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同庚,都到了娶妻的年龄。那天,他的父亲翁太元把他叫到身边——
“你三叔要到岭那边去相亲,得有个伴儿,你就陪他去吧。”
翁上元便陪着翁息元到岭那边相亲。
岭那边叫原岭,岭这边叫后岭。原岭占着水的源头,人出落的水灵,所以原岭多美女;原岭还有煤矿,煤矿多有事故,所以原岭的孤女寡母亦多。后岭这边,只是种地,人精壮,但穷,岭外的人绝少到这里攀亲;后岭的烟路,就只有通到原岭去。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到了原岭的刘家。刘家的老少很齐备地等着。媒人早已把消息捎到了,刘家把相亲的事很当事。刘老爹抽着他的铜杆烟袋,在烟雾里眯着眼。
“哪位是翁息元?”他问。
三叔翁息元赶紧走上前去,“我是翁息元。”因为心里有几分惊惶,身子怎么也站不舒展,不驼的腰背也显得有几分驼了。
“请坐吧。”刘老爹把翁息元让到土炕一边的矮柜上。
“那么你呢?”刘老爹间站在一边的翁上元。
“我叫翁上元,翁息元是我三叔。”因为不是翁上元相亲,他心里没有拘涩之意,回答得也流利爽快。答完话,他居然与刘老爹挨肩而坐,为刘老爹已有些抽不通畅的烟袋,又划着了一根火柴。
刘老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给客人上茶。”刘老爹吩咐。
刘家大女儿便把茶碗端上来。翁息元捧着茶碗,久久不曾坐下,翁上元则接过碗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的确渴了。
于是刘家大女儿便给他捧上了第二碗茶。
第二碗茶又被他喝光了,人家又捧上第三碗。
刚要伸手去接,看到三叔翁息元在狠狠地瞪他,便赶紧搪过手去,“谢了,我不渴了,喝不下了。”
刘家大女儿便把茶端下去,呵呵地笑起来。
刘老爹也笑了,咯咯地笑。
……
过了三天,媒人传过话来,说这门亲事成了。翁息元给媒人送上一个包袱,算是给煤人的谢礼。媒人收下礼,叫人把翁上元喊来。
“翁上元,你三叔给了我一份谢礼,等回头你还他,”看着翁上元困惑不解的样子,媒人哧哧地笑起来——
“刘家大女儿看上的,是你,是你翁上元。”
二
翁上元就这么白得了一房媳妇。
他的爹翁太元把他找了去,在无人的僻处嘱咐他:
“上元,你命不错,在婚姻大事上,你赢了个头彩,今后的日子也会很红火;但你不要张狂,不要把高兴写在脸上,在你三叔面前更是这样,咱们欠了你三叔人情哩。”
翁上元不明白,明明是刘家大女儿自己看上了他翁上元,怎么说是他欠了三叔的情呢?他嗫嚅着:“这叫怎么说的?”
“不要嘴犟,你和你三叔犯桃花相,不夹着点儿尾巴,你就真的招恨了。”
翁上元点点头,“我敬着三叔就是了。”
女方捎过话来,要男方接人过门。接人过门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按原岭与后岭的旧礼,得用驯毛驴接。在找驯毛驴的当口,日子耽搁了几天;不想,刘家大女儿竟自己找上门来。
刘家大女儿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脸被汗沤得红扑扑的,像淋露的一朵桃花了。
翁上元激动得不成,拧了一条湿毛巾,要给姑娘擦擦汗。姑娘伸过手去,“把毛巾给我吧,我自己擦吧。”姑娘显得很大方,好像已经就是这家的人。
翁上元却拘促起来,站在地上,绞着双手,不知所措。
姑娘眨着双眼看他,他就更不知所措,索性跑出门去,蹲在一块坡地上,听自己的心跳。
“翁上元,你羞得哪门子?我都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姑娘竟然也跟了过来。
“没,没,我只感到这福气来得太快了,不知怎么好。”
“那你就善待我,别让我受委屈。”姑娘说。
“那还用说,我会好好地疼你。”
“我们家人口多,我早就想嫁出去过消停一点的日子;女人早晚得嫁人,嫁了人就一了百了了。我一个人儿从原岭走到后岭,并不丢人,等明儿个去政府扯结婚证的时候,你得拉条驯毛驴驮我,不然会在官面上给你们翁家丢面子。”
翁上元觉得这姑娘真是通情达理的好女子,就像是老天派来为他思量冷暖、把握生活的使者,便不迭地说:“今后过日子,我一切听你的。”
“不,还是商量着来。”
“不,就听你的。”
“听我的,就赶紧回屋去,老人们都等急了,还会以为出了什么岔子。”
“是,回屋去。”
三
第二天,翁上元拉着驯毛驴驮着刘家大女儿,到三十里外的乡政府去扯结婚证。
办事人员板着面孔问:
“自愿结婚?”
