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女生日记

1994年1月3日星期一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把昨天晚上拎回来的礼物踢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幸好杜箫们不在——高三的毕业生,加班加点,节假日子虚乌有。

礼物中有妈妈的。一封信刚拆来看了个开头——“沛沛,妈妈其实不该瞒你瞒了这么久”——就被我揉成一团仍出了窗外。纸,到底包不住火。

她送的那个傻笑的大布娃娃呆坐在床脚下。

我恨透了!

吴沛沛被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长大了也还是一个错误!“吴沛沛”这个主语相对的“是”字的宾语就是“错误”!

1994年1月7日星期五

已经熄灯了,杜箫们还在裹着毯子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书做题。

我真担心杜箫那双美丽的眼睛。

杜箫给我的新年礼物是一本席慕蓉的诗集。席慕蓉风行于杜箫们的花季雨季,一如琼瑶岑凯伦点燃小姑娘们的豆蔻年华。我读书一向来者不拒,多亏了一双火眼金睛。不喜欢新诗,这一次因为杜箫的好意,是个例外。

随手翻开一页——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

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假如有一天

我终于能将你忘记

然而这不是

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

将你一笔抹去

杜箫望着我的双眼若有所思。

我伫立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是一根熔化的蜡烛。

1994年1月14日星期五

只比沛沛矮一个脑袋的“山羊”。沛沛身高1米55。我心里直发怵。

体育考试的最后一科——跳山羊。

体育老师做示范,身轻如燕般掠过“山羊”,蜻蜓点水般落地。

女孩子们眼中满是钦佩、羡慕与恐惧、焦急。

20个女生,被“山羊”挡住了去路,束手无策。

我咬紧了嘴皮,搓搓双手,不安地跺着脚。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

我站到了助跑处,深呼吸:一、二!

冲了出去。

山羊张大了嘴。

“啊!”惊呼声四起。

刚冲上起跳板,心里哆嗦猛地“急刹车”,双手吊着横木喘粗气。

惊魂未定,又回到助跑处再次冲击。

好!双手已撑住了横木,两腿上挺、叉开,越过横木,放手,收腿……可是手一软,坐在了“山羊”的背上。

善意的哄笑声。

我红着脸跳了下来。

“再来一次!”体育老师鼓励地点点头。

不破楼兰终不回!

助跑,立臂,分腿,放手,收腿,落地。一气呵成!我举起双臂,软绵绵的。宣告完成。

成洁在对面笑嘻嘻地叫:“吴沛沛,缴枪不杀!”

我挥挥手喊:“勇者无惧!”

“视死如归”。

1994年1月26日星期四

艾老师的生日。

讲桌上堆满了小熊、鲜花、贺卡,五彩缤纷的粉笔末在黑板上纷纷扬扬。

“天天开心。”

“笑口常开。”

这是各种笔迹不同的字体表现频率最多的共同的内容。

推门而入的艾老师被康乃馨的花瓣儿洒了一身,然后溶入了深情的祝福的歌声。

艾老师的眼睛湿润了。爱人与被人爱都是幸福的。我们是艾老师深爱的学生,艾老师是我们深爱的老师。

你有一只苹果我有一只苹果,互相交换,每人手中还是只有一只苹果;你有一颗爱心我有一颗爱心,互相交换,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爱。

1994年3月7日星期一

应该说,作为对外开放城市的省重点中学,我们的课程是比较全面的了。

青春期教育。

善解人意的老老师们谁都没把“贪婪”的“魔爪”伸向这门课。毕竟,在整个市一中的初中课程中,它只象征性地出现在了二年级下学期,一周一节,共八节。

任课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小姑娘”,据说专业不对口。但没关系,这种“豆芽儿”学科还会担不下来吗?

“小姑娘”往讲台上一站,还未开口,一张小脸就憋得通红。很快,这种火烧云蔓延了全班。书都没打开,前言刚开了个头就被急促的铃场收住了尾。“小姑娘”被解放。

第二节课学第一章——《生理变化》。“小姑娘”生病了没人上,闹哄哄地开了一节课的“大众座谈会”。

第三节课学第二章——《心理变化》,“小姑娘”说这章简明易懂,提倡自学,不懂可以问。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勇气走上讲台,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握着一卷消遣的报纸啃着轻快的铃声离去。

第四节,第五节,第六节,第七节……“小姑娘”终于向历史老师学会了“拉线索”,满满一黑板的板书累得“小姑娘”气喘吁吁,却全是索然无味的每一段的大意及全章节的主要内容,形同解剖学,剖析的对象是一段一行枯燥的说教。

第八节课发了一张问卷调查,都是些让人脸红心跳又偷笑不已的问题,你只需在“是”与“否”中作出选择。“小姑娘”对我的快速反应相当满意。坏的是从此没了“且听下回分解”的续文。

我们都有点依依不舍。

多好的一门课!

