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沉(3)-红稣手

大部分时间,两个人沉默着。秦晋说道:“你总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林无渔心一动,也想跟秦晋好好哭诉一番,清了清嗓子,又把话咽了回去,终究觉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情此景,她心里不是没有对秦晋父母的怨恨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横加阻拦,她说不定早同秦晋结了婚,你敬我爱,过着平安的日子。怨恨他们,也连带着扯出秦晋来,要不是秦晋一味的软弱,俯就他的父母,如果不是秦晋那天对她那种态度,她也不至于就一个人跑出门去,喝了那么多酒,不明不白地落在郑沧远手里。想到这盘根错节的林林总总,林无渔叹了一口气,只平淡地说道:“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你自己不是都看着了吗?”秦晋说道:“你不能因为他有钱,就这么不顾念咱们之间的感情,这么快就对他投怀送抱了吧。”林无渔说道:“你愿意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秦晋得到了这个结论,也似乎觉得自己失去这样一个人,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走出门的时候,竟对她笑了一笑道:“我祝你幸福!”林无渔眼圈一红,抬起手擦了一下,秦晋见她手上还戴着他在敦煌送给她的银戒指,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回家后,秦晋把自己那只跟林无渔一对的银戒指扔到垃圾袋里。当下竟觉得内心十分轻松,为了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在她身上所付出的感情简直是不值得,分手了倒好,倒在床上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一点一滴,零零碎碎,那种撕咬他的刺心的感受又回来了——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愿意失去她。他把那枚扔到垃圾袋里的银戒指又拣出来,对着它,又哭又笑,当晚又喝了不少酒,着了凉,竟一病不起。后来,李蔓琪得了消息,赶到秦晋家里来,端茶倒水,侍候了他两个星期,他才慢慢复原了。好了以后,李蔓琪仍旧围前围后的,秦晋也不说什么,他父母自然是大喜过望。李蔓琪苦等了这么多年,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竟终于等来这么一天,也是喜不自禁。

秦晋的父母和李蔓琪成了这场持久战的胜利者。

当然,秦晋这方面的情况,林无渔是无从知道的。后来,她同她母亲略略讲了一些她现在的情况,并请她母亲到她家里吃顿晚饭,也当做是和郑沧远的见面。她母亲对她跟秦晋分开这件事,是相当地惋惜,不由得长吁短叹了一番。

她母亲来的这天,林无渔特意要郑沧远晚上推掉应酬,回家来陪她母亲,她亲自定了菜谱,张妈和小桂煎炒烹炸忙了半天,都做好了,她又叫安伯去把她母亲接来。她这么做,是不想让郑沧远和家里的下人,从一开始就看轻了自己娘家人。

她母亲一进屋,端茶倒水,唯恐怠慢。张妈笑道:“你老人家好福气啊,生了这么个好女儿!她在这里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她母亲说道:“张妈,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她现在得着你们老爷的欢心,你们都对着她好,如果哪一天,她失了脚,你们再说对她好的话,还来得及。”张妈碍着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只一味地干笑着。

林无渔原本以为像她母亲那样眼里只有钱的人,看到郑沧远如此富丽堂皇、仆役成群的生活,会大大地羡慕,没想到她母亲竟丝毫不买账。她低声对母亲说道:“你何必跟一个下人计较?你看看这里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想了一辈子也没得到的?”她母亲说道:“只怕这些东西来得不明不白,去得也不明不白。”林无渔见她母亲自打一进门,尽挑泄气的话说,心里不大痛快,也不大同她母亲说话。

到了开饭时间,郑沧远打来电话道:“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因为突然下了雨,路滑车多,一时不大好走,不然早到家了。”林无渔挂了电话,吩咐张妈准备开饭。她母亲一听说外面下了雨,说道:“临来的时候,看着天气还好,阳台上晒了不少被单、床单,得赶紧回去收。”林无渔说道:“你那些东西,就那么精贵,淋湿了再洗洗,这都要开饭了,好歹吃了饭再走。”她母亲却执意要走,她也生气了,觉得她母亲是存心的,任凭她母亲走了。

