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晋之好(2)-红稣手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站在楼根底下哭。天黑了,唐琳和她妈妈回来了,唐琳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呢?”她不答话,只一声递一声地抽搭,唐琳妈妈把她带回家,又问她:“到了阿姨家,你就别怕了,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主。”唐琳妈妈是个温和的女人,每次看见她和她母亲,总是微微笑一下,从不像别人那样,一抬头,一翻眼睛,就过去了。

她告诉唐琳妈妈是因为她打碎了妈妈的花瓶,妈妈打她的。唐琳妈妈说道:“为着一只花瓶也值得把孩子打成这样?”她对唐琳妈妈说道:“我恨我妈妈,我妈妈不喜欢我,我妈妈也恨我。”唐琳妈妈把她搂在怀里,也抹起了眼泪,说道:“你妈妈只是一时心气不顺,才这么下狠手打你的,你可不许恨你妈妈,她也够难的,天底下没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她在唐琳家吃过晚饭,唐琳要求她哥哥把收藏的小人书全部拿出来给林无渔看。后来,唐琳妈妈说道:“天太晚了,咱们把无渔送回家。”唐琳跟她玩好了,不叫她走,她也不愿意回家。唐琳妈妈好话说了一堆,才说通了,把她送回家。她母亲碍着唐琳妈妈的面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当真没再打她。从那以后,唐琳时常来找她,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大院里的孩子也渐渐同她玩了,可是她从来都只和唐琳最要好。

她一点点长大,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了一些她和她母亲的事。大致情形是,她母亲和一个有妇之夫生下她,那男人可能相当有地位,因为她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那个男人从院子里一户人家手里花了二百元钱买的。那男人专门有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每次来,都给她母亲送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后来,她母亲大了肚子,男人却很少来了,人们才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后来,那男人就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她母亲靠给人做缝纫活为生。有人传说,她母亲先前在那男人手里弄了不少钱,要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没有亲友接济,专靠打零工是很难维生的;也有人说,她母亲一边做缝纫活,捎带脚也同那些男主顾手脚不干净,不尴不尬赚些钱。

从小,她母亲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直到有一天,她在屋里洗头发,她母亲从外面回来,心气不顺,踢盆踢碗。她从头发缝里看她母亲,突然觉着奇怪,像她母亲这样的人,这样不清不楚的背景,她自己也算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她母亲竟然领着她一路活下来,从未发生过电视剧里游街示众一类的事情。

她母亲瞪视她,眼神厌恶道:“看什么?水泼了一地,鞋都湿了。”半晌,又恨恨道:“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她把头发从盆里一甩,水淋淋地披了一脑袋,对她母亲怒目相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这一辈子到底是谁害了谁?——你说说看,谁让你把我生下来的?你为什么生下我来?为什么?是我自己一定要你生下我来的?是我求着你的吗?是我求着你做我的妈的吗?”一字一句,像条醮血的鞭子,乱扫一气。她母亲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成苍灰色,眼神也一点点暗下来,像纸堆里燃尽的火苗,“噗”的一声委顿下去。后来她母亲再也没说过这句话。她母亲知道她是长大了。

林无渔坐在窗台上,脚有些麻了,正要换一个姿势,忽然看见秦晋站在大柳树底下,正往楼上张望。她跳下窗台,到镜子前照照,拢拢头发,打开衣柜,换上一条葱白色到膝盖的裙子,又觉得老气,找来找去,也只是这么几件衣服。她忽然觉着可笑,天天坐在一个座位上,她这是怎么了?竟这么样地在乎起来!索性把柜门关上,照旧穿着原来那条水绿色的宽脚长裤。

秦晋上来,是她母亲开的门。等听到她母亲喊道:“无渔,你同学找你。”她从房间里出来,秦晋已经坐在小饭厅的椅子上,喝着她母亲倒的白开水了,白开水装在干净的白瓷碗里。她母亲正问秦晋道:“你家住在哪里啊?”秦晋答道:“淮河小区。”她母亲说道:“喔,那里住的好像都是一些当官的,你爸爸妈妈做的是什么官?”秦晋说道:“我父亲是物资局的副局长。”林无渔觉得她母亲的话过于露骨了,拦住话头说道:“秦晋,你有什么事情吗?”秦晋说道:“学校不是要成立课外活动小组吗,我参加了写作小组,组里有好几个同学想请你也参加。因为咱俩同桌,他们特别叫我来问问你。”林无渔笑道:“就这事啊!”她母亲在一旁问道:“都有哪些课外小组啊?”秦晋说道:“那可多了,写作、画画、生物、篮球、钢琴,每个小组都有专门老师辅导。”她对秦晋道:“我还得想想,不是到下周报名才停吗?”秦晋点点头。

