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4日星期一
背水一战势必破釜沉舟。
八个床位倏地空了七个。
女生宿舍一楼几乎全空了,因为一楼几乎是高三的大姐们的天下,除了初二年级插床的吴沛沛和管理员老师。
杜箫留了半屋的书和笔记、玩具给我。
我们紧紧拥在一起,谁也弄不清是准的眼泪湿了谁的脸。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杜箫带走了我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折的千纸鹤。
整整1000只,整整1000个祝福。
1994年7月11日星期一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回到家的每一天,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为杜箫和师姐们祈祷。合上眼的最后一个心愿也是为杜箫和师姐们祈祷。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1994年7月15日星期五
闷。
这个家像个蒸笼。我觉得自己就是蒸笼里的一只蒸得白白胖胖的肉包子。爸爸只对沛沛说话。
妈妈只对沛沛说话。
爸爸妈妈都当对方是“隐形人”,看不见,摸不着。
仅有的几句对话都简单得像舞台上客串的念白,比如:
“水开了,关一下火。”
“家里没水果了,上街捎一件冰淇淋回来。”
“饭煮好了。”
“下午有你的电话。”……
他们俩统一协调的态度,我看了就生气。
我一古脑把爸爸妈妈的好意塞进了电冰箱。
1994年7月18日星期一
“有钱意味着他比别人拥有更多的自由”。
爸爸斜靠在沙发上打电话,一条腿搭在蓝玻茶几上,指间还夹着半根“万宝路”。
爸爸咪缝着眼从鼻子里喷出两柱烟雾。刚刚进门的妈妈听了那句话脸板得更高跟鞋一踢,飞到了沙发面前。
爸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妈妈重重地摔上书房的门。她早就开辟了以书房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
爸爸则还在客厅里吹嘘他对付老婆的“蘑菇战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
他居然不脸红!面不改色心不跳。
爸爸经常很晚都不回家,尽管每次回家都给沛沛一袋袋一盒盒的朱古力。
我也不再拿他的膝盖当滑梯,骑他的脖子当大马了。
爸爸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但我却讨厌他的嘴碰我了。他从落地镜中瞥见了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女儿长大了。”他轻叹。
爸爸抽烟抽得更猛。他往沙发上一倒就是一个深夜与黎明。
而妈妈视而不见。
妈妈只会为每月远远落后于爸爸的工资加奖金耿耿于怀。
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还好,妈妈还没有像别的到了四十岁的女人那样,珠光宝气招摇过市。她的着装永远是职业化的对比色,两道浓眉更使人到中年的她英气勃勃。她在为实现她的“女强人”目标而奋斗。失去了母亲、弟弟也淡漠了爱情的她“化悲痛为力量”。
爸爸和妈妈在我心中的份量一样重也一样轻。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护士,日益关注两个更年期综合症间发的病人的病情。
我们都生活在一个高级“病房”里。
1994年7月20日星期三
成绩单寄回了家。
仍然是数理化生靠边站,语英政雄起来。
无可奈何,大局已定,我算是尽力了。
我故意把成绩单放在音响上,那是进屋后最显眼的位置,黑白分明。
可惜没人注意到它,尽管我像一只监控老鼠的猫一样一直高度警惕着“风吹草动”。
被空调“封杀”的屋子连风也进来不了。我悻悻地打消了我的“企图”。
写了一个星期教学计划的妈妈似乎骤然想起了我,这才从书房里探出头来:
“沛沛下学期念初三了吧?”
哼!我扔开刚咬一口的冰淇淋,甩给她硬梆梆的三个字:“不知道!”
1994年7月21日星期四
电话终于响了。
“喂?”一听,竟是叶翔。真有要背过气的感觉,主要是觉得“感应”这东西太可怕了——当时正翻到了那次演讲比赛的相片,听到电话铃声直觉便是叶翔,果然如此。虽然我记不得什么时候给过他我家的电话号码。
“出去玩玩?”他提议。
他还说,他此刻就在距我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我乐得提着长裙就把赤脚塞进了平底皮凉鞋,顺手牵羊左手一副太阳镜右手一把又尖又长的遮阳伞;出门的时候又嫌伞麻烦往门后一挂,扯过了一顶宽檐小帽。
不伦不类的“淑女”!
