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女生日记

1993年8月23日星期一

坐在成洁可爱的小藤椅上,我却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成洁不知道,我也不会让她知道我是逃家逃到她这儿来的。虽然,成洁是我在初一年级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对我的提前到来,成洁只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丝毫不疑有他。

傍晚时分,成洁的父母回来了。我礼貌地叫“成叔叔、付阿姨”,他们也那样热情地招呼我。晚饭时围坐一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家庭里浓浓的温情。

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成叔叔付阿姨成洁都问:沛沛你怎么了?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眼泪极力掩饰自己悲伤的情绪。

“沛沛今天坐车坐了一天,怕是累了。”付阿姨那样善解人意地说,“来,沛沛,到洁洁的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吧。”

付阿姨的话是那么温柔,像妈妈的话——从前妈妈说过的话。

我带着歉意说:付阿姨,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我没事你们先吃饭吧。

成洁给我拧开了台灯,再塞给我一本《童话大王》。

童话。

成洁卧室的门关上了。我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小小声声地哭开了。

想像不出,此时的爸爸妈妈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我的心里没有后悔,有的只是火烧火燎的盼望。

1993年8月29日星期日

重又见到杜箫,我伏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

学费,很快由我们宿舍的学姐们给我凑齐了。我的床,是杜箫整理好的。

检查暑期作业,报名,注册,缴费……一项一项地做完开学第一天需要做的事,我一直恍恍惚惚的。几天来,伤心,失望,已经使我受不了了……

1993年8月30日星期一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我就病倒了。是杜箫到艾老师那儿给我请的假。

躺在床上,我的额上冒着冷汗。

1993年8月31日星期二

离家已有一个礼拜,爸爸妈妈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来。

1993年9月1日星期三

今天是离家的第10天。上语文课时,我忘了叫“起立”,是林毅给我及时补上的。

成洁老在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能怎么说?!

对杜箫,我是说了实话的。杜箫,那样善解人意地忧伤地望着我。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难为她,因为,杜箫能够怎样呢?无论是谁恐怕对我都是爱莫能助的!

1993年9月2日星期四

爸爸,你忘了你的沛沛了吗?

1993年9月4日星期六

我的心,似乎已经死了。

夏末的骄阳,灼烧着我的一点一点一阵一阵刺痛的心。

1993年9月5日星期日

“成叔叔和付阿姨在宿舍里等了你两个小时。”杜箫对我说,指一指我床上的一大袋东西,“沛沛,你自己瞧。”

我已学会了游荡,在落日余晕的校园里。一切似乎都无所谓了。

一大袋的零食。一只信封。一叠100块一张的钱。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是妈妈写的。

我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付阿姨的细心,发觉了我的不对劲,找到了我家的联系方式,和妈妈联系上了。

可是我已经——是否真的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展开信纸,满篇是我熟悉的字迹:沛沛:

妈妈从来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一声不响地离开自己。自你离家,妈妈就不曾安心过一分一秒。妈妈不责怪你,也不再向你叙述在你走后的日子里作父母的做了些什么。我在想的是,怎样向自己已经逐渐长大的女儿,说说妈妈心里边藏了许多年的心里话。

妈妈此刻是不将你当小孩子看待的,因为妈妈不认为沛沛的离家出走是幼稚的行为。所以,沛沛,你能不能用比较平静的心情,来面对妈妈以下要给你说的一切?

“文革”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历史名词。你从小爱读书,关于那个动荡的年代,恐怕你已经了解到不少。妈妈就是那个年代里走出来的人。

那时候,妈妈、你爸爸、你的唐老师都曾一起到农村“插队”。我们都曾深刻地体会到农村生活的艰辛,无时不想着回城。妈妈争强好胜的性格,或者说是那一代人争强好胜的性格,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而妈妈与你爸爸共组家庭,只是历史因素造成的。尽管如此,你的父母都是有责任心的人,所以,我们给了你一个快乐的童年。

暑假回来之后,你也看到了,妈妈和你爸爸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我知道你从小就同你爸爸亲一些,有时候妈妈也会“妒嫉”你们那份亲爱的父女之情。但是,妈妈的心一直扑在教学上。沛沛,你相不相信,妈妈如果不是一个教师,妈妈会是商界政界的“女强人”?只是妈妈在下乡的时候,受到农村孩子们求知热情的震动太大了。妈妈一辈子不后悔的是做一名人民教师!

