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红稣手

她还是来了。

九月,绍兴,沈园。

雨“滴答、滴答”从房顶的青瓦檐上落下,暮沉沉的院子里,这故事发生了几千年,也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林无渔站在人群里,高个,瘦,团脸,眼睛大而长,是东北女人色彩艳丽的漂亮。仔细看,也有些老了,手扶在树上,显出青苍来——即使这样,也可以想象出这双手曾经的美丽来。

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用手绢擦眼睛,说道:“这可真是悲惨的人生。”林无渔浑身一颤,转过身,那女孩哭过,早又笑了,可是一句“这可真是悲惨的人生”,却挥之不去,背景里好像还有陆游和唐婉穿梭往来的身形。

真的十六年就过去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可是她总算是来了,即使他没有来,就算她替他也来过了吧。她转过身,要走了,她来沈园已经三天了,可是——他竟然来了,秦晋——她十六岁认识的人,也认识了十六年的人,混在一队游客里,正走向她。林无渔止不住眼圈一红,他却擦肩而过,快步走向那面墙,一个年轻女人挽着他的胳膊。

导游一字一句念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与他身边的女人相比,林无渔自惭形秽,那女人至少比她年轻十岁。林无渔转过身,脸上还有泪,她宁愿相信,那眼泪是一句“这可真是悲惨的人生”扣着她的心弦。

秦晋回头,帮身边的女人拈掉头发上草籽一类的东西,他肯定是经常这样做,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次却像施了定身法,手在半空愣住了。她疾步而走。身后传来他的喊声:“林无渔!”

秦晋几步走到她面前,四目相视,半晌,方说道:“你来了。”她点点头,说道:“嗯。”这就是他们多年以后见面时他同她说的话,好像他们昨天刚见过。

秦晋身边的女人走过来,嗔怪道:“秦晋,你看见朋友,怎么不给我介绍?”秦晋只得说道:“这位是乔娜,这位是林无渔。”乔娜看起来是一个年轻时尚、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大声笑道:“跟没说一样——我是秦晋的未婚妻,你是谁?”秦晋看了一眼林无渔,方低声说道:“林无渔是我的老同学。”乔娜表情夸张地说道:“哇,老同学,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伸出手,同林无渔握了握,又笑道:“我和秦晋本来要去上海,买一些结婚用的东西,秦晋一定要绕道来绍兴,还有一些朋友一同来的,我们约好晚上吃饭,去酒吧喝酒,不如你也一道去?”接着,乔娜向林无渔介绍起当地的风景、小吃,俨然一个绍兴通。

乔娜自己也说累了,拖着秦晋的胳膊往园子外面走,说道:“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后人附会罢了——早就说要去吃饭,偏偏你又要来这里,破树,破院子,装模作样地弄两首陆游、唐婉的词在上面。”又对林无渔笑道:“一道去吧!”林无渔笑道:“我不去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再说那都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乔娜咯咯笑道:“你跟秦晋可真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刚才秦晋也说不去,他嫌闹。”乔娜的手机响了,乔娜对着电话说道:“你们先点菜吧,我马上到。”林无渔说道:“咱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秦晋面露难色。乔娜说道:“秦晋,我看出来了,你想同她在一起,不想同我在一起。”林无渔一惊。乔娜笑道:“我去找我的朋友,你去陪你的朋友。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我也不用看你跟我的朋友在一起受罪。”林无渔没料到乔娜说出这一番话,竟没有一般女人的小性。秦晋说道:“那好吧,玩得开心点。”乔娜在他脸上小鸟啄米似的亲吻了一下,扭身走了。

乔娜把空气搅热了,她一走,光亮消失了,热闹喧哗之后突然的安静,有点让人不知所措。林无渔笑道:“她不错,年轻,也漂亮。”秦晋笑道:“她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在乎,比我洒脱。”林无渔想到乔娜对自己丝毫不疑,竟有一些悲伤——天底下哪有如此大度的女人,乔娜是断定她老了。如果一个女人对待另一个女人如同防贼,那是因为这个女人还有竞争力。