她觉着,既然秦晋是为这事来的,她已经回答他了,他就可以走了,可是秦晋坐着喝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母亲笑道:“你们两个到房间里去说话,免得我在这里,你们年轻人拘束得慌。”她只得把秦晋让进房间。秦晋指着墙上的一个风筝说道,“这个风筝挺特别的,不知道飞上天,是什么样子。”风筝是一只大手的形状。林无渔说道:“前几天在地摊上买的,还没放过呢。”秦晋笑道:“今天外面有风,不如把它放上天。”林无渔也一时来了兴致,说道:“行啊,反正,我这几天也总想找个好天气把它放起来呢。”

两个人当真拿着风筝,到院子里,放了起来。手形的风筝越飞越高,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收线的时候,晃晃悠悠刮到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林无渔用力一扯,“嘶”的一声,破了一道口子。秦晋说道:“我拿回去修修。”

她母亲特意下楼喊秦晋吃饭,秦晋说道,“不在这里吃了。”她母亲说道:“饭已经做好了,只是家常菜。”秦晋随着她母亲又上楼来。肉丝芹菜,鸡蛋炒黄瓜,凉拌土豆丝,甩袖汤盛在大汤碗里。秦晋一边吃一边说道:“阿姨,你做的菜,味道真不错。”她母亲笑道:“愿意吃,你就总来,我做给你吃。”林无渔看着这两个人谈笑风生,觉着奇怪,她母亲何时对她的同学竟这般周到起来?

秦晋走后,林无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在她母亲房间里。她母亲正在缝纫机上轧一件上衣前襟,抬头在她脸上溜了一眼,说道:“秦晋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林无渔说道:“你才见了他一次,说这话,也太早些了。”她母亲笑道:“你懂什么?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人?我可是看出来,他对你可是不错。”林无渔起身把电视机声音调小些,又问道:“你说什么?”她母亲笑嘻嘻道:“说什么?说正经话,他喜欢你,这个可瞒不了我。”林无渔听清了她母亲的意思,冷笑道:“别人家的父母防孩子早恋跟防贼似的,你倒好,外人没吱声,自己先把屎盆子往身上扣,操起这份心来了。”她母亲并不气恼,慢声道:“女人,说到底,最要紧的是找个好归宿,秦晋这孩子,模样、脾气、家庭样样都不错。话又说回来了,男人啊,也只有这会儿,还没经历社会上那些险恶的事,感情是最真的。”林无渔不想再跟她母亲谈论这件事,“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屋了。她母亲自顾自说道:“你先别恼,你这一辈子要是真能跟着他,倒算是你的福气。”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她母亲拿着铁钳子鼓捣饭桌腿上的一小截铁丝,说道:“昨天不是说要参加课外小组吗?参加一个得多少钱?”林无渔答道:“没听说要钱。”她母亲说道:“那你就参加钢琴小组——你的手没一个女孩子比得上,谁见了你的手,都说这双手应当去弹钢琴——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手相就是一个女人的命运,这话不假。”林无渔的手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手掌纤薄,十指细长而直,如葱白,不像她母亲说的那么夸张,总遇见人说这孩子的手长得好看也特别,倒也是事实。

她母亲从里怀掏出一叠钱,用一条红手绢包着,说道:“我不指望你能成钢琴家,只要你能弹上两三支消遣的曲子,会一点皮毛功夫,以后对付男人够用就成了。”林无渔冷笑道:“你自己这一生受尽了男人的骗,吃尽了男人的亏,竟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她母亲并不理会,说道:“你也不用尽挑我不爱听的说,反正你得去学钢琴。”她母亲边说,边用力地扭铁丝,这让她的脸有些变形,声音也一字一顿的。林无渔走过去,说道:“我来弄。”她母亲把她推到一边,说道:“去去去。”从手绢里拿出钱,给了她两张十元的,顿了一顿,又拿出两张五元的递给她,说道:“虽说参加钢琴小组不要钱,可是买琴谱什么的总归是要自己掏钱的。”

她最恨的就是向母亲要钱,大多时候母亲拿不出钱来,这让她对金钱培养出一种特别的感情。她没有接母亲的钱,语气却和缓了许多,说道:“那要到学校里去问一下,不知道我这种没基础的能不能参加钢琴小组?”她母亲手一抖,给断铁丝扎了一下,流出血来。林无渔急忙说道:“我去拿纱布。”噔噔跑进房间。

林无渔拿纱布的时候,一个男人敲门进了小客厅,笑道:“我的衣服做好没有?”她母亲笑道:“你想什么呢?不是昨天才送来,你就这一件衣服啊?这么等不及要穿。”那男人笑道:“是啊,我就这一件衣服,你不给我快些做好,我就只得光着身子。”她母亲笑道:“去去去,光着你就光着。”林无渔冷着脸走出来,把纱布往她母亲手里一塞。那男人涎着脸笑道:“无渔在家呢!”林无渔只当没看见,扭头就走。那男人粗声说道:“这演的是哪出戏啊?乌眼鸡似的,跟谁斗气呢?”她母亲赔着笑脸道:“跟我呢,刚才我说了她两句。”那男人说道:“看看,现在这孩子都成了什么样了!”又冲着屋里喊道:“你别真拿自己当大小姐了。”她母亲拦着他,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

