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秦时明月汉时关(2)-红稣手

好在过了一会儿,对夜路适应些了,沿途又能遇到三五成群夜半上山,为着第二天早上看日出的游客。大家虽不相识,却视做同路,一时,招呼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真正成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本来是一件深为后悔的任性之举,没想到竟变成一件乐事。林无渔深感意外,又想到老尼分分合合,转转回回之说,竟有一些释怀。又深感秦晋的百般俯就,对秦晋更加生出新的好感,任由秦晋拉着手,两个人竟一路趁着夜色走下山来。

第二天一早,到了临潼,看完兵马俑,进了西安市内。这一天傍晚,在路边的一个小饭店,林无渔笑道:“我要一碗羊肉泡馍,早听说这东西,今天倒要见识一番。”秦晋也笑道:“那我也要一碗羊肉泡馍。”林无渔说道:“别要一样的,你要别的。”秦晋听她如此说,照着菜牌子点了一份酸饺。一会儿,酸饺先上来了,家常的饺子,盛在一个大瓷碗里,碗里还有汤汤水水,服务员又备了小碟的盐、香菜、辣椒油等也一起端上来。林无渔嘲笑道:“不过是饺子,却叫酸饺。”羊肉泡馍也端上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配着一盘子馍。林无渔也学着别人的吃法,一块一块将馍撕碎,泡在汤里,往嘴里一放,嚼了一嚼,低声道:“这种东西,我是无福享用了。”看着秦晋一样一样把调料放进汤里,林无渔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跟往常吃的饺子一样?”越是催问,秦晋越是细嚼慢咽,直把一个饺子都吃完了,才笑道:“这西北的酸饺果然是不同凡响啊!”林无渔笑道:“我不信,我尝尝。”伸出筷子在秦晋的碗里夹了一个,一吃,果真别有风味,秦晋笑道:“要不咱俩换换,你吃酸饺,叫我也尝尝羊肉泡馍。”他知道她是不肯再要一碗酸饺的,自从林无渔在华山镇丢了钱以后,秦晋就把身上大部分钱交给她,并且说自己一向不大会花钱,不如由她一个人安排,又把她花钱的功夫大大吹捧了一番,林无渔才同意了。交通费、住宿费上已经省到不能省了,只有这吃上可以克扣一些。林无渔也不推让,拿自己的羊肉泡馍换了秦晋的酸饺。

也是在西安,有一次也是吃什么风味,秦晋说道:“这个东西这么难吃,扔了算了。”林无渔说道:“花了钱买了难吃的东西,本来就已经吃亏了,再扔了,吃亏就太大了。”秦晋对她这种几近孩子气的小气,还是觉得蛮可爱的。还有一次,在华清池附近,也是在街边小店吃饭,两个菜一个汤,已经吃得太饱了,她还在吃,并且对他说:“吃啊,吃啊,再多吃一点,打扫了。”那饭量简直不是一个女孩子的饭量,自己吃,也要求他吃,他实在是吃不下了,说道:“算了,别要了。要不,打包得了?”她说道,“大包、小包拎着多烦,不如吃到肚子里,放在肚子里打包回去。”

他当时乐得不行,这会儿想起来,也不禁笑出声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也因为这些,她才像是柴米油盐真实生活里的人,这让他觉得喜悦。在这种喜悦里面,有对她的怜惜,她母亲一个人维持着家庭,肯定在吃穿用度上是一省再省的。想到这个,秦晋又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林无渔在一旁,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思,笑道:“那个羊肉泡馍真的那么神奇,吃得你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愁了。”秦晋笑道:“当真不错。”林无渔笑道:“这个也好吃,那个也好吃,怎么什么到了你那里都成了人间美味了?”秦晋笑道:“只要跟你一起,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林无渔低声道:“脸皮厚,以后,一辈子给你喝白水,看你怎么说?”说完,自己先脸红了,秦晋笑道:“可不许反悔,你可是许诺我一辈子啊。”

对面马路上有人支起了小摊子,经营各式各样的当地小吃,吃客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白天里安安静静的一条小街,竟然在夜色里车如流水马如龙。秦晋笑道:“要不咱们也去吃?”林无渔说道:“实在吃不下了。”秦晋笑道:“那咱们就看着他们的美味,闻着他们的香味,也算占尽了便宜。”

