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女生日记

1995年2月19日星期日

玫瑰静静地凋谢了。

她放纵生机也无人喝彩更无人青睐。

褪色的花瓣像羞愧的小姑娘的脸,染红了我的字典。

立在浓雾中看了我的家一眼。冷冷的一眼。

重重地摔上了门。

……

1995年2月20日星期一

细声细气地和今晚的最后一位补习老师说“再见”,迎头碰上了从对面一扇门中出来的何晴。我似乎记得那是政治老师的家,我曾经上门“服务”——他的一封加急电报。

何晴手里拿着一卷白得很刺眼的纸。

她不会是来取走加急电报之类的吧?我在心里调侃何晴。

事实当然不会如此。

我们相视一笑,笑得很尴尬也很勉强也很苦涩。

何晴也不是傻子。吴沛沛在深夜11点背着书包握着一本卷起的书从物理老师家里出来当然不会是串门儿走亲戚。

补课、请家教在今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拼命掩饰着。

为什么?

仅仅是“面子”而已?

说白了,也就是“竞争”。物竞天择嘛。

硝烟弥漫的战场不也是假象重重险境丛生的演习所吗?

只是战士的类别不同罢了——有人天生就是“战争狂”,换言之即“学习狂”、“拼命三郎”;而吴沛沛们则是被强拉的“壮丁”,既被拉之则不得不安之、干之、拼之。

相信何晴也是。何晴白皙的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只苦瓜。

走到楼门前分手。我向东,回宿舍;何晴向西,去车棚取车。我看见他爸爸裹紧风衣推着车在校门外等她。

何晴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公共汽车早已收班。骑车回去,肯定很晚了。

可怜象牙塔里的莘莘学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1995年3月1日星期三

今天师姐们都在哼《摇篮曲》。

我笑她们“母”性大发。师姐甲笑着说我们慈悲心肠催你入睡呀。

同是毕业大军里的小兵,同病相怜。

果然很快酣畅起来。

我靠在妈妈的怀里翻《儿童画报》听妈妈讲小白兔与大灰狼的故事,爸爸笨拙地抓着我的一头柔柔顺顺乌黑发亮的长发用梳子发夹蝴蝶结加工出了两条粗细不匀“营养不良”的小辫子;

我拿着小勺子端着小碗喂病床上的妈妈吃药,白糖撒了一地,扶着妈妈坐起来的爸爸搂着妈妈一个劲儿地笑;

我咬不动粗粗的甘蔗,爸爸用牙代刀撕去了甘蔗皮儿,妈妈还把去皮儿的甘蔗剖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盛进果盒里,沛沛刚掉牙露出“狗洞”的小嘴嚼得又香又甜;

妈妈和我悄悄商量为爸爸的生日来一个“特殊的惊喜”,我们扛回了大捆大捆的从江边砍来的芦苇,将窄窄的小屋装点得“柳絮儿”满天飞,爸爸心疼地揉着妈妈磨出了血泡的手吹着气;

爸爸舞着钓杆骑车带我们去乡间钓鱼,好大一尾金色的鲤鱼,乐得沛沛和妈妈手舞足蹈,沛沛一不小心滑进了秧田里,爸爸妈妈奋不顾身“打捞”,爬上田坎的时候,三只“泥猴子”哈哈大笑;

……

泪湿枕巾。

不愿睁开眼看那弯挂在窗边的月亮。

去年的中秋节我也没回家——尽管艾老师表示可以对我网开一面、特殊照顾,可我还是摇摇头。桌上的鸭梨和月饼据说是爸爸的司机捎来的。咸蛋是我从邮局取回的妈妈的包裹。

一家人,两个包?

鸭梨月饼咸蛋我都没动,放着就放着吧。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但愿人长久啊……

1995年3月9日星期四

午间吃饭的时候,“校园之声”广播站在放“小虎队”的“老”专辑。

不禁心动,不仅因为吴奇隆的歌声的磁力。

当你转身离去

为昨天写下句点

你是否看见

我真情中的经典

我的心像一部悲情的小说

装满了你珍贵的眼泪

我为何醒来又为何梦见了你

四季的更替只为重复这思念

而你却像风筝断了线

最想你的时候

天空总是下着雨

整个世界传着风吹来的消息

最想你的时候

谁在你的身旁

是否和我一样的孤单

用期盼度过每一个黄昏……

是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小雨落在我的胸口。

尤尤,狠心的尤尤——无情的雨无情的你。

我狠狠地啃着一块肉排,同时佐以一本味同嚼蜡的《数理化公式手册》。

这是我新创的“吴氏抗干扰法”,有效率达99%。

1995年3月15日星期三

扮过痴狂的风挣脱蜕变的痛

青春是一场接一场的梦

守着寂寞的夜空

回想往事如虹

这段感伤有谁来陪我

流浪天涯的你不能同行的我

期待彼此盼望相遇的心

岁月把你的从前

还给我的蓝天

一朵白云是我的所有梦不完的你陪着梦不完的明天

梦不完的我伴着无尽的晨昏

每个明天的你牵引我的未来

只要有梦就会有黎明

1995年3月16日星期四

台湾才子李子恒让“单飞”的吴奇隆成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燎原之势红透了半边天。

寝室里的玉照皆是吴奇隆的天下,不可动摇。

那是师姐们的杰作,与我无关。

沛沛还是从前的沛沛。为小虎们喝彩,和小虎们一块儿成长。

与你同行!

