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钢琴教师-红稣手

林无渔到底参加了篮球小组,唐琳参加了钢琴小组。唐琳也想参加篮球小组,她是一心一意要跟林无渔在一起的。林无渔是因为跟她母亲斗气才参加篮球队的,谁知报上了名才知道,篮球队不像其他小组,想来就能来的。她们这所中学,女篮是有多年传统的,再说篮球队的人数也是有限的,林无渔也是选了几轮才选上的。

这一天,训练结束了,林无渔看到唐琳在篮球场外等她,走过去。唐琳拉住她的手说道:“不如你也参加钢琴小组。”林无渔挣开唐琳的手,她觉得这种亲昵的举动很是可笑。她和唐琳要好,却从不像一般小女生那样钩着手,搂着肩。在唐琳这方面是愿意的,每一次,唐琳这样做的时候,林无渔都极为别扭,唐琳不知道为什么,林无渔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当张秋迟第一次双手抱住她的肩时,她身体僵直,后来张秋迟说道:“这是因为你极度地缺乏爱,精神的爱,皮肤的爱。”她笑道:“皮肤也需要爱?”他说道:“是,皮肤也需要爱。”她没有反驳,心里想,也许他说的对。

唐琳倚着围栏,伤感地望着远方,林无渔认为这都是唐琳最近一段读了太多的琼瑶小说,导致的多愁善感。林无渔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参加了两个小组,放学不一起回家了,也值得这样?”唐琳不说话,后背微微地抖动,眼里含着泪。林无渔说道:“你怎么了?”唐琳倒笑了,说道:“没怎么。”林无渔的心一紧,她想这也许就是像唐琳这样的女孩子,对她,毫无目的,毫无保留的真心。

第二天,林无渔在篮球场上打比赛,没看见唐琳,却看见秦晋。秦晋常在下午自习课时,拿本书到篮球场边看。一会儿,秦晋身边多了李蔓琪。林无渔有些心绪不宁,竟几次盯漏了人。

教练一宣布解散,林无渔就拎着运动服,去找唐琳。钢琴小组在一间空旷的大教室里。她推开门,发现学生都散了,只有一个男人在弹琴,肩膀起伏,神情专注。那琴声轻柔如同尘土飘浮在空气的表面,落日的光芒,从窗户到门拉起一条长长的光柱,看得见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流动、翻飞,搅得人心思散乱,不知身在何处。

一曲终了,弹琴的男人,站起身,他穿一件灰白色长风衣,长脸,面容清癯,问林无渔道:“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她在琴声里转过神来,说道:“那个,我找唐琳。”显然他并不知道谁是唐琳,问道:“她是哪一班的?”林无渔说道:“啊,那算了,我再去别处找。”转身走了。

多年以后,人去楼空,物是人非,那深入她灵魂的琴声,犹在耳边。有一次,林无渔和郑沧远一起看一个男女速配类的电视节目。一个漂亮的女子是女主角,几个男子挖空心思追求她,几轮下来,台上只剩下三位男子,进行才艺表演。郑沧远对其中唱情歌的英俊男子非常看好,女主角也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好感。另外两个,一个体态健美,表演现代舞,还有一个,用郑沧远的话说,简直就是一棵没长成的豆芽菜,他要演奏钢琴。那天郑沧远兴致不错,说道:“你猜谁赢?”她眼神幽暗,说道:“豆芽菜。”郑沧远笑道:“你别逗了,你眼睛漏风啊?选他。”她并不辩白,说道:“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他笑道:“赌什么?”她也笑道:“你输了,你跟我结婚;你赢了,随便怎么样都行。”一提到结婚,郑沧远眉头拧了一下,不过他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歌也唱了,舞也跳了,连观众都认为大势已去,接下来的表演无关紧要了。“豆芽菜”上场了,穿着燕尾服,演奏了一曲柴可夫斯基钢琴曲《季节》中九月一节。女主角先还端坐着,后来竟起身,倚在钢琴上,侧耳倾听。最后,女主角把象征爱情信物的红玫瑰送给了“豆芽菜”。