刚下了几级楼梯就开始后悔长裙的累赘——干嘛不换牛仔短裤?
唉,算了算了,懒得开门关门了,说不定叶翔等急了。
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幸好没人上楼下楼,要不然准会欣赏到一只米黄的长了脚的布袋从上往下蹦。没被裙摆绊一个“狗吃屎”甚至“连环筋斗”真是运气。我可不愿像皮球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
隔着马路,我就看见白T恤蓝牛仔裤的叶翔靠在一辆天蓝色的山地车上冲我挥手微笑。
叶翔捅给我一筒冒汗的蛋卷。我吓了一大跳。叶翔说这叫“欲扬先抑”。
他得意地拍着自行车龙头大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把我赶上了后座,我惊呼“违章搭载”。他诡秘地眨眨眼,趁穿黄背心、笼红袖套、举小旗的老大爷不注意,一溜烟把单车拐进了小巷,横冲直撞。
风呼呼地从耳边窜过,裙摆飞了起来,像蜻蜓的双翼,像空中飞旋的花。
哦,我飞起来了!
我忘了自己是在后座,兴奋地踢着两条腿。
“别乱动!”叶翔紧张地警告我。
我安静下来。
他沉着地说:“不想摔下去的话就抱住我的腰。”
我一下子拘紧起来,不知所措。
叶翔的白T恤都湿了大半,短短的寸头上汗珠在阳光下闪耀。
飞翔的感觉。我不是没有过。
是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跑着、笑着?是和妈妈一块儿放手中风筝的长线?是尤尤推着我荡秋千,伸手去摸蓝天白云?是和辽辽比赛谁先跑到公园?
风筝断了线;秋千拆了;公园推成了加工厂……
所以我遗忘了曾经飞翔。
叶翔学察出了我的异样。他只是轻轻一笑。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迟疑着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们飞向江边的夕阳。蝴蝶飞呀……
1994年7月23星期六
叶翔是在他爸的一个朋友家小住几天。
一天一个电话,我不再闷得慌了。
“不是说要出去旅游吗?为什么还不走?没多多少时间了!”
夏来正是读书天。不知不觉又是毕业班了。我不会忘记提前半月开课的惯例。而且,针对我的偏科现象,妈妈已经给我联系好了补习老师。
于是,我好心地提醒叶翔。
叶翔笑而不语。
“出来玩玩?”
又来了。我有点胆怯地望着天空中喷火的太阳。但我还是出了门,只不过比平时多抹了一倍的防晒霜。
叶翔没骑他的“爱车”。他拦了辆TAIX,在楼下等我。
我钻进了冷气的包围。叶翔说带我去镇郊的自然保护区——动物园。
我心里乐开了花,尽管没读中学以前几乎每周都往那儿跑一次。
倒不是相信那群光吃饭不干活只当“睡美人”的狗熊鹭丝猴子梅花鹿们,而是喜欢两个半大小小的人像逃课打电子游戏的小孩子的那种感觉。我如果现在要求爸爸陪我去动物园,他肯定只会用几张钞票搪塞我:“找同学在一边儿玩,别瞎缠。”妈妈呢,会摸着我的额头说:不用考体温吧,你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
叶翔真好!
