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也是九月的早晨,林无渔穿上一件宝石蓝短袖衬衫。这是她昨天晚上睡觉前压在枕头下面的,果然服帖多了,对着镜子前后照照,把头发在脑后系成一个马尾。收拾妥当,走进小饭厅。
油条装在青花搪瓷盆里,她母亲正在煤气罐上煮豆浆,林无渔皱皱眉头说道:“怎么又是这种油唧唧的东西?”她母亲头发上缠着红的绿的塑料卷子,没好气地说道:“你现在能有这些吃的就不错了,哪一天我老了,轮到你天天让我吃这些东西,我就谢天谢地了。”林无渔说道:“你一定要在开学第一天,说这些没轻没重的话,才觉得痛快,是不是?”她母亲把铁勺子在锅沿上碰得“嗑嗑”响,说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应当说什么?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了,重点高中你考上了,那是你的本事;我能不能拿出钱让你读下去,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每次争吵归根结底都扯到钱上。她母亲把豆浆盛了两碗,一碗往她面前一掼,豆浆顺着碗的内壁滑了一条弧线,竟没泼出来。她母亲阴沉着脸说道:“高中三年,要是再考上大学,又得四年,这么好几年,我可怎么办呢?”她母亲是一心要她读师范中专的,可以节省一大笔钱。她知道她母亲心里怪她只为自己的前途想,不考虑她母亲的难处,可是她母亲还不是一样。她抓起书包,往外走,她母亲在身后说道:“好好一碗豆浆又不喝完,哪一天你挨了饿,就知道可惜东西了。”她母亲一扬手把自己那碗喝了,又把她喝剩下的半碗也喝了。
因为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林无渔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操场上,走廊里,到处是学生和家长。林无渔顺着教室门上的小木牌,一间一间找过去,高一•七班,正是她的班级。待要往里走,却有一家子堵在门口,男孩低声道:“你们快回去吧!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能背下来了。我只是上学,又不是充军。”那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孩,白净文气,看上去家境不错。他母亲笑道:“你看你这孩子,我们来送你,你就没面子了?”
那男孩一转头,看见林无渔站在门口正微微笑着看着他,不由得满脸通红。他母亲说道:“你站在那里挡着门,让人家怎么进去?”又对林无渔说道:“你们是同学,以后要互相帮助啊!”他母亲说话的时候,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胳膊,声音温和。他母亲因为林无渔是她儿子的同学,也爱屋及乌关心起来,问她上学是骑自行车,还是坐公交车,如果骑自行车就要加小心……男孩低声对林无渔说道:“你别理她。”他是认定她会嘲笑他,十六七岁的孩子,对父母的过分关心很感到羞愧。他母亲对她说道:“记得有时间到我们家里去玩!”她微笑应承着,他闪开身,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还听见他母亲在身后说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
后来他多次对她说道:“你第一次看见我就笑了。”她说道:“是吗?我不记得了。”他说道:“笑了。”逼得急了,她说道:“是笑了,笑了怎么样,嘲笑的笑!”