唯一不用考试的学科。

1994年6月10日星期五

今天全体初98级学生参加结业会考。

上午,我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结束历史试卷。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对沛沛来说一点儿也不夸张。我不耐烦地看了第十次表,距离终场时间还有50分钟。一中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提前离场,哪怕是规定许可的时间内。否则,以“动摇军心”之名问罪。我在草稿纸上创作了无数位含情脉脉风姿万千的“秋水伊人”,深悔自己答题的“深圳速度”。下午务必要吸取教训。不过现在练练坐姿——收腹挺胸目不斜视——也未必是坏事。

下午考地理。沛沛浏览全卷,平均用力,重点突击,每一个字都像捏着毛笔描红而成的一样,方方正正工工整整。我很害怕重蹈上午“百我聊赖”的覆辙。哪知最后一笔刚打住还来不及通观全貌,平地惊“铃”又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功夫尚未到家,惭愧。

不骄不躁,我在以后的考试中严禁自己对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1994年6月14日星期二

三毛,不是地本漫画书里头皮顶了三根草的小孩。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坐在撒花的大地毯上沏一杯浓郁的茶或者咖啡,赤足旁散落着她的宝贝。

送你一匹马,看着你的背影随哭泣的骆驼万水千山走遍。倾城的泪光中,梦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启程已经那么久了。现在道平安似乎太迟。天堂很遥远。

我们中,有些还活在世上的人,却习惯了站在阴阳交界的门槛,对逝者指手划脚,七嘴八舌。难道不是他们无法超越的浅薄和轻狂?

他们说:伪善的三毛。

我在心底冷笑。

我悲哀。不知为谁。

他们在开发完了三毛带来的异城文化空间,又转而消费三毛本人——灵魂和伤痛。

一把残忍的匕首。

他们在滴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他们说他们提供的材料是第一手的。因为他们是三毛的朋友,他们爱三毛。

朋友?爱?

我在心底冷笑。

“有我”到“无我”,物我同化。挚情和痴情的三毛用她生命的血和灵魂的泪写,她透明到变成他们的公共财产,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窗,直到所有的玻璃和片片瓦砾都飞向天堂。

他们的狡黠和三毛的痴傻。

人生如戏。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孤独都有恐慌都有虚弱都有心灵的饥渴与焦灼,然而所有的聪明人都不说。

艺术因此应运而生。

只要一张门票,我们就可以得到休息,让阳光与微风泄进尘封已久的小屋,让幕布重重的心灵呼吸一下真的空气,然后整整衣冠理理面容匆匆离去。

聪明人不做艺术家,聪明人只在休闲的时候偶尔买买戏票。

艺术家是心灵的“戏子”。三毛是傻子。

为三毛流泪的我也是傻子。

聪明的傻子。

也许,远离滚滚红尘的天堂真的是三毛最好的归宿。我尊重她的选择。

再坚强的人性也有脆弱的一面。

愿天堂里有一棵大大的菩提树,给三毛永远的荫庇、休憩与安宁。

但愿天堂不会让你失望。

我会在佛前为你拈一柱香……

1994年6月15日星期三

心是一个容器。

我的心从不收留愿意而不能够的人。

假如不是隔了两个区的距离——转四次车才能到四中,很远也很烦——叶翔,只有一面之缘却有着棋逢对手的快感的男孩,或许我们会成为很亲密的朋友。

这是我在某一个失眠的晚上得出的结论。

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着,可能是睡前喝多了咖啡。

咖啡是杜箫们用来应付考试熬夜的。我以前迷恋死了咖啡,就像一个抽鸦片上了瘾的烟鬼狂热地爱着血红的罂栗花。后来被妈妈坚决地断掉了,害得我一闻见壶里飘出的香气就情不自禁的吸吸鼻子。

