达克的系统—这是一个计算机系统,场外交易者只需要按几个按钮,看着自己桌上的屏幕,就能够知道不在股票交易所挂牌的几千只股票中的任意一只股票当时哪家公司的买价最好,哪家公司的卖价最好。实际上,纳斯达克将把场外交易市场从一个低级市场,提升到一个非同一般的地位。在当时,交易员的桌子上还没有那种显示屏,要想获得EDS这样交易量稀少的股票的最好价格,就不得不打电话给十几家别的经纪公司,询问他们的报价,还要与本公司的其他交易员在喊声中讨论他们获得了什么买价和卖价,最终确定一个价格,而这个价格是永远不会告诉公众的。在这样一个市场中,操纵股票的机会是无穷无尽的。由一群情绪激动的讨价还价者在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操纵着—而他们中的许多人骨子里流着十足盗窃犯的血—由超负荷运转而又人员不足的证券交易委员会漫不经心地监管着,20世纪60年代的场外交易市场是用基督徒喂饱狮子们的绝佳竞技场。

EDS股票的“问题”在于,当市场上所有其他股票经历恐慌时,它的价格丝毫没有下降。比较而言,大学计算公司(UniversityComputing),EDS所在行业的领导者,在4月22日的价格比前一年的最高价格下降了80%,而EDS的股票价格却正处于峰值。不论盈利记录如何,EDS150美元左右一股的股票从技术层面上讲,处在极度有风险的位置。同时,大部分的股票供给掌握在追求快速回报的共同基金手中,而它们一旦看到任何下跌的迹象,就会迅速抛售。市场参与者称之为“弱度持有”。上述现象不会没有人注意,例外也不会发生在4月22日。很可能,某个或某些大的投资者,或许在日内瓦,或许在黎巴嫩,或许就在纽约,看到了一个把他们前几天在其他股票上的惨重损失弥补回来的绝好机会。于是他们准备对EDS股票进行大规模卖空,并首先进行测试性的卖空,来试探它的强弱。一旦股票在压力之下出现几个点的下跌(可以这样推测),他们则增大卖空的规模。突然降低的价格于是引起持有EDS股票、追求快速回报的共同基金的投资组合经理们的注意,他们的手指正有些发痒。凭借一流的速度和敏捷的身手,投资组合经理开始抛售。报价越来越低—145、135、120—恐慌则在继续。黑屋子里的人们果断而雷厉风行,在他们操纵的市场上,抛售恐慌能够像8月下午的暴风雨一样迅速让天空变色。

临近正午时,EDS的股票降至80~90美元,并稳定在这一水平;或许一手造成股价下跌的卖空者觉得屠杀已经完成,现在要开始优哉游哉地享受他们的猎物了。

以上情景,至少是能够从已知的情况和经验中合理推演出来的。普莱斯普利奇公司的兰格恩作为股票惨跌事件中的焦点,却宣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说:“天塌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市场,EDS的股票处于那么高的价格,处境是很脆弱的。没人能够证明这一点,但是很明显,有人组织了对股票的卖空袭击。”当然,从逻辑上讲,没人能够指责普莱斯普利奇公司参与了共谋。在抛售狂潮开始之前,这家经纪公司还持有EDS的大量股票,因此毫无疑问希望维持股票的价格,那个艰难的上午对它想必是无法很快忘记的。有人说,EDS几近崩溃。但它挺住了,而且毫无疑问,罗斯·佩罗挺过来了。

7

这就是历史上单只股票在一天之内的最大下跌。但公众投资者呢?成千上万的投资者,要么直接持有,要么通过共同基金间接持有,都把他们储蓄的一部分投入了EDS的股票,他们可不仅仅是金融史上一次重要事件中目瞪口呆的投机者。简单地说,他们是失败者,输掉的也许是上大学的学资,也许是一次休假的旅资,也许是赖以养老的部分退休金。他们中极少有人有幸以16.5美元的原始发行价格或与之接近的价格买入EDS股票。与通常受追捧的新股发行一样,尤其是在1968年那样疯狂的市场下,大部分原始股都落入了职业经纪人手中。在股票经过经纪公司的吹捧、市场简讯的渲染和急于赚取佣金的各色人等的推波助澜后,小投资者才能染指,买入股票—当然,也是在股价一飞冲天之后。在这一套早已为人们熟知的套路之下,怀揣着几千美元而不是几十亿美元的公众投资者,突然对价格正处于顶峰的热门股票产生了兴趣,纷纷在几乎是最高位购进EDS的股票。一个以150美元买入的投资者,他所投入的15000美元在一天之内变成了10000美元,或者1500美元变成了1000美元。对他而言,在黎巴嫩或日内瓦或华尔街或佩罗的坠落人间日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抽象。从情理上讲,他所损失的实实在在而又无奈的几百或几千美元,比佩罗数百万美元的抽象损失严重得多。

那么,小投资者受骗了吗?事实是,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受骗。回想起来,EDS向公众发行如此少量的股票,固然置公众投资者于巨大的风险之中。但佩罗从他所咨询的17位投资银行家那里获得的专业意见是,要想维持股票在全美市场的稳定,需要30万~50万股股票,而他实际发行了65万股。因此,很明显,错在华尔街,而不在佩罗。况且,EDS与当时的许多新公司不同,不见其有任何借用高压的推销手段误导投资者,或者靠报表处理伎俩粉饰资产负债表的行为。它是一家健康的盈利公司,市场对其股票的狂热是市场的一相情愿。实际上,即使经过4月22日的崩盘,EDS投资者的处境,仍然好于投资于其他更有名的股票的投资者,包括繁荣年代的大部分股市宠儿。截至4月22日,凌刑啬房菩沃特公司(Ling-Temco-Vought)已从170美元跌至15美元;四季疗养中心(FourSeasonsNursingCenters)从91美元跌至33美元(很快将一钱不值);数据处理公司(DataProcessing)从92美元跌至11美元;帕温卸喽���荆≒arvin-Dohrmann)从142美元跌至19美元;休闲国际公司(ResortsInternational)从62美元跌至7美元。与佩罗不同的是,那些自身或者身边的顾问判断力不佳,以致对这些股票进行了投资的人,并没有剩下10亿美元的财产。

EDS是一家相对健康、值得尊敬的年轻公司这一事实,凸显出其股票的突然崩盘在更大意义上的重要性,它对佩罗这样高高在上的将军是如此抽象,对小投资者这样的下士却是如此具体。如果说EDS的股票投资者被欺骗了,那么,在那个4月,数千万的其他小投资者也被骗了。

EDS股票的崩盘和佩罗令人眩晕的个人损失,代表了1970年市场恐慌的规模和荒诞。它们是那次恐慌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唯一事件,就像1929年10月24日黑色星期四那一天,理查德·惠特尼(RichardWhitney)在恐慌最盛的时候出现在交易所场内,代表一群联合投资的银行家,出价205美元购买美国钢铁(U.S.Steel)的股票一样。并且,EDS的崩盘所处的更大的市场灾难与40年前的情形如此相似—与智者们所说的,一遍又一遍,仿佛咒语一般,不可能再发生的情形如此相似。灾难再次发生了,这就是历史;但它是以不同的方式再次发生(这还是历史)。华尔街的20世纪60年代是20年代以新的不同方式的重演—不同之处在于,60年代更为复杂、狡猾、民主,或许,从根本上讲,更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