郑沧远从沙发上站起身,往洗手间去,笑道:“你这女人还真有一手,真让你蒙准了。”林无渔不依不饶,手指敲着厕所的门,说道:“别忘了你答应的话。”郑沧远一边冲水一边说道:“我答应什么了?”林无渔说道:“臭无赖。”郑沧远说道:“我想明白了,敢情这个节目是重播啊!你以前肯定看过,要不,长眼睛的人,谁也不会放着猛男不选,选‘豆芽菜’呀!”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其实,她并没有看过这档节目,她选“豆芽菜”,是因为她相信,钢琴的力量,可以直指一个女人的内心。

从那次以后,林无渔常去钢琴小组等唐琳。后来有一天,深冬的夜晚,林无渔和唐琳在操场上散步,“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唐琳像是偶然想起似的道:“张老师向我问过你的情况。”林无渔说道:“哪个张老师?”唐琳说道:“教钢琴的张秋迟啊。”又接着说别的了,林无渔想再问问,张老师都问了什么,总没开口。

这天,林无渔到钢琴教室去找唐琳,推门一看,学生提早散了,只有张秋迟一人坐在琴边。听见门响,抬起头,说道:“你来等唐琳吧?她替我去给郑老师送一份资料,应当就回来了,你在这里等她吧。”林无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犹豫着,张秋迟说道,“你来得正好,替我看一会儿琴房,我出去一下。”

张秋迟一走,林无渔不由自主地坐在琴凳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叮咚,叮咚”,手指在冰凉的琴键上的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半晌,一转头,看见张秋迟已经回来了,她脸一热,急忙站起身。张秋迟按下她的肩,说道:“没关系,接着弹,接着弹。”林无渔忸怩地说道,“不弹了,我弹不好。”她为自己上不了台盘的表情难过。张秋迟说道:“没关系,开始都这样,我来教你。”张秋迟看着林无渔的手,不由赞道:“你有一双这么好的手。”林无渔在他的注视下,越发不知把手放在哪里好了。张秋迟从指法教她,不时说道:“这里,对了,这回就好多了。”他离她那么近,听得到他的呼吸,他的鬓角居然有了白发,他手指冰凉,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掠,有惊鸿一瞥的味道,她的心也一抖。

后来,唐琳回来了,穿着苹果绿的羽绒服,脸冻得通红,对张秋迟抱怨道:“你说只有十分钟的路,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看见林无渔也坐在琴凳上,又说道:“张老师,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那么一大堆身强力壮的不让去,偏选中我去送资料,你明知道林无渔会来找我。”张秋迟只是课外小组的辅导员,人又极好说话,学生们都不怕他。张秋迟有些不自在,显然他缺乏与年轻女孩子插科打诨的技巧,只一味地说道:“是啊,这样啊。”他的难堪忽然让林无渔有些于心不忍,在心里竟有些维护他,低声对唐琳说道:“你就替张老师办了这一点事,也值得这样?你何苦跟他过不去,不就是替他当了一回差,钱老师不是专爱抓学生当差,脾气又大,要是替钱老师当差,跑十个来回,你也不能吱声了。”

张秋迟坐在琴边,阳光晒得人身上热烘烘的,旁边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言一语地说着话,可能大部分还是关于他的,他已经快四十岁了,早觉得自己老了,可是这会儿,在她们中间,他像是又年轻了。

冬天,天黑得早,雾气蒙蒙,星星也显得乌秃秃的。从琴房里出来,唐琳说道:“张老师这个人可真无趣。”林无渔笑道:“你几时也学会背后派别人的不是了?”唐琳说道:“我是就事论事,他这个人真让人搞不懂,你还不知道,那些关于他的离奇的传闻呢!”林无渔说道:“像他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才华,必然也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心性,往往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他也难入一般人的眼。众人茶余饭后胡乱猜测,在背后编故事,也不足为奇。”唐琳说道:“你不知道,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林无渔惊讶道:“真有这回事?”

