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女生日记

1995年6月1日星期四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羡慕着邻居家的划过高空的鸽子。尤其是靠在小窗边,就听见鸽子收住脚落下,在我的头项“咕咕”地叫。我想象——它或许早上还在麦田里散步,啄啄小石子儿;午后,它已经飞越了好几道高高的山梁清清的小溪。即使飞机飞得比它高,飞机也是笨拙的,因为飞机不能轻盈地钻入一片芦苇的怀抱。我还是靠窗的座位。即使正在测验,我也难免不知不觉地分神偷偷看一眼窗外。鸟儿们放声歌唱。但是这世界上只要有鸟笼有溜鸟的人,我就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做一只鸟,只想有鸟伸展双翼在蓝天白云下翱翔的心情罢了。特别是在此时此地。无端地想起王菲和她的麻醉的声音:“有一天我会,插上翅膀飞。”

1995年6月4日星期日

一个上午背完了三册英语书的单词。累极。躺在干草坡上看含黛的远山。山不高,但波浪型的弧度很温柔。阳光倾注在盆地里的原野上,如同一盅稀释的葡萄汁。我坐起来,独自微笑着、欢喜着。风的手指翻得书页哗哗作响。天地间只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盎然生气。我抬起双手,以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婉转的气流;仰首望天,就把自己溶入了明媚的阳光。放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1995年6月9日星期五

初三的世界很精彩,初三的世界也很无奈。我们都在精彩与无奈中挣扎,浮浮沉沉……

1995年6月10日星期六

被噩梦惊醒的夜。还好,醒的人只是我自己。我悄悄挪到窗前。穿透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建筑物,遥想天边的潮起潮落,静听人群中熟悉的呼吸与心跳。尤尤……夜晚总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干爽的空气中浮着一个美丽的气球,很多人在气球膨胀的体积中游泳。他们狂热地叫着、喊着、推着、攘着。我恶心。这种快要爆炸的喧嚣!经过一座雄伟的钢铁大桥,居然没有桥墩。红气球从身边飘过。我伸手抓住红气球上的黄飘带,系在了桥栏上。桥飞了起来。天边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是似曾相识的微笑。我震惊,却又想不起那是谁。我失去了记忆?我从桥上掉到了水里。坠落,坠落。自由落体运动。或者飞升,飞升。心脏失重,你知道那种心脏失重的滋味吗?不可能知道。我从来不指望有一个人会和我有相似的感觉——尤尤除外。尤尤居然甩手而去。冷锋过境。冰凉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一排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河道上。黑帽子黑靴子。没有面孔。一样的高矮胖瘦。一样不说话。一样一动不动。他们围满了池塘。一张涂得很鲜艳的女孩子的脸破水而出,蛇一般的妖媚淹没了我的惊愕。于是惊起。已经破晓。理由?我不需要任何说明,或者解析。自己知道就够了。

1995年6月11日星期天

灯火灿烂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胀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聚集的天空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为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无人能解我的悲伤

(蒙羞被好兮不此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不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浊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当灯火逐盏熄灭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洒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席慕容还在诗的附记上说: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一年中,杜箫送的诗集已读了大半,很多都似懂非懂——我还是一个孩子。也许,懂或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很玄,如同“绿”。不问结果。很洒脱。可惜我无法真正洒脱。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就会叩响中考的大门。学着读诗,用心去读。我终于发现,诗是痛苦的稀释剂。又一个“清凉的世界”。

1995年6月14日星期三

和妈妈不欢而散。妈妈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出其不意。一篓篓土特产在一层层的防盗门中进进出出。妈妈很快搜罗到了褒贬不一的如下“情报”:沛沛很用功的,段考又比上一次多了10分;沛沛起伏不大,还算稳定,正常发挥应该没多大问题;沛沛爱固执已见——有头脑固然好,只是有时候不大转得过弯儿来;沛沛最近上课有点心不在焉;……我很烦自己被当作“病号”拖着去“摸脉”。我抗议说,多上几次“门诊”,没病都会被诊出病!真不知哪个家伙说的“压力出动力”?揍他一顿!压力有转化为动力的可能,无可否认。但仅仅是一个“可能”而已,并非“必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起压力呀!压力可以使人弯成弹簧,压一下又反弹得很高;压力也可以使人永远直不起腰。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不仅仅只适用于处世。但妈妈说我强词夺理。妈妈把一本撕成两半的书摔在地上——《边缘光影》,席慕容的诗集。我直直地瞪着妈妈,眼里没有一滴泪。仇恨的火焰?妈妈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当着宿舍里的师姐们,很响亮。“你的成绩就是这么好起来的?”师姐们拦住了妈妈,也用身体挡住了我。“阿姨,沛沛其实够乖得了。”后来,艾老师来了。艾老师拉走了妈妈。下午艾老师把我揽在怀里,说:要理解妈妈,你妈妈也很苦。我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我生硬地点点头。诗集,艾老师已用透明胶一页一页地补好了。我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嗽嗽往下掉。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呢?永不消逝的痕迹。