像只猫。

暂别咖啡并不能妨碍我对咖啡的钟情。死灰复燃,我还教杜箫们用开水冲好后盖上盖子“闷”咖啡。没有煮与熬的条件,女生都不敢像男生一样大胆动用电热杯甚至酒精炉。

睡不着也可能是搭错了哪一根神经。

我在辗转中感受时间分分秒秒从身边驶过。我做不到真正的安之若素心如止水,于是,烦燥起来,决定不睡了。

拧这电筒,被窝里亮堂堂的。我拉过一张纸,在这没方没格的信笺上写着歪歪扭扭带着一肚子情绪的字。

我喜欢素白的信笺,没有任何约束,所有的字们都可以恣意横行,伸胳膊踢腿儿。

素白的信笺让我联想起了白T恤蓝牛仔的叶翔。我为找到了刚写上去的字们的归宿而欢呼。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很不讲理,不过是我任性地把偶然失眠的焦躁硬塞给另一个人。

我从乱七八糟的笔筒里扒拉出叶翔的字条,上面有他留下的地址。

一个白色的信封投入了绿色的邮筒。

1994年6月18日星期六

叶翔到底是叶翔,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我的信带着呼啸风声、跌跌撞撞地飞出去,可到了他那里,就好像投进了一堵棉垛。

他给我写信,他打电话,讲着故事,他自己的,身边的,字里行间。话语中,流露着笃定、从容、温吞而响亮。他说他是“消防队员”。

我们没有更亲近,也没有更疏远。

保持距离,刻意地。

我开始读禅语。尽管禅语与我们所学的政治课内容相悖。

“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到底,几乎所有的不快乐归根到底是庸人自扰。

在某个清新的夏日的早晨,尤尤悄然远行。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

“蓝月亮”打烊了。

咖啡凉了。

叶翔好心地劝我喝“雀巢”奶粉。有营养。

尤尤的眼睛现在叶翔亲切的笑容里。

明天,我13岁的生日,豆蔻的年华。

谁来为我点烯生日的蜡烛?——没有尤尤……

1994年6月26日星期日

快乐的感觉永远一样。

重聚的小虎队又出了新专辑。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可爱的星期天。

叶翔到学校里来找我。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大清洗”运动的杜箫们惊愕地对他行注目礼。我红了脸。作贼心虚吗?

叶翔彬彬有礼。叶翔伸出热情的双手帮我拧衣服晾床单。杜箫们争先恐后地申请帮我打扫战场。我竖起两根指头羞涩地和杜箫们道“拜拜”。

“翻滚列车”、“疯狂米老鼠”、“勇敢者游戏”……我们都玩得很野,大叫大笑,像变了个人——他不是他,我不是我。

不特别地为了什么,心就那么舒展着,好像用一把温温的熨斗,把一颗心上皱着眉头的结一个个地轻轻熨平,让心没有一点皱纹,朗朗的。

躺在浅浅的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喝可乐咬菠萝。闭上眼,叶翔说,听,花开的声音。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和叶翔又回到了学校门口。快乐的星期天。

叶翔拦了一辆taxi。

隔着车窗和铁栅栏,叶翔摆摆手。

HappyBirthday!

Tome?

我的心里一愣。清凉的世界。

一株失水的植物不再是沛沛。

因为友爱——现代生活的奢侈品。

1994年6月27日星期一

昨天晚上,杜箫居然迟迟未归——差5分钟23点。

自习室也去过了,大操场、花园、浴室、小卖部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杜箫的身影。

我们寝室的人急成了一窝热锅上的蚂蚁。

不敢报告管理员,怕品学兼优的杜箫的形象一溃千里。不忍心,也不愿意。

更怕——怕意外。

我知道高考的脚步临近了。杜箫们将度过中学生活的最后一个星期,然后等待历史性的钟声敲响在7月的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我知道杜箫很烦。

从2月到6月,一月一次的模拟考试或者诊断性检测,杜箫的表现大失水准。杜箫的对手们暗喜不已。

杜箫表面上若无其事,甚至打破了她“笑不露齿”的“淑女”风范,和一帮男生敲着饭缸在小草坡上吼摇滚吼得震天响。在每个人面前杜箫都绽放笑颜,即便是一次次眼泪汪汪地走出各门各类的办公室。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居然有人说杜箫在创造奇迹。

混蛋!

我心里愤愤不平。尽管杜箫老说我是个小孩子,不懂的事很多,但我能看出杜箫欢颜下的伤心与失落。

杜箫在教务处和教务主任吵了起来。她第一次顶撞老师。主任说:杜箫,好啊,好你一个杜箫!