“自愿结婚。”
“男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今年二十。”
“女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答不上来,回头对刘家大女儿说:“你说。”
“刘淑芳,现年十九岁。”
办事人员疑惑地看着他俩,“怎么来的?”
翁上元心里一怔,“没怎么的,骑驴来的。”
“驴呢?”
“在门外杨树上挂着呢。”
“你们俩先在屋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办事人员出去了。
翁上元心里毛惊起来,“人家是不是怀疑咱拐带妇女呢?”他心里没底,对刘家大女儿说:
“你叫刘淑芳,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哪想得起问呢,以为横竖都是自己的女人了,脸对脸的,名字不名字的,有什么关系呢?”
“这回,有关系了吧。”
“你说怎么办?”
“好办,一会儿你就听我说,我是女的,女的不说你拐带人口,他还非得说你拐带人口?”
好半天,那个办事员终于回来了。进门呵呵笑着——
“你这毛驴真听话,走小胡同七拐八拐的,你让它走哪儿它走哪儿。刚才用你的毛驴驮了一次脚,把两袋小米驮回西头的家里了,让你们久等了。”
两人悬着的心扑嗒落了地。
扯了结婚证,办事员把他们送出门,笑呵呵地说:“我姓潘,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
“谢了。”翁上元强堆着笑说。出了乡政府大门,他嘟囔了一句:“有事找你,等我儿子结婚,还得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是活是死还说不定呢。”
听了这话,坐在驴背上的刘淑芳咯儿咯儿地乐起来,乐得双肩直颤。
四
翁上元牵着驴缰低头走着,驴背上的刘淑芳也感到极不自在。她说:“上元,咱说点什么。”
“是啊,说点什么呢?”翁上元也感到应该说点什么,但他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两个不甚熟悉的人,竟扯了结婚证,要做亲密得不得了的生活伴侣,他感到不可思议,也莫名其妙。他回过头去,想同淑芳搭句话,却被淑芳的美丽惊呆了口舌——淑芳柔韧的腰肢随驴背的起伏而摇曳着,摇曳出无限风情;淑芳的小嘴紧抿着,但仍抿不住一丝浅浅的笑;一张白净的小脸儿上,有两朵不浓不重的红晕……翁上元不知道是一种怎么样的美,但他感到她生动得了不得,让他心跳不已——
“淑芳,你让我心跳得不成。”
“是不是怕养不活我?”
“不,你好看,好看得不得了!”
“你眼前是个新鲜劲儿,时间长了,你就觉得我不好看了。”
“哪会呢,好看就是好看;就像老汤腌菜,汤涸得好,时间越长,菜味越好。”
“你净瞎比方,我一个大活人,怎成了一缸老汤了?”
“我不会说话。”
“你会说话,你能打出别人打不出的比方。”
翁上元嘿嘿地憨笑起来,他这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因为他被淑芳的生气感染了,觉得淑芳是个很活泼的女人;跟活泼的女人过日子,不会憋屈二活路多得很。他问淑芳:
“我跟三叔一块儿去相你,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你高,你白,讨人喜欢。”
“那三叔呢?”
“三叔又矮又黑又瘦,让人感到憋屈。”
“三叔有钱。”
“我跟的是人,又不跟的是钱。”
……
翁上元很激动,想靠近淑芳,没想到那头驴很执拗,拱了翁上元一下,并趁机打了一个宏大的喷嚏,使翁上元一下子跌在地上。刘淑芳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呕欠),哈哈……(呕欠),每一组笑的最后一个音符都是一个“(呕欠)”字,是爽得不得了,爽得要死。翁上元干脆坐在地上,听刘淑芳那奇特的笑。这个女人,不仅活泼,而且还很放得开,将来的生活,她会主宰一切的,不信,走着瞧吧。翁上元极敏感地想。
“上元,你慢点起来,你看你右脚那块儿是个什么?”
翁上元随声而望,眼睛一亮,“是钱。”
他捡过那张纸币,抖了一抖,“真是钱,五块钱。”
“翁上元,你小子真有命!”刘淑芳尖呼一声。
“真是哩,我真他妈的有命,既捡媳妇,又捡钱!”