秦晋说道:“怎么说来说去,还是她?”林无渔也笑道:“是啊。”心里头的话太多,像隔着一扇门,众人争抢着往外挤,反倒都堆在门口,谁也别想出去。秦晋说道:“去吃饭吧,走这一天,我也累了。”林无渔说道:“好啊。”秦晋说道:“吃什么呢?你喜欢哪家菜馆?”林无渔说道:“这几天,我都是在住的酒店里吃,他们那里有一家专营绍兴菜的餐厅,实在不知道别的地方。”秦晋说道:“就去你那里吧。”

宾馆离沈园不远,散散步,几分钟就到了。坐在餐厅里,秦晋笑道:“我现在最想吃咱们学校门口朝鲜小店里的大碗冷面,不知道那家店现在还开不开?”林无渔说道:“那一片全拆了,要开发高档住宅小区,连学校都要迁走了。”秦晋显然不知道这个消息,叹息道:“真的啊?我们学校要拆了!”林无渔说道:“其实这也是早晚的事。”秦晋说道:“是啊,每年不知道要拆多少栋房子,可是真要拆了,以后想回学校去看看,都没有地方可去了。”

你一句,我一句,两个人说些不相干的话,对在沈园的重逢只字不提。一句“你来了!”一句“你好吗?”还能再说什么呢?

半晌,秦晋问道:“你母亲好吗?”林无渔说道:“还好,就是记忆力不大行了。”秦晋清了一下嗓子,好像那里真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说道:“家里其他人都好吧?”林无渔用汤匙搅着青花瓷碗里的茶树菇,低眉道:“都还好。”林无渔说道,“你父母还好吧?”秦晋说道:“都还好,乔娜是我母亲选的,她对以前的事也不是没有后悔。”他们之间,有太多不能说不能碰的往事,谈话无异于地雷阵上行走,一路小心,断断续续,欲言又止。

吃过饭,林无渔邀请秦晋上楼坐坐。林无渔住的是一个标准间,窗户正对着一棵丰满的桂花树。林无渔从小冰箱里拿出可乐和巧克力等几样零食,笑道:“他们冰箱里的东西,价钱贵得离谱,味道也不好。”秦晋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对林无渔说道:“乔娜和那帮朋友玩疯了,他们发现了一个通宵营业的酒吧,今晚不回宾馆了。”林无渔“喔”了一声。

夜深了,秦晋也不说回去。林无渔说道:“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显然秦晋一直在等这句话,林无渔当真说出来,他还是相当吃惊,半晌方说道:“喔!”侧身躺在林无渔身边,伸手把灯关了。林无渔又在自己这边,伸手把灯拧开。他笑道,“你喜欢开灯?”她笑道:“我想记住你。”他温柔地抚摸她,可是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变得猛烈而有力量。在她看来,与其说这是因为他的热烈而不如说这是因为他的仇恨,最后他的仇恨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正好击中她。他们熟悉对方的身体,好像在想象中他们已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件事,一招一式,恰到好处。这让他们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得到了满足。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像一个体贴的丈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感觉怎么样呢?”她说道,“我说不出来,我好像到达了一个想象也到达不了的最远处。”他低声说道:“进入你的身体,让我觉得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家。”

窗外的雨早停了,月亮升起来了,明亮的下弦月,清冷通透,像一片薄冰。林无渔披衣坐起来,向窗外望去,秦晋把薄被往她身上围了围,说道:“我想起很多我们过去的事情。”林无渔说道:“过去我们有那么多时间,都没有做这件事,却是在最不应当的时候做了。过去,是回不去了;未来,也走不进去。这么多年,总是处在这样进退不能的情境里。”秦晋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睡吧!”

清晨,林无渔收拾好旅行袋,秦晋还睡着,她俯下身,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门,到总台付了账,坐最早一班开往机场的大巴,走了。她知道,等秦晋醒来的时候,他会回到他和乔娜的宾馆,而乔娜也会回到他的身边,带着隔夜的沾着年轻气息的疲倦,他们会继续购物,准备结婚。她觉得他应当同乔娜这样的女孩结婚。他们看上去是美满的一对。

林无渔和秦晋也曾经是美满的一对。

林无渔坐在大巴里,大巴在开往机场的路上。风从耳边吹过,路边的树木一棵一棵地向后闪去,像是一双双眼睛躲在命运的身后,眨巴,眨巴,注视着她,处处提醒着她和他这十六年的故事,还有,这已经只剩下个尾巴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