唐琳说道:“我跟你说一个段子吧!张老师从音乐学院刚毕业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是班里一个漂亮的女同学,男才女貌,在学校那样单纯的环境里,他这样才华横溢的男生是很容易得到女生的爱情的,可是到了社会上,他却处处受到掣肘。分配到咱们学校,教音乐,重点高中,谁不知道一切以高考为中心,音乐课只是聋子的耳朵——配当,他成了这个学校里可有可无的人。他女朋友劝他离开学校去别处,以他的才华,就算是到大酒店里去演出,也不愁挣不到钱,他却一概不肯。几年下来,女朋友离开了他,他却不肯离开咱们学校。后来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叫梁信芝的,是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你知道有那种女人吧,自己俗不可耐,却偏偏酷爱艺术,对艺术家极为崇拜,梁信芝就是这样的人。校长多次在教务会上表扬张老师安心教学,他一度成了这方面的典型。有一次教职工联欢会,校长好像也喝多了,特意来给他敬酒,竟坐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嘁嘁咕咕’了好一会儿,众人都看呆了。事后别人问他,‘校长跟他说什么了?’他从来一笑置之。后来他老婆问他,他给问得实在不耐烦,就说:‘校长他问我,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就不走呢?我们这个学校到底有什么可值得你留恋的?我怎么就不理解你呢?’”

唐琳讲完这个段子已经乐不可支,林无渔却后悔听了唐琳这番话,她觉得她听唐琳讲了一遍,就是跟着别人又糟蹋了张秋迟一回,连带觉得唐琳也不好。

林无渔默默地走着,空气里弥漫着二氧化硫的气味,这就是一座重工业城市的味道。唐琳咳嗽了几下,说道:“这股味可真呛人。”林无渔把下巴缩到棉衣领子里,说道:“今天晚上可真冷,小北风像刀似的专往人的脖子里钻。”唐琳朝她身上打量了一番,把围巾解下来,递给她,说道:“你老不系围巾,所以脖子空,我贴身棉袄是立领的,戴着围巾也是摆设,不如你系着吧。”林无渔说道:“我不要。”她的围巾还是她母亲用过的大花方头巾,她嫌那种样式太老旧,班上几个戴那种围巾的女生都被男生取笑做鸡大婶。唐琳系的这个是最流行的,白色,长到膝盖,两端带着流苏。当时正热播上海滩,周润发演的许文强,系着一条白色长围巾,年轻学生纷纷模仿。唐琳不容她争辩,三下两下系在她脖子上,说道:“我早就觉着,白围巾跟苹果绿的羽绒服犯冲,反正我还有一条灰色的。”唐琳在这些细节上总是能关心她,又照顾到她的面子。

林无渔回到家,她母亲正在吃饭,她也盛了一碗饭,坐在她母亲对面。她母亲对着她的碗瞅了一瞅,说道:“吃这么一点饭,你把自己当猫啊?”她母亲对着她的脸又瞅了一瞅,说道:“你笑什么?”她说道:“我没笑。”她母亲说道:“你笑了。”她觉着她母亲十分的可笑,说道:“我跟你说,我没笑,你又不信,偏要说我笑了,好,就算我笑了,连我笑了,不至于你都要管吧?”她母亲才不说话了。

吃完饭,林无渔回到自己房间,对着镜子,想起刚才她母亲坚持说她笑了,她嘴上没笑,可是她眼睛里笑了,这个连她自己也看出来了。她放下镜子,坐在桌子前面,翻着英语课本,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堆乱糟糟的情绪里,有什么浮现出来,先是支离破碎的,一点一点,越来越清晰,竟是钢琴老师张秋迟的脸。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杨树抽出嫩芽,天气也变得燥热了。这一天下午,林无渔在操场边上的杨树下等唐琳,再往前一些就是学校的家属区,十来间红砖平房,学校里没有房子的老师住在这里。忽然,传来一个女人一阵高过一阵的骂声,林无渔有些吃惊,难道老师家里也这样?又一转念,老师不也是凡人。只是那女人骂得兴起,越发连下作的话也骂出来。没有对骂声,被骂的人隐忍着,萎缩着,这个女人单枪匹马,越骂越勇。一会儿,一个男人推门而出,林无渔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就是张秋迟。张秋迟从她面前经过,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那个女人从窗口泼出一盆水,作为了收场。

张秋迟闷着头往前走,林无渔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只孤独的可怜的野猫。

一会儿,唐琳来了,林无渔把刚才的事讲给唐琳。因为气愤,怜悯……各种感情的纠缠,把整件事复述下来,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唐琳不以为奇,说道:“这算什么!他老婆就是这么对他的,急了还打他呢!这事我们钢琴小组的人都知道。”林无渔睁大眼睛,说道:“那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唐琳说道:“算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去吃冰淇淋吧!他们今天买一送一,好些同学都去了。”唐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怒气也只得偃旗息鼓了。

