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沉(1)-红稣手

这一天,秦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无渔在厨房里做饭,她脚伤好得差不多了,穿着家常的衣服,头发用橡皮筋随意绑着,手脚麻利,一会儿,饭菜摆了一桌子。招呼秦晋道:“全是你喜欢的菜,尝尝味道怎么样?”秦晋夹了一筷子肉丝炒窝笋,笑道:“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这好比去商店买东西,买了一样,又送了一样,你说划算不划算?”林无渔正要回敬他,只听“吧嗒”一声门锁响,林无渔和秦晋面面相觑,两个大旅行箱“骨碌碌”滚了进来,接着秦晋的父母风尘仆仆进了门。他们一定是想给儿子一个惊喜,才没提前打电话的,却是双方都得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吓。

秦晋忙迎上前,接过行李,林无渔站在秦晋身后,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秦晋的父母一见这情形,冷若冰霜,他父亲说道:“秦晋,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了?!”他母亲也说道:“秦晋,你不要以为生米煮成熟饭,我和你父亲就没办法了,你当真这么想的,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口口声声说的是秦晋,字字句句却全是冲着林无渔来的。秦晋低声辩白道:“妈,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母亲冷笑道:“这种下流的主意,要是没有人在后面撺掇,你也是想不出来的——”顿了一下,又说道:“也不管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家里领。”

林无渔一听这话,眼圈红了,秦晋只拿手拽她,不叫她顶撞他的父母。先前,林无渔想他母亲说几句,也就算了,却没料到,秦晋只是一味地忍让,他母亲的话却是越说越难听。一时羞愤心起,挣开秦晋的手,说道:“阿姨,你看不起我,我早知道,你也不能这么样,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地污辱我。你要是教导我,我不恼,你这么污辱我,就算秦晋答应,我也不答应——我跟你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一直敬重你们,可是你才说的这些话,怎么叫我看着跟那些个市井泼妇也没什么两样——什么叫腥的、臭的?谁是腥的、臭的?我在你的眼睛里,怎么就成了腥的、臭的了?”

他母亲脸色苍灰,对秦晋厉声说道:“秦晋,这就是你选中的人!说她两句,她就这么地跟你母亲说话!——她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指望成为秦家的儿媳妇!”秦晋无力控制整个局面,只用力拉住林无渔,指望能把她压服住。林无渔满脸是泪,甩开秦晋的手,声嘶力竭道:“你们就那么容不得我!——你们也好歹问问你们的儿子吧,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他愿意不愿意?”他母亲捂着胸口,跌在沙发上,秦晋知道他母亲有胸口痛的毛病,半跪着,给她母亲搓胸口,他母亲眼泪一行行流下来,秦晋见他母亲哭了,不由得急了,两脚一跺,对着林无渔吼道:“你就少说一句吧!她要是有个好歹,咱们也就完了。”

林无渔急红了眼,这么多年来对他父母的积怨,一时翻江倒海全涌上来了,又见着秦晋往日里山盟海誓,这真到了关键时刻,他父母对自己百般羞辱,他却一味地站在他父母一边,竟认定秦晋往日里的话,也没有一句是真心的了,思前想后,不觉心灰意冷,推开门,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秦晋起身追到门口,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说道:“无渔,你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他父亲在身后凛然道:“秦晋,你今天要是走出这门口半步,你就不要再回这个家!不要再认你的父母!”秦晋听他父亲如此说,手不由一抖,林无渔一甩手,蹬蹬蹬跑下楼去了。

林无渔从秦晋家出来,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像一个游魂,踉踉跄跄地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牙齿上下打战,顺着一条大路一直走下去。抬头看见路边有一个酒吧,推门进去。酒吧里鱼龙混杂,人声喧哗,有哭的,有笑的,有唱的,有跳的……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林无渔要了一瓶科罗那,坐在角落里,她只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下,却发现这里正符合她的心情。喝了一瓶,又要一瓶,一会儿工夫,眼前的小方桌上摆了一排空瓶子。