猛的想起很多年前这句话的主语是“尤尤”或者“爸爸”,我又像蔫了气的皮球。
前座的叶翔从反光镜里琢磨我变幻无常的表情。我红着脸转移了视线,看飞逝的稻田。
动物园人不多,稀稀拉拉的。
我和叶翔像国家元首检阅三军仪仗队一样“检阅”这群无所事事又愁眉苦脸的动物。
你说多不讲理,凭什么我看猴子要花钱而猴子看我不花钱?我非常不满。
“因为你吃饭也要自己花钱而猴子吃饭也不要自己花钱。”叶翔说得像绕口令,又似乎有哲理。
绕过各色各样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鸟笼子,就到了一片湖前。湖水中有鹭丝怡然自乐,湖心的小岛看来是它们的家。
想起了一首诗:
我的梦中有湖
我的湖心有岛
我的岛中有树
只为树上有你
比起笼子的黄莺、百灵、山鸡们,鹭丝是软禁的养尊处优的贵族。贵族有吟诗的特权。
湖边有一片干草坡,比学校后面的那块大得多,在阳光底下荒凉又安静。披满叶子的枝丫向天空顽强地伸出手臂,隐隐约约觉得这景色像不知哪个世纪的哪个流派的哪个画家的风格。
席地而坐,在浓密的树荫的庇护下。
叶翔靠着一截树干,我坐在他的对面,抱着双膝。我给他讲一中的生活,讲我如何偷偷在上课时往嘴里塞东西,讲语文老师站在我的面前提问时我的书下正压着一本厚厚的《基督山伯爵》,讲打饭时大师傅是我的熟人每次都给我一勺冒着尖的红烧大排,还讲我和杜箫们在寝室里开烛光演唱会,讲测验时后桌抄我的卷子连名字也抄成了“吴沛沛”。我们笑了又笑。叶翔说,还以为离家求学的我恨透了单调又乏味、枯燥又冗长的两点一线的校园生活呢,没想到我也是一个懂得让自己快乐的人。
“废话!我吴沛沛‘行侠江湖’数载,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我非常自负。
逗得叶翔在草坪上打滚。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入西山背后。
叶翔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望着我的双眼说:“夕阳无限好,何惧近黄昏?”
1994年7月26日星期二
原来,叶翔曾有一个妹妹,亲妹妹。
我很疑惑——我知道,我们的爸妈正赶上“计划生育”的头班车。
“爸爸妈妈撤职的撤职,罚款的罚款,全为了圆一个‘儿女双全’的梦。珊珊很逗人喜欢,尽管小小男子汉的我也难免嫉妒。”
“香格里拉”的空气里还飘散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者送上甜品和菜单。
“珊珊小我3岁。为了供两个孩子,爸妈先后都下了海。”
叶翔的眼眶里有泪水。
我为他在菜单上勾了一份炸鸡腿和薯条,我只要了一份热狗。
“珊珊很任性也爱撒娇,老是缠着我陪她玩。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体检,竟然查出珊珊患了白血病。爸爸妈妈急得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女儿的性命。可是终究无力回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支花骨朵失去,凋零。珊珊走时是在昏迷中,嘴角还挂着两个深深的酒涡。”
我想起了叶翔声情并茂的演讲《天堂里有没有雨》;我想起了叶翔看我的眼神;我想起了叶翔送我的一盒蓝丝带串起来的风铃;我想起了叶翔带我兜风,手把手教我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吃西餐。
我懂了……
我为自己的多心而惭愧。
感谢上天一次次赐给我情同手足的哥哥,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我情愿是妹妹,哪怕我只是珊珊的一个影子。
1994年8月10日星期三
妈妈理直气壮地要爸爸“拨款赞助”,因为沛沛“请”了四位补习老师,对症下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我毫不情愿,但是一切都为了一年后的中考。
我浓缩暑假生活的精华:感谢叶翔。
1994年8月15日星期一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
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
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
而千山万径都绝灭了踪迹
我只是一根孤独的树
在抗拒着秋的来临
初三的第一篇日记。
倒计时开始:今天距中考320天。
1994年9月1日星期四
上了半个月的课才迎来“开学典礼”。
校长又在念“金秋时节晨风送爽丹桂飘香……”
我和成洁何晴们已不止一次地推荐他的这篇致辞念给多少届学生听过了。
“回顾——展望——现实”。三部曲,按部就班,我们甚至能北出其中的个别字句。
校长忽然提高了嗓门:我校今年高考中考均取得了辉煌成果,其中今年我市的文、理科高考状元分别是我校高94级学生杜箫、文林……
哇!我惊呼。杜箫!是杜箫!杜箫好样的呀!
成洁何晴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你居然才知道!!
一个半月内,报纸电台电视台已将市一中的荣耀轰炸得上天入地,首当其冲的就是杜萧、文林。
而我,成天往外跑,居然不知道!
我深感自己的失职,好像看电视收广播读报纸是我的天职!
我发了疯似的发动成洁何晴们大海捞针找一个半月前的大小市报。我牵挂杜箫,思念杜箫,尽管杜箫此时已南下或北上。
杜箫的第一志愿似乎是某政法大学.
杜箫,你在他乡还好吗?