陌生的西安街头,营营利利的市民生活尽在眼前,后来,秦晋在旅行日记里写道:“这西安城里,多少帝王将相待过的地方,繁华过后,到头来,还是这平常的人生最踏实——越是在这样的地方,反而越想着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和自己心爱的人安居乐业。”

两个人离开西安坐火车到了兰州,停留了一天。吃过正宗的马家抻面,又到黄河边坐了一下午,乘晚上的火车,第二天晚上到了柳园。柳园是离敦煌最近的火车站。车到柳园已经晚上八点钟了,秦晋说道:“不如住在柳园吧!明天一早去敦煌。”林无渔说道:“敦煌近在咫尺,睡,我也要睡在敦煌。”秦晋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今晚住在柳园简直不可原谅似的。”

林无渔找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捎带脚又找了另外两个乘客,价钱两边各出一半。合伙搭车,可以节省不少费用,林无渔一路上已经深谙此道。夏利车行驶在通往敦煌的国道上,星星又大又亮,两边是茫茫戈壁,大得荒凉,却蕴藏着莫高窟这样的瑰宝,叫人不可思议。

第二天一早,秦晋在小旅馆的服务台前等林无渔,左等,右等,十几分钟还不见她下来。秦晋有些急了,跑上楼,推开房门,一看,林无渔正坐在镜前化妆呢,眼影、睫毛膏、口红,一张脸弄得五彩缤纷。一路上林无渔常常是素面朝天,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化妆,让秦晋觉得新鲜又有些刺激。林无渔把头发盘在头顶,说道:“你帮我把这个夹子别上去,我这里腾不出手。”秦晋答应着,把夹子在她头上比量着,问道:“这儿,行吗?”林无渔在镜子里对他说道:“再低点,左边一点点,哎,行了。”秦晋说道:“往常不见你化妆,化了妆,又有一种风情。”林无渔微微一笑。秦晋又说道:“只是今天怎么倒想起化妆来了?”林无渔笑道:“今天自然不同往日,这不是在敦煌嘛!不是要去看莫高窟嘛!”秦晋“喔”了一声,知道林无渔是盛妆以示不敢轻漫之意。秦晋笑道:“那是不是我也应当净手焚香,莫高窟才看得?”林无渔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这个倒也不必过于拘泥了。”说着,走出旅馆。敦煌的旅游业当时已经相当发达,路边随时有开往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等地的中巴车。

七月的天气,戈壁滩上烈日当空,莫高窟绵绵数十里,这危岩之上建起的美轮美奂的艺术长廊,叫人叹为观止!两个人在莫高窟待了一天时间,看的洞窟也只占已开放的十之六七。林无渔竟没有一个字的评论。回旅馆的路上,秦晋说道:“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累了?”林无渔叹口气道:“我觉得我来莫高窟来得早了——以我现在的年龄、经历、修养,我根本理解不了莫高窟。”秦晋也似有同感。林无渔又说道:“在我们有生之年,等到自认为能跟莫高窟对话的时候还能再来,同样的问题,放到人的身上就不一样了——比方说,这个人,可能当时,你并不觉得他好,等你经历过人生的种种,能理解他的好了,再回头来找他,莫高窟能等在那里,人却不能。”秦晋笑道:“如此说来,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才显得珍贵。就比如我们俩,就是在最应当相识的时候相识,你明白我,我也明白你,不早,不晚,赶得刚刚好。”

这一天,两个人边吃早点边看照片,秦晋说道:“你看,你在鸣沙山上骑骆驼这张最漂亮。”林无渔也凑过头去看,黄沙,烈日,驼队,稍有些逆光,整个画面有一种生动的美。林无渔也拿着一张照片,看来看去,大笑道:“你在月牙泉拍的这张也不错,‘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你笑起来真像月牙呢!”秦晋一看,漫漫流沙里一弯月牙形的泉水,景致倒是不错,只可惜,他笑得太开了,眼睛挤成一条缝,简直不像他了。秦晋一把抢过照片,就要撕。林无渔笑道:“不过是一张照片,何必那么认真呢?我说你自恋吧,你又不愿意承认——你应当去拍艺术照,现在不是顶流行吗?连老太太都去照,光照着脸一打,拍出来的个个都是大美人——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争先花大价钱,照一张根本不像自己的照片。以前听说过假文凭、假身份证骗人的事,不知道这艺术照骗的是谁,难道连自己也要骗?”秦晋只是一时觉得形象不雅,才要把照片撕了,不料引出林无渔这一番话来,笑道:“别只顾着看照片了,说说,今天去哪里?咱们明天不是就要走了。”林无渔说道:“去阳关,我们不是说好,最后一天留给阳关。”

吃完早点,到街上找了一辆吉普车,又捎带脚找到一个日本小伙搭车,往阳关出发了。车到阳关,司机把车一停,约好返程时间,他自己只管躺在车上抽烟了。大漠,废墟,红柳,胡杨,牵马的老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瓦片就可以告诉你,“这是汉代的!”你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是阳关!这满地散落的碎瓦破罐,都可能是哪朝哪代的商贾、僧侣、边关将士随身带过的物件——因为这是阳关!