“吱吱”林无渔身上的传呼机响了,公司给每个人都配了传呼机,林无渔低头,借着灯光一看,是个手提电话的号码,她走到酒吧服务台,用那里的公用电话回过去,却是陈尔威打来的。陈尔威在电话里低声道:“你在哪里呢?怎么呼你半天,才回电话?吕贝妮找你都要找疯了!你赶紧过公司来,郑沧远明天要出效果图,你那个文案有几处地方要改一下。”林无渔虚弱地说道:“对不起,我实在是不能过去——你不是在公司里吗?怎么用手提电话给我打电话?”陈尔威低声道:“办公室电话旁边一大堆人,讲话不方便,这个电话是郑沧远的电话,我跟他说,要跟朋友说点私事,借来的,我现在蹲在洗手间里呢!——”陈尔威顿了顿,又说道:“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放一放,郑沧远现在就在咱们公司,逼着咱们今晚就出图呢!吕贝妮正陪着他,好话也说了一大堆了,这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就等着你一个人呢!刚才找不着你,吕贝妮已经发了一顿脾气了,你再不来,今晚出不了图,事可就大了!”林无渔只说了一句:“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吱吱”,传呼机又响起来,林无渔不理它,那传呼机像疯了一样,“吱吱”响个不停,林无渔一手握着科罗那,一手把那传呼机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男人走过来,坐在了林无渔对面。林无渔一惊,说道:“你怎么来了?”郑沧远说道:“我这个手提电话是带来电显示的,我按着你回的号码打了过来,他们告诉我这是一个酒吧,又告诉了我地址,我就来了。”那时来电显示还是个新鲜东西,林无渔已经喝了不少酒,不置可否地听着。郑沧远看着她眼前的空酒瓶说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喝这么多酒?”林无渔咕咚咕咚把手里的科罗那喝了大半瓶,说道,“你的那个破劳什子效果图,就那么急,非得今天出呀?也值得你找到这来,把我揪回去。那你是白跑一趟了——今天谁不让我喝酒,我跟谁翻脸。”郑沧远笑道:“去他的什么效果图,行了吧!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我陪你喝,一醉解千愁,今天咱们不醉不归。”郑沧远又向服务生要了几瓶科罗那,一字排开,摆到林无渔面前,自己要了几瓶百威,你一瓶,我一瓶,两个人对饮起来。

第二天,一觉醒来,阳光透过纯白落地大窗帘照到宽大的床上,刺得人眼睛疼,林无渔睁开眼睛,顿觉头晕目眩,口渴难耐,像是刚刚走出一条黑暗的冗长的隧道,不知身在何处。一扭头,竟“啊!”一声尖叫,从床上跳起来。郑沧远正睡在她的身边。

林无渔发疯一样厮打着郑沧远,骂道:“郑沧远,你这个混蛋,你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郑沧远自知理亏,任凭她打骂。林无渔打也打累了,骂也骂累了,停下手来,目光茫然,只反复地自语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郑沧远低声道:“你别这样,是我不对,可是,昨晚,你醉得不成样子,我只得把你弄到我这里,那种情况之下,我不这么做,除非我不是男人——只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你的第一次。”

无论他说什么,林无渔都置若罔闻,从早到晚不吃饭,也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窗外。

郑沧远的房子是一套三层楼的花园别墅,富丽堂皇,家里有两个保姆,年纪大些的是张妈,买菜做饭,年轻些的是蔡桂云,大家叫她小桂,专管迎来送往,卫生保洁,另外还有司机安伯,多年以来跟着郑沧远,也算半个贴身护卫。

安伯从外面进来,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张妈迎上去,笑道:“安伯,你这又买回什么来了?”安伯说道:“是请广源酒楼的大厨专门做的,要是再不吃,我也是没法子了。”张妈掀开饭盒盖,一看,说道:“肉沫茄子,葱油螺片,都是家常最开胃下饭的。要我说,还是安伯会买,昨天,老爷尽买了些什么鲍鱼、大闸蟹来,那些东西,平时喝着酒,海阔天空地说说话吃着还行,这一位林小姐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你让她吃大闸蟹,她能想吃吗?果不其然,怎么端上去的怎么给又端下来的。咱们老爷也是急得发蒙了,头一天,她不吃饭,倒说是我做得不好,第二天掉着方的出去买去,她还不是照样一筷子不伸。今天,不知道怎么样,我这就端上去,看看!”说着,把安伯带回来的菜一样一样地盛在家用的盘子里,又盛了一碗白米饭端上楼去。