1994年9月4日星期日
成洁何晴们无功而返,令我大失所望。
“班长大人吴沛沛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林毅扶着眼镜踱到我面前说,“她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仿佛我是一个同性恋患者。
有没有搞错!!
我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胆敢亵渎杜箫在我心中的纯洁形象?
偏偏林毅不气也不恼,还乐呵呵地回头冲吴乐天笑。
吴乐天故意一步三晃地“飘”过来,竖起三根指头,怪声怪气地——“怎么谢我?”
嗯?
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我两眼放光,一把抢过来展平。
粗粗的仿宋体挤进了我的眼眶:“游龙惊凤落户一中,杜箫文林勇摘桂冠。”
图片中的人都笑得很灿烂,除了杜箫。
杜箫依然平静得像一潭湖水,只是憔悴了许多,瘦削的脸颊使一双大眼更加深凹。
某公司奖励每位状元1万元现金。
文林捐给了市一中。记者歌颂他饮水思源。
杜箫呢?没有下文。
只是据说邮局某天发出了一张寄给“希望工程”的汇款单,1万元,没有署名。
杜箫只在媒介的夹攻下露了一次脸,说她拒绝捕风捉影,道听途说。
杜箫申明她只想以一名普通学生的身分继续求学之路。
杜箫把“口服液”、“脑黄金”之类的广告商挡在了门外,尽管她是靠打工给自己挣的路费。
这就是杜箫!
林毅吴乐天伸出了大拇指:佩服!
吴乐天说,沛沛你别急,哪天我到我老爸的办公室里翻翻,帮你搞一张完整的,绝对无偿提供服务。
我表示感激,“重金酬谢”:一人一根“脆皮”!
1994年9月27日星期二
我在灯下给杜萧写信。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寂寞的回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祝贺、道歉,还是思念?都太俗,俗得不能面对“天然去雕琢”的杜萧。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笔很迟钝,也很沉重。
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自习课。我的同窗们都把自己拥坐在砌得高高的书城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艾老师从不唠唠叨叨。她只是在关键时节敲我们一下:在“应试教育”尚未转到“素质教育”的前提下,多一分付出就多一分回报。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录取线面前人人平等。
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
很多同学都把这句话当作座右铭浓墨重彩地涂在了文具盒上、书上、笔记本上。
吴沛沛除外。
我始终像一个摸不着头脑的小孩,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又迷迷糊糊地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很气恼自己一直都不能把心完全投入到学习中。
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移门立雪的古人们都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我都不会。
比如现阶段诸同学都提前进入了冲刺,而我却望着一纸的不知所云呆。
我刚看了一页氢氧化合物就烦得把书扔在了一边。
我努力想像挤牙膏一样多挤几个字在纸上。
可纸还是开了一个很大的“天窗”。
1994年10月12日星期三
寄给杜萧的信被退了回来,原因:地址不详。
我望着米黄的信封发愣。
梧桐树又开始掉叶子了。
去年的此时,杜箫还带着沛沛在梧桐大道上晨练晨读。两个女孩的脸红彤彤的像苹果。
而今……
沛沛孤孤单单一个人徘徊在满天飞的黄叶里。
我换了一间寝室,就像一根楔子插入了别人的空间。
又和高三的“学姐”们“同房”。我和吴乐天们吹牛,说××年后吴沛沛要出一本骇人听闻的著作:《我和十四个女孩同房的日子里》。吴乐天们笑喷了饭。
老是无缘无故地想起杜箫。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扔在风里……”
1994年11月2日星期三
妈妈这个月多给我寄了200元。妈妈不无自豪地在信中写道,她的周六周七全在镇“青少年之家”度过。她和我平分每月400元的额外的“秋色”。妈妈还说,是块金子到哪儿都发亮,总比某些人“投机倒把”来得光明正大。她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子弟服务,绝对属于为人民服务的范畴。
好强的妈妈,像陀螺一样,转个不休,忙个不停。
爸爸到学校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和爸爸都没话找话说。爸爸买了手机后干脆把驾车的奔波也给省了,干脆就挂一个电话到宿舍,总是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香甜的梦中连根拔起,不到3分钟就挂机——他的传呼总是不知趣地赶来凑热闹。
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习惯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