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女生日记

10月14日星期一

已是晚秋。“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我爱极了一个“愁”字。古人玩的文字游戏令我乐彼不疲。愁——离人心上秋也!没有想到,林毅举家将迁往南方的某个开放城市。他,势必要转学,要离开我们了。这一次,我的消息竟得来这样迟——居然是由何晴跟我说起的。听到时我不禁一呆:“他怎么没有通知我们一声?太不够意思了!”何晴望着我不说话,好半晌才迟疑地问:“云远她怎么样?”我一下子记起云远昨天晚上那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我想,她必定知道了。而何晴问出这样的话来,说明她恐怕也是知情者了。“林毅约云远出去见个面,”何晴坦白地看着我,“他怕云远不去,特地让我来打通你这个关节。”“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的火气上来了,有点莫名其妙地。“他怕你。”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暑假里那事不关林毅本人的事,只是想不能他母亲是如何知道的?我“哼”了一声,不作回答。何晴急了,拉着我:“瞧你,沛沛,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难不成你还在生气吗?你还要为难他?”我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老兄,不是我在为难他,是云远!同志,咱们都走着瞧,试试看吧!”

10月17日星期四

云远在纸上胡乱写着什么,然后将纸揉作一团,往纸篓里一扔。出去了。我赶忙将那团纸捡起来,展开一看,除了一句“新来瘦,非于病酒,不是悲秋”外,便是满篇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的“毅”字。走廊上的云远凭栏而立。

10月18日星期五

明天,是林毅启程的日子。我与叶翔合送了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给他。叶翔在扉页上这样写道:

苦,苦茶,夺香,苦雨,苦旅。

我龙飞凤舞地在叶翔的名字后边签上自己的“大名”。

10月20日星期日

昨晚,直到半夜,云远未归。周六。晚上不查房。我知道她哪儿去了。如果换作我,我想我是不会去的。如同《飘》的结局。那种带着苦涩的希望的残缺的美。一直以为那续集是败笔。是否我天生喜爱悲剧?今天清晨,我睁开眼,看见对面上铺的云远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天花板。不是我所想像的泪痕满面。看起来,她还比较平静。伤和痛。云远,这一次,我是不能同你分担了。痛过之后的你,会不会成熟一些?

10月29日星期二

我与叶翔分了任务,我负责校运会的出场式设计,而他负责“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文艺汇演事宜。于是就常常见到刘敏往叶翔那个位置跑。我的心里边总憋着一股气。唉,沛沛,你也学会了嫉妒学会了小肚鸡肠了吗?

10月31日星期四

这个月,存折上没有“进帐”。我一声不吭。

11月6日星期日

爸爸破产了。当我看到市报上那则极抢眼的报道,已是在爸爸的公司破产两个月后。犹记得前些天收到爸爸的来信,说以后每月的生活费须少100块,因为公司里要集资。我压根没想到有什么不对劲。没有钱,这根本不要紧。只是,爸爸……一向风光得意惯了的爸爸,可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我忧心忡忡,食不下咽。而爸爸,竟瞒着我什么也不说!不行!我要回家去!此时此刻,才知道心底里被我刻意忽视的对亲情的渴念,是多么的强烈!

11月18日星期五

跑道上,我们的风车旋转。火红的风车,金色的向日葵。热情奔放的我们。当经过主席台,当我们将手中纸做的小风车举起,当我们的笑靥如花,当校领导眼中的赞许毫不保留地流露——我知道,我一手设计的出场式成功了。向同学们交待完出场式后风车一部分用于联络、一部分赠送给主席台上的校领导作纪念后,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校门口,跳上了人力三轮车。我要回家了!多少年,昨夜梦魂中。

爸爸老了。我眼中是强忍的泪。望着空荡荡的家,我几乎可以想像两个月前,家中变卖一空时,爸爸的心痛与惶然。“一个经理的下岗”——一则报道曾这样添油加醋地写道。我第一次产生对记者——这个我曾经崇拜和渴望的“无冕之王”的无比的愤怒与憎恶。爸爸老了!抚摸着我的头的,是一双满是茧子的手。我知道爸爸这两个月来干的什么。修自行车!从小,我就知道爸爸的手极巧。凡是机械构造的东西,爸爸都可以敲敲打打摆弄摆弄。爸爸还给沛沛梳过小辫。现在,这双曾抚弄过我的头发的手,在机油橡胶在打气筒在螺蛳钉里讨生活。“这些都没什么。”爸爸平静地说,“只是对不起公司里的同事。”“不!爸爸……”我在心里喊道。爸爸的公司——被另一家企业兼并了的公司,除了爸爸这个经理,所有的职工现在仍在上班,仍在拿工资。面对爸爸,我竟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11月20日星期日

离家前,我去看了唐老师,却没有去看妈妈。心里,对妈妈有莫名的反抗情绪。听唐老师说,妈妈可能要当她们学校的校长了。心里的“愤怒”似乎又进了一层。唐老师慈爱地望着我。我们都有许多的话,却都没有说。