1995年6月21日星期三

爸爸和妈妈又吵一架。我还是知道了。为了妈妈给我的一耳光。据说。爸爸一怒之下也给了妈妈一耳光。这是爸爸第一次动手打妈妈。据说。不敢相信。但却不得不信。唐老师进城安慰我,捎来了爸爸的“慰问品”——蜂皇浆、补脑液……虚伪的努力?我冷冷一笑:“真对我好,他们就该还我一个完整的家!”唐老师怔了一怔,还是艰难地接着往下说:“你爸爸打电话要我转告你,他想抽空来看看你。”“不必。”我还是这个态度,“我只希望我能在最后的一个月安安静静地读我的书。恕不接待任何来访。当然,唐老师,谢谢您的好意。”唐老师叹了一口气。她深知性情温和的沛沛一旦发起犟来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从小如此。临上车时,唐老师的眼里闪着泪花:“沛沛啊,要处理好学习与其他问题的关系,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

1995年6月23日星期五

今年的夏天特别炽热,太阳公公老当益壮。居然劳动了“校长大人”的大驾光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啦!”我正思索该不该回礼,像军队里阅兵式的程序一样朗声应答:“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太阳神”与“十滴水”,一人一份。好戏还在后头——学校为了慰劳同学们,特邀市电影公司于今晚在大礼堂放几部片子让大家轻松轻松。这可是毕业班的特权哪,机会难得,盛情难却呀!回应教务处主任慷慨激昂的演讲的是排山倒海的掌声。吴乐天操了一句国驾,又扭过头来对我说:今晚可“放风”了!洗完澡端着盆儿儿从浴室出来途经大礼堂,好奇地探头一看,排得整整齐齐的椅子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儿。篮球场上也没有“一号”、“九号”们矫健的身影和节奏鲜明的拍球击地声。小卖部前也是门可罗雀。真“放风”都回家啦?我对学校“钦定”的电影一向不感兴趣。于是晾了衣服就抱着一摞习题拎着茶缸晃悠着上了教学楼。二楼往左拐第三间便是初95级3班的教室。三年了,我比班里任何一个同学呆在教室里的时间都要长。即使闭着眼,我也能一步一步从教室蹭回宿舍。活跃的教室、温暖的宿舍都要比清冷的家对我更具吸引力。他们才是属于沛沛的成长的空间。推开门,我愣住了,怀中的书滑落在地上。噢,我的同甘共苦的同学们!即使今晚是“法定假日”,家住市区走读的同学们也谁都没有早退。住校的沛沛迟到了。这里的夜晚静悄悄。

1995年6月27日星期二

一直到中考结束,我都将住在宿舍里。艾老师每天都给我送来煲好的鸡汤,热乎乎的牛奶,甜津津的水蜜桃。艾老师像当年照顾她的妈妈一样对我无微不至。灯火通明的教室让我感到踏实也充实。尽管四周已是空荡荡的座位,但仍有强大的信念在支撑着我。我告诉自己:我不是在孤军奋战!我的双肩,有众多期盼的目光在灼烧!

1995年6月28日星期三

一枚闪亮的硬币在空中翻转又蹦跳着落到了桌上。咣当。咣当。咣当。三次都是正面朝上。正面代表市一中——继续升读本校高中;反面代表普高或者职高或者中专。天意?我毫不迟疑地确定了自己的志愿。从第一志愿到第三志愿,三个一模一样的方框里重复三个一模一样的校名:市一中。

1995年7月8日星期六

爸爸妈妈果然都没有再到学校里来。静下心来读书的我也想通了很多。理解,是双向的。爸爸妈妈分别打来了电话。我忍不住鼻子发酸。但我没有哭。我把嘴皮都快要咬破了。我为谁而战?“今天距中考2天”——教室里的“倒计时牌”很刺眼。

1995年7月10日星期一

下午3点半试坐。市一中是城区唯一的考场,各路考生云集。我凌乱的眼光邂逅了久违的白T恤蓝牛仔——叶翔。他微微点头一笑,隔着密密麻麻的攒动的人头,向我竖起了两根叉开的指头。那是属于他们俩的暗语:Victory。我没有忘记,也竖起了两根叉开的指头。我们隔着人墙微笑。红旗半卷出辕门。保重。

明天就上考场了,我躺在干草坡上吹风。瞳孔陷入了天幕的深蓝。“把你的名字刻在星星上,每个黑夜抬头仰望温暖我胸膛……”尤尤,为我祝福吧。我要做追风的英雄!

1995年7月13日星期四

终场的铃声响起,眼前金星直冒。摇摇晃晃地出了考场,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皮肤与眼睛。我倒在了爸爸或者妈妈或者艾老师的怀里。我沉入了黑暗的海底。醒来时我仍在呓语:“玻璃划破了我的指头。”谁也听不懂。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