五
五元钱,在五十年代,可不是一般的概念,那几乎就是一笔巨款。
翁上元正是用这五元钱,把婚宴置办得齐备而妥贴了。
翁大元、翁息元这一辈儿有哥们儿六个,加上村里掌事的,女方送亲的男客,有一桌酒席便可以打发了;翁上元这一辈儿也是哥们儿六个,加上几个叔伯兄弟,正可再置备一桌。山里有一重老礼,妇女必须是上了年纪的,上一辈儿的才可以入席,几个伯母、叔婶再加上女方送亲的女客,也正好凑上一桌。所以,翁上元的婚宴充其量就是这三桌酒席。肉、菜、蛋、粮有自产,实际开销的就只有烟、酒、茶、糖,说翁上元用五元钱便把婚宴置办齐备,当不是诳人之语。
酒喝到兴处,几个兄弟开始打酒趣,硬要新嫂子刘淑芳也喝上几杯。刘淑芳正推辞间,兄弟们的几杯酒已一齐举到眼前。刘淑芳已没有了退路,接过其中的一杯,施了一个谢礼,慢慢地喝下去。没想到酒杯一端,几个兄弟更有了说辞:
“不能偏心眼,兄弟都是一样的,要喝,兄弟敬的酒就都得喝下去。”
刘淑芳表现出惊人的爽快,“喝,兄弟的酒都喝。”
酒喝下去之后,刘淑芳的脸上放出动人的光彩,在场的汉子无不为之心动。兄弟们的兴味便更盎然起来,一起哄着,来敬第二轮酒。
翁上元过来挡驾,“淑芳她不会喝酒,硬喝几杯给哥们儿们助个兴子也就罢了,莫再哄了。”
翁上元不挡则已,一挡倒激起了汉子们的犟劲,反而不依不饶了。翁上元劝挡的声音被激昂的叫酒号子淹没得无声无息,他感到无能为力。
刘淑芳反而没有一丝窘色,“好,好,只要兄弟们高兴,嫂子也就豁出去了;但有一个条件,日后,嫂子说话在你们面前得算数。”
“嫂子说一不二。”几个兄弟高声应承。
一个兄弟敬上一杯酒来,淑芳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做只羊——”
那个兄弟双手往头上一竖,“那我就咩、咩、咩……”
刘淑芳一饮而尽。
又一个兄弟端上一杯酒来,淑芳还是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当一只公鸡——”
那个兄弟脖颈往上一耸,“那我就咯儿、咯儿、咯儿
刘淑芳便又一饮而尽。
新一轮酒喝完,刘淑芳己脸红如蟹,嘘气如风,兰步如蹈,嘴上高声喊着一个字“喝、喝、喝喝……”
于是满场都是烂熟的笑声。
沸腾的气氛,使几个叔公也兴奋起来,“淑芳,咱岭前岭后有个说法,叫作‘三天之内,没大小’,叔公们也都敬你一杯。”
刘淑芳便笑着要去接酒杯——
“做叔公的怎么这么不正经,这不是趁火打劫么!”翁息元站起来,脸色严竣肃然。
几个叔公怔了,索然地落了座。
翁上元感到气氛有些生涩,便腆着笑脸依次敬几个叔公的酒。
几个叔公均不领盏,气咻咻地说:“你三叔正经,请你三叔喝。”
便敬三叔。
翁息元对翁上元说:“把你几个叔公的酒都满上,我替他们喝。”
翁息元便独自举杯——一杯,两杯,三杯……喝得空气滞重起来。翁息元哈哈大笑,“哥们儿几个,息元得罪了!切莫计较,息元给大家唱一支酸曲,叫(钉大缸),给大家助助兴,酒还是要喝,这是喜酒。”
翁息元走到一个空场上,扭摆起来,嘴里哼着开场的曲调。调门还未哼出意思,咕咚跌倒了,便迅即爬起来,接着哼那其实很简单的音节。如此“咕咚”了几次,酒宴上的沉滞已杳无踪影,人们又沸腾起来。笑浪中,翁息元的过门终曲哼完,便唱:
大钅局子钉了三百六,
小钅局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钅局子没地方钉,
钉在王大娘的脚后跟上。
“翁息元,你假正经,你唱的不是原曲,唱原曲!”人群里喊。
翁息元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好,好,唱原曲,唱原曲。”
大钅局子钉了三百六,
小钅局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钅局子没地方打,
钉在王大娘的屁股门上。
“这就钉对了!”人们兴奋到了极点,酒喝得更为酣畅。
唱完酸曲的翁息元终于醉倒了,被人搀回家去。
子夜,闹酒的人们散去,翁上元不放心为救场而醉倒了的三叔。他点了油灯到了三叔的屋里——
“三叔,三叔,你没事吧。”
翁息元眉眼紧闭,毫无声息。他睡得太沉了。
翁上元端上灯盏,准备出门。突然,从翁息元紧闭的双眼中,两颗泪珠无声无息地滚下来。
看到那泪珠,翁上元不寒而栗。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三叔翁息元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