林无渔往前一看,说道:“咦,那边有几家小店。”秦晋说道:“咱们过去瞧瞧。”走进一家小店,秦晋买了一只埙。林无渔把一只银戒在手里把玩着,古老的镂花图案,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人的手上戴过的。店主是一个中年男人,长期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的一张黑红的脸,眼睛眯缝着。林无渔问道:“这个多少钱?”红脸男人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元。”林无渔说道:“五十元,怎么样?”红脸男人只说一句货不二价,坐到一边,不吭声了。秦晋笑道:“你这个砍半价理论这回可行不通了,就给他一百元吧!”林无渔笑道:“算了,也许别的店里也有,说不定价钱更便宜。”又到别的店里转了转,都没有卖这种银戒的,只得又回到红脸男人的店里,林无渔思忖再三,到底没舍得买,拉着秦晋走了。

下午从阳关回到敦煌市内的旅馆,林无渔神情黯然地把衣服、日用品等一样一样地装进旅行袋。秦晋说道:“你是不愿意离开敦煌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我们还可以再来。”林无渔不语。秦晋又说道:“你不是为了那枚银戒吧?”林无渔点点头,说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把钱看得太重了。我第一眼看见它,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甚至于觉得,可能前世,我来过这里,这就是我曾经用过的东西。”林无渔顿了顿,又说道:“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方面脑子里尽是一些不知所云的所谓的浪漫念头,一方面又那么现实——看重金钱,胜于自己的感觉。能因为五十元钱,而放弃喜欢的东西——明天一走,谁还知道哪年哪月再来敦煌。”林无渔说着,眼圈红了,像是陷在深深的绝望里。秦晋把她搂在怀里,只说道:“好了,别这样,好了。”奏晋心里想着应当赶紧离开这里,敦煌这样的地方,太容易让人产生前世今生这样的冥想了。林无渔说道:“你也回房间休息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秦晋点点头,走了。

林无渔看着秦晋的背影,好似不大高兴,怕是刚才自己的一番话,让秦晋心生反感,想去跟他解释一下,到了秦晋的房间,一敲门,竟没有人,他出去,没跟她说一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只得回了房间,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人靠在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晋回来了,一进门,对她笑道:“把眼睛闭上,手伸出来。”林无渔照他的话,闭上眼睛,伸出手去,秦晋把一个东西放在她手心里。她一惊,尖声道:“银戒!”果然是那枚念念不忘的银戒,躺在她的手心里,宛如花朵。秦晋把银戒戴在她的手指上,笑道:“你要说这不是你的东西,连我都不信,这么小的指环,也只有你的手才戴得进去。”林无渔眼圈一红,说道:“你下午又去阳关给我买这个?”秦晋笑道:“我总不忍心你就这么离开敦煌,就又去找到那个小店,把这枚银戒买了回来,只不过老板看我心诚,没要我一百元。”林无渔笑道:“不会当真是五十元吧?”秦晋笑道:“哪里,是一百五十元。”林无渔笑道:“那老板,心也太黑了些。”秦晋笑道:“非也,非也,你看看这个。”说着又掏出一枚银戒,也是镂空雕花图案的,不过是方形的,略粗大一些,花式和色泽上跟她的这枚,如出一辙。

秦晋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说道:“听那老板说,这两只银戒是一对,他今天只拿来这个小的,其实一百元,他已经卖得相当便宜了,这个银戒指环太小,一般人手指都伸不进去,所以也没多要。他说‘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把这一对都以最低的价钱卖给你’,说完还真领着我到了他家里。”林无渔说道:“还真是一对呢!只是这个老板也是奇了,我去,他就货不二价,偏你去,他就低价卖给你。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比我多长了一只角。”秦晋握住她的手,两枚戒指也交握在一起。秦晋笑道:“我还饿着呢,你呢,也没吃吧?咱们去吃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