小桂冲着张妈的背影一撇嘴,说道:“楼上那位倒没见怎么着,张妈屁颠屁颠还真拿她当正经主子侍候起来了!那位三天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别说她不说话,她还说两句,一句是‘你不是人’,一句是‘放我走’。虽然老爷让咱们看着她,不叫她出了这个门,你看她,有胳膊有脚的,她要是真想走,不错眼的工夫,也就跑了,咱们再怎么着,还能真动粗不成?我看她也是半推半就的在那里拿款做样呢!”安伯在椅子上抽烟,并不理睬小桂,小桂又问道:“安伯,你先前不是在锦城见过她吗?依你说,她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安伯说道:“我看她倒不像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小桂冷笑道:“先前,她只知道老爷有钱,可是并不知道老爷竟是这样有钱。她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根本就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样过日子的,现在亲眼见了,你说凭是谁一下子掉进这么有钱的人家,还不是一下子给轰蒙了,缓不过神来。像她那样的人,读过一些书,到社会上做事,如果靠自己,拿再多的薪水,她一辈子也过不上老爷这样的日子,她那个人看上去聪明伶俐的,这点她还能看不出来?现在别说她自己走,就怕你撵着她,她也不肯走了。”安伯说道:“小桂,你今天的话太多了。”小桂说道:“安伯,我也只是跟您老人家说说这些闲篇罢了,你看,张妈和您都是一样年纪的人,您就是稳当持重的。你再看看张妈,一见老爷对那位林小姐百般附就,一下子认定了新主子。要我说,咱们老爷的女人也太多了,只来过这屋子的也走马灯似的不知多少个了,到头来,哪个留下了?还不是给她们一些钱,打发了。这些女人早把老爷的脾气惯坏了,眼光惯刁了,不见得这位林小姐就能长长久久地做主子,张妈这么一盆火地迎上去,别狐狸没打着,倒落得一身骚。”

事后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张妈这次终于捧对了人。

安伯向来对小桂和张妈之间的明争暗斗隔岸观火,今天见小桂说得有些太不像话了,清清嗓子,说道:“你还不去做事,只管在这里唠唠叨叨,等一下老爷喊你,看你怎么说?”小桂这才说道:“哎呀,刚才老爷让我给他的枕头里放些干菊花,说他这几日上火,眼睛肿,我走了一条街,才找到这家专门卖桐县菊花的,我倒给忘了,我这就把干菊花缝起来。”说着,拿着一个小白布袋,把干菊花一捧捧装进去。安伯笑道:“不过是干菊花,还要走那么远,专要桐县的买?”小桂这时就显出她的专业水准来了,说道:“桐县的野生干菊花名气是最大的,天然野生的,粒小,没有虫子,最要紧的是味道好。”安伯“喔!”了一声,小桂飞针走线,把那一个小袋子缝好了。

林无渔躺在床上,三天了,她觉着自己的身体是空的,只剩下一张皮还在呼吸,先前,她跑到大门口,对郑沧远嚷着要出去,郑沧远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说道:“我现在不能让你走,你这种情况,出去会出问题的。”她又踢又咬,折腾了一阵,实在闹不动了,才停下来。事后,郑沧远命人把门都锁上,叫人看着她,不许她出去。

郑沧远叫张妈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他亲自定菜谱,每一顿,张妈做多少,再原封不动地倒多少,郑沧远对这个根本不理会,又琢磨下一顿做什么。张妈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浪费粮食还是有些怨言的,私下里也跟安伯数落过。后来,郑沧远见她实在不肯吃,认定是张妈做的菜不合她胃口,又亲自拉单子,叫安伯到外面酒店里买去,她照样一口不吃,就这么过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