到了冷饮店,里面倒坐了一屋子人。唐琳悄悄把下巴朝窗户努了一下,林无渔一瞧,秦晋、李蔓琪和几个同学靠窗边坐着,有说有笑,正吃呢。唐琳低声说道:“一早李蔓琪就要请秦晋吃冰淇淋,秦晋不来,李蔓琪才又找了几个人,做幌子。”林无渔说道:“怎么我跟秦晋同桌都不知道,你隔着八丈远,倒知道?怪不得请我吃冰淇淋,原来别有用心。”林无渔看出唐琳相当关注秦晋,得了机会,一味地刻薄她,唐琳并不在意,她的心思全在那桌人身上。

秦晋招呼她们过来一起坐。林无渔说道:“咱们别去凑趣。”唐琳哪里肯,一路拽着林无渔,到底和秦晋他们挤了满满一桌子。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白瓷碟,装着三色圆球,颜色鲜明,寒气凛凛。棕色是巧克力味的,粉色是草莓味的,白色是奶油味的,用小塑料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凉冰冰的带着一点甜味。

忽然李蔓琪一闪身,不经意似的一抬手,“啪嗒”林无渔面前的一碟,滩了一地,李蔓琪轻描淡写地说声“对不起”,唐琳低声道:“我看她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买一碟。”秦晋却早起了身,到收款处交了钱,重买了一碟。

李蔓琪对林无渔笑道:“好像从我认识你,你就只穿这一件毛衣,这种款式、颜色是中年女人穿的,不过穿在你身上——”一桌人的眼睛盯着林无渔的毛衣。这件毛衣是她母亲的,她母亲一度非常喜欢,她上了初中才给她,葱绿色,大开襟,前胸上镶着几粒玻璃珠子,穿得起了毛,隐藏不住一种破败相。李蔓琪又笑道:“我一直想找一个词,形容你穿这件毛衣的感觉,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显得你人很俏皮,或者说可笑。”唐琳瞪视着李蔓琪,说道:“你穿的这件红色的帽衫好看?我还以为是学前班的孩子走错了教室呢!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一个形容词——装嫩!”

林无渔对于在服装上被人取笑早习惯了,李蔓琪这么一番针锋相对的话,还是让她相当受刺激,离了座位,说道:“我吃完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琳起身,追到门口,林无渔已经不见了踪影。秦晋也出来了,问道:“人呢?”唐琳说道:“没见着。”秦晋说道:“她不会一时想不开吧?她平时经常去哪里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小树林、篮球场、附近卖零用品的小商店……两个人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唐琳急得用手绢擦脸上的汗,说道:“这一眨眼的工夫,能去哪里呢?”秦晋安慰道:“这么一点小事,不至于就真的怎么样——你们平时总到这些地方吗?”唐琳点点头。在秦晋心里,就算找不到林无渔,到她经常来的地方也是好的,一并连唐琳也觉得可爱了,毕竟,唐琳也是同林无渔在一起的,是林无渔喜欢的人。而在唐琳这方面,心情也是有一些愉悦的,毕竟他和秦晋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唐琳和秦晋找过的地方,林无渔一处也没去。她从冰淇淋店里出来,径直到了琴房,站在门口,果然听到琴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一曲终了,他回转头,看见她,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动。她走过来,并肩坐在他的琴凳上,他显然对这个举动有些吃惊,却也没说什么。天一点点地黑下来,他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说道:“好了,回去吧。”她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他眼里也含了泪,他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来,眼泪越积越多,脸越仰越高,有点像在滴眼药水了,终于眼眶再也积不住那么多的眼泪,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一个男人,四十岁男人的泪水,她第一次看见。两个人在夜色里,相视而泣,为了自己,为了对面的人,十六岁的她,四十岁的他,她是学生,他是老师,她还年轻,他已经老了,这是不同的,可是泪水总是相同的,痛苦的感觉总是相同的。他一只手抹自己的眼泪,一只手抹她的眼泪,说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他的手抹完她的眼泪,无处可去,她竟留恋这只手在她脸上的感觉,为着这只有些冰凉的手在她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竟又生出眼泪。她也伸出手,抹着他的脸,他攥住她的手,说道:“这是多么美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