11月26日星期六

叶翔将一大叠稿子放在我桌上:“部长,请过目。”我一眼看到第一页第一行的标题:

太阳·星辰——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六十周年

我抬眼看他。“我准备搞集体诗朗诵。”叶翔平静地开口了,“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让大家练。我想你和我作领读。”虽然,我与叶翔是全年级公认的最佳搭档,但我还是犹疑地问:“还是我俩唱主角吗?”“非我们莫属。”好自大的口气呀!我不禁想起了班上微妙的“明争暗斗”。从这个学期开学到现在,“出风头”的尽是原来李老师高一所带的学生,“别班”的学生有“不满情绪”。记得刘敏就曾不经意地说:“我们……没机会呀。”李老师也曾找到我说:“要多给同学们锻炼的机会。”我顿时想到,是不是自己锋芒太露了?而叶翔对这些,倒是一贯坦坦荡荡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这是叶翔信奉的一句话。“我仔细瞧瞧吧,明早给你。”我扬着稿子说。“那么,今晚不去喝咖啡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轻轻点头,也不看他满脸的失望。唉——

12月16日星期六

曾以为,尤尤会走出我的世界;但,我竟错了。他总是在我与叶翔一同站在台上的时候,那样冷冷地出现在我眼前。朗诵完那首长长的长征组诗、台下掌声如潮之际,我看到了尤尤。他也在鼓掌,而眼睛,则直直地望着我。我能装作不在意吗?我能吗?下台的时候,叶翔曾暗暗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恍然未觉。眼前只是那双眼睛,冷冷的钻石般发光的眼睛。

1997年1月30日星期四

上高中以来叶翔首开纪录:期末考试以20多分的优势甩开我而居了第一名。我第二,云远第三……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吗?

2月2日星期日

寒假计划:打工赚钱,读书养性。

2月22日星期六

寒假总结:真好笑,一个寒假,竟只两篇日记:一曰开头,一曰结尾,没有过程。我不是一向只重过程而不问结果吗?钱赚到了,书倒也读了——尽是武侠小说。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再次通读了一遍。我从不为自己是武侠迷而羞愧,也一向不以为这类书是“歪门邪道”的杂书。春节没回家——我已是不孝的女儿了。与杜箫一起过的节。举杯邀明月——其实根本没有月;对影成三人——不对影也成三人——叶翔也跑来了。如此寒假!

2月25日星期二

电视里一遍又一遍播放讣告,国旗半垂,哀乐低回。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邓小平同志追悼大会。讲台上有电视机,讲台下有默默站着的我们。听到断断续续的小声啜泣。我曾为我的家在改革浪潮中的起起伏伏而埋怨过,甚至“痛恨”过。但是此时,我不禁泪下!再次想起了《十里长街送总理》,再次想起了朗诵《周总理,你在哪里》时所倾注的深情。而叶翔,头微微地仰着——我知道,他是不想让眼泪滚落……谁说我们这些中学生少不更事?

3月7日星期五

“篮球场铁丝网”——教务处主任找到我,神秘兮兮地说:“吴沛沛,有个天大的任务交给你。”我低眉顺眼地聆听。“‘剑石杯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电视大赛’要求我们组队参加,学校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负责组队,一共三个人。喏,这是材料。吴沛沛,好好干哪!要是得了奖……你想,全市有几个学生能在档案上写上这么漂亮的一笔?”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慌慌忙忙地点头。

3月13日星期四

权衡了好久,我向云远说了比赛的事。而第三个人,我找了我的同桌——胡雪。胡雪平时沉默寡言,深藏不露。她是我们班最美的女生——长得像林妹妹。只有我才知道,胡雪外柔内刚,反应敏捷,才思泉涌和灵牙利齿。拿着160条的《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我们开始翻来覆去地读。目标:倒背如流。

3月17日星期一

云远这些天有些心不在焉。常常见她支着脑袋,眼望窗外,脸上的表情是迷迷离离的,眼睛是迷迷蒙蒙的,问她什么,她的回答也是迷迷糊糊的,气得我猛拍她的桌子:你干什么呢你!云远会被我惊得“花容失色”。然后会一正经地背那160条给我听。云远变了。我眼见着她的转变。从一个阳光女孩,变成忧郁少女,再到正在的迷茫的“孩子”。外表上,她是越来越柔弱了——或许,她的本性即如此?我又进一步大胆猜想,是不是云远又——谈恋爱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仍直咧咧地问:“云远,你给我老实招来,‘他’是谁?”云远满面通红。“是不是林毅还给你写信来着?”阴云温过她的眉头。但,很快消逝得无影无踪。“不是。”“那么,是另一个‘他’喽?”我的语气极狡黠也极暧昧。又是红云爬上伊脸颊。“饶过我吧,沛沛,八字还没一撇呢。”天哪!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个云远,胆子可真够大的!她低头不再言语。“好了,”我对自己说,“别再去研究她了,我会疯掉。”该死的好奇心哪!

