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就放暑假了。这一天,吃晚饭时,林无渔对她母亲说道:“这个暑假,我想出去旅行。”她母亲把一粒稗子从碗里扒拉出来,说道:“我说你还是省省吧!”林无渔说道:“我这学期做家教还剩下一些钱。”她母亲“喔”一声,说道:“你不从我这里拿钱,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的事,我也管不了。”林无渔“哼”了一声,说道:“你只心疼你的钱,你就不问问,我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她母亲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饭吃完了,说道:“反正你心里早认定我没有资格管你,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第二天一早,林无渔往火车站去的时候,秦晋也正往她家里来,她母亲对秦晋倒是一张笑脸。秦晋说道:“林姨,无渔在家吧?”她母亲说道:“一大早,背包走了,说要去旅行,恐怕是十天二十天也不能回来了。你要是现在往车站去,兴许,还能见着她,只怕,再多磨叽一会儿,她早上了火车了。”秦晋一听,离了她母亲,急急地往火车站去。
林无渔坐在候车室里,手里拿着橘子,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抬眼看见秦晋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不由得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橘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他脚边。秦晋弯腰捡起来递给她,说道:“我才到你家去了,你母亲告诉我的——你要出去旅行,怎么不对我说呢?——我跟你一起去。”林无渔笑道:“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啊,你就跟我一起去?”秦晋说道:“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去。”林无渔往他脸上瞧了瞧,看他不像在开玩笑,为难地说道:“可是你什么东西都没拿,招呼也没跟家里打一个,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秦晋听她这话的意思,有几分愿意了,说道:“我身上带着银行卡,可以提出一些钱来,我父母在外地出差,等他们回来再跟他们说一声。至于随身用的东西,无非是香皂、牙刷之类的,随便哪里买都行了。”林无渔看他说得如此简单,也只得同意了。
秦晋笑道:“这回总得告诉我,要去哪里了吧?”林无渔笑道:“去敦煌。”秦晋惊讶道:“那么远!”林无渔笑道:“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秦晋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敦煌,好啊,西部风光,丝绸之路,我早想去了。”林无渔说道:“打算归打算,身上的钱,谁知道走不走得到那里,走一程算一程,先到了北京再说吧。”林无渔说着,掏出一张去北京的硬座车票。秦晋接过来看看,说道:“这不是马上就要检票了。我去买站台票,先上了车再说。”
傍晚时分,火车进了北京站,两个人买了当晚去西安的火车票。秦晋说道:“还有几个小时才开车,不如咱们逛逛去。”林无渔说道:“去天安门广场吧!”两个人搭上地铁,一会儿工夫,到了前门。从地铁站里钻出来,正是华灯初上,天安门城楼近在眼前,长安大街车水马龙。秦晋往林无渔脸上瞧瞧,笑道:“你是不是有一种被震一下的感觉?”林无渔笑道:“我正说不出这种感觉,偏你这一个‘震’字,就说出来了。”两个人在天安门广场上,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消磨着上车前这几个小时,秦晋不由得挽住林无渔的手,林无渔把手抽出来,说道:“让别人看见不好。”秦晋笑道:“这里有谁认识我们啊?”话一出口,大觉不对,自己先笑了,好像这真是一件背人的事。
秦晋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还剩下一个小时,咱们回火车站吧。”两个人又转回前门地铁站,站台上,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车一靠站,众人蜂拥而上,林无渔人单势弱,被人群卷上了车,秦晋急得干跺脚,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门关了。