没有排座位,先来的同学东一个西一个,散坐着。林无渔看见唐琳向她招手,坐到唐琳身边。唐琳跟她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对于和她考上同一所高中,又分到同一个班,唐琳显然比她更高兴。唐琳低声说道:“天这么凉,你怎么还穿短袖?”她低声说道:“我只有这件衣服穿得出来,昨天太阳还晒得冒烟呢,谁知道今天早起就变了天。”看来她们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她并不隐瞒她的窘迫。
一会儿,在门口碰面的男孩也走了进来,坐在林无渔和唐琳前面。随后一个女孩走进来,长发,单眼皮的大眼睛,眉毛高挑,径直坐在那男孩旁边。男孩问道:“你才来?”女孩笑道:“我早来了。”男孩说道:“还说早来,怎么没早见你,不是才进来?”女孩说道:“刚才我在教室门口看见你爸和你妈,我怕他们和我啰唆,有我自己的爸妈和我啰唆,还不够烦,专等他们走了,我才进来。”女孩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大盒巧克力,递给男孩,男孩摆手,女孩说道:“这可是莎多达巧克力,正宗的美国货,上个月,我爸不是去美国了吗,特意带回来的。”女孩性情开朗,拿出巧克力,分给周围的同学,也把巧克力递到林无渔面前,林无渔冷然道:“我最讨厌美国货。”女孩笑容僵在脸上,唐琳伸手接过巧克力,打圆场道:“我顶喜欢莎多达巧克力了。”女孩在林无渔脸上狠狠地剜了一眼,转过身去。
唐琳低声说道:“不吃就不吃,何必一上来就得罪人呢?”林无渔说道:“要你做好人!”林无渔和唐琳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衬托对方,唐琳胖,个子矮,林无渔瘦而且高;唐琳眯缝眼,林无渔杏仁眼;最主要的是唐琳厚道,林无渔刻薄。她们在一起唐琳的厚道就更厚道,林无渔的刻薄就更刻薄。
林无渔说道:“我跟你比不得,莎多达明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偏偏说:‘我最喜欢莎多达。’”唐琳说道:“少说话,总比得罪人强吧!”林无渔果然不说话了,只看着唐琳抿嘴笑,唐琳笑道:“你不说话,也像不怀好意。要说什么,尽管说吧,我真怕你把自己噎着。无非是‘要你管闲事,要你装好人。’”林无渔笑道:“这回你可说错了,我说的是:‘你头上有一个大青虫。’”唐琳不信。林无渔说道:“不信你自己摸摸看,这回可现报了,你说这大青虫也是个嫌贫爱富的,专门看上你。”
唐琳从书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头发照了一照,竟真爬着一条大青虫,张嘴就要叫出来。林无渔一把捂住她的嘴,笑道:“别叫,看你上学第一天就被别人笑话了去。”唐琳说道:“快给我拿下来啊!”林无渔笑道:“我不管,再说你自己怎么不拿?”唐琳急得快哭了,说道:“我不是不敢嘛!”两个人在座位上咕咕唧唧,早惊动了前面的男孩,男孩转过头来,一抬手,把唐琳头上的青虫顺手扔到窗外,对着唐琳笑笑,唐琳的脸“刷”地红了,林无渔看着唐琳说道:“咦,你脸怎么红了?”
班主任来了,先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谁就站起来应声“到”。花名册是按升学成绩,由第一名到最后一名排的。老师念道:“第一名,秦晋。”竟然是先前在门口碰面的男孩站起身,应了一声“到!”班主任笑道:“秦晋,好名字,古语有‘秦晋之好’,你父母一定跟陕西和山西有一些关系吧?”秦晋答道:“我母亲是山西大同人。”老师点头。
又往下点名,点到李蔓琪,秦晋同桌的女孩站了起来。林无渔想,等点到自己的时候,老师要是问自己名字的来历,她能告诉他是因为她母亲生她的时候特别想吃鱼,而根本没有鱼吃,所以叫无渔吗?她打定主意就说是水清则无鱼的意思。林无渔的入学成绩,是相当靠后的,点到她的时候,像一幕剧到了尾声,观众和演员都有些倦了,老师没问她名字的含意,也没有几个人看看这个叫林无渔的人是谁,所以当秦晋回过头,对她笑笑,她记住了他看她的表情。