4月14日星期一

正在啃历史——老天才知道这个学期我听了几节课,班主任急匆匆走进来,凑到我耳边说:“沛沛,那个比赛的日期提前了,就在这周五,你和胡雪、范云远就不用考期中考试了,教务处主任让你们现在去试试抢答器。”我乍听之下竟不敢信以为真。今天是周一,下午开始考第一科。做学生做了这么多年,我敢肯定,这将是我学生生涯中学业上最大的快乐!有谁能够想像,一个学生在考试前被通知不用参加考试的快乐?我差一点跳起来。在李老师向历史老师诉说原委的时候,我飞快地收拾书包,拉起胡雪与云远出了教室。她们俩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宣布,嗯,”我故作严肃状,“胡雪与范云远同学,因准备电视大赛事宜卧病在床,特批准不用参加期中考试!”胡雪立即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微微一笑:“什么时候比赛?”“这周五下午。”云远这才反应过来,抱住我又笑又跳。只有胡雪,三个人当中只有胡雪做到了“荣辱不惊”。我真从心底里佩服她。

4月18日星期五

苦熬三天,终于出头。这一次,学校终于舍得花血本给我们订做了比赛的服装。深蓝色的裙子,雪白的大翻领。站在镜子前,我暗自打量着自己和身边的胡雪与云远。胡雪沉静,云远光华四射。而我呢?镜中是一个未脱稚气的少女,眉手间却隐隐爱着说不清楚的一种神采。自信。眼中充满的是自信。走上赛场,在属于我们的位置上坐下,这才发现,参赛的八个队中,只有我们是学生队,也只有我们是清一色的女生!想起了国际大专辩论会上南京大学的“四朵金花”。主持人将我们三个女孩子大大恭维了一番,场上的气氛顿时活泼起来。我们的表现算得上是自若吗?镁光灯下的我,又是什么模样?没想到,我们还是失手了。一道列举题,三个人竟然都没答全。比领先的两个队落后10分——无可挽回的10分。我们注定只是第二名了。心中有淡淡的不如意,又有淡淡的肯定——我一向信奉和推崇的残缺美。瞧一瞧台下带队的司法局的“头儿”,似乎还算满意。云远领的奖。主席台正中的她微微提起裙裙,向台下的观众微微鞠躬。风华绝代!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为何,在观众们为她的风度而倾倒的掌声中,只感到心尖上微微的刺痛。胡雪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她似乎能够一眼看穿我。结束了。今天,没有学校的老师跟来。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我刻意地落在后边。今天,叶翔没来。前面有摩托声响。我一眼看见在电视台大厦的拐弯处,尤尤背对着我,骑在他那辆巨型的摩托车上。一阵心慌意乱……一个女孩子奔上去了。一束鲜红的玫瑰递到她手上。那个戴头盔的骑士,转脸间似乎不注意地将眼光掠过我的你,然后,抱起那个女孩,放到他的车后座上。同学中爆发出哄笑。冰冷的意识中,我知道了那个女孩:是云远。摩托车绝尘而去。又是那一幕。夕阳斜照。落日余晖温暖的光茫两个身影镀上幸福的金边。长发,飘起的裙裙。太难,回头太难!我记不清,是怎样回到学校的。

4月19日星期六

宿舍里有绽放的红玫瑰。云远仔仔细细地插干净一个白瓷瓶,小小心心地将那束玫瑰插进去。那花,艳得刺我的眼。我将头埋进被子里,任云远千万遍地叫,也不理。叫我怎么面对你?一脸的泪水……胡雪说:“沛沛昨晚闹得太凶,有点儿头痛呢。”云远歉然地出了宿舍。

4月20日星期四

月光如水水如天。又是满月。“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的词吧?胡雪踏月而歌:

醉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云。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胡雪静静地看我,看我的忧伤我的哀痛我的心醉我的泪!

4月21日星期一

云远叫我:“沛沛,咱们去吃冰淇淋!”我不作声。她再叫:“沛沛,好不好嘛?”我置若惘闻。我只怕我一开口,便会出恶言。我再也管不住我自己了!

4月25日星期五

叶翔问我:“沛沛,这些天你怎么了?”我低头做数学题,不去看他。他不走,坐在我前边的座位上,就那么看着我。我抬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我知道,笑是苦的。

4月26日星期六

不知不何,爱上了张学友的歌。《苦恋》《回头太难》《潮水的诺言》《情书》《失眠夜》,还有《月半弯》《多么地需要你》。老歌新唱。曾经抄录过《每天爱你多一些》,我记得。如今,是“我们爱情有个缺”。我的爱情?

8月9日星期五

云远神采飞扬。“沛沛,”她羞涩地跟我说,“明晚上我男朋友为我开生日party,你和叶翔一定要来呵!”男朋友?我和叶翔?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