秦晋只得上了下一班地铁,第二站下了车,以为林无渔会在第二站等他,四处一看,没有。又坐车到了终点,以为林无渔会在终点等他,四处一看,又没有。傻了!心想,这可怎么办呢?到哪里去找她呢?难道就这么走散了?!秦晋坐在红色塑料椅上,地铁来来往往,一辆往前门方向的地铁靠站了,他迟迟疑疑地上了车。到了前门,车门一开,竟看见林无渔正前后张望呢。秦晋上前一下子抱住她,说道:“我还以为就在这散了,找不到你了。”林无渔说道:“车一停,我就坐回来,等你,我想,也许你找了一圈,最终还会回到最初的地方。”秦晋挽住她的手道:“这回无论你说什么,我是不会松手了。”林无渔也只得由他去了。两个人一路小跑,到底赶上了火车。
火车停在华山镇已是傍晚,一出站,早有各种拉生意的人围过来,依着林无渔,两个人挑了一家价钱便宜的旅馆。秦晋住的是双人标准间,林无渔为了省钱,住了一个四人间。同屋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中年女人自我介绍姓赵,帮着林无渔和那年轻女人打开水,极为热心,又拿出猕猴桃、柿子等当地水果,给众人吃。那年轻女人说声“谢谢!”接了过去。林无渔摆摆手,笑道:“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那年轻女人,长脸,细长眼睛,小鼻子,小嘴,不十分好看,却也有一番南方女孩子的媚气。赵姐说道:“你们年轻女孩子不常出门不知道,现在世道多险恶,正所谓古人说的好,‘见人说话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林无渔先前还搭几句话,后来见赵姐话实在多,不大理睬赵姐,赵姐见她这样,也对她不甚兜揽,径直坐在那年轻女人床边,热热闹闹地聊起来:什么秦中自古帝王州,值钱的古董有的是,普通的村子里,老太太垫床腿的书都是哪朝哪代的,可是这些人不识货,就有人专到这些偏僻的地方收老玩意儿,转手高价卖出,全发了大财了。还说自己也是去做这个买卖的,现在正准备去一个什么村,你要是也想去,就一起去,反正一个人也孤单,两个人也有些照应不是,有钱大家赚嘛!那年轻女人经不住这飞来横财的引诱,再加上赵姐说得有鼻子有眼,止不住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林无渔向来对别人的事不甚关心,当下也没多想,后来秦晋来找她,两个人一起去吃晚饭。在饭馆里,有一个红脸的中年男人说道:“你们听没听说,就咱们这里,这几个月,连着好几个大闺女被拐了。说起来,那些拐子也没什么高明的招数,无非是在火车站、旅馆之类的地方,专和那些单独出门的年轻女人搭话,骗她们去哪个村子买古董,挣大钱,诱人上钩。等到了那个什么村子,被骗的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由拐子摆布。”林无渔一惊,低声对秦晋说道:“那个人说的话,你听到了吗?”秦晋说道:“什么?”她说道:“说拐卖妇女的事。”低声把同屋赵姐的事跟他说了一遍。秦晋也一惊,说道:“不会吧,哪有那么多拐人的事,还让咱们碰上了,说不定真是合伙做生意。我倒听隔壁房间的客人说,他也是做这个生意的,长年住在这个旅馆里,都做了好几年了。一年之中,游山玩水,只要弄成一两件这样的买卖,这一年就成了。这里有很多专靠这个吃饭的人。”林无渔听他如此说,点点头,才不提了。
两个人吃过饭,回到旅馆,林无渔发现赵姐和那年轻女人已经走了,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林无渔吃惊道:“那两个人呢?”服务员说道:“退房了,一起走了。”林无渔伸手一摸自己的行李,她的钱分了几个地方带着,行李里放的五百元钱,不翼而飞了,她叫了一声:“糟了!”到秦晋房里,把这事跟他说了。秦晋也吓了一跳,说道:“这样啊,如果只是顺手牵羊倒好了,可别真是什么拐子。不行,我们得换个旅馆,说不定连这家旅馆也脱不了干系。”林无渔说道:“算了,天也晚了。”秦晋说道:“看来下次,我只得和你住一个房间了。”林无渔说道:“呸,你倒是想的美。”秦晋也笑道:“你可别想歪了,江湖险恶,我是怕你上当。”林无渔说道:“江湖险恶,这句话,你倒是跟赵姐说的一样。只怕说这话的人,才心存险恶呢?”秦晋笑道:“对你,我倒真想心存险恶才好呢!”林无渔笑道:“跟你说正经事呢,没工夫跟你乱扯。”说着要走。秦晋从包里拿出一千元钱,塞到林无渔手上。林无渔说道:“这是做什么?”秦晋说道:“你不是丢了五百元嘛!”林无渔说道:“丢五百,补一千,算到底,我还赚了,这可不行。”秦晋听说,只得作罢,两个人各自睡了。
第二天清晨,来到华山脚下。林无渔极目一望,不禁叹道:“都说华山自古一条路,山岩陡立,还真是险!”秦晋早买了《华山简介》《北峰览胜》等书,边走边看,林无渔是随兴而至,秦晋却是要玩出文化来,每到一处,摄影留念,买书收藏,研究典故是一样也少不了的。秦晋说道:“这华山果然不同凡响,这一看书才知道,原来整个华山绵延数十里,竟然只是一整块石头。”林无渔一听,也把头凑到书上,说道:“真的啊?”秦晋笑道:“不看书,你能长学问吗?”