从题海中杀出来塞上耳机和小虎们一块儿摇摆是我最大的享受。

可惜只能常常回味在梦中。

永远的小虎,永远的沛沛。

1995年3月20日星期一

和何晴有了默契:一起上楼一起下楼。

教师宿舍在校园偏僻的一角,阴森森的。

何晴怕黑。何晴细细的胳膊把我套得紧紧的。我仿佛套上了脚缭手铐。

其实我也怕,只不过胆儿稍微比何晴大一点儿罢了。我荣登何晴的“护花使者”之宝座,令众男生眼红不已、垂涎三尺。

我暗自庆幸自己非男士,不然非一天到晚不明不白的“鼻青脸肿”不可。

男生都这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过女生也偶尔为之。

劣根性。运一台除草机来。

1995年3月27日星期一

停电!

上晚自习的众同学解散。

正在接受补习的我在心里欢呼解放又惴惴不安:停电又要少看几十页的书了,这就意味着中考有可能少几分的把握啦!

1分就踩几千人在脚下,1分值千金了。

市一中早就开了本市招收“议价生”之先河。初95级的学生并不是坐的“头班车”,时至今日已不足为怪了。

但这笔帐不能糊涂,至少以吴沛沛为首的初95级3班的绝大部分同学是这么想的——我们的老爸老妈都还在靠领工资单养家湖口,还有大大小小名目繁多林林总总的补习费。

所以一定要争气!

“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去试试?”我早已把童第周爷爷当作了“偶像”。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些,我心里清楚得很。

相信何晴们也是这么想的。

何晴就在门外等我,肯定。

我加快了摸黑收拾书包的速度。老师秉烛送我到门口。

何晴惊恐的眼睛已瞪得大大的了。我把手搭在何晴的肩上,仿佛她是我的妹妹。

1995年4月1日星期六

何晴越来越离不开我——打饭拉着我,翻上楼顶的平台捡排球拉着我,坐在实验楼的梯子上背书拉着我,甚至连上厕所也要拉着我。

我真的有点哭笑不得了。

如果我是一个英武高大的男生,我肯定会为这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受宠若惊的。可偏偏我是她的同类啊,而且我和她的“落差”达10厘米。可想而知我的喜剧心理了。

真拿她没办法。

何晴原本就是那种“水做的女孩儿”。

我在灰尘飞扬的教室里打扫纸屑与果皮“和平共处”的战场,她就已经帮我把晚饭打回来了,还有一只冰淇淋。

“未来的贤妻良母。”我由衷赞道。

其实我也会是,只不过——“闲”代“贤”,“凉”替“良”。

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舔了舔冰淇淋。

晚上还有课,尽管是周末。

1995年4月10日星期一

艾老师要每人交一份半学期来的思想总结。我们叫苦连天——写作业的时间都挤了又挤,哪有功夫理这玩意儿?

艾老师声明她本人也对这种“形式主义”痛恨不已,不过这是年级组长转达的校长的铁命令。

又浪费我们攻克物理化学的宝贵时间!

军令如山。一校之长,校长自然是总司令。违令者?吃不了兜着走。老老实实地写吧!

只有吴沛沛最会忙里偷“闲”。遥想当年和唐老师“捉迷藏”的日子,再对比今朝,吴沛沛我简直“重操旧业”。

三下五除二,搞定!

何晴还焦兮兮地趴在花园里的石桌上咬笔杆呢!

“来,来,来,本女侠古道热肠拉‘兄弟’一把!”

何晴乐不可支地“复印”起来——当然名字及个别细节有所改动。

反正都是满篇空话、套话!我敢打赌,年级组长大人也不会一一过目的,傻瓜才会认真地归纳总结“本阶段本人的思想认识如下……”1000字的长篇大论与200字的短小精干有何区别?通通捆进废品回收中心换几张不大不小的钞票。

历来如此——以前杜箫也是这么说的。

1995年4月15日星期六

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以及精力来对付日记了。每次我都这么想,可每次一碰到开装着日记本——“海”和“天”——的小抽屉的锁的钥匙,手就止不住痒痒的。

情不自禁地开了锁。

“天空”如一幅长卷在我的眼前徐徐展开。

竟然掉出来十几张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作息时间表》《学期计划》《决心书》以及《检讨》。很多都打着表格,画着花边儿,还有一句句画龙点睛的“座佑铭”:知识就是力量;我一捧起书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莫让年华付水流……