郑沧远倒是不多时就回来了,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特意打了领带,又拎了几样时令的新鲜水果。一进门,张妈接过衣服,郑沧远往屋里一探头,问道:“人呢?”张妈说道:“老太太来了,坐了一会儿,因为下雨了,惦记着家里晾的床单、被单的,留也留不住,回家去了。”张妈把衣服挂好,又接着说道:“林小姐自打老太太走后,心里好像不大痛快,上楼了,一直没下来。”郑沧远听说,也上楼,到林无渔的房里,一进门把她搂了个满怀,说道:“以后日子长着呢,等哪一天,老太太有时间了,再请她过来就是了,快别这样别别扭扭的了,来,笑一个。”林无渔经他这么一说,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郑沧远笑道:“这就对了,咱们下去吃饭去。”林无渔说道:“身上有些懒,不想下去吃。”郑沧远说道:“叫张妈送上来,我陪你在屋子里吃。”张妈拣了往日里林无渔爱吃的几样菜,送到她房里,她和郑沧远一起吃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小桂没好气地对张妈抱怨道:“老早就说老太太要来吃饭,又不去外头酒店里吃,偏要吃家宴。咱们一气不歇地忙了一下午,专为老太太一个人做的,老太太倒好,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就走了。本来以为这姓林的就是个硌路人,没想到这老太太竟也这样古里古怪——这娘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张妈一抬头看见林无渔从门口经过,本已过去了,想是听着小桂的话了,又转回身来。张妈干咳着,暗示小桂别再说了,小桂不明旧理,接着说道:“张妈,你的咳嗽病又犯了?要说这老太太和这姓林的,也真透着奇怪,别人母女两人见面不定有多少知心话要说,这两个人绷着脸,不像是母女,倒像是仇人。”

话音未落,林无渔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厨房。她往日里早看小桂不顺眼。前两天,她要小桂洗衣服,一件粉色的胸衣,小桂给甩了出来,放在洗手盆里,等她回来,已经让洗衣粉泡得花了颜色,质问小桂,小桂倒振振有词道:“我从来没给女人洗过内衣。”当晚,她又发现一只新买的手镯不见了,屋里就这么几个人,她疑心是小桂,跟郑沧远派小桂的不是。郑沧远倒说道:“算了,你何必跟一个下人计较呢?”她只得算了。今天,已经被她母亲给气得够戗,又背后听到小桂这番话,哪里还压得住火,顺手拎起一个装着残汤剩饭的塑料袋,照着小桂身上扔去。小桂见势不好,一躲,只躲开了半边身子,那半边身子白米饭粒、番茄汁、鸡蛋壳、碎骨头,从头到脚,淋淋漓漓洒了一下子。

小桂虽然不忿,也不敢还手,只一味地哭道:“我不能干了,我不能干了。”林无渔冷笑道:“你要是真走了倒好了,只怕你舍不得这里,不肯走呢。”小桂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来,我是老爷叫我来的,要走也得老爷让走。”林无渔冷笑道:“好一个忠心的人,心里,眼里,只有老爷一个,咱们这些人是全不在你眼里了?”安伯吃完饭到院子里侍弄花草去了,这里只有张妈夹在她们两人中间,一边劝着林无渔,一边对小桂低声道:“你快少说两句吧!一定要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才罢休?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两个要是真闹起来,林小姐那性子,真逼着老爷舍一个人,你自己倒是想想老爷是舍你还是舍林小姐呢?”张妈往日里没少受小桂的气,现在也只是就理说理,果真闹得太不像话了,连带着她也有不是,要不是为着这一层,任凭她们闹去。小桂听张妈如此说,住了声。

这一番大吵大叫,早惊动了郑沧远,他走下楼来,往厨房里一探头,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搞成这样?”再一看小桂的模样,倒笑了出来,对张妈说道:“张妈,你还不快替她弄弄干净,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还跟着她们胡闹。”张妈忙解释道:“老爷,我一直在这劝着呢。”郑沧远给张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抚一下小桂,自己拉着林无渔上楼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当然不肯说,只一味地说道:“这次无论如何得把小桂撵走。”郑沧远笑道:“这个事以后再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你看你这身上也汤汤水水的。”林无渔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淋得星星点点的,换了衣服,走到卫生间里去。

趁她在卫生间里,郑沧远把张妈叫上来问话。张妈见问着她,略略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后又说道:“两个人虽然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可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火气自然都不小,我已经是尽着心地劝着了,要不可就闹得更大了。”郑沧远沉吟了一会儿,张妈话锋一转,又说道:“白天赶是忙糊涂了,吃完饭,这两人又闹成这样,倒把正经事忘了回了,下午大小姐打来越洋电话,说她在加拿大都好,叫不用惦记着,又问起她母亲好不好?我回说:‘太太有一阵子没进城来了。’她就说:‘应当让母亲多出来走走,别老待在乡下。”郑沧远“喔!”了一声,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张妈答应着,下去了,一会儿,“蹬蹬蹬”,又上来了,郑沧远说道:“你不是下去了,怎么倒又上来了?”张妈回道:“小桂正在房里打包,说要回乡下去。”郑沧远说了一声“胡闹”,随着张妈下了楼,到了小桂房里,小桂果然正在收拾行李呢,把东西铺了满床满地。郑沧远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小桂拉长了脸,说道:“她早嫌着我,我不走,倒等着她当面锣对面鼓地撵我,才走啊?”郑沧远说道:“快别胡闹了!”上前把床上地上的衣服一股脑地都往柜里一扔,“嘭”地把柜门一关,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上楼去了。

