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沉(2)-红稣手

林无渔心里乱成一团,自己这样了,可怎么再去见秦晋呢?她不想回她母亲家,不想去公司,不想见任何人,郑沧远这里倒成了把自己藏起来的最好的地方。郑沧远常进来看她,她不说话,他就坐在一边软语相劝,她要是烦了,他就退出去。她像一只脑袋钻进土堆里的山鸡,甚至于觉得待在这里也不错。所以开始并不像小桂说的那样,是因为看到郑沧远如此有钱,给轰蒙了。再过了几天,她也只能接受现实,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秦晋的父母原本就不接受她,秦晋又是一个那样软弱的人,要他同父母决裂,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秦晋果真为了她,同父母决裂了,也势必时时刻刻怀着对父母的愧疚。现在又有了郑沧远这一档子事,秦晋是把男女关系看得比较严肃的一个人,她住在他家里几个月,他们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他几次说过,他是尊重她的,他会在正式结婚的时候完整地拥有她。一想到这个,她就对郑沧远恨得牙根痒痒的,自己的清白,竟然落在他的手里。就算秦晋因为爱她,不计较这件事,她自己也无法面对他,她想她跟秦晋算是完了。再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毕业工作也这么几年了,她是从那么一种穷苦的环境里长大的,既然跟秦晋是完了,也只能就这么着跟着郑沧远了,郑沧远就算有种种不是,至少他还是那么的有钱,对她也还是有一些感情的。她这么翻过来倒过去地,想着,劝着自己。

张妈端着一个摆满碟子的大茶盘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林无渔坐在小阳台的摇椅上,深为惊奇。林无渔住的这间房是整个别墅里最好的一间,朝南,带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和欧式露台,露台外面是一片私家花园,用白色的木栅栏圈着。张妈赶紧把茶盘放在茶几上,拿了一床毛巾被给她披上,说道:“林小姐,你怎么坐在窗户边上,仔细着了凉。”一样一样地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又说道:“林小姐,你趁热,吃些东西吧,你看看这几天,你不吃不喝,都瘦成什么样了?我见过的年轻女孩也多了,比你模样标致的也有,比你性子烈的也有,就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傻的,这么些天米不吃一粒,水不喝一滴。你这么着,别说老爷看着难受,就是咱们做下人的,也心里不忍啊!”说着竟掀起衣襟揩眼睛,把筷子递到了她手里。林无渔接过筷子,就着肉沫茄子,吃了半碗白米饭。张妈心中一喜,她肯吃东西了,也就是回心转意了。乐得三步并做两步到了郑沧远的书房,说道:“老爷,林小姐吃饭了。”

郑沧远一听,也十分高兴,随着张妈一进门,果真看见林无渔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吃饭呢。林无渔听见门响,并没回头。郑沧远站在她身后,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说道:“这门前的风景还是不错的。”林无渔说道:“如果园子里种的是槐树,效果远比现在这几棵柳树好。”郑沧远并不清楚林无渔这些日子思前想后,琢磨了些什么,听她如此说,深为纳罕。张妈端着茶盘,又送上来一煲老鸭汤,林无渔喝了一小盅,对张妈说道:“张妈这几天叫你受累了,你煲的汤,味道不错。”张妈笑道:“只要你吃着好,就好,要说受累,咱们做下人的,只不过是按着老爷的吩咐,让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倒是这几天把老爷累坏了,一天三顿饭,买什么,做什么,都叮嘱得细细的。今天你吃的这些菜,除了这老汤是我煲的,其余的都是老爷特意让安伯去广源酒楼定做的,他们那里有最好的粤菜师傅。”郑沧远笑道:“张妈,你去切一盘子水果。”张妈也笑道:“你看我这个人,人老了,嘴也碎了,真是高兴起来,唠唠个没完。”说着下去了。

林无渔吃饱了,放下筷子,一抬眼,看见郑沧远手上有几道深深浅浅的血道子,一定是她闹着要出去,他拦着她,她用手指甲抠的,她说道:“你这个,还疼吗?”他笑道:“这个倒是不疼了,可是——”他指了指自己心口,说道:“这个疼!”