林无渔刚刚对她母亲产生的一点感情又消失了。她母亲进到她的房间,她扭过脸。她母亲手上已经包了纱布,拿了衣柜上的剪刀,把长出来的一截纱布剪掉,走了。

过一会儿,小客厅里又来了一个男人,她母亲的声音像一只在风里翻飞的蝴蝶,捏细了嗓子说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怎么您就亲自来了?回头,我给您送去不就得了。”林无渔往门外扫一眼,那男人摘掉帽子,她母亲顺手接过来。男人说道:“我怎么能劳动你大驾,我正好从这里经过,上来瞧瞧你。”平时来她母亲这里的男人大多萎萎缩缩,上不了台盘,这位倒算是仪表堂堂,怪不得她母亲对他格外看重些。

林无渔一整天没同她母亲讲话,这在她们母女之间是常有的事。傍晚,林无渔到她母亲房间看电视,她母亲斜着身子倚在床上,缝纫活堆了一地。这些年来,林无渔看尽了她母亲在各种各样的男人之间周旋,她母亲身上对男人有用不完的热情,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她母亲似乎也累了,像黑暗中的一座青雕。

星期一,林无渔照常去学校上课,晚自习休息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到操场上,坐在沙坑里,沙坑在校园的角落里。一会儿,秦晋走过来,说道:“我可以坐吗?”她有些吃惊,点点头。秦晋并排坐在她身边,说道:“你的风筝我修好了,哪一天,我给你拿来呢?”林无渔说道:“撕破了,反正我也不想要了,随便你吧。”秦晋“喔——”了一声。两个人一时无话,毕竟有些尴尬,林无渔起身要走。秦晋说道:“先等等——那个,我来问你一声,你到底参加哪个小组?”林无渔说道:“我参加篮球小组。”秦晋“啊?”了一声,林无渔也“啊?”了一声,只不过她这一声是在心里头。参加篮球小组也是这一刹那才决定的。林无渔做这个决定多半是为了跟她母亲做对,她母亲要她爱惜她的手,去弹钢琴,她偏要磨损她的手,去打篮球。显然这个决定让秦晋有些失望。

半晌,秦晋说道:“昨天我到你家去,有些唐突了!”林无渔摇头,突然转向他,说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吧?”秦晋正盯着她的脸,一时来不及移开目光,“刷”地满脸通红,说道:“啊,啊……我是有话对你说——我前几天读陆游的词,读到这首《钗头风》,就想起了你。”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十六开的白色宣纸上的楷体毛笔字,个个珠圆玉润,秦晋低声念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林无渔不禁赞道:“你会写毛笔字?”秦晋说道:“小时候给父亲拿板子逼着练过。”林无渔说道:“这首词好,你的字也写得好。”秦晋说道:“你要是看着好就送给你。”林无渔笑道:“那我就先收藏着,也照着你的字练练。”林无渔从秦晋手里接过这张纸,小心地折好。

秦晋又说道:“据说,陆游和表妹唐婉多年离别后,在绍兴沈园再度相遇,陆游写下这首词的。”林无渔听他如此说,也心生向往,说道:“江南,绍兴,沈园,不知几时也能有机会走走,看看?”秦晋说道:“如果以后我们有机会,一起去好不好?”林无渔冷笑道:“快别说那么远得看不着影的事了,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你现在答应的事,将来就一定做得到?别说你没有能力做得到,就算你有能力做得到,到时候情不情愿去做,又是一回事,我可不想随便敷衍你。”秦晋有些赌气地说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我可不是那种什么事随便说说就完了的人——不然,我就当真跟你约一个日子,在那一天,不管人在哪里,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都去沈园,在沈园相见。”林无渔见他竟认真起来,心想,也许是自己过于苛刻的话,刺伤了他,一时缄口不言。

忽然,秦晋问道:“你哪一年的?”林无渔一愣,说道:“什么哪一年?”他说道:“出生。”她说道:“七二年。”他一拍手说道:“我也是。”她笑道:“我们是同学,当然是一年了。”他说道:“那也不尽然,也有大的,也有小的,比方说张若珍、佟丽丽就大,李红、张庆山就小——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出生在七二年,读高一,十六岁,我们就来一个十六年之约,好不好?”她吃惊地看着他,远兜近转,他还在说这个去沈园的事,她不由得想,他可真是个一根筋的人。

皎洁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绒毛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那么年轻,简直还是一个孩子,可是他的神情却那么坚定。她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起前天,他到她家里来,她母亲对她说过的那些关于他喜欢她之类的话。

秦晋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西铁城带日历可以潜水的手表,说道:“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我们就约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在沈园相见。”她听他说完,相当地吃惊。她觉得吃惊的表情使人看起来像个傻瓜,可是这会儿,她完全流露出这种表情。她好像还咽了一下口水,才制止那些口水流到外面,他问道:“怎么样?”她说道:“啊,啊……”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说道:“那就一言为定。”好像他们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