我忍不住发笑。

后来告诉成洁和何晴:若是某一天我吴沛沛成了某家某长某主席,这些东西拿来作展览还真不错;要不要现在我就给你们先签一堆名来寄存着?以后失业了拿到拍卖行去,准保你们从地狱回到天堂。

三人乐得哈哈大笑。

翻翻“海”里的和“天”上的日记,整个儿就是一个打翻的五味瓶。

“海”里的我泡在蜜糖罐子里,生活处处充满阳光、花香、歌唱。

“天”上的我?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生活就没一样让我满意,让我开心的。满纸满纸,字里行间记录的都“充斥”着惆怅与抑郁,烦恼和忧伤,困惑与彷徨……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隐私”,重大得足以用生命来捍卫。

我的日记本是带密码锁的。

我的日记本放在我的抽屉里,抽屉也上了锁,钥匙在我随身的衣服口袋里。

或许有一天,我会轻轻易易、快快乐乐地“缴械投降”,扔掉生了锈的小锁头,打开禁闭多年的抽屉,跟所有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们一道,分享成长的快乐与烦恼。

那时的我会由衷地说:长大,真好。

但不是现在。现在的我非常留恋童年。

轻轻问候一声:童年,你好。

1995年4月16日星期天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我在“海”“天”之间盘旋徜徉,点着蜡烛。

其实很不应该,因为明天要考两科:英语、化学,而且是连堂——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从上午7点40耕耘到中午12点半,唯一的间歇就是化学老头接英语老师的班:换发卷子权。

无所谓——教室是出产答题机器的车间。

几乎都考麻木了。

提前进入“战备状态”,是祸是福?

还有遥遥无期的三个月。

还有近在眼前的三个月。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这一次我没有三年前的“免费车票”了。本来有,因为我是连续三年的“市三好”、“市优干”。但我放弃了,很坚决的。

望着教务处主任吃惊的表情,我想起了一年前被他挡在门外的杜箫。

我很平静地望着教务处主任和艾老师:我想得很清楚了。

爸爸妈妈那边保持了沉默。

走自己的路吧!

我渴望在挑战自我中战胜自我超越自我。

1995年4月24日星期一

成洁何晴林毅吴乐天们聚在一起为我的初战告捷举杯庆贺。

“一摸”考试揭榜,吴沛沛闯入年级前十名。

总算没白加夜班。我感慨万千。

干杯!

我们既是共勉的朋友也是竞争的对手。

现实就是这样真实得残酷又不乏脉脉温情。

1995年5月7日星期日

回校的交通车上,一辆天蓝色的山地车掠过我靠着的车窗。

脱口而出:“叶翔。”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

驾驶着天蓝的白色风衣没有回头。

失落……

可又为什么需要失落?我只不过是他的妹妹的影子而已。短暂的停留,是因为我们都太寂寞。

回想我当初在你身边犹如沉默的影子。

影子只存在于黑暗中。

影子逃避阳光。

影子只能过影子的生活而我却需要在阳光下呼吸。

收回追逐的视线,继续赶着自己的路。

1995年5月23日星期二

摸底考试一过,我们都像着了火的小庙——慌了神。

成绩单上的数字们纷纷像冰堆里的温度计——直线下降。

班会课前,整间教室吵吵嚷嚷哭哭啼啼,好像索马里的难民营,等待天降维和部队。

我没有站出来维持秩序。林毅也没有。

班团委们都克制着自己的伤心保持沉默。

大家都需要发泄。

艾老师迟迟未来。艾老师一向准时。艾老师乃老师学生们心目中的楷模。列车怎么会脱轨?很奇怪。

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自觉地翻开了桌上的书本。只听见春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

临下课还有一分钟。心急地收拾书包的同学像大吊钟的钟摆摆动着,摆动着,最后停止了。

艾老师站在讲台上了。

“你们的年级排名已经出来了。我个人认为没有公布的必要。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下课。”

艾老师的背挺得很直,肩展得很平,步伐很稳。

圆规的针尖戳进了我的掌心。清醒的痛觉提醒自己: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握紧拳头,东山再起。

少年心事当拿云!

1995年5月27日星期六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屡败屡战的初95级3班爆出“冷门”:闯入全国中学生英语奥赛决赛的5名同学均折桂而回。其中就有在摸底考试后哭肿双眼的何晴吴沛沛。

教务处主任直夸:五匹“黑马”,战绩可嘉;艾老师育人有方,堪称当代“伯乐”。还说,艾老师本月的奖金可望跃上一个新台阶,通知已下发财务室,立即可以兑现。

艾老师淡淡一笑。艾老师下午抱来了一盆堆得像小山的红红的草莓。我们敞开肚子吃了个痛快。

“两个月后,老地方,我给你们开庆功宴,吃西瓜!”

我们击掌相约。

齐心共协力,众志定成城!

难忘今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