今年春节过后,你爸爸就一步步当上了他们公司的“头儿”。“吴经理”,人们都这么叫他,妈妈心里边听着难受啊。一来,妈妈觉得你爸爸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不再忠厚老实和顾家了;第二点,也许是妈妈太争强好胜,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比自己高了那么一截。而现在想来,沛沛,别怪妈妈那样无情地告诉你,在妈妈与你爸爸之间,是不存在爱情的,而感情的维系,完全是因为我们都爱你。

所以,沛沛,你的离家出走——虽然并不很厉害——因为你只是逃到了学校,但给我和你爸爸的震撼却是极大的。一个暑假里,你恐怕已经对自己的家寒了心。沛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是,妈妈不会只拿我和你爸爸达成的谅解来蒙你了。虽然我明白从小你就与你爸爸亲近,但妈妈自认为并不比你爸爸要少了解你一点。沛沛,你是个早熟的孩子,早熟得叫父母都会禁不住时时对你刮目相看。你会思想,所以妈妈并不认为将真相告诉你会带来更坏的后果。你会正视这个事实的。妈妈相信这一点。

从今往后,妈妈和你爸爸会给你创造一个安心学习的环境。沛沛,你大可放心。“离婚”是不会发生在我们家的。妈妈给你做保证。只是你终会长大的,当你长大后,妈妈相信你会对这件事有一个比较成熟的看法。

无论如何,沛沛,在妈妈眼中,你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如果想不通,就不要再想了,你的家,仍旧会和从前一样。

我和你爸爸决定在国庆节搬家。寒假你回家时,爸爸妈妈还会来接你。

沛沛,妈妈的信写得很乱,尽管妈妈已经想了很多天。妈妈相信你会懂的。

沛沛,迈出你不再迟疑的一步吧。原谅父母在这个暑假里带给你的不愉快。

妈妈的小沛沛,祝你快乐!

妈妈

93年9月2日

又及:学费和生活费一并附上,愿作一个计划。

看完信,来不及思想。我也不会思想了!

“在妈妈和你爸爸之间,是不存在爱情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会正视这个事实的”;“沛沛,迈出你不再迟疑的一步吧”……

妈妈,你太高估了我!

抬起头,我看到了杜箫忧伤的眼光。杜箫近来都是这种忧伤的眼光。为我吗?

我将那一大袋零食狠狠地扔下楼去;在我还想将那个大信封甩出门去时,杜箫拦住了我。

“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我大声嚷着;终于,泪水淹没了声音。

我哭了;杜箫也哭了。

1993年9月17日星期五

有哪一个13岁的孩子,会有我这么多的烦恼?

有哪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会像我一样多愁善感?

沛沛的快乐,溜走了!

沛沛已经不会哭了。

1993年9月29日星期三

不知不觉中,我疏远了成洁——不只成洁,还有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

我也躲着杜箫。

寂寥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今夜有月。月亮的光辉,总是清冷的。

已是初秋天气。不知谁说过,秋以“林”显。操场边的树木,已落了一半的叶子,枯枝纵横,月影斑珀,像我的心事。

妈妈,你可知道沛沛一直都不肯去面对?

妈妈是瞒着爸爸给沛沛写信的,爸爸却瞒着妈妈找到了学校。当去宿舍找我玩的成洁看到我爸爸在我宿舍门口等而终于在操场边上找到我时,我那样厌倦地说:“我不想回去。”

成洁惊呆了。我想她可能从成叔叔付阿姨那儿知道了一些什么。我懒得同她说。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着成洁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淡淡地说:“你帮我随便编个理由说我今天不回宿舍吃饭。最好把我爸给骗走。”

她没再说什么,过来拥一拥我。我的鼻子又酸了。唉,我为什么迁怒于别人呢?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10点。学校规定的是10点40熄灯,但我从来没有回那么晚过。

我们的宿舍黑灯瞎火的。我以为是灯管坏了。可是一推开门,我才发现,宿舍正中的桌上,竟有烛光点点!

奶油蛋糕,玫瑰,野菊,还有一只大大的毛茸茸的小熊。

没有一个人。

我多么感激杜箫她们的好意啊。可是当我看到蛋糕上的字时,我的心情又变了。

“沛沛:天天快乐!爸爸。”

心中五味杂陈。

不怪你们,爸爸。可是,我该怪谁呢?