林无渔穿着粉色的棉袍睡衣,洗完了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用一条长毛巾擦头发,他们在楼下说的话,早高一声低一声地传到了她耳朵里。林无渔冷笑道:“她要走,你为什么不叫她走,难不成是你舍不得她?”郑沧远说道:“要说撵走一个下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可是你知道,小桂在我这里做了也有几年了,她是从我老家来的,跟我拐着弯的也算是亲戚,我要是就这么把她撵走了,她回老家了,在亲戚里头说三道四的,总归不太好。我今天回来得早些,还有些文件没处理完呢,你先睡吧,我去书房把这些文件看完。”林无渔知道他今天提早回来,是为着她母亲,下人忙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菜,男主人也特意回来敷衍客人,客人竟没吃饭就走了,总归有些理亏,也顺水推舟道:“既然这么着,就算了吧。”郑沧远拍拍她的脸,笑道:“这才是好孩子,睡觉吧。”

郑沧远一个人来到书房,他的确有不少文件要看,可是却一件也没心思看,他想起刚才张妈对他说的,他女儿来电话的事。他是自从第一次在朋友儿子的婚礼上遇到林无渔,就打定了主意要得到她。他有了钱以后,在女人面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在林无渔那里却没少碰钉子。他先前,追求她,只是因为她漂亮,等他真正三番五次地接近她,林无渔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更吊足了他的胃口。可是那一天晚上,他趁着她醉得不省人事,得到了她,却惊讶地发现,他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对他来说是相当震撼的。他这么多年来,接触过的那么多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在男女这件事上游刃有余,突然凭空里,掉下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他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多少觉得应当对她负些责任。

这之前,他知道,她有一个相当要好的男朋友,而且住在他家里,那男孩子他也见过。他花了不少钱,找人专门调查过她。他也曾经怕过她因为醉酒那一夜的事跟他闹,甚至于闹上法庭,毕竟是他理亏。对于她竟然能离开原先的男朋友,跟他在一起,他觉得既在情理之中,又是在意料之外的。

在锦城的时候,他跟林无渔讲过自己的身世,却唯独没把他太太跟女儿这一段讲给她听。他二十岁时娶了村里的一个女人,他家境不好,兄弟又多,这个太太是大他几岁的。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十七岁了,在加拿大留学。他太太倒是好说话,他出来这么多年,在外面的事,她一概不管。他在老家给她盖了一座大房子,他太太把她的姐姐、妹妹招来楼上楼下一起住,也像一个小社会。他每年给她一些钱,每次给她多,她不说多,给她少,她也不说少。至于她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他并不十分清楚。对于离婚这件事,他同他太太倒是十分一致,他太太不愿意离,他也不愿意离。在她太太那方面,只要求保存着一个太太的名分,在亲戚们面前,有所交代,另外就是他太太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有很深的农民意识。在当地,离了婚了的妇女,在身后是不能进祖地的,只能随便埋在哪一个地方,做一个孤魂,他太太主要是为了这个,不愿意同他离婚。在他这方面,他还是有传统男人的观念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毕竟这个女人是在他最穷的时候跟着他,她年纪虽然比他大,可嫁给他的时候也是黄花大闺女,跟着他,给他生了孩子,又把他的父母都养老送终。他对于她已经没有夫妻的情,还有夫妻的恩,而且他在城里和谁在一起,甚至以夫妻相称,进进出出,她也一概不闻不问。所以,他对他太太那方面倒是没什么可操心的,倒是他的女儿,他是有些顾虑的,毕竟他女儿已经大了,作为一个父亲,让她知道他的生活是这么地荒唐,她对父亲的尊重和爱,恐怕要大打折扣。想着这些,他不由得心情烦躁,当晚,也没回卧房,独自在书房里睡了。

第二天,郑沧远送给林无渔一块浪琴手表。林无渔笑道:“好好的,怎么送我一块手表?”郑沧远笑道:“为着你的贤良啊!你看你,不撵小桂走,不也是成全了我在亲戚中的面子嘛!”林无渔笑道:“就为这个?那明儿,我岂不是有事做了,专同下人吵架,吵完架,还有礼物拿。”郑沧远笑道:“再不许那样了。”林无渔笑道:“那你也买礼物送给小桂吗?她自己也一定觉得十分委屈的了。”郑沧远笑道:“好了,别胡闹了,我给她买哪门子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