林无渔从秦晋家负气而走的第二天清早,秦晋就赶到林无渔母亲家楼下。秦晋自然知道他父母对待林无渔的态度是太过于苛刻了,可是毕竟他们是他的父母,他又能怎么样呢?可是他认为林无渔对待他父母的态度也是欠妥当的。从他这方面讲,在感情上毕竟是同林无渔更深厚一些,虽然没有履行结婚手续,在他的内心早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了,那么她就应当体谅他,不应当让他在父母面前难做。现在她这么一闹,他父母对她的印象只有更坏。秦晋心里虽然埋怨她,到底还是记挂她,想着她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拿,就跑了出去,一定是回了她母亲家。所以,起了个大早来到她母亲家。

秦晋正在楼下打转转,看见她母亲拿着油条、豆浆从早市回来,油条装在一个白塑料袋里,小红塑料盆盛着豆浆,冒着热气。她母亲问道:“咦?秦晋,你一个人站在楼下做什么?快上来!”他看她母亲的态度,好像对林无渔的事一无所知。她母亲笑道:“你这么一大早来了,又是来给她取什么东西吧?怎么不叫她自己来?虽然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也是向理不向亲,你也别太惯坏了她。”秦晋听她母亲这么一说,有些慌了,看来,昨天从他家里出来,根本没回她母亲家,她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她能去哪里呢?秦晋想还是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她母亲的好,说道:“阿姨,我改天再来!”骑上自行车,往天勤广告公司去了。

秦晋想,也许林无渔是怕她母亲啰嗦,才没回她母亲家,在附近随便找了一个招待所什么的睡了一夜。乘电梯上了二十层,天勤公司的人告诉他,林无渔今天没来上班。第二天,第三天,秦晋再去天勤公司,公司的人还说她没有上班。林无渔像是蒸发了,家里没有,公司也没有,打传呼也不回。第四天,秦晋再去天勤公司,公司人事部经理专门接待了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冰冰的语气对他说道:“林无渔已经四天没来公司上班,而且没有知会任何人,没有说明任何原因,我们也联系不到她,如果你见到她,请转告她,按照公司考勤规定,我们很可能会开除她。”秦晋低着头,听她说完,这几天下来,他一直没有林无渔的消息,他甚至于考虑要不要报警,现在听这女人一番话,对于他来说,犹如天书,他“喔!”地应了一声,说道:“我看见她,一定转告她。”

林无渔已经六天没有任何消息了。头两天,他母亲见秦晋只是不爱讲话,下班回来,在椅子上怔怔地一坐。他母亲对他父亲说道:“这孩子不会闷出病来吧?你别看他往日里好说话,要是上来那种痴心的劲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你还记不记得,他九岁那年,你怕耽误学习,把他最喜欢的小提琴送了人,他闹成什么样!给买新的也不要,你为这个还打了他,也不行,到底是你到人家里把那把小提琴又给要回来才作罢。”他母亲想给他父亲提个醒。他父亲说道:“这次不一样。”他母亲说道:“我看没什么不一样。这么些年,咱们这么反对他跟林无渔的事,他顾忌着咱们,没跟林无渔结婚,可是你见他,何尝在别的女孩子身上用过心,好像打他明白男女这回事,他的心里,眼里,这世上就只有林无渔这么一个女人。要说不一样,以前的痴心,是对着一件东西,现在是对着一个大活人——怕是拉不回来了,他别是真弄出个好歹来,到时候,我们上哪儿去买后悔药吃呢?”他父亲说道:“你不要说这些泄气的话了,别他没怎么着,你自己倒先妥协了。这都是为他好,也许现在恨着咱们,有一天,他会明白过来的。他们俩现在正好在劲头上,硬是给分开了,难受两天就好了。你没看他同林无渔这几天面都不见了,也不打电话,忍一忍,就过去了。”他母亲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擦眼睛,说道:“真像你说的那样,倒好了。”

两个人正说着,秦晋推门进来了,竟一身酒气,头发蓬成一团,胡子拉碴的。他父亲说道:“秦晋,你瞧瞧你这点志气……”没等他父亲说完,他已经吐了一地。他母亲把他扶到床上,一摸额头,竟发起高烧来。他母亲又气又心疼,赶紧给他端水递药,先喝醒酒汤,又吃退烧药,忙了半天,秦晋安稳些了,他父母对坐在沙发上,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