杜箫从身后拥住了我。我勉勉强强地一笑。我想,我不能拂了她们的好意。于是分蛋糕,拆开礼物。

爸爸送的,是一本日记本。

封面是瓦蓝色明净的天空,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迎风扶摇直上。

“海”里装满我了的欢笑与泪水,而“天”上呢,是否是我展翅欲飞的梦想?

1993年10月11日星期一

有多少天没记日记了?

我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所有的一切。

今天的演讲比赛沛沛将水平发挥到了极致。沛沛不想输。

可是沛沛还是输了,不是吗?

虽然在比赛结束之后紧接着举行的颁奖仪式上,我手中的奖状也是“一等奖”,但我的得分并不是最高的。

一等奖两名。我是第二名。

我忍不住打量身边的“金牌”得主。

赛前就知道了他——一所普通中学里不普通的人物。

叶翔,四中初二学生,市中学生里边广泛传抄的青春散文、诗歌的作者。可是我压根儿就不把这人放在心上。

也不知从这学期开始,我到底是怎么了?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同时,也就什么也瞧不上眼。

可是我还是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不是吗?

我忍不住再次偷偷打量他。可是,只瞧见了浓眉下那双眼睛。

他也正在打量我。

我心虚地红了脸;他却大大方方地向我打招呼:“吴沛沛同学,你好!”

既然人家那样懂礼貌,沛沛也不能太小气是不是?

于是我也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你好,叶翔。”

于是我们就算认识了,不是吗?现在,手心里正捏着那张写着他的通讯地址的纸条。

从那个地址,那个电话上可以看出,叶翔的家庭条件一定不错。那个地址,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区”,全是花园别墅。也真想不到,他会到普通中学念书,还写诗呢!

眼前出现了他那双眼睛,我不得不承认,那真是深潭一般的眼睛,偏偏“诗意盎然”!

我是怎么了,写了那么多的东西,只为一个演讲比赛的胜者?

唉,可惜他的水平确实要比沛沛更高一筹——沛沛只有自愧弗如!

归根到底,除了不服气之外,对叶翔,或许真有一点儿佩服吧!

1993年10月19日星期二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告别戴红领巾的日子了。

10月19日,少先队记念日,也是我们学校校庆。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

再次唱起队歌,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向我可爱的小镇。那个可爱的小学校,那群可爱的都在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的小伙伴们。

我是一年级下学期第一批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还记得当时为了这个目标,付出了我多少努力啊!一年级的沛沛很乖,但唐老师不喜欢沛沛。那时候的尤尤和桥桥是唐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况且沛沛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写字常写出格,用唐老师的话说,叫做“一个字有箩筐那么大”。唉,现在想来丢死人了。但沛沛还是第一批入的队,因为期末考试沛沛是双100分,那也是沛沛自读书以来得到的唯一一次双100分。

忍不住再一次摸摸胸前的红领巾——伴我从童年走向少年的红领巾。

又想起上学期过的那个“五四”青年节。真好玩,上了初中之后,我们就不过儿童节了,全校性地过青年节。但是,我们充其量只是少年,谈不上是青年嘛。

也是在青年节那天,看到初二年级的同学,紧握拳头向团旗宣誓:我也逐渐明白了,少先队之后,向共青团靠拢是我的目标。

今天,我光荣地退队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当我过了14岁的生日,我要争取入团!

糟糕,不好,要熄灯了,快!

1993年10月25日星期一

“吴沛沛,有人找!”陈婆婆又在窗户边喊了。

正在上班会课。艾老师冲我说:“怕是你爸爸来了,快去吧!”

只有我和陈婆婆知道不是这样。

从开学到现在,尤尤已经找过我三次了。每次都有一袋苹果。

和尤尤什么都谈。一般说来,总是我说他听。也不知怎么的,一见到尤尤,就有那么多“苦水”要倒。只是,没跟尤尤说爸妈的事。

早就从唐老师的信中得知了尤尤的故事——

尤尤的妈妈遇车祸去世了。尤尤的爸爸又找了个后妈。尤尤坚决不认他们。尤尤跟着他那个做建筑工程的舅舅到城里来谋生了。尤尤早就不读书了。

尤尤从不跟我说这些。

心中隐隐约约地知道,尤尤对我不仅仅是同学的友谊。

有一点点的“喜欢”——到底是不是这样?