下午张榜的保送生名单中没有杜箫。杜箫的班主任冲到教务处质问主任出尔反尔。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校长办公会议的决定,爱莫能助。

随即又换了一副面孔,很和蔼很关心地拍了拍班主任的肩膀说:“听说她这段时间成绩很不稳定,每次都刚上去年的重点本科线,那怎么行?其实我也知道那是一棵好苗子,后劲足,就是脾气倔了点。让她加把油,赶上去,说不定这次咱们拿全市文科状元还得指望她呢!老弟你就多费点心吧。哈哈,哈哈……”

班主任铁青着脸拉开了教务处的门。门外站着泪流满面的杜箫。

杜箫一声不吭地转身。

杜箫在教室里靠窗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从下午到晚上。

班里谁也没人去打扰她。好心的同学们买来了面包豆奶桔子放在她的旁边。杜箫和面包豆奶桔子们一动不动。快下晚自习时,收拾书包的同舍的师姐吃惊地发现杜箫同桔子面包豆奶一块儿消失。杜箫的书包孤零零地躺在抽屉里。

打开水回来的路上,有人说看见杜箫在小草坡上坐着吹口琴。大家对杜箫的一贯表现都很放心,以为她吹吹风待会儿就会回来。

然而,师姐她们赶过去的时候,草坡上空留一把散架的口琴。

夜凉如水。“清辉玉臂寒”。

“杜箫,你在哪里?”我们都坐在床沿上默不作声。

23点,就寝铃拉响。

10分钟后,熄灯。

5分钟后,关大门门的声音哗啦哗啦地传来。

15分钟后,管理员查房。

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七年女孩子不均匀的呼吸声。

管理员的脚步声、掏钥匙声、开门关声、唰唰填表声在沉寂的走廊回响。七个人的呼吸急促起来。谁也没有爬上床。

声音在门口停住。

两道电筒光射进来,七个站得笔直的女孩子脸上泪光闪闪。

杜箫的床位空着——一目了然。

两位老师的电筒“哐当”掉到了地上……

一身酒气的杜箫是被陈婆婆扶回来的。

陈婆婆拉着管理员老师的手说:“杜箫真是个好孩子啊,学习这么紧还记挂着我一个孤老婆子的生日。都怪我一高兴让她多喝了几口解解闷,又忘了叫醒她……”

陈婆婆以她的“学校后勤工作的头号元老”的身份为杜箫“通融”。

醉得不知云里雾里的杜箫被强行按进了被窝还在嗯嗯唔唔如泣如诉地唱:我真的好累,你要的我都学不会……

除了杜箫,谁都没有老老实实地睡着。

一夜,漫长的一夜,不时都有师姐悄悄起身为杜箫盖好踢落的被子。

今天,谁也没有再提昨夜的事儿。

喝完师姐们端回来的豆浆,杜箫拍拍脑袋又夹着书嚼着油条往教室里赶。

管理员老师仍然严肃而和蔼,师姐们一如往日地忙。

这是一个秘密。

不约而同地,我们都在小心呵护着这个秘密。

杜箫不再艳若桃李地笑。

杜箫也不是以前那个冷若冰霜的杜箫。

杜箫更加刻苦地念书。

从表面来看,杜箫平静行如一潭湖水。

我一直注视着杜箫。我以为是“高处不胜寒”激发了杜箫的反叛与回归。但我没有多嘴。

杜箫也没有空暇来透支她的精力了。

我很心疼杜箫,一如杜箫对我的心疼。

无意间经过教务处,听见主任夸夸其谈:“高三一班那个漂亮的女娃不就已经进入状态了吗?……”

吃午饭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师姐们齐唰唰地“剜”了我一眼。杜箫依然不紧不慢地剥着鸡蛋,抱歉地冲我们笑笑,眼光扫瞄着饭盒旁的“历史总复习提纲”。

我知道,杜箫自有杜箫的道理。

1994年6月30日星期四

师姐们都在捧着巨幅毕业照伤感,除了杜箫。

杜箫在桌上摊开一方白绢似的宣纸,然后翻箱倒柜拖出一支脱毛的“小白玉”,从屋角的筐里抓出一个瓶子,掀开盖。浓浓的墨香——可惜,干涸得露出了河岸般的瓶底。

杜箫握笔屏息。

烛光中,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翻飞的翅膀。

笔尖的影子在壁上天花板上游移: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杜箫掷笔倚窗曲臂而立。

月光如水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