“丁零零”,电话响了,他母亲接起来,“喂——”了一声,电话却一下子挂断了。隔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他母亲又接起来,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方说道:“我找秦晋。”他母亲听出是林无渔的声音,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秦晋不在家。”电话那边说道:“我是林无渔,我现在在楼下,我有一些东西还在这里,我上来取。”没等他母亲再说话,挂了电话。

这六天,对林无渔来说,是比几年都要长。他对郑沧远说道:“我想出去走走,去一个旧朋友那里取一些东西过来。”她总觉得应当给秦晋一个交代,当面对他说清楚。郑沧远相当警惕,说道,“我开车送你去,你身体还弱得很,别再病了。”林无渔只得答应。到了秦晋家楼下,他母亲在电话里说他不在家。林无渔心想,也好!也许是缘分真的尽了吧。

林无渔往楼上走,到了秦晋家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是他母亲开的门,林无渔对他母亲点了一下头,径直往以前她住的房间里去。自从她走了以后,秦晋天天住在这个房间里。她一推门,看见秦晋正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秦晋以为是他母亲,睁开眼睛,说道:“怎么又要吃药了?”定睛一看,不是他母亲,竟是林无渔,愣愣地看着她,林无渔先前听信了他母亲的话,只当他不在家,却看见他在她以前住的房里,又病恹恹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愣住了。

半晌,林无渔先说道:“我来拿我的东西。”打开柜子,把衣服、裤子、围巾、袜子……一样一样地往大旅行袋里装。秦晋把被子一掀,从床上站起来,两手抓起旅行袋,哗啦啦,倒了个底朝天,冲她叫道:“你去哪里了?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没等她回答,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道:“告诉我,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的传呼?你是怎么过的?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林无渔硬着心,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道:“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了!”秦晋说道:“什么叫不能再这样了?”她几近抽泣地说道:“我们完了,从此以后,你忘记还有我这个人吧,今生咱俩的缘分算是尽了。”说着把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捡起来,塞到旅行袋里。秦晋笑道:“无渔别闹了,你是跟我闹着玩吧?你真生我气了?”林无渔见他这样,心内也如刀绞,说道:“我没同你开玩笑,我今天来,也是特意来告诉你,咱们俩完了,我已经有了别人了。”一句话,把秦晋轰得魂不附体。林无渔用手背揩了揩眼泪,推开门,秦晋父母原本在门口探听,来不及闪身,撞个正着,林无渔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晋猛醒过来,追了出来,林无渔已经进了电梯。秦晋笑道:“别关门,等等我!你再跟我开玩笑,我可真不饶你了啊!”林无渔急急地关了电梯门,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只差一步,她先下去了。秦晋来不及等电梯上来,顺着楼梯“蹬蹬蹬”追了下去,追到了院子里,在她后面喊道:“你等等!”眼看要追上她了,他一伸手,想扯住她,她走到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车旁,拉开门,上了车。秦晋隔着车窗同郑沧远打了一个照面。秦晋拍打着车窗,质问道:“你就因为他和我分手?”林无渔默然。秦晋一时松了手,郑沧远开着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林无渔满脸泪水,低声抽泣着。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如万箭攒心,这一回,同秦晋见面,只不过是在她已成箭靶子的心上,更狠地射了一箭,作为了结。郑沧远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任凭她哭着,把纸巾一张一张地递给她。

半个月后,秦晋又给林无渔打了传呼,想跟她再见一面,她同意了,只是见面的地方有意安排在她的新居——郑沧远的家。秦晋来的时候,是张妈开的门,见是一个男人,上下打量着他,说道:“您找哪一位?我们老爷不在家。”秦晋说道:“我找林无渔。”张妈说道:“您请坐,我去向少奶奶通禀一声。”别墅、洋房,仆人,老爷、少奶奶这类旧时代的称呼,秦晋坐在散发着浓浓的印度香的客厅里,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

一会儿,林无渔顺着楼梯走下来。她新烫了头发,新添了贵重首饰,珠光宝气地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秦晋眼窝深陷,脸色发青,这些日子,他一定给折磨得够呛。林无渔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到底没那样做,只对着他点了点头,吩咐张妈送水果。张妈端着个水果盘子,送了水果,又送茶水、点心,借着送这送那进进出出。秦晋这次来,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看一看能不能同她挽回,见了这番场景,也知大势已去,不禁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