我是个“缩头乌龟”,向来也爱做“驼鸟”,所以,从不认真分析自己,总是讲“差不多”、“无所谓”来搪塞别人也欺骗自己。

从上次到现在,也快有一个月了吧。今天,又可以和尤尤到那家“蓝月亮”去吃冰淇淋——我的嘴相当相当的馋。

可这次我又错了。

校门口聚着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我看见他们后面站着一个“美女”。

高挑的个儿,可以和何晴媲美。

走近了,我仍旧看不出来者何人。

“美女”冲我大大方方地叫:“沛沛!”

我傻兮兮地跑上前去。终于,从她唇上那颗痣明白了:她是辽辽!

于是我也大叫起来:“辽辽!”

辽辽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立即,我沾了一身的香味。

辽辽穿得极其古怪——在我看来。上身是草绿色的大领口毛衣,下边穿一条半截的牛仔裤(我在怀疑那裤子是被剪了一截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两个刷边的细桶)。

如果说何晴应该住进弱竹纤纤亭台水榭的潇湘馆,那么辽辽简直是摇摆在重金属时代的“新新人类”,迪吧,小平头,蓝唇,倒在街边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我夸张地耸耸肩。辽辽的两条纹得细细的眉跳了起来,她重重地擂了我一拳:“嗨,这个死鬼,把姐们儿都忘到哪个偏街小巷去了?走,去狮子楼撮一顿儿!”

我尴尬地笑笑。一种熟悉的陌生的感觉。我的鼻子很灵敏。

仿佛还是昨天,两个小女孩笑了又闹,闹了又笑,今天却在相隔遥远的两个世界各自面对。

辽辽爸爸的权与钱也没能把她塞进市一中。辽辽在镇中念了两年,觉得没意思:老师都是兼职的,工作单位都在两个以上,辽辽每天到校后第一件事是给当天上第一节课的老师打传呼直到把他或她呼醒起床上课;作业通常只批三分之一,剩下的互相交流消化;辽辽本来就贪玩,基础不大好,但脑子还够用,临考突击一两个晚上,“一不小心就得了满分”;辽辽轻蔑地撇撇嘴:水!与其在学校里“假打”,不如过无拘无束的生活。辽辽的爸爸扭不过骄横的女儿,“搞”了一张生病证明,辽辽顺顺溜溜地离开了学校。

溜冰、桌球、电子游戏,没几天都玩儿腻了。辽辽还是觉得该学点什么,便报了自考:文秘与公关。

趴在天桥的护栏上,辽辽晃晃手中的啤酒瓶,透过灰暗的玻璃看头顶的太阳。我也透过灰暗的玻璃看棱角分明的辽辽的脸。

“沛沛,说真的,很羡慕你还是学生。我不后悔自己出来了,那地方不是学习的地方,走了也好。我给自己封了一条路又选了一条路,我想按自己的方式活,闯一闯,碰壁也是一节课嘛。社会是一本很复杂的书,我们都要给自己攒够本钱……好好读书,珍惜现在拥有的。”

头顶着头、两个脑袋凑一块儿、两根吸管两把匙子包抄一盘“火山爆发”——但是,都没有那些年那些半根半根的冰棍儿香。

“干杯!好运,朋友!”

1994年1月1日星期六

新年的阳光洒满大地,我几乎不能相信这已是冬天。

尤尤,尤尤好几个周没见了。

街上的行人或者匆忙或者慵懒,一扇茶色的玻璃足以隔断所有的世事尘嚣。我和尤尤曾在这玻璃窗边的小几案旁对坐。他喝一杯咖啡,我轻啜橙黄的果汁儿,看着窗外的都市,都市里的现代人,都市里川流不息的灯红酒绿。

沛沛抛开了最初的不自在。原木的小桌浮雕的地板,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散开的烟雾,厚重的萨克斯风,红色西服黑色领结的侍者,磨砂的盘与杯盏,很亮的刀叉,都让我觉得与白毛衣格子裤的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每次尤尤都不让我“买单”,尤尤冷静地盯着我清如秋水的眼睛,把两张荡荡的钞票压在杯底。一杯咖啡3块,果汁儿2块5,沛沛知道那可以买11个“锅盔”,起码够尤尤5天的“早餐”。可是每次我都陷入了尤尤深情的眼神,抽不出手里攥得紧紧的“米老鼠”钱包。