一路由山脚漫步而上,西岳历史久远,山崖,陡峰,石阶……诗题、石刻随处可见,走走停停,雾气茫茫,不免生出沧桑之感。到了北峰口,已近中午,北峰口人多,以前大多数人到华山,走到这里就算完了。现在修了索道,再往上去,花几十元钱,乱云飞渡,一眨眼工夫就到了。秦晋说道:“我们不如也坐索道吧!”林无渔说道:“坐索道有什么意思?要上,就爬上去。”秦晋猜想,她多半是因为钱的原因,也不坚持,手脚并用,一路上去,在南峰最高处,拍了照片,等到了西峰已是斜阳西照,竟发现前方有一处庵堂,信步走进去。
林无渔也上前求了一支签。跪在蒲团上,竹签在签筒里摇得“噼里啪啦”响,“啪”掉出来一支。竹签上只有数字,按着这个数字上前取了一个纸笺,展开一看,纸笺上写道:“心似莲花意如风,白水清山枉做琼,劳燕向西人向东,相逢一笑烟云中。”林无渔一见,心内郁郁不乐。
对这类东西,秦晋不以为意,林无渔却是深信不疑的。她以前跟秦晋说过:“你看看我自己,如果不是命运,怎么能说得通。”在华山西峰之巅,求得如此一签,秦晋怕林无渔沉心,劝道:“这些话都是有先机的,不能只凭字面意思理解,大殿那边不是有一个专门替人解签的老尼,不如咱们也找她给解说解说。”林无渔一听,正中下怀,走到那老尼跟前,把纸签递了过去。
秦晋见她两手扶着桌案,神情甚是恭敬,心内也有些忐忑。老尼看了看纸签,慢声道:“你这副签说也说得,说不得也说不得。”林无渔说道:“如何叫说也说得?说不得也说不得?”老尼道:“说得的,但凡识文断字,人人都读得明白,说得明白。说不得的,这里有一层回转之说,不知你听没听说过,任何事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日后你自己体会吧!这就是说不得。”几句话说得林无渔不得要领,却合了秦晋的意,对老尼笑道:“谢谢师傅。”拉着林无渔要走,老尼盯着林无渔的双手看了半晌,慢声道:“不如老尼替你看看手相吧。”秦晋不想节外生枝,笑道:“还是不看了,天晚了,咱们走吧。”老尼笑道:“老尼是见这位姑娘这一双手生得清秀不凡,故才要看,并无他意。看了,说了,也是如此,不看,不说,也是如此,多说无益,年轻人说得也对,不看也罢。”
林无渔听她如此说,执意请她看,掌心向上,双手往她面前一伸。老尼只看了一眼,嘴里嘀嘀咕咕地念道:“十指尖尖,风流灵巧,美手如玉,本可十全,造物弄人,错生门庭,早年清苦,青年不淑,这前三四十年,竟十事有之八九难如愿,可惜,可叹。”秦晋越听越不受用,拉着林无渔,大声道:“快走,快走。”清冷的夜色一层层地拢上来,庵堂里人越来越少,老尼收拾完案上零零碎碎的物件,起身走了。林无渔冲着老尼的背影,喊道:“师傅,说得明白些。”老尼头也不回,低语道:“难道你没听过‘真到假时真亦假,有到无时有还无’,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
老尼渐行渐远,拐进里院。林无渔站立良久,偌大的庵堂人去楼空,只有几个小尼在专心打扫,扫到林无渔的脚前,一个小尼道:“施主请回吧。”林无渔怏怏离了庵堂。
秦晋说道:“不如今晚就住在这山上,明天一早再下山吧!”林无渔却如同心内长草,竟是一刻不想再留。秦晋只得同她一道下山。到半山腰,天色已然全黑了,山路黑漆漆的,不时有不知名的鸟鸣传来,听得人汗毛倒竖。林无渔心内也有些后悔,再一看秦晋,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反倒笑道:“夜走华山,恐怕这一辈子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