名字点完了,又排座位。按大小个,男生站一纵排,女生站一纵排,站在同一横排上的男生和女生就是同桌。李蔓琪个子中等,站在队伍中间,秦晋个子高,站在后面。李蔓琪一心想跟秦晋同桌,也不避讳,拉着秦晋,让他往前站。唐琳个子又比李蔓琪高些,站在李蔓琪后面。纵排越走越短,唐琳回过头冲林无渔笑了一下,算来算去,唐琳很可能和秦晋同桌,谁知,李蔓琪却突然退到唐琳身后,说道:“我好像比你高一点,你坐前面吧。”唐琳心怀不满,也无可奈何,李蔓琪的得意,也只维持了两秒钟,老师过来对秦晋说道:“秦晋,你个子高,你到后面去。”李蔓琪低声咕哝道:“前面也有大个子不管,偏到我这就眼尖了。”秦晋倒显得满心高兴,竟然和林无渔同桌。
点了名,排了座位,发了新书,就回家了。路上,唐琳说道:“要不是李蔓琪把我推到前面去,老师也许注意不到秦晋,其实谁高一点,矮一点根本就看不出来。”林无渔白她一眼,说道:“我就见不得你们这样,一个秦晋,不就是分数高点吗?白不呲咧,瘦不拉叽的,怎么就成了唐僧肉了?人人都想跟他同桌!你看那个李蔓琪,她要是嘴再大点,准能一口把我吃了。还有你——”林无渔一根手指点着唐琳,说道:“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快说,你是不是也特别恨我跟秦晋同桌。”
开学只几天,同学之间就混熟了,相互之间你家、他家乱串起来。林无渔对这类事是相当漠然的,她不去别的同学家,更不邀请同学到自己家,常来常往的只有唐琳一个人。
星期六下午,学校里放假半天,唐琳气喘吁吁地来到林无渔家。林无渔穿着水绿色宽脚长裤,头发刚洗完,还没干透,衣服后面披了一块白毛巾,洇湿了一大片。唐琳一进门,低声问道:“阿姨呢?”林无渔说道:“去买菜了。”唐琳这才大声说道:“你们家没有电话太不方便了。”林无渔说道:“当面说,不是更好。”唐琳说道:“刚才秦晋给我打电话,要你家电话号码,我说:‘她家没有电话,有什么事,我给你转达好了,反正我们住一个大院里。’他不说什么事,一定问你的地址。”林无渔说道:“你告诉他了?”唐琳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到你家里来,没办法,他一定要来,我也拦不住,就先跑过来跟你说一声。”林无渔说道:“就这点事,也值当你火烧屁股似的跑来?”
林无渔的母亲回来了,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把半张报纸搭在前额上挡太阳。唐琳起身招呼道:“阿姨回来了!”她母亲边把菜篮子里青枝绿叶一样一样往外拣,边对唐琳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学校里说不完,大热的天,又巴巴地跑到家里来说?”唐琳笑道:“也没什么事。”唐琳一向怕和她母亲打交道,站起身要走。林无渔拉着唐琳坐下,她自己有时冷淡唐琳,不觉得,可是她母亲冷淡唐琳,她心里却十分不愿意,说道:“唐琳,你不是顶喜欢看琼瑶小说吗?我这里有一本《烟雨蒙蒙》,看完再走。”唐琳拿起书翻了一翻,说道:“我还是拿回去看的好。”林无渔不便勉强,只得让她走了。
林无渔从窗户往外望去,四周这几幢水泥板楼,也有十几年了,显出老旧相来。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柳树婆婆娑娑地垂下枝枝蔓蔓,几个小男孩蹲在斑驳的阴凉里弹玻璃球。向阳的地方,不知谁家晾的被单,有格子图案的,也有动物、花鸟的。一会儿唐琳走了出来,低着头,绕过花花绿绿的被单,进了对面楼,到家了。
玩玻璃球的小男孩,争执起来,推推搡搡的,一会儿又好了。她嘴角不禁浮上笑意来,她想起来,她和唐琳也是这么大就在一起玩的。
好像也是这样的下午,她七八岁吧,刚刚上学。那一天,一个人在家玩。那时她常常一个人玩,院子里的孩子大都被家长警告过不许和林家的孩子一起玩。柜子顶上的一只花瓶让她着迷,长颈大肚绿釉缠金枝,平常是不用的,她母亲只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插上几支塑料花,应应景。她把小木凳垫在脚底下,晃晃悠悠地伸长胳膊去拿,一失手,花瓶掉在地上,碎片崩了一地。她母亲回来,劈头盖脸打了她一顿,她哇哇大哭。她母亲也给气得大哭,边打边说道:“我怎么这么命苦,我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她趁她母亲一时不备,跑出门。她母亲余怒未消,喊道:“你滚出去,就别回来。”她边跑边哭道:“我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