从自习室出来,我直接背着书包推开了“蓝月亮”的门。待者有礼貌地微微点头,算是一个简单的招呼吧。

午间的生意很清淡。我坐在老地方,什么也没有点。一枝百合孤傲地靠在清水瓶里。

我的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尤尤的地址。我在这条店铺林立的小巷徘徊了很久。我还是不知道尤尤在哪儿。

1994年1月2日星期天

跪坐在软软的“榻榻米”上,手里握着一杯正激荡着棕色漩涡的“雀巢”,暖流一丝一缕从指尖传递到心窝。

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上了桌;

浓香扑鼻的甜米酒斟满了酒杯;

艾老师捧着一大盘豆瓣沱鱼走出了厨房。

师伯和艾老师的儿子女儿们都不在。

我瞪大了眼睛:哇,好丰盛啊。

艾老师慈爱地笑着。艾老师对我格外疼爱。艾老师给我准备了好大一堆新年礼物。艾老师只请了沛沛一人到家里玩——在新年的第二天,尽管班里的同学都和沛沛一样对艾老师家了若指掌。

我已经熟悉了艾老师家的这种溶溶的氛围。只是今天有点特别,凭直觉。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从小如此。

我忽然间想起了20里外的家,不由自主地。现在这个家是舒适的漂亮的温馨的,因为它已经远远超过了小镇人家生活水平的一般指数,它拥有柜式空洞无绳电话原木家具环绕立体声——在绝大多数小镇人的眼里,它是现代化的标兵。可是沛沛只认为它是一具标本——门牌是它的编码,上面注明:仅供观赏,请勿动手。

没有灵魂的人只能躺在水晶棺里当木乃伊;同理可证,没有灵魂的家只能是展览品。

沛沛的家就是这样脆弱的一个壳子。壳子而已。为什么请勿动手?一旦动手,这个家就会拆散为一堆木料、电器零件、花盆与泥工。新的邻居们多次作壁上观了隔墙隔院的这一幕幕。当然,导演就是演员,自编自演,只可惜沛沛没有在现场记录。

在“浩劫”中总能逢凶化吉幸免于难的要数那幅在墙上居高临下的“全家福”了。每次茶杯之类的“流弹霰弹”带着骂声呼啸而来时总会演化成强驽之末。

魔力?

檀木镶边的框中,而立之年的男人女人亲密地搂着怀中的“两只羊角小辫儿”,表情统一得像刚从蜜糖罐子里捞出来似的。沛沛那时身边还没有今天床上这么多的熊大哥兔小妹鸭宝宝,沛沛的财富就是一抽屉的彩色粉笔头还有花花绿绿的糖纸。沛沛最大的乐趣是嚼着“大白兔奶糖”抱着14寸的“小孔雀”看“铁臂阿童木”。

鸟枪换炮。家庭建设日新月异,却点燃了爸爸和妈妈之间潜伏的危机。

“没有爱情”?

这也是理由?为什么要结婚——如果真的没有爱情?

我觉得不可理解,就像不可理解什么是“爱情”。

撤下饭桌上的战场,落地窗隔开了两个明暗不同的世界。

艾老师戴上老花眼镜,摊开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发黄的老照片。

穿着花布衫扎两根粗粗的短辫的艾老师,齐耳短发一身军装手持“红宝书”的艾老师,坐在拖拉机上擦汗的艾老师,从一望无际的麦田中探出脸回眸一笑的艾老师,挥着手站在围满青年的台子上的艾老师……

我的目光缓缓滑过这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历史年轮的烙印。

有一件事会进入主题,很快的——这是我的预感。

老实说,“老三届”之类的历史名词距离今天的我实在太遥远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只是“忆苦思甜”的代名词。今天的“窝窝头”也作为速冻食品摆上了超市的货架。野菜?那有什么了不起,香油味精辣酱一调和,国宴的“座上宾”哪。

上周六下午我在超市里要了一客“香蕉船”正好撞上推着小车买油盐米醋菜的艾老师,她不会是借题发挥趁热打铁来一番“想当年”之类的“磨难教育”吧?

“您也是知青?”我明知故问,借以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

艾老师点了点头。她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我被一排似曾相识的面孔给钉住了。我的指头微微一颤,说不出心里的惊愕。

太巧合了吧?

我只知道妈妈当过知青,因为她训学生训沛沛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那时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就上山下乡当知青了,什么苦没吃过?不就是几道应用题吗,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它们又不会像山猪刺猬毒蛇蚂蝗那样咬你两口!

点到为止,绝不深入。这就是靠自学完成了高中直至大学学业的妈妈教一群小学生的风格。但妈妈带出的班的高分率又让学校让家长无话可说——正如老实的爸爸对能干的妈妈无可奈何。

妈妈绝口不提她的知青生活。爸爸也是。守口如瓶的盟友?沛沛只知道妈妈当过知青。沛沛不只一次看见爸爸抽闷烟望着灯下忙碌的妈妈的背影发呆。爸爸很奇怪。

艾老师十分肯定地说:“这是艾老师、唐老师、你爸、你妈。那时我们在向阳人民公社‘学大寨’,都是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我是管女知青的副队长。”

我知道,有一个故事就像一只历经险阻漂出黑暗的宝船,开头了。

人物表如下——

艾树华:25岁。红星中学校团委副书记。“红星——向阳”知青大队副队长。

唐淑琼:21岁。红星中学教师。党员。“学雷锋标兵”。

吴德声:男,23岁。向阳人民公社生产队长,祖辈皆贫农,根正苗红。

乔天蕉:20岁。原市一中高三年级学生。反动学术权威乔××之女。随父母弟妹下放到向阳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公社小学临时代课教师。(该职欠妥——某领导批。)

(隐隐约约,有一把钥匙钻进了沛沛心里打不开的锁。)

接下来的情节?

那还用说?琼瑶岑凯伦烂热于心的沛沛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掉牙啦,肯定是“好+坏”的搭配,最后再来个颠倒乾坤。砝码肯定是地位啦金钱啦家族背景啦。爸爸置劝阻与非难于不顾,毅然决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不,应该是“青蛙王子”救落难的“白雪公主”。“公主”感动得泪如泉涌,遂成一段“奇缘”,过上了平静的波澜不兴的布衣生活。节外生枝的肯定是与爸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的玩伴唐老师痛失心上人——一个貌不惊人寡言少语的农家小伙。历史的列车扳回正轨,回城大军势不可挡。仅有的一个名额让向阳公社的办公院鸡犬不宁:两个旗鼓相当的候选人——唐淑琼与乔天蕉。爸爸没有拦妈妈。他和他的家人的心地简单善良得只想让妈妈快乐——不能委屈了这个城里来的媳妇儿。他们为她尽着最大的努力。然而在锣鼓喧天中被送上班车的却是唐淑琼。不需要理由,也用不着解释——右派的女儿的父亲的黑帽子尚未摘除,右派的女儿已在当地农村落户。从公社大喇叭宣布的那一刻起,望着大山的另一边的妈妈,泪水就像山里的小溪,没有停过。骄傲的唐淑琼挥手向众乡亲作别的时候,似乎温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马克思也不相信”。没有不透风的墙。乔天蕉狠下心擦干泪水铰掉了两根秀美的长辫,一株柔柔弱弱的“美人蕉”抬头挺胸变成了辣味儿冲天的“朝天椒”。老父亲的溘然长逝带走了那顶沉重的黑帽子。知识分子政策一落实,姐弟兄妹们快马加鞭回到了久别的城市。母亲对大女儿说:知恩要图报。大女儿回到了丈夫身边,而且这一次是小镇,不是大山。母亲的一封“友”书让大女儿扬眉吐气地进了全镇最好的一小教书,大女婿也挥别了大山采到了那时尚属地下状态的稀有物——乡镇企业。其时,早乔天蕉一年回城的唐淑琼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尚待转正的民办教师。她的新婚的丈夫到了战火纷飞的中越边境,然后“光荣”了。叶子,是他们的遗腹女。正在吃饭的妈妈听着丈夫小心的转述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时来运转不由人。丈夫一阵心寒,他莫名地觉察出自己深爱的人正在变,但马上又忏悔又痛骂自己的猜疑。日子,就这么如花落无痕般逝去,直到1992年吴家小院及吴家新居中爆发的“掷地有声”。

见证人:艾树华。当年知青们倍加信任倍加拥戴的“艾大姐”,市一中英语特级教师,乔天蕉与吴德生之女的班主任。

艾老师还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我机械地拎着一大袋新年的礼物挪回宿舍